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圣母院,點上燈,又登上塔樓。如他所想的那樣,吉卜賽姑娘一直待在原處。
她老遠(yuǎn)就瞥見他,遂朝他跑過來。“就你一個人?”她痛苦地合起漂亮的雙手,大聲說道。
“我沒有找到他。”卡齊莫多冷冷地說。
“你該等他通宵才對呀!”她生氣地說道。
他看見她憤怒的手勢,明白了她在斥責(zé)他。“我下次盯緊點。”他低下頭說道。
“滾開!”她說。
他走了。她對他不滿意。但他寧愿受她冷待也不愿教她傷心。他自己承受了全部痛苦。
打從這天起,埃及少女再沒有見到他。他不到她的小屋里來了。至多她有時瞥見敲鐘人在一座鐘樓頂上憂傷地注視著她?墒牵豢匆娝,他就無影無蹤了。
應(yīng)該說,可憐的駝背人有意不來,她并不怎么傷心。她心底里倒很感激他不來。話說回來,在這方面,卡齊莫多并不抱什么幻想。
雖然她沒有再看見他,但是她感到有個善良的精靈就在她身邊。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她睡覺時送來新的食物。一天清晨,她發(fā)現(xiàn)窗口有一只鳥籠。她的小屋上方有一尊雕像,叫她看了害怕。她在卡齊莫多面前不止一次地說過。一天清晨(因為所有這些事都是在夜間做的),她看不到這雕像了。有人將它打碎了。這個一直爬到雕像上的人一定是冒著生命危險!
有時,晚上,她聽到鐘樓披檐下有個聲音,好像給她催眠似的唱著一支憂傷的古怪歌曲。那是沒有韻律的詩句,正如一個聾子所能寫出來的那樣。
不要光看臉蛋,
姑娘啊,要看心靈。
英俊少年的心常常丑陋。
有的人的心愛情留不住。
姑娘啊,松柏不好看,
不如白楊那么漂亮,
可冬天它枝葉翠綠。
唉!說這個有何用!
不漂亮生來就是錯;
美貌只愛美貌,
四月背對著一月。
美是完整無缺,
美可以無所不能,
美是唯一不會只有一半的東西。
烏鴉只在白天飛,
貓頭鷹只在夜里飛,
天鵝白天黑夜飛。
一天早上,她醒來看見窗口有兩只插滿花的花瓶。一個是水晶瓶,非常漂亮,鮮艷奪目,可是有裂痕。灌滿的水都漏掉了,里面的花凋謝了。另一個是陶土壺,粗制劣造,普通平凡,但存滿了水,花朵依然鮮麗紅艷。
不知道這是否故意所為,但見愛斯梅拉達(dá)拿起凋謝的花束,整天將它捧在胸前。
那天,她沒有聽到鐘樓唱歌的聲音。
她對此不太介意。她終日時光都用來撫愛佳麗,注視貢德洛里埃府的大門,低聲念叨弗比斯,把面包撕成碎片喂燕子。
話說回來,她再也看不見卡齊莫多,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可憐的敲鐘人似乎從教堂消失了。然而有一天夜里,她沒有睡著,想著她那英俊的衛(wèi)隊長,她聽到小屋旁邊有人在嘆息。她驚恐萬分,連忙起身,借著月光瞥見一個丑陋的人影橫躺在門前。原來是卡齊莫多睡在那邊一塊石頭上。
五 紅門的鑰匙
然而,埃及姑娘究竟以何種神奇方式獲救的,公共輿論使副主教明白了。當(dāng)他得知這事時,他心中的酸甜苦辣是什么滋味,他自己也說不清。他本來已經(jīng)接受了愛斯梅拉達(dá)死了這一說法。這樣他倒也清靜下來了,因為他已經(jīng)痛苦得不能再痛苦了。人類心靈 (堂·克洛德曾思考過這些問題)能夠包容失望的痛苦是有一定限度的,海綿浸滿了水,海水盡可以從上面流過,卻無法再滲進(jìn)一滴淚水了。
話說回來,愛斯梅拉達(dá)死了,海綿已吸滿了水,這對堂·克洛德來說,世上的一切都已經(jīng)成定局了。可是如今卻感覺到她還活著,弗比斯也活著,于是各種折磨,各種打擊,何去何從的抉擇,生不如死的痛苦,全又死灰復(fù)燃了。而克洛德對這一切已經(jīng)厭倦了。
得知這個消息,他把自己關(guān)在隱修院的密室里。他既不出席教士會議,也不參加宗教祭禮。他對所有人,甚至對主教也都閉門不納。他就這樣把自己囚禁了幾個星期。人們都以為他病了。他也果真病了。
他這樣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干什么?這個不幸的人在怎么樣的思想情況下進(jìn)行掙扎呢?他是否在抗拒可怕的情欲而進(jìn)行最后的掙扎嗎?是否在籌劃把她毀滅,也同時毀滅自己的計劃嗎?
他的約翰,那親愛的弟弟,那嬌慣的孩子,有一回來到他門口,敲門、咒罵、懇求,接二連三自報名字,克洛德就是不肯開門。
整整幾天,他從早到晚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從隱修院的這扇窗子,看到愛斯梅拉達(dá)的住處,常常看到她和她的山羊在一起,有時也和卡齊莫多在一起。他注意到這個可惡的聾子對埃及姑娘關(guān)懷備至,百依百順,體貼入微,俯首貼耳。他回憶起—— 因為他記性很好,而記憶卻是折磨嫉妒漢的—— 他想起某一天晚上敲鐘人瞅看跳舞女郎的那種奇特目光。他反復(fù)思忖,究竟是什么動機驅(qū)使卡齊莫多去救了她。
他目睹了吉卜賽姑娘和聾子之間千百次接觸的小場面,從遠(yuǎn)處看去,用他情欲的眼光加以品評,他覺的那一幕幕啞劇無不充滿深情。他對女人奇特的天性是很信不過的。于是,他隱隱約約感到,自己萌發(fā)出一種萬萬沒有想到的嫉妒心理,叫他都要羞愧和憤慨得臉紅耳赤。“那個隊長還說得過去,可這一位呀!”這種念頭叫他心慌意亂。
每天夜晚,他受盡可怕的煎熬。打從他知道埃及姑娘還活著,一度糾纏著他的種種鬼魂和墳?zāi)沟谋淠铑^消失了,可是肉欲又回來刺激著他。他感到那棕褐皮膚的少女離他那么近,不由得在床上扭動不已。
每天夜晚,憑借他那狂熱的想象力,愛斯梅拉達(dá)的千姿百態(tài)又歷歷在目,更使他全身的血都在沸騰。他看見她直挺挺倒在被捅了一刀的弗比斯身上,雙眼緊閉,裸露著的美麗胸脯濺滿了弗比斯的血,就在那銷魂蕩魄的時刻,副主教在她蒼白的嘴唇上印了一個吻。不幸的姑娘雖然半死不活,卻仍感到那灼熱的親吻。他又看到劊子手粗蠻的大手把她衣裳剝掉,露出她的小腳、優(yōu)雅而渾圓的小腿,嫩白柔軟的膝蓋,并將她的腳裝進(jìn)用螺絲絞緊的鐵鞋。他又看見那比象牙還白的腿孤零零地伸在托特呂的那可怕刑具之外。最后他想象著那少女穿著內(nèi)衣,脖子上套著絞索,雙肩赤裸,雙腳赤裸,幾乎赤身裸體,就像他最后一天看見她時那樣。這些淫蕩的形象使他攥緊拳頭,一陣戰(zhàn)栗順著脊椎骨遍及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