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學(xué)校 二日
昨晚,父親領(lǐng)了我去參觀夜學(xué)校。校內(nèi)已上了燈,勞動者漸漸從四面集攏來。進(jìn)去一看,校長和別的先生們正在發(fā)怒,說方才有人投擲石子,把玻璃窗打破了。校工奔跑出去,從人群中捉了一個小孩。這時,住在對門的斯帶地跑來說:
"不是他,我看見的。投擲石子的是勿蘭諦。勿蘭諦曾對我說:'你如果去告訴,我不放過你!'但我不怕他。"
校長先生說勿蘭諦非除名不可。這時,勞動者已聚集了二三百人。我覺得夜學(xué)校真有趣,有十二歲光景的小孩,有才從工場回來的留著胡須而拿書本筆記簿的大人,有木匠,有黑臉的火夫,有手上沾了石灰的石匠,有發(fā)上滿著白粉的面包店里的徒弟,漆的氣息,皮革的氣息,魚的氣息,油的氣息,——一切職業(yè)的氣息都有。還有,炮兵工廠的職工,也著了軍服樣的衣服,大批地由伍長率領(lǐng)著來了。大家都急忙覓得座位,俯了頭就用起功來。
有的翻開了筆記簿到先生那里去請求說明,我見那個平常叫做"小律師"的容美眼的先生,正被四五個勞動者圍牢了用筆批改著什么。有一個染店里的人把筆記簿用赤色、青色的顏料裝飾了起來,引得那跋足的先生笑了。我的先生病已愈了,明日就可依舊授課,晚上也在校里。教室的門是開著的,由外面可以望見一切。上課以后,他們眼睛都不離書本那種熱心真使我佩服。據(jù)校任說,他們?yōu)榱瞬贿t到,大概都沒有正式吃晚餐,有的甚至空了肚子來的。
可是年紀(jì)小的過了半小時光景,就要伏在桌上打噸,有一個竟將頭靠在椅上睡去了。先生用筆桿觸動他的耳朵,使他醒來。大人都不打瞌睡,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張了口注意功課。見了那些有了胡須的人坐在我們的小椅子上用功,真使我感動。我們又上樓去到了我這一級的教室門口,見我的座位上坐著一位胡須很多的手上縛著繃帶的人,手大概是在工場中被機(jī)器軋傷了,正在慢慢地寫著字呢。
最有趣的是"小石匠"的高大的父親,他就坐在對"小石匠"的座位上,把椅子擠得滿滿的,手托著頭,一心地在那里看書。這不是偶然的。據(jù)說,他第一夜到學(xué)校里來就和校長商量:
"校長先生!請讓我坐在我們'兔子頭'的位子上吧!"他無論何時都稱兒子為"兔子頭"。
父親一直陪我看到課畢。走到街上,見婦人們都抱了兒女等著丈夫從夜學(xué)校出來。在學(xué)校門口,丈夫從妻子手里抱過兒女,把書冊筆記簿交給妻子手里,大家一齊回家。一時街上滿是人聲,過了一會即漸漸靜去。最后只見校長的高長瘦削的身影在前面消失了。
相打 五日
這原是意中事:勿蘭諦被校長命令退學(xué),想向斯帶地報仇,有意在路上等候斯帶地。斯帶地是每日到大街的女學(xué)校去領(lǐng)了妹子回家的,雪爾維姐姐一走出校門,見他們正在相打,就嚇慌了逃回家里。據(jù)說情形是這樣:勿蘭諦把那蠟布的帽子歪戴在左耳旁,悄悄地趕到斯帶地背后,故意把他妹子的頭發(fā)向后猛拉。他妹子幾乎仰天跌倒,就哭叫了起來。斯帶地回頭一看是匆蘭諦,他那神氣好像在說:"我比你大得多,你這家伙是不敢做聲的,如果你敢說什么,我就把你打倒。"
不料斯帶地毫不害怕,他身材雖小,竟跳過去攫住敵人,舉拳打去。但是他沒有打著,反給敵人打了一頓。這時街上除了女學(xué)生沒有別的人,沒有人前去把他們拉開。勿蘭諦把斯帶地翻倒地上,亂打亂增。只一瞬間,斯帶地耳朵也破了,眼睛也腫了,鼻中流出血來。雖然這樣,斯帶地仍不屈服,怒罵著說:
"要殺就殺,我總不饒你!"
兩人或上或下,互相扭打。一個女子從窗口叫說:"但愿小的那個勝!"別的也叫說:"他是保護(hù)妹子的,打呀!打呀!打得再厲害些!"又罵勿蘭諦:"欺侮這弱者!卑怯的東西!"勿蘭諦發(fā)狂也似的扭著斯帶地。
"服了嗎?"
"不服!"
"服了嗎?"
"不服!"
斯帶地忽然掀起身來,拼命撲向勿蘭諦,用盡力氣把勿蘭諦按倒在階石上,自己騎在他身上。
"。∵@家伙帶著小刀呢!"旁邊一個男子叫著,跑過來想奪下勿蘭赧的小刀。斯帶地憤怒極了,忘了自己,這時已經(jīng)用雙手捉住敵人的手臂,咬他的手,小刀也就落下了。勿蘭諦的手上流出血來。恰好有許多人跑來把二人拉開,勿蘭諦狼狽地遁去了。斯帶地滿臉都是傷痕,一只眼睛漆黑,帶著戰(zhàn)勝的矜夸站在正哭著的妹子身旁。有二三個女小孩替他把散落在街上的書冊和筆記簿拾起來。
"能干!能干!保護(hù)了妹子。"旁人說。
斯帶地把革袋看得比相打的勝利還重。他將書冊和筆記簿等查檢了一遍,看有沒有遺失或破損的。用袖把書拂過又把鋼筆的數(shù)目點過,仍舊放在原來的地方。然后像平常一樣向妹子說:
"快回去吧!我還有一門算術(shù)沒有演出哩!"
學(xué)生的父母 六日
斯帶地的父親防自己的兒子再遇著勿蘭諦,今天特來迎接。其實勿蘭諦已經(jīng)被送進(jìn)了感化院,不會再出來了。
今天學(xué)生的父母來的很多?扇R諦的父親也到了,他的容貌很像他兒子,是個瘦小敏捷、頭發(fā)挺硬的人,上衣的紐孔中帶著勛章。我差不多已把學(xué)生的父母個個都認(rèn)識了,有一個彎了背的老婦人,孫子在二年級,不管下雨下雪,每日總到學(xué)校里來走四次。替孩子著外套呀,脫外套呀,整好領(lǐng)結(jié)呀,拍去灰塵呀,整理筆記簿呀。這位老婦人除了這孫子以外,對于世界恐怕已經(jīng)沒有別的想念了吧。還有那被馬車碾傷了腳的洛佩諦的父親炮兵大尉,他也是常來的。洛佩諦的朋友于回去時擁抱洛佩諦,他父親就去擁抱他們,當(dāng)做還禮。對著粗布衣服的貧孩,他更加愛惜,總是向著他們道謝。
也有很可憐的事:有一個紳士原是每天領(lǐng)了兒子們來的,因為有個兒子死了,他一個月來只叫女仆代理他伴送。昨天偶然來到學(xué)校,見了孩子的朋友,躲在屋角里用手掩著面哭了起來。校長看見了,就拉了他的手,一同到校長室里去了。
這許多父母中,有的能記住自己兒子所有的朋友的姓名。間壁的女學(xué);蛑袑W(xué)校的學(xué)生們,也有領(lǐng)了自己的弟弟來的。有一位以前曾做過大佐的老紳士,見學(xué)生們有書冊、筆記簿掉落了,就代為拾起。在學(xué)校里,時?匆娪幸路A美的紳士們和頭上包著手巾或是手上拿著籃的人,共同談著兒子的事情,說什么:
"這次的算術(shù)題目很難哩!"
"那個文法課今天是教不完了。"
同級中如果有學(xué)生生病,大家就都知道。病一痊愈,大家就都?xì)g喜。今天那克洛西的賣野菜的母親身邊,圍立著十個光景的紳士及職工,探問和我弟弟同級的一個孩子的病狀。這孩子就住在賣菜的附近,正生著危險的病呢。在學(xué)校里,無論什么階級的人,都成了平等的友人了。
七十八號的犯人 八日
昨天午后見了一件可感動的事。這四五天來,那個賣野菜的婦人遇到代洛西,總是用敬愛的眼色注視他。因為代洛西自從知道了那七十八號犯人和墨水瓶的事,就愛護(hù)那賣野菜的婦人的兒子克洛西——那個一只手殘廢了的赤發(fā)的小孩——在學(xué)校里時常替他幫忙,他不知道的,教給他,或是送他鉛筆和紙。代洛西很同情他父親的不幸,所以像自己的弟弟一般地愛護(hù)他。
這四五天中,賣野菜的母親見了代洛西總是盯著他看。這母親是個善良的婦人,是只為兒子而生存著。代洛西是個紳士的兒子,又是級長,竟能那樣愛護(hù)自己的兒子,在她眼中看來,代洛西已成了王侯或是圣火樣的人物了。她每次注視著代洛西,好像有什么話要說而又不敢出口。到了昨天早晨,她畢竟在學(xué)校門口把代洛西叫住了,這樣說;
"哥兒,真對不起你!你這樣愛護(hù)我的兒子,肯不肯收下我這窮母親的紀(jì)念物呢?"說著從菜籃里取出小小的果子盒來。
代洛西臉上通紅,明白地謝絕說:
"請給了你自己的兒子吧!我是不收的。"
那婦人難為情起來了,支吾地辯解說。
"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是一些方糖!"
代洛西仍舊搖著頭說:"不。"
于是那婦人紅著臉從籃里取出一束蘿卜來:
"那么,請收了這個吧!這還新鮮哩——請送給你母親!"
代洛西微笑著:
"不,謝謝!我什么都不要。我愿盡力替克洛西幫忙,但是什么都不受。謝謝!"
那婦人很慚愧地問:
"你可是動氣了嗎?"
"不,不。"代洛西說了笑著就走。
那婦人歡喜得了不得,獨語說:
"漸呀!從沒見過有這樣漂亮的好哥兒哩!"
總以為這事就這樣完了,不料午后四時光景,做母親的不來,他那瘦弱而臉上有悲容的父親來了。他叫住了代洛西,好像覺到代洛西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只管注視代洛西,悄悄地用溫和的聲音對代洛西說:
"你愛護(hù)我的兒子。為什么竟這樣地愛護(hù)他呢?"
代洛西臉紅得像火一樣,他大概想這樣說吧:
"我所以愛他,因為他不幸。又因為他父親是個不幸的人,是忠實地償了罪的人,是有真心的人。"可是他究竟沒有說這話的勇氣。大約見了曾殺過人、住過六年監(jiān)牢的犯人,心里不免恐懼吧?寺逦鞯母赣H似乎覺到了這一層,就附著代洛西的耳朵低聲地說,說時他差不多震栗著:
"你大概愛我的兒子,而不歡喜我這個做父親的吧?"
"哪里,哪里!沒有那樣的事。"代洛西從心底里喊出來。
克洛西的父親于是走近去,想用腕勾住代洛西的項頸,但終于不敢這樣,只是把手指插入那黃金色的頭發(fā)里撫摸了一會兒。又眼淚汪汪地對著代洛西,將自己的手放在口上接吻,好像在說,這接吻是給你的。他攜了自己的兒子,就急速地走了。
小孩的死亡 十三日
住在賣野菜的人家附近的那個二年級的小孩——我弟弟的朋友——死了。星期六下午,代爾卡諦先生哭喪了臉來通知我們的先生?『涂扇R諦就自己請求抬那小孩的棺材。那小孩是個好孩子,上星期才受過賞牌,和我弟弟很要好。我母親看見那孩子,總是要去抱他的。他父親戴著有兩條紅線的帽子,是個鐵路上的站役、昨天(星期日)午后四時半,我們因送葬都到了他的家里。
他們住在樓下。二年級的學(xué)生已都由母親們領(lǐng)帶著,手里拿了蠟燭等在那里了。先生到的四五人,此外還有附近的鄰人們。由窗口望去,赤帽羽的女先生和代爾卡諦先生在屋子里噴泣,那做母親的則大聲地哭叫著。有兩個貴婦人(這是孩子的朋友的母親)各拿了一個花圈也在那里。
葬式于五時整出發(fā)。前面是執(zhí)著十字架的小孩,其次是僧侶,再其次是棺材——小小的棺材,那孩子就躺在里面!罩著黑布,上面飾著兩個花圈,黑布的一方,掛著他此次新得的賞牌?、可萊諦與附近的兩個孩子扛著棺材。棺材的后面就是代爾卡諦先生,她好像死了自己的兒子一樣地哭,其次是別的女先生,再其次是小孩們。很有許多是年幼的小孩,一手執(zhí)了董花,好奇地望著棺材看,一手由母親攜著。母親們手里執(zhí)著蠟燭。我聽見有一小孩這樣說:
"我不能和他再在學(xué)校里相見了嗎?"
棺材剛出門的時候,從窗旁聽到哀哀欲絕的泣聲,那就是那孩子的母親了。有人立刻把她扶進(jìn)屋里去。行列到了街上,遇見排成二列走著的大學(xué)生,他們見了掛著賞牌的棺材和女先生們,都把帽子除下。
!那孩子掛了賞牌長眠了!他那紅帽子,我已不能再見了!他原是很壯健的,不料四天中竟死了!聽說:臨終的那天還說要做學(xué)校的習(xí)題,曾起來過,又不肯讓家里人將賞牌放在床上,說是會遺失的!!你的賞牌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會遺失了啊!再會!我們無論到什么時候也不會忘記你!安安穩(wěn)穩(wěn)地眠著吧!我的小朋友啊!
三月十四日的前一夜
今天比昨天更快活,三月十三日——一年中最有趣的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館獎品授予式的前夜!并且,這次挑選捧呈獎狀遞給官長的人員的方法很是有趣。今天將退課,校長先生到教室里來:
"諸君!有一個很好的消息哩!"說著又叫那個格拉勒利亞少年:
"可拉西!"
格拉勃利亞少年起立,校長說:
"你愿意明天做捧了獎狀遞給官長的職司嗎?"
"愿意的。"格拉勃利亞少年回答說。
"很好!"校長說。"那么,格拉勒利亞的代表者也有了,這真是再好沒有的事。今年市政所方面要想從意大利全國選出拿獎狀的十幾個少年,而且說要從小學(xué)校的學(xué)生里選出。這市中有二十個小學(xué)校和五所分校,學(xué)生共七千人。其中就是代表意大利全國十二區(qū)的孩子。本校擔(dān)任派出的是詹諾亞人和格拉勃利亞人,怎樣?這是很有趣的辦法吧。給你們賞品的是意大利全國的同胞,明天你們試看!十二個人一齊上舞臺,那時要熱烈喝彩!這幾個雖則是少年,卻和大人一樣代表國家。小小的三色旗也和大三色旗一樣,同是意大利的標(biāo)志哩!所以要熱烈喝彩,要表示出即使像你們這樣的小孩子,在神圣的祖國前面,也是燃燒著熱忱的!"
校長說完走了,我們的先生微笑地說:
"那么,可拉西做了格拉動利亞的代表了!"說得大家都拍手笑了。到了街上,我們抱住了可拉西的腿,將他高高地扛起,大叫"格拉勒利亞代表萬歲!"這并不是戲語,因為要祝賀那孩子,懷著好意說的?衫髌綍r是朋友們喜歡的人。他笑了,我們扛了他到轉(zhuǎn)彎路口,和一個有黑須的紳士撞了一下。
紳士笑著?衫髡f:"我的父親哩!"
我們聽見這話,就把可拉西交給他父親腕里,拉了他們到處跑。
獎品授予式 十四日
兩點光景,大劇場里人已滿了!刈、舞臺上都是人。好幾千個臉孔,有小孩、有納土、有先生、有官員、有女人、有嬰兒。頭動著,手動著,帽羽、絲帶、頭發(fā)動著,歡聲悅耳。劇場內(nèi)部用白色和赤色、綠色的花裝飾著,從他座上舞臺有左右兩個階梯。受賞品的學(xué)生從右邊上去,受了獎品再從左邊下來。舞臺中央排著一列紅色椅子,正中的一把椅子上掛著兩頂月桂冠,后面就是大批的旗幟。稍旁邊些的地方,有一綠色的小桌子,桌上擺著用三色帶縛了的獎狀。樂隊就在舞臺下面的池座里。學(xué)校里的先生們的坐席設(shè)在廂座的一角。他座正中列著唱歌的許多小孩,后面及兩旁,是給受獎品的學(xué)生們坐的。男女先生們東奔西走地安插他們。許多學(xué)生的父母擠在他們兒女的身旁,替他們兒女整理著頭發(fā)或衣領(lǐng)。
我同我家里人一同進(jìn)了廂座。戴赤羽帽的年輕的女先生在對面微笑,所有的笑靨都現(xiàn)出來了。她的旁邊,我弟弟的女先生呀,那著黑衣服的"修女"呀,我二年級時候的女先生呀,都在那里。我的女先生臉色蒼白可憐,咳得很厲害呢?〉拇箢^,和靠在卡隆肩下的耐利的金發(fā)頭,都在他座里看到了;再那面些,那鴉嘴鼻的卡洛斐已把印著受獎?wù)咝彰膯渭埶鸭嗽S多。這一定是拿去換什么的,到明天就可知道。人口的近旁,柴店里的夫妻都著了新衣領(lǐng)著可萊諦進(jìn)來了。可萊諦今天換去了貓皮帽和茶色褲等,打扮得像紳士,我見了不覺為之吃驚。在廂座中曾見到著線領(lǐng)襟的華梯尼的面影,過了一會兒就不見了?课枧_的欄旁,人群中坐著那被馬車碾跛了足的洛佩諦的父親炮兵大尉。
兩點一到,樂隊開始奏樂。同時市長、知事、判事及其他的紳士們都著了黑禮服,從右邊走上舞臺,坐在正面的紅椅子上。學(xué)校中教唱歌的先生拿了指揮棒站在前面,他座里的孩子因了他的信號一齊起立,一見那第二個信號就唱起歌來。七百個孩子一齊唱著,真是好歌,大眾都肅靜地聽著,那是靜穆開朗的歌曲,好像教會里的贊美歌。唱完了,一陣拍手,接著又即肅靜。獎品授予就此開始了。我三年級時的那個赤發(fā)敏眼的小身材的先生走到舞臺前面來,預(yù)備著朗讀受獎?wù)叩男彰。大家都焦急地盼望那拿獎狀的十二個少年登場,因為報紙早已刊登了今年由意大利全國各區(qū)選出代表的消息,所以從市長、紳士們到一般的觀者都望眼將穿似的注視著舞臺的入口,場內(nèi)又復(fù)靜肅起來。
忽然,十二個少年上了舞臺,一列排立。都在那里微笑。全場三千人同時起立,拍手如雷,十二個少年手足無措地站著。
"請看意大利的氣象!"場中有人這樣喊。格拉勃利亞少年仍舊穿著平常的黑服。和我們同坐的一位市政所的人完全認(rèn)識這十二個少年,他一一地說給我的母親聽。十二人之中,有兩三個是紳士打扮,其余都是工人的兒子,服裝很隨便。最小的弗羅倫薩的孩子,纏著青色的項巾。少年們通過市長前面,市長一一吻他們的額,坐在旁邊的紳士把他們的出生地告訴市長。每一人通過,滿場都拍手。等他們走近綠色的桌子去取獎狀,我的先生就把受獎?wù)叩膶W(xué)校名、級名、姓名朗讀起來。受獎?wù)邚挠颐嫔衔枧_去,第一個學(xué)生下去的時候,舞臺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發(fā)出提琴的聲音來,一直到受獎?wù)咄耆ㄟ^才停止。那是柔婉平和的音調(diào),聽去好像女人在低語。受獎?wù)咭粋一個通過紳士們的前面,紳士們就把獎狀遞給他們,有的與他們講話,有的用手撫磨他們。
每逢極小的孩子,衣服襤褸的孩子,頭發(fā)蓬蓬的孩子,著赤眼或是白眼的孩子通過的時候,在池座及廂座的小孩都大拍其手。有一個二年級的小學(xué)生上了舞臺,突然手足無措起來,至于迷了方向,不知向哪里走才好,滿場見了大笑。又有一個小孩,背上結(jié)著桃色的絲帶,他勉強地爬上了臺,被地氈一絆就翻倒了,知事扶他起來大家又拍手笑了。還有一個在下臺來的時候跌在池座里哭了。幸而沒有受傷。各式各樣的孩子都有:有很敏活的,有很老實的,有臉孔紅得像櫻桃的,有見了人就要笑的。他們一下了舞臺,父親或母親都立刻來領(lǐng)了他們?nèi)ァ?
輪到我們學(xué)校的時候,我真快活得非常。我認(rèn)識的學(xué)生很多,可榮諦從頭到腳都換了新服裝,露了齒微笑著通過了。誰知道他今天從早晨起已經(jīng)背了多少捆柴了呢!市長把獎狀授予他時,問他額上為何有紅痕,他把原因說明,市長就把手加在他肩上。我向地座去看他的父母,他們都在掩著口笑呢。接著,代洛西來了。他穿著紐扣發(fā)光的青色上衣,昂昂地抬起金發(fā)的頭悠然上去,那種豐采真是高尚。我恨不得遠(yuǎn)遠(yuǎn)地送給他一個吻。紳士們都向他說話,或是握他的手。
其次,先生叫著敘利亞·洛佩諦。大尉的兒子于是拄了拐杖上去。許多小孩都曾知道前次的災(zāi)禍,話聲哄然從四萬起來,拍手喝彩之聲幾乎把全劇場都震動了。男子都起立,女子都揮著手帕,洛佩諦立在舞臺中央大驚。市長攜他攏去,給他獎品,與他接吻,取了椅上懸著的二月桂冠,替他系在拐杖頭上。又?jǐn)y了他同到他父親——大尉坐著的舞臺的欄旁去。大尉抱過自己的兒子,在滿場像雷般的喝彩聲中,給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和緩的提琴聲還繼續(xù)奏著。別的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上場了,有全是小商人的兒子的學(xué)校,又有全是工人或農(nóng)人的兒子的學(xué)校。全數(shù)通過以后,他座中的七百個小孩又唱有趣的歌。接著是市長演說,其次是判事演說。判事演說到后來,向著小孩們道:
"但是,你們在要離開這里以前,對于為你們費了非常勞力的人們應(yīng)該致謝!有許多人為你們盡了全心力,為你們而生存,為你們而死亡!這許多人就在那里,你們看!"說時手指著廂座中的先生席。于是在廂座和在池座的學(xué)生都起立了把手伸向先生方面呼叫,先生們也站了起來揮手或舉著帽子手帕回答他們。接著,樂隊又奏起樂來。代表意大利各區(qū)的十二個少年來到舞臺的正面,手拉手排成一列站著,滿場就響起喉管歐裂似的喝彩聲,雨也似的花朵從少年們的頭上紛紛落下。
爭吵 十日
今天我和可萊諦相罵,并不是因為他受了獎品而嫉妒他,只是我的過失。我坐在他的近旁,正謄寫這次每月例話《洛馬格那的血》,——因為"小石匠"病了,我替他謄寫!隽艘幌挛业谋郯颍鸭埮哿。我罵了他,他卻微笑著說:"我不是故意如此的羅。"我是知道他的品格的,照理應(yīng)該信任他,不再與他計較。可是他的微笑實在使我不快,我想:"這家伙受了獎品,就像煞有介事了哩!"于是忍不住也在他的臂膀上撞了一下,把他的習(xí)字帖也弄污了?扇R諦漲紅了臉:"你是故意的!"說著擎起手來。恰巧先生把頭回過來了,他縮住了手,"我在外面等著你!"
我難過了起來,怒氣消了,覺得實在是自己不好?扇R諦不會故意做那樣的事的,他本是好人。同時記起自己到可萊諦家里去望過他,把可萊諦在家勞動,服侍母親的病的情形,以及他到我家里來的時候大家歡迎他,父親看重他的事情,都一一記憶起來。自己想:我不說那樣的話,不做那樣對不住人的事,多么好。∮窒氲礁赣H平日教訓(xùn)我的話來:"你覺得錯了,就立刻謝罪!"可是謝罪總有些不情愿,覺得那樣屈辱的事,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我把眼睛向可萊諦橫去,見他上衣的肩部已破了,大概是多背了柴的緣故吧。我見了這個,覺得可萊諦可愛。自己對自己說:"漸呀!謝罪吧!"但是口里總說不出"對你不起"的話來。可萊諦時時把眼斜過來看我,他那神情好像不是怒惱我,倒似在憐憫我呢。但是我因為要表示不怕他,仍用白眼回答他。
"我在外面等著你吧!"可萊諦反復(fù)著說。我答說,"好的!"忽然又把起父親說:"如果人來加害,只要防御就好了,不要爭斗!"我想:"我只是防御,不是戰(zhàn)斗。"雖然如此,不知為什么心里總不好過,先生講的一些都聽不進(jìn)去。終于,放課的時間到了,我走到街上,可萊諦在后面跟來。我擎著尺子站住,等可萊諦走近,就把尺子舉起來。
"不!安利柯!"可萊諦說,一邊微笑著用手把尺子撩開,且說:"我們再像從前一樣大家和好吧!"我震栗了站著。忽然覺有人將手加在我的肩上,我被他抱住了。他吻著我,說:
"相罵就此算了吧!好嗎?"
"算了!算了!"我回答他說,于是兩人很要好地別去。
我到了家里,把這事告訴了父親,意思要使父親歡喜。不料父親把臉板了起來,說:
"你不是應(yīng)該先向他謝罪的嗎?這原是你的不是呢!"又說:"對比自己高尚的朋友,——而且對軍人的兒子,你可以擎起尺子去打嗎?"接著從我手中奪過尺子,折為兩段,扔在一旁。
我的姊姊 二十四日
安利柯!因了與可萊諦的事,你受了父親的責(zé)罵,就向我泄憤,對我說了非常不堪的話。為什么如此。课夷菚r怎樣地痛。心,你恐不知道吧?你在嬰兒的時候,我連和朋友玩耍都不去,終日在搖籃旁陪著你。你有病的時候,我總是每夜起來,用手試模你那火熱的額角。你不知道嗎?安利柯。∧汶m然待你的姊姊不好,但是,如果一家萬一遭遇了大的不幸,姊姊會代理母親,像自己兒子一樣地來愛護(hù)你的!你不知道嗎?將來父親母子去世了以后,和你做最要好的朋友來慰藉你的人,除了這姊姊,再沒有別的人了!如果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我會替你勞動去,替你張羅面包,替你籌劃學(xué)費的。我終身愛你,你如果到了遠(yuǎn)方去,我更看不見你,心總遠(yuǎn)遠(yuǎn)地向著你的。!安利柯!你將來長大了以后或者遭到不幸,沒有人再和你做伙伴,你一定會到我那里來,和我這樣說:"姊姊!我們一塊兒住著吧!大家重話那從前快樂時的光景,不好嗎7你還記得母親的事,我們那時家里的情形,以前幸福地過日子的光景7大家把這再來重話吧!"安利柯!你姊姊無論在什么時候總是張開了兩臂等著你來的!安利柯!我以前叱貴你,請你恕我!你的不好,我早已都忘記了。你無論怎樣地使我受苦,有什么呢!無論如何,你總是我的弟弟!我只記得你小的時候,我撫抱過你,與你一同愛過父親母親,眼看你漸漸成長,長期間地和你做過伴侶:除此以外,我什么都忘了!所以,請你在這本子上也寫些親切的話給我,我晚上再到這里來看呢。還有,你所要寫的那《洛馬格那的血》,我已替你謄請了。你好像已經(jīng)疲勞了!請你抽開你那抽屜來看吧!這是乘你睡熟的時候,我熬了一個通夜寫成的。寫些親切的話給我!安利柯!我希望你!
——姊姊雷爾維
我沒有吻姊姊的手的資格!
——安利柯
洛馬格那的血(每月例話)
那夜,費魯喬的家里特別冷靜。父親經(jīng)營著雜貨鋪,到市上配貨去了,母親因為幼兒有眼病,也隨了父親到市里去請醫(yī)生,都非明天不能回來。時候已經(jīng)夜半,日間幫忙的女傭早于天黑時回家了,屋中只剩下腳有殘疾的老祖母和十三歲的費魯喬。他的家離洛馬格那街沒有多少路,是沿著大路的平屬。附近只有一所空房,那所房子在一個月前遭了火災(zāi),還剩著客棧的招牌。費魯喬家的后面有一小天井,周圍圍著籬笆,有木門可以出入。店門朝著大路,也就是家的出入口。周圍都是寂靜的田野,這里那里都是桑樹。
夜?jié)u漸深了,天忽下雨,又發(fā)起風(fēng)來。費魯喬和祖母還在廚房里沒有睡覺。廚房和天井之間有一小小的堆物間,堆著舊家具。費魯喬到外游耍,到了十一點鐘光景才回來。祖母擔(dān)憂不睡,等他回來,只是在大安樂椅上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祖母常是這樣過日的,有時竟這樣坐到天明,因為她呼吸迫促,躺不倒的緣故。
雨不絕地下著,風(fēng)吹雨點打著窗門,夜色暗得沒一些光。費魯喬疲勞極了回來,身上滿沾了泥,衣服破碎了好幾處,額上負(fù)著傷痕。這是他和朋友投石打架了的緣故。他今夜又和人吵鬧過,并且賭博把錢輸光了,連帽子都落在溝里了。
廚房里只有一盞小小的油燈,點在那安樂椅的角上。祖母在燈光中看見她孩子狼狽的光景,已大略地推測到八九分,卻仍訊問他,使他供出所做的壞事來。
祖母是全心全意愛著孫子的。等明白了一切情形,就不覺哭泣起來。過了一會兒,又說:
"咽!你全不念著你祖母呢!沒有良心的孫子啊!乘了你父母不在,就這樣地使祖母受氣!你把我冷落了一天了!全然不顧著我嗎?留心啊!費魯喬你走上壞路了!如果這樣下去,立刻要受苦呢!在孩子的時候做了你這樣的事,大起來會變成惡漢的。我知道的很多。你現(xiàn)在終日在外游蕩,和別的孩子打架、花錢、至于用石頭刀子打架,恐怕結(jié)果將由賭棍變成可怕的——盜賊呢!"
費魯喬遠(yuǎn)遠(yuǎn)地靠在櫥旁站著聽,下巴碰著了前胸,雙眉皺聚,似乎打架的怒氣還未消除。那栗色的美發(fā)覆蓋了額角,青碧的眼垂著不動。
"由賭棍變成盜賊呢!"祖母啜泣著反復(fù)地說。"稍微想想吧!費魯喬!但看那無賴漢維多·莫左尼吧!那家伙現(xiàn)在在街上浮蕩著,年紀(jì)不過二十四歲,已進(jìn)過兩次監(jiān)牢。他母親終于為他憂悶而死了,那母親是我一向認(rèn)識的。父親也憤恨極了,逃到瑞士去了。像你的父親,即使看見了他,也不愿和他談話的。你試想想那惡漢吧,那家伙現(xiàn)在和他的黨徒在附近逛蕩,將來總是保不牢頭顱的!我從他小兒的時候就知道他,他那時也和你一樣的。你自己去想吧!你要使你父親母親也受那樣的苦嗎?"
費魯喬坦然地聽著,毫不懊悔覺悟。他的所作所為原出于一時的血氣,并無惡意。他父親平常也太寬縱他了,因為知道自己的兒子有優(yōu)良的心情,有時候會做出很好的行為,所以故意注意看著,等他自己覺悟。這孩子的性質(zhì)原不惡,不過很剛硬,就是在心里悔悟了的時候,要想他說"如果我錯了,下次就不如此,請原恕我!"這樣的話來謝罪,也是非常困難的。有時心里雖充滿了柔和的情感,但是倨傲心總不使他表示出來。
"費魯喬,"祖母見孫子默不做聲,于是繼續(xù)說:"你連一句認(rèn)錯的話都沒有嗎?我已患了很苦的病了,不要再這樣使我受苦。∥沂悄隳赣H的母親!不要再把已經(jīng)命在旦夕的我,這樣惡待!我曾怎樣地愛過你。∧阈〉臅r候,我曾每夜起來替你推那搖床,因為要使你歡喜,我曾為你減下食物,——你或者不知道,我時常說,'這孩子是我將來的依靠呢。'現(xiàn)在你居然要遏殺我了!就是要殺我,也不要緊,橫豎我已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但愿你給我變成好孩子就好!但愿你變成柔順的孩子,像我?guī)Я四愕浇烫美锶サ臅r候的樣子。你還記得嗎?費魯喬!那時你曾把小石呀、草呀,塞滿在我懷里呢,我等你睡熟,就抱了你回來的。那時,你很愛我哩!我雖然已身體不好,仍總想你愛我;我除了你以外,在世界中別無可以依靠的人了!我已一腳踏入墳?zāi)估锪!啊!天。?
費魯喬心中充滿了悲哀,正想把身子投到祖母的懷里去。忽然朝著天井的間壁的室中有輕微的軋軋的聲音;聽不出是風(fēng)打窗門呢,還是什么。
費魯喬側(cè)了頭注意去聽。
雨正如注地下著。
軋軋的聲音又來了,連祖母也聽到了。
"那是什么?"祖母過了一會兒很擔(dān)心地問。
"是雨。"費魯喬說。
老人拭了眼淚:
"那么,費魯喬!以后要規(guī)規(guī)矩矩,幣要再使祖母流淚啊!"
那聲音又來了,老人潔白了臉說:"這不是雨聲呢!你去看來!'慨而又牽住了孫子的手說:"你留在這里。"
兩人屏息不出聲,耳中只聽見雨聲。
鄰室中好像有人的腳音,兩人不覺栗然震抖。
"誰?"費魯喬勉強恢復(fù)了呼吸怒叫。
沒有回答。
"誰?"又震栗著問。
話猶未完,兩人不覺驚叫起來,兩個男子突然跳進(jìn)室中來了。一個捉住了費魯喬,把手掩住他的口,別的一個卡住了老婦人的喉嚨。
"一出聲,就沒有命哩!"第一個說。
"不許聲張!"另一個說了舉著短刀。
兩個都黑布罩著臉,只留出眼睛。
室中除了四人的粗急的呼吸聲和雨聲以外,一時什么聲音都沒有。老婦人喉頭格格作響,眼珠幾乎要爆裂出來。
那捉住著費魯喬的一個,把口附了費魯喬的耳說:"你老子把錢藏在哪里介
費魯喬震抖著牙齒,用很細(xì)的聲音答說:"那里的——櫥中。"
"隨了我來!"那男子說著緊緊抑住他的喉間,拉了同到堆物間里去。地板上擺著昏暗的玻璃燈。
"櫥在什么地方?"那男子催問。
費魯喬喘著氣指示櫥的所在。
那男子恐費魯喬逃走,將他推倒在地,用兩腿夾住他的頭,如果他一出聲,就可用兩腿把他的喉頭夾緊。男子口上銜了短對,一手提了燈,一手從袋中取出釘子樣的東西來塞入鎖孔中回旋,鎖壞了,櫥門也開了,于是急急地翻來倒去到處搜索,將錢塞在懷里。一時把門關(guān)好,忽而又打開重新搜索一遍,然后仍卡住了費魯喬的喉頭,回到那捉住老婦人的男子的地方來。老婦人正仰了面掙動身子,嘴張開著。
"得了嗎?"別一個低聲問。
"得了。"第一個回答。"留心進(jìn)來的地方!"又接著說。那捉住老婦人的男子,跑到天井門口去看,知道了沒有人在那里,就低聲地說:"來!"
那捉住費魯喬的男子,留在后面,把短刀擎到兩人面前:"敢響一聲嗎?當(dāng)心我回來割斷你們的喉管!"說著又怒目地盯視了兩人一會兒。
這時,聽見街上大批行人的歌聲。
那強盜把頭回顧門口去,那面幕就在這瞬間落下了。
"莫左尼啊!'寧婦人叫。
"該死的東西!你給我死!"強盜因為被看出了,怒吼著說,且擎起短刀撲近前去。老婦人霎時嚇倒了,費魯喬見這光景,悲叫起來,一面跳上前去用自己的身體覆在祖母身上。強盜碰了一下桌子逃走了,燈被碰翻,也就熄滅了。
費魯喬慢慢地從祖母的身上溜了下來,跪倒在地上,兩只手抱住祖母的身體,頭觸在祖母的懷里。
過了好一會兒,周圍黑暗,農(nóng)夫的歌聲緩緩地向田野間消去。
"費魯喬!"老婦人恢復(fù)了神志,用了幾乎聽不清的低音叫,牙齒軋軋地震抖著。
"祖母!"費魯喬答叫。
祖母原想說話,被恐怖把口咬住了,身L只是劇烈的震栗,不做聲了好一會兒。繼而問:
"那些家伙去了吧?"
"是的。"
"沒有將我殺死呢!"祖母氣促著低聲說。
"是的,祖母是平安的!"費魯喬低弱了聲音說。"平安的,祖母!那些家伙把錢拿了去了,但是,父親把大注的錢帶在身邊哩!"
祖母深深地呼吸著。
"祖母!"費魯喬仍跪了抱緊著祖母說。"祖母!你愛我嗎?"
"!費魯喬!愛你的。"說著把手放在孫子頭上。"!怎樣地受了驚了。 !仁慈的上帝!你把燈點著吧!漸喲,還是暗的好!不知為了什么,還很害怕呢!"
"祖母!我時常使你傷心呢!"
"哪里!費魯喬!不要再說起那樣的話!我已早不記得了,什么都忘了,我只是仍舊愛你。"
"我時常使你傷心。但是我是愛著祖母的。饒恕了我!饒恕了我,祖母!"費魯喬勉強困難地這樣說。
"當(dāng)然饒恕你的,歡歡喜喜地饒恕你呢。有不饒恕你的嗎?快起來!我不再罵你了。你是好孩子,好孩子!!點了燈!已不再害怕了。。∑饋!費魯喬!"
"祖母!謝謝你!"孩子的聲音越低了。"我已經(jīng)——很快活,祖母!你是不會忘記我的吧!無論到了什么時候,仍會記得我費魯喬的吧!"
"!費魯喬!"老婦人慌了,撫著孫子的肩頭,眼光幾乎要射穿臉面似的注視著他叫。
"請不要忘了我!望望母親,還有父親,還有小寶寶!再會!祖母!"那聲音已細(xì)得像絲了。
"什么呀!你怎樣了?"老婦人震驚著撫摸伏在自己膝上的孫子的頭,一面叫著。接著迸出她所能發(fā)的聲音:
"費魯喬呀!費魯喬呀!費魯喬呀!啊呀!啊呀!"
可是,費魯喬已什么都不回答了。這小英雄代替了他祖母的生命,從背上被短刀刺穿,那壯美的靈魂已回到天國里去了。
病床中的"小石匠" 十八日
可憐,"小石匠"患了大病!先生叫我們?nèi)ピL問,我就同卡隆、代洛西三人同往。斯帶地本來也要去,因為先生叫他做什華伯紀(jì)念碑記》,他說要去實地看了那紀(jì)念碑再精密地做,所以就不去了。我們試約那高慢的諾琵斯,他只回答了一個"不"字,其余什么話都沒有。華梯尼也謝絕不去。他們大概是恐怕被石灰沾污了衣服吧。
四點鐘一放課,我們就去。雨像麻似的降著?≡诮稚虾鋈徽咀,嘴里滿滿嚼著面包說:"買些什么給他吧。"一面去摸那衣袋里的銅幣。我們也各湊了兩個銅幣,買了三個大大的橘子。
我們上那屋頂閣去。代洛西到了人口,把胸間的賞牌取下,放入袋里。
"為什么?"我問。
"我自己也不知道,總覺得還是不掛的好。"他回答。
我們一叩門,那巨人樣的高大的父親就把門開了,他臉孔歪著,見了都可怕。
"哪幾位?"他問。
"我們是安托尼阿的同學(xué)。送三個橘子給他的。"卡隆答說。
"。】蓱z,安托尼阿恐怕不能再吃這橘子了!"石匠搖著頭大聲說,且用手背去揩拭眼睛,引導(dǎo)我們?nèi)胧摇?小石匠"臥在小小的鐵床里,母親俯伏在床上,手遮著臉,也不來向我們看。床的一隅,掛有板刷、烙饅和篩子等類的東西,病人腳部蓋著那白白地沾滿了石灰的石匠的上衣。那小孩瘦瘠而白,鼻頭尖尖的,呼吸很短促。。“餐心岚!我的小朋友!你原是那樣親切快活的人呢!我好難過。≈灰阍倌茏鲆粫砟樈o我看,我什么都情愿!安托尼阿!卡隆把橘子給他放在枕旁,使他可以看見。橘子的芳香把他熏醒了。他抓住了橘子,不久又放開手,頻頻地向卡隆看。
"是我呢,是卡隆呢!你認(rèn)識嗎?"卡隆說。
病人略現(xiàn)微笑,勉強地從床里拿出手來,伸向卡隆?∮脙墒治樟诉^來,貼到自己的頰上:
"不要怕!不要怕!你就會好起來,就可以到學(xué)校里去了。那時請先生讓你坐在我的旁邊,好嗎?"
可是,"小石匠"沒有回答,于是母親叫哭起來:
"。∥业陌餐心岚⒀!我的安托尼阿呀!安托尼阿是這樣的好孩子,天要把他從我們手里奪去了!"
"別說!"那石匠父親大聲地叱止。"別說!我聽了心都碎了!"又很憂慮地向著我們:
"請回去!哥兒們!謝謝你們!請回去吧!就是給我們陪著他,也無法可想的。謝謝!請回去吧!"這樣說。那小孩又把眼閉了,看去好像已經(jīng)死了。
"有什么可幫忙的事情嗎?"卡隆問。
"沒有,哥兒!多謝你!"石匠說著將我們推出廊下,關(guān)了門。我們下了一半的樓梯,忽又聽見后面叫著"卡隆!卡。"的聲音。
我們?nèi)嗽偌被厣蠘翘輹r,見石匠已改變了臉色叫著說:
"卡隆,安托尼阿叫著你的名字呢!已經(jīng)兩天不開口了,這會見例叫你的名字兩次。想和你會會哩!快來!但愿就從此好起來!天啊!"
"那么,再會!我暫時留著吧。"卡隆向我們說著,和石匠一同進(jìn)去了。代洛西眼中滿了眼淚。
"你在哭嗎?他會說話哩,會好的吧?"我說。
"我也是這樣想呢。但我方才想的并不是這個,我只是想著卡隆。我想卡隆為人是多么好,他的精神是多么高尚!"
卡華伯爵 十九日
你要作《卡華伯紀(jì)念碑記》,卡華伯是怎樣的一個人,恐你還未詳細(xì)知道吧。你現(xiàn)在所知道的,恐只是伯爵幾年前做辟蒙脫總理大臣的事吧。將辟蒙脫的軍隊派到克里米亞,使在諾淮拉敗北殘創(chuàng)的我國軍隊重膺光榮的是他。把十五萬人的法軍從亞爾帕斯山撤下來,從隆巴爾地將奧軍擊退的也是他。當(dāng)我國革命的危期中,整治意大利的也是他。給予我意大利以統(tǒng)一的神圣的計劃的也是他。他有優(yōu)美的心,不撓的忍耐和過人的勤勉。在戰(zhàn)場中遭遇危難的將軍原是很多,他卻是身在廟堂而受戰(zhàn)場以上的危險的。因為他所建設(shè)的事業(yè),像脆弱的家屋為地震所倒的樣子,何時破壞是不可測的。他晝夜在奮斗苦悶中過活,因此頭腦也混亂了,心也碎了。地縮短生命二十年,全是他擔(dān)負(fù)的事業(yè)巨大的緣故?墒牵m冒了致死的熱度,還想為國做些什么事情,在他狂熱的愿望中充滿著喜悅。聽說,他到了臨終,還悲哀地說:
"真奇怪!我竟看不出文字了!"
及熱度漸漸增高,他還是想著國事,命令似的這樣說:
"給我快好!我心中已昏暗起來了!要處理重大的事情,非有氣力不可。"及危篤的消息傳出,全市為之悲懼,國王親自臨床探省,他對國王擔(dān)心地說:
"我有許多的話要陳訴呢,陛下,只可惜已經(jīng)不大能說話了!"
他那熱烈興奮的心緒,不絕地向著政府,向著聯(lián)合起來的意大利諸州,向著將來未解決的若干問題奔騰。等到了說胡話的時候,還是在繼續(xù)的呼吸中這樣叫著。
"教育兒童啊!教育青年啊!——以自由治國。"
胡話愈說愈多了,死神已把翼張在他上面了,他又用了燃燒著似的言語,替平生不睦的格里波底將軍祈禱,口中念著還未獲得自由的威尼斯呀、羅馬呀等的地名。他對于意大利和將來的歐洲,抱著偉大的理想,一心恐防被外國侵害,向人詢問軍隊和指揮官的所在地。他到臨終還這樣地替我國國民擔(dān)憂呢。他對于自己的死并不覺得什么,和祖國別離是他最難堪的悲哀。而祖國呢,又是非有待于他的盡力不可的。
他在戰(zhàn)斗中死了!他的死和他的生是同樣偉大的!
略微想想吧!安利柯!我們的責(zé)任有多少!和他的以世界為懷的勞力,不斷的憂慮,劇烈的痛苦相比,我們的勞苦——甚至于死,都是毫不足數(shù)的東西了。所以不要忘記!走過那大理石像前面的時候,應(yīng)該向那石像從。心中贊美:"偉大!"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