逝去的歲月,不朽的經(jīng)典。在歲月喧囂中,讀讀名著,洗滌心靈。為此,我們?yōu)槟銣蕚淞诵旃庖淖髌贰缎”鴱埜隆贰?/font>
一
在冀中平原的白洋淀邊上,有個小水莊子。這莊子有個古怪的名字,叫做鬼不靈。在抗日戰(zhàn)爭年間,就在這個莊子上,一個有趣的故事開頭了。單說這鬼不靈西北角上,有一戶小小人家,一帶短墻圍起個小院,坐北朝南兩間草房,柵欄門朝西開,左右栽著四棵楊柳樹。從門往西五十步光景,便是白洋淀的一個淺灣,一片蔥蘢茂密的蘆葦,直從那碧琉璃似的淀水里蔓延到岸上來。風兒一吹,蘆葦起伏搖蕩,發(fā)出一陣沙沙的喧笑聲。啊,若不是葦塘盡頭矗立著一個鬼子的崗樓,若不是從那兒凜凜(lǐn)然逼來一股肅煞(shà)之氣,單看小院這一角,可不是一幅美妙秀麗的田園畫兒嗎?
可惜當時正是抗日戰(zhàn)爭最殘酷的1943 年。日本鬼子對冀中人民發(fā)動的“五一”大掃蕩,過去也就是一年光景,人們已從“無村不戴孝,戶戶聞哭聲”的年月,轉入“出門必過路,夜觀崗樓燈”的階段了。各村莊已大體編就保甲,向據(jù)點一天一度地派著“聯(lián)絡員”。共產(chǎn)黨的武裝和黨政工作人員,都已轉入隱蔽斗爭,只在日落天黑時,才三五不等地搞些艱難而秘密的活動。敵寇則依靠他三里一堡、五里一碉的據(jù)點林,配上封鎖溝和汽車路織成的網(wǎng),仍在進行著頻繁的“清剿”,氣焰十分囂張。
且說那個小院的房間里,這時正靠窗坐著一位老奶奶。她頭發(fā)花白,脊背佝僂(gōu-lóu),披著一件掩襟的褂子,盤腿臥腳地在抽針引線,縫補著一只張了鲇(nián)魚嘴的夾鞋。她蹙(cù)著一雙老眼,眉頭上攢起兩個疙瘩,豆粒大的汗珠兒,就在那皺紋重疊的額上排起隊來。天是悶熱的,可是,她一點兒都不覺得,像是一顆心化在那只鞋上了。
“呱唧、呱唧、呱唧……”由遠而近傳來一路子急跑聲。老奶奶吃了一驚,一針扎在手上。只見單布門簾往里一鼓,從底下冒出個孩子的頭來:“奶奶,奶奶!一條長蟲轉磚堆,轉了磚堆鉆磚堆。――你說說,你說得上來嗎?”真叫人哭笑不得。老奶奶一面瞪著他,一面揉著胸口,好半晌,才喘口氣說:“小祖宗,你把奶奶給嚇煞了;越說不叫你跑,怎么更跑歡了?”一句話提醒了那個小家伙,身子往下一蹲,腦袋歪在炕沿上,恍若犯了大錯似的,咪嘻咪嘻地笑了起來。在那月牙兒似的一對小眼里,兩道挺逗人的光芒閃跳著。
這就是老奶奶心上的紅燈,眼里的明珠,她的全部希望和寶貝,她的孫子――張嘎(gá)子。眼下,他的年紀才只十三歲。
老奶奶沒有兒,兒子在事變那年給鬼子打死了;張嘎子沒有媽,媽在他五歲那年病死了。老奶奶只有這個孫子,孫子也只有這個老奶奶。老奶奶已是近七十的年紀,就靠半坑葦子一雙手,織些席,紡點線,把自己的殘年當做一把上,一心只要培育這棵小苗苗長大。喜卻喜這孩子不但吃得苦,耐得寒,而且伶俐懂事,性情活潑,生得來一副寬亮心腸,成日價除了幫著老奶奶刷鍋洗碗,拾柴禾,破眉子,還蹦蹦跳跳,嘻嘻哈哈,伺候老奶奶開心逗樂。老奶奶縱有千種愁腸,萬般苦悶,也給他鬧散了,趕光了,直把個孤苦冷清的門戶兒,翻做個火爐般溫暖的小家庭。
當然,這大半說的是以前的情形。自從“五一”掃蕩那股子腥風血雨一來,家家戶戶屋翻宅亂,狗跳雞飛,血跟著刀,刀又隨著火,老奶奶帶著小嘎子,東奔西逃,團團打轉,直冒了三個死兒,才險險乎脫過這場大難。嚇得老奶奶死去活來,終究得下一個氣喘心跳的病根兒。
然而就在這場大風暴中,老奶奶卻和八路軍結下了生死之緣。一來是她老人家心腸火熱,赤膽忠心;二來這兩間小草房正處在村沿上,地方背,不惹眼,進出方便。于是就常有工作干部和傷病員,來家里隱蔽。他們晝伏夜動,黑去黑來;來時吃喝住宿,去時一陣清風。雖有時連模樣兒還未看清,一閃便又走了,可單憑她那顆受過萬千折磨的心就能知道:這都是些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們?yōu)閲鵀槊窳餮獱奚,哪怕刀戳在胸口上,眉頭兒也不曾皺過一皺,他們在敵人面前像一個鐵人兒,可對她這個窮老婆子,卻親媽一樣待承,生母一樣伺候。有哪個風燭殘年的孤苦老人,曾享有過驟然增添這么多孩子的歡樂啊!
張嘎子的樂趣,可比他奶奶的還要來得大。那日日夜夜從來過往的工作人員,個個是他的朋友,而又個個是英雄。誰能有這么多的英雄朋友,又能知道那么多的秘密呢?東莊上的崗樓給火燒了,誰知道是怎么燒的?西淀里的據(jù)點給摸進去了,誰知道是哪一部分?城里的漢奸半夜里丟了腦袋,誰干的?鬼子的小火輪兒在淀里沉了底,怎么打的?還有,娶媳婦的花轎忽然打了鬼子的伏擊啦,算卦的先生砸了鬼子的汽船啦,用笤帚疙瘩就下了“白脖兒”的槍啦?這一切誰能知道?可是,張嘎子知道!他整宿整夜地聽著這些故事,那顆小小的心靈,曾有多少次飛進那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上去!就這樣,一批人來了,又一批人去了,張嘎子既有永遠交不完的朋友,又有永遠聽不完的故事,這些故事又是那么的神奇驚險,趣味橫生。他夜間把這些故事聽完,白天就悄悄去轉述給當村的小伙伴們。小伙伴們在他面前樂得跳腳,他的快樂也因此更加了十倍。以至使得他一天沒有八路叔叔在家,便會失魂落魄,沒法子排遣那空漠的日月了。
可是,有一樁事使張嘎子漸漸有些不大耐煩起來,這就是天天去村邊上“放哨”。老奶奶當初派他這差事的時候,他可是歡蹦亂跳地挺歡迎,這是帶有多么神秘意味的事情呀!試想,咵噠咵噠,一隊鬼子直奔村子來了,他輕輕妙妙地往回一溜,一聲“快著!”滿屋子的八路叔叔轉眼之間就蹤跡全無。鬼子們搜了半天,還是個“大大的沒有!”這真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兒!——可是,長年累月放下去,滿眼——總是那幾個崗樓,——總是那兩條汽車路,漸漸就看膩了。加以敵人雖來過幾回,都因村里辦公的支應得巧妙,始終不曾出過大岔大錯,張嘎子就更加簡慢了許多,常常大白天便鉆到八路叔叔的住處去,一坐就是半天。本來老奶奶最怕無故擔驚受怕,平時進進出出,除非真有敵情,是不許小嘎子慌慌張張亂跑的。今天,他因為剛學得一段繞口令,高興得忘了老規(guī)矩,“呱唧、呱唧”地跑來了。
現(xiàn)在,老奶奶已經(jīng)定住心跳,但仍是含怒地點他一指頭道:“準是又到老鐘那兒去了。要誤了聽動靜兒,看我不擰你的肉!你就瘋吧!”張嘎子不言聲,他笑瞇瞇地站起來,腿往炕上一跪,只一滾,就滾到老奶奶眼前去了。“奶奶,下回,我跟小描似的,慢慢兒慢慢兒往里走,橫是行了吧?”
老奶奶翻他一眼,故意忍住笑,不說話。
“嘿!奶奶!老鐘叔敢情還沒有娶媳婦呢,你快給他說一個吧,挑個俊的,啊!”
老奶奶忍不住,“噴兒”地樂了:“你呀,就會耍貧嘴!我可告訴你,剛才隊伍上有信兒說,老鐘要見好,叫他早點回去,鬼子又快清剿了。還說鬼子常在傍黑一下子包圍村子,掏窩搜人。可你老是沒事人兒似的。生是老鐘把你慣壞了!”
張嘎子見奶奶已經(jīng)消了氣,一發(fā)把腦袋枕上她的腿去,仰交兒叼著她的大襟兒說:“奶奶,清剿他清剿去!老鐘叔說,咱地區(qū)隊正找肥肉吃呢,來了不揍他個死的!”說著,他的眼倏(shū)忽一轉:“哎,說起打仗來了,奶奶,你叫我跟了老鐘叔去吧,也好叫我親眼看看打仗啊!阿?奶奶!”老奶奶仿佛沒聽見。她望望天空,日影已經(jīng)西斜,便盤起針線,推開小嘎子的腦袋,輕輕地揉著兩只老眼。好久,才輕松地嘆一口氣道:“唉,一天又快過去了,老天爺保佑……”她笑微微地瞅了小嘎子一眼,一邊往炕下出溜,一邊說:“你倒再說說,什么轉轉堆,磚磚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