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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亨利·米勒南 回 歸 線D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那次街上偶然相遇的結(jié)果是,我們此后有好幾個月的時間經(jīng)常見面。他常常在晚飯后來看我,我們就一塊兒漫步穿過附近的公園。我有著怎樣的渴望。£P(guān)于那另一個世界的每一個最細(xì)微的細(xì)節(jié)都使我著迷。甚至現(xiàn)在,好多好多年以后,我已對巴黎了如指掌,但他關(guān)于巴黎的描述仍歷歷在目,仍然生動、逼真。有時候,在雨后,坐著出租汽車迅速穿過城市,他所描述的巴黎從我眼幕中飛馳而過;只是走馬觀花,也許是從土伊勒里宮經(jīng)過,或者看一眼蒙瑪特高地,圣心教堂,穿過拉菲特路,在黃昏的最后一道霞光里。不過是一個布魯克林男孩!這是他有時候使用的用語,在他為無法更恰當(dāng)?shù)乇磉_(dá)自己而感到羞愧的時候。我也不過是一個布魯克林男孩,也就是說,是一個最不起眼、最不重要的人。但是當(dāng)我走來走去,同世界交往的時候,我難得會遇到一個人能把他見到、感受到的一切描繪得如此可愛,如此逼真。同我的老朋友烏爾利克在前景公園度過的那些夜晚,比任何別的事都更是造成我今天在這里的原因。

他給我描述的大多數(shù)地方,我還得去看,其中有一些也許我永遠(yuǎn)也看不見了;但是它們溫暖著我的心,栩栩如生地活在我心里,跟當(dāng)時我們漫步穿過花園時他所塑造的形象一模一樣。

同這關(guān)于另一個世界的談話交織的是勞倫斯作品的主體結(jié)構(gòu)。經(jīng)常在公園里早已空無游人的時候,我們?nèi)匀蛔陂L凳上討論勞倫斯思想的性質(zhì)。現(xiàn)在來回顧這些討論,我能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初是如何糊涂,如何對勞倫斯的話的真正含義無知得十分可憐。

假如我真的理解了,我的生活道路就有可能改變。我們中間大多數(shù)人過的大部分生活都是被淹沒的。當(dāng)然,我自己的情況,我可以說,直到我離開美國,我都沒有冒出水面。也許美國與此無關(guān),然而事實始終是,在我到達(dá)巴黎以前,我沒有睜大眼睛看清楚。也許這只是因為我拋棄了美國,拋棄了我的過去。

我的朋友克倫斯基經(jīng)常挖苦我的“欣快癥”。這是在我非?旎顣r他使用的一種狡猾方法,是要提醒我,明天我就會變得沮喪。這是實話。我總是波動很大。憂郁過一陣之后,就是一陣陣過分的歡快,一陣陣恍惚的奇想。在哪個層次上我都不是我自己,這樣說似乎很怪,但我從來不是我自己。我要么沒有名字,要么就是一個被無限拔高的叫作亨利·米勒的人。例如,在歡快的情緒中,我會坐在有軌電車上把整本書滔滔不絕地講給海邁聽,海邁只知道我是個優(yōu)秀的人事部經(jīng)理,從不想別的。

我現(xiàn)在還能看到有一天夜里,當(dāng)我處在我那種“欣快癥”狀態(tài)中,他看著我時所用的眼光。我們在布魯克林橋上了電車,到格林普恩特的某個公寓去,那里有幾個妓女正等著接待我們。海邁和往常一樣,開始同我談起他老婆的卵巢。首先,他并不確切知道卵巢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就用赤裸裸的簡單方式向他解釋。解釋了半天,海邁竟然似乎還不知道卵巢是什么,這使我突然覺得啼笑皆非,感覺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我說喝醉了酒,意思是好像有一夸脫威士忌在我肚子里一般。從關(guān)于有病的卵巢的念頭,有如閃電一般,萌生出一種熱帶生長物,它是由最異質(zhì)的各種各樣殘剩物構(gòu)成的,在這生長物中間,心安理得地、固執(zhí)地住著但丁和莎士比亞,在這同一時刻,我又突然回想起我私下的全部思想流,這是在布魯克林橋的中間開始的,突然被“卵巢”這個詞所打斷。我認(rèn)識到,海邁在說“卵巢”一詞之前說的一切,都像砂子一樣從我身上篩過。我在布魯克林大橋中間開始的事,是我過去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始的事,通常是在步行去我父親的店鋪時,是一種仿佛在恍惚之中天天重復(fù)的行為。簡單說,我開始的,是一本時間之書,是一本關(guān)于我在兇猛活動中的生活之沉悶與單調(diào)的書。有好多年我沒有想到我每天從德蘭西街到墨累山一路上寫的這本書,但是在過橋的時候,太陽正在下山,摩天大樓像發(fā)磷光的尸體一樣閃爍著亮光,關(guān)于過去的回憶開始了……想起在橋上來回過,到死神那里去上班,回到太平間的家,熟記《浮士德》,從高架鐵路上俯視公墓,朝公墓吐口水,每天早晨站在站臺上的同一警衛(wèi),一個低能兒,其他正讀報紙的低能兒,新起來的摩天大樓,人們在里面工作,在里面死去的墳?zāi)梗瑯蛳陆?jīng)過的船只,福爾里弗航線,奧爾巴尼航線,為什么我要去工作,我今晚干什么,我身邊那只熱烘烘的眼兒,我可以把手伸到她的褲襠里,逃走成為牛仔,試一試阿拉斯加,金礦,下車轉(zhuǎn)一轉(zhuǎn),還不要死,再等一天,走運,河,結(jié)束它,往下,往下,像一把開塞鉆,頭和肩埋在泥里,腿露在外面,魚會來咬,明天一種新生活,在哪里,任何地方,為什么又開始,哪兒都一樣,死,死就是答案,但是還不要死,再等一天,走運,操,管它呢,如此等等。過橋進(jìn)玻璃棚,每個人都粘在一起,蛆、螞蟻從枯樹中爬出來,他們的思想以同樣的方法爬出來……也許,高高凌空于兩岸之間,懸在交通之上,生死之上,每一邊都是高高的墳?zāi),燃燒著落日回光的墳(zāi),悄悄流淌的河流,像時間一樣流動,也許我每次經(jīng)過那里,總有什么東西在使勁拽我,拼命勸我接受它,讓我自己來告訴人們;不管怎么說,每次我從高高的橋上經(jīng)過,我都真正是獨自一人,無論什么時候遇到這樣的情況,這本書就開始自動寫作,尖叫著說出我從未吐露的事情,我從未說出的思想,我從未作出的談話,我從未承認(rèn)的希望、夢想、幻覺。如果這就是真正的自我,那么它是奇異的,而且它似乎從不改變,總是從上一次停頓中重新開始,以同樣的情緒繼續(xù)著,這種情緒我小時候就碰到過。當(dāng)時我第一次一個人上街,在陰溝里污水結(jié)的冰中凍住了一只死貓,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從那一時刻起,我懂得了什么是孤獨:每一樣事物、每一樣活的東西、每一樣死的東西,都有其獨立的存在。我的思想也有著一種獨立的存在。突然,看著海邁,想起那個陌生的詞“卵巢”——現(xiàn)在它比我全部詞匯中的任何一個詞都陌生——這種冰冷的孤獨感支配了我,坐在我旁邊的海邁是一只牛蛙,絕對是一只牛蛙而不是什么別的東西。我正頭朝下從橋上跳下去,鉆進(jìn)原始沼澤的淤泥中,腿露在外面,等著被魚咬上一口;就像那位撒旦一樣,沖過九重天,沖過堅固的地心,頭朝下,沖撞到地球的最深處,地獄的最黑暗、最厚實、最炎熱的深窩里。我正走過莫哈維沙漠,我旁邊的那個人正等著夜幕降臨,好撲到我身上,將我殺死。我又走在夢幻世界里,一個人在我頭頂上的繃索上走,在他頭頂上,又有一個人坐在飛機上,飛機在空中用煙霧拼寫字母。吊在我膀子上的那個女人懷孕了,過六七年以后,她肚子里裝著的這個小家伙將能夠讀出空中的字母,他或她會知道,這是g支香煙,再后來可能會學(xué)會抽煙,也許一天一盒。在子宮里,每一個手指上,每一個腳趾上.都長出了指甲、趾甲;你可以就此打住,停留在一個腳趾甲上,可以想象的最小的腳趾甲上,為了要想象出它的樣子,你會撞破你的腦袋。在分類帳的一邊.是人類寫的書,包含著這樣一種智慧與愚蠢、真與偽的大雜燴,以至于即使一個人活得像瑪土撒拉一樣長壽,也不可能將這種雜燴清理妥當(dāng);在分類帳的另一邊,是腳趾甲、頭發(fā)、牙齒、血、卵巢一類的東西,只要你愿意,是所有數(shù)不清的,用另一種墨水、另一種文字——一種不可理解、不可破譯的文字寫的東西。牛蛙眼瞄準(zhǔn)著我,就像嵌在冷冰冰的脂肪里的兩顆領(lǐng)扣;它們嵌在原始沼澤淤泥的冰冷潮氣中。每一個領(lǐng)扣都是一個卵巢,在眼球的冰冷的黃色脂肪中毫無光澤,產(chǎn)生了一種地下的寒冷,地獄的滑冰場,人們都顛倒著站在冰里,腿露在外面,等待著被咬一口。在這里,但丁獨自一人走著,被他的夢幻壓彎了腰,在走了無數(shù)圈以后,在他的作品中漸漸走向天堂,登上天使寶座。在這里,莎士比亞以和藹的表情陷入了無盡的狂熱沉思,然后以精致的四開本和影射的方式出現(xiàn)。費解中的朦朧白霧被陣陣笑聲一掃而光。從牛蛙眼的中心放射出純粹洞察力的整齊的白色輻條,不可注解和歸類,不可計算和界定,只是盲目地在千變?nèi)f化中旋轉(zhuǎn)。牛蛙海邁是在高懸于兩岸之間的通道上產(chǎn)生的一個卵巢蛋:為他,摩天大樓建造起來,荒野被開墾,印第安人遭屠殺,野牛遭滅絕;為他,孿生城市由布魯克林大橋所連結(jié),沉箱下沉,電纜架在一座座高塔上;為他,人們倒坐在空中,用煙與火寫字;為他,發(fā)明了麻醉藥、麻醉鉗,以及能摧毀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的貝爾塔巨炮;為他,分子被打破,揭示出原子是不以物質(zhì)為轉(zhuǎn)移的存在;為他,每天晚上星星被用望遠(yuǎn)鏡掃視,正在誕生的世界在妊娠中就被拍下照來;為他,時空的屏障遭蔑視,無論是鳥的飛行還是行星的旋轉(zhuǎn),一切運動都由自由的宇宙的嚴(yán)正教士作出無可辯駁、無可否認(rèn)的解釋,然后,在橋中間.在散步中間、始終在什么中間,談話中間,做愛中間,我一再確信,我從未做過我要做的事情,由于沒有做我要做的事情,我心中便滋生出這種創(chuàng)造,它不過是一種糾纏的植物,一種珊瑚般的生長物。它剝奪一切,包括生命本身,直至生命變成了這種被否定但又不斷維護(hù)自己權(quán)利的東西,同時制造生命,殺死生命。我能看到,死后一切還在進(jìn)行,就像毛發(fā)長在尸體上,人們說“死”,但是毛發(fā)仍然證明著生。歸根結(jié)底沒有死,只有這種毛發(fā)與指甲的生。肉體死亡了,精神熄滅了,然而在死亡中,有些東西仍然活著,剝奪空間,產(chǎn)生時間,創(chuàng)造無盡的運動。通過愛,或者通過悲痛,或者通過天生一只畸形腳,都會產(chǎn)生這一切;原因算不了什么,事件才是一切。從一開始就是這個詞……無論這個詞是什么,是疾病還是創(chuàng)造,它都仍在蔓延;它將不斷蔓延、蔓延,超越時空,比天使活得更長久,使上帝退位,使宇宙沒有支撐。任何一個詞都包含了所有詞——為他,這個通過愛、通過悲痛,或通過無論什么原、因而變得超然的人。每一個詞都要溯源,而這源頭已經(jīng)迷失,永遠(yuǎn)不會找到,因為既無始也無終,只有在始與終當(dāng)中自我表現(xiàn)的東西。所以,在卵巢的電車上.有著由同一材料構(gòu)成的人與牛蛙的旅行,他們不比但丁更好,也不更壞,但是卻無限不同,一個不確切知道任何一件事物的意義,另一個太確切知道一切事物的意義,因此在始與終當(dāng)中兩者都迷失與糊涂,最終卵子在格林普恩特的嘉娃街或印度銜產(chǎn)下來,被幾個扭動著著名軟體動物一類的卵巢的無實質(zhì)的妓女帶回到所謂的生活流中。

現(xiàn)在被我視為我適應(yīng)時勢或不適應(yīng)時勢的最佳證明是這一事實:我對人們正在寫或談?wù)摰氖虑,沒有一件有真正的興趣。

只有那種物體糾纏著我,那種獨立的、超然的、無意義的事物。

它也許是人體的一部分,或者是歌舞劇院的一截樓梯;它也許是一個大煙囪,或者是我在陰溝里發(fā)現(xiàn)的一個紐扣。不管它是什么,它使我能夠開火、投降,然后簽字。我周圍的生命,構(gòu)成我所了解的那個世界的人,我是不能給他們簽字的。我肯定在他們的世界之外,就像食人者在文明社會范圍之外一樣。我充滿著對自體的違反常情的愛——不是一種哲學(xué)愛好,而是一種強烈的,絕對強烈的饑餓,好像在每一個無視其價值的被丟棄的事物中,都包含著我自己再生的秘密。

生活在一個新事物層出不窮的世界上,我卻依戀于舊事物。

在每一個事物中,都有一個細(xì)小的分子,特別值得我注意。我有顯微鏡一般的眼力,可以看到瑕疵,看到我認(rèn)為是構(gòu)成事物自身美的丑的顆粒。無論什么東西將這事物擱置一邊,或者使它不適用,或者給它一個年代,都使它對我有吸引力,使我對它感到親切。如果說這違反常情,那么這也是健康的,因為我并不注定屬于這個在我周圍冒出來的世界。很快我也會變得像這些我所崇拜的事物一樣,成為一件被擱置一邊的事物,一個無用的社會成員,然而我能夠給人娛樂,給人教導(dǎo),給人養(yǎng)分。

當(dāng)我有愿望的時候,當(dāng)我渴望的時候,我可以從任何一個社會階層,找出任何一個人來,讓他聽我說話。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使他著迷,但是,像一個魔術(shù)師,或者巫師,只有在鬼魂附在我身上的時候才行。從本質(zhì)上講,我在別人那里感覺到一種不信任,一種不安,一種敵意,因為這種敵意是本能的,因而也是不可改變的。我應(yīng)該當(dāng)一個小丑;它可以提供給我最廣泛的表達(dá)范圍,然而我低估了這個職業(yè)。假如我成為一個小丑,或者甚至~個歌舞雜耍演員,我就會成名。人們會欣賞我,恰恰因為他們不理解:但是他們會理解,我不必被理解。這起碼也會是一種寬慰。

我始終對此感到很驚詫:只是聽我說說話,人們竟然就會輕易激怒起來。也許我的話有點兒放肆,雖然我經(jīng)常全力以赴地抑制自己的感情。一個句子的措詞,一個不幸的形容詞的選擇,脫口而出的話語,有忌諱的話題的提及——一切都聯(lián)合起來使我成為不受法律保護(hù)的人,成為社會的敵人。無論事情開頭如何好,遲早他們會發(fā)現(xiàn)我的毛病如果,比方說,我是謙虛而恭順的,那么我就是太謙虛,太恭順了。如果我是快樂而一時沖動的,大膽而魯莽的,那么我就是太自由,太快樂了。我從來不能和我碰巧與之談話的人完全合拍。如果這是一個生死問題——那時候?qū)ξ襾碚f.一切都是生與死——或者這只是在某個熟人家度過一個愉快夜晚的問題,全都是一回事。有我發(fā)出的震撼,有暗示和潛臺詞,這一切令人不快地沖擊著氣氛。也許,整個晚上他們都被我的故事逗樂,也許他們經(jīng)常會被我逗得捧腹大笑,一切都似乎是好兆頭,然而像命中注定一樣,在晚會結(jié)束以前,必然會生出事來,某種震撼發(fā)出來后,使枝形吊燈都叮玲作響,或者使某個敏感的家伙想起床底下的尿壺。甚至在笑聲尚未消失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開始感受到惡意了!跋M裁磿r候再見到你!彼麄儠f,但是伸出的濕漉漉的、沒有生氣的手,卻與口中的話不相一致。

不受歡迎的人!天啊,現(xiàn)在我才明白了呀!沒有挑選的可能:我只好接受到了手的東西,學(xué)著喜歡它。我只好學(xué)著同渣滓生活在一起,像褐鼠一樣游水,要不就得淹死。如果你選擇加入這一伙,你就有了免疫力。你被接受,受到欣賞,你也就必然廢棄了你自己,使你自己同這一伙沒什么區(qū)別。如果你同時在夢想,你可以做你的夢,但是如果你夢見什么不一樣的東西,你就不是一個在美國、屬于美國的美國人,而是一個非洲的霍屯督人,或者一個卡爾梅克人,或者一只黑猩猩。一旦你有“不同的”想法,你就不再是一個美國人。一旦你成為某種不同的東西,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阿拉斯加,或者復(fù)活節(jié)島,或者冰島。

我說這話是帶著積怨、帶著嫉妒、帶著惡意的嗎?也許。也許我遺憾我未能成為一個美國人。也許。我現(xiàn)在的熱情,這又是美國的了,我?guī)е@種熱情,正要產(chǎn)生一座巨大無比的大廈,一座摩天大樓,它無疑會在其他摩天大樓消失之后仍然長久存在,但當(dāng)產(chǎn)生它的那個事物消失時,它也會消失。一切美國事物有一天都會消失,比希臘、羅馬、埃及的事物更完全地消失。

這便是將我推出溫暖舒適的血流之外的想法之一,在血流中,所有的野牛,我們都曾和平地放牧。這是一種引起我無限悲痛的想法,因為不屬于某一持久的事物是極端痛苦的;但是我不是一只野牛,也不想成為一只野牛。我甚至不是一只精神的野牛。

我溜出去重新加入一種更古老的意識流,一種先于野牛的種類,一種將比野牛更長久存在的種類。

所有事物,所有不同的生物與非生物,都像脈絡(luò)般布滿著根深蒂固的特點。我是什么東西,這東西便是根深蒂固的,因為它與眾不同。我說了,這是一座摩天大樓,但是它不同于通常的美國式摩天大樓。在這座摩天大樓里,沒有電梯,沒有可以往外跳的第七十三層樓的窗戶。如果你倦于往上爬,你就是倒霉的臭屎。在大廳里沒有寫著姓名房號的小格子。如果你要尋找某個人,你就得自己尋找。如果你要一杯飲料,你得到外面去買;在這幢建筑物中沒有蘇打水飲水槽,沒有雪茄商店,沒有電話亭。所有其他摩天大樓都有你要的東西!這一座摩大大樓只含有我要的東西,我喜歡的東西。在這座摩夭大樓的某個地方,瓦萊絲佳有著她的存在,我鬼使神差,正要去她那里。她暫時一切都好,瓦萊絲佳,因為她就這樣躺在六英尺深的地下,現(xiàn)在也許已經(jīng)被蛆蟲吃干凈了。在她有肉體的時候,她是被人蛆吃干凈的,這些人蛆不尊重任何有著不同色彩、不同味道的東西。

令瓦萊絲佳傷心的,是她血管里流著的黑人血液。這使她周圍的每個人都感到不快。她使你意識到這一點,無論你是否愿意。我說的是黑鬼的血,以及這樣一個事實:她母親是一個妓女。當(dāng)然,她母親是白人。父親是誰,沒人知道,連瓦萊絲佳本人也不知道。

開始,一切事情都很順當(dāng),直到有一天,一個來自副總裁辦公室的好管閑事的小猶太人碰巧發(fā)現(xiàn)了她。他推心置腹地告訴我,說他想到我雇了一個有色人種的人當(dāng)秘書,就嚇壞了。他說起來就好像她會給送信人傳染瘟疫。第二天我就受到訓(xùn)斥,就好像我犯了瀆圣罪。當(dāng)然,我假裝說,除了她極其聰明能干以外,在她身上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的東西。最后,總裁親自插手。他找瓦萊絲佳面談了一會兒,用了很多外交辭令,建議在哈瓦那給她一個更好的職位。一句話沒提膚色的事,只是說,她的工作很出色,他們想提升她——讓她去哈瓦那。瓦萊絲佳怒氣沖天地回到辦公室。她在發(fā)怒時是極其動人的。她說她寸步不讓。斯蒂夫·羅美洛和海邁當(dāng)時都在場,我們一塊兒出去吃飯。在吃飯當(dāng)中,我們有點兒喝醉了。瓦萊絲佳的嘴不停地在那兒講話。在回家的路上,她告訴我,她要進(jìn)行斗爭;她想知道這是否會對我的工作不利。我平靜地告訴她,如果她被開除,我也退出。她假裝一開始不相信我的話。我說我是說話算數(shù)的,我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她似乎被徹底打動了;她抓住我的兩只手,輕輕握住它們,熱淚滾滾而下。

這就是事情的開始。我想,正是在第二天,我悄悄塞給她一張紙條,說我對她著了迷。她坐在我對面讀紙條,讀完時、她正視著我的眼睛,說她不相信紙條上的話。但是,那天晚上我們又一起去吃飯,我們喝得更多,還一起跳舞。跳舞時她挑逗地緊貼著我。碰巧這個時候,我老婆正準(zhǔn)備再墮一次胎。跳舞時我把這事告訴了瓦萊絲佳。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說——“為什么你不讓我借給你一百美元呢?”第二天晚上我?guī)丶页燥,我讓她把那一百美元遞給我老婆。我很吃驚,這兩個人竟會相處得這么好。那天晚上就這樣決定了:墮胎那天瓦萊絲佳到家里來,幫忙照顧小孩子。那一天來到了,我給了瓦萊絲佳一個下午的假。她離開一小時左右,我突然決定那天下午我也得請假。我就前往十四街看歌舞表演。在距離劇院還剩一個街區(qū)時,我忽然又改變主意。這是因為我想,如果發(fā)生什么事——如果老婆一命歸西——我卻看了一下午歌舞表演,我是要他媽的感到不舒服的。我在附近轉(zhuǎn)了幾圈,在便宜的拱廊商店進(jìn)進(jìn)出出,然后便打道回府。

事情的結(jié)果往往不可思議。為了想辦法逗小孩子玩,我突然想起我祖父在我小時候給我玩的一種把戲。你用多火諾骨牌搭起高高的軍艦;然后你輕輕拽桌布,上面的軍艦就滑動起來,一直滑到桌子邊緣,那時候你猛地一拽,多米諾骨牌就統(tǒng)統(tǒng)掉到地板上。我們?nèi)齻人試著一次又一次地這樣做,后來孩子困了,她就蹣跚地走到隔壁房間,睡著了。多米諾骨牌撒了一地,桌布也在地上。突然,瓦萊絲佳倚著桌子,舌頭深深地伸入我的嘴里,我的手夾在她兩腿中間。我把她按倒在桌上,她的兩腿纏繞著我。我感覺到一塊多米諾骨牌就在我腳下——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毀的艦隊的一部分。我想起我祖父有一天坐在長凳上,如何警告我母親,說我太小,不要讀書讀得太多,他眼睛里露出憂郁的神情,一邊用滾燙的熨斗熨著一件上衣濕漉漉的衣縫;我想起第一義勇騎兵團(tuán)對圣胡安山的進(jìn)攻;想起我經(jīng)常在工作凳旁讀的那本大書中特迪率領(lǐng)他的義勇軍沖鋒的圖片;我想起緬因號戰(zhàn)艦從我在那間有著帶鐵欄桿窗戶的小房間中的床上漂浮過去;想起海軍上將杜威;想起施萊和桑普森;我想起我那次沒有去成海軍造船廠,因為在半路上我父親突然記起那天下午要去看醫(yī)生,當(dāng)我離開醫(yī)生的診室時,我就此沒有了扁桃體,也不再相信人類……我們還沒有完事,就聽得門鈴響,是我老婆從屠宰場回來了。我一邊扣上褲子上的紐扣,一邊穿過門廳去開門。她臉色煞白,看上去好像她再不能經(jīng)歷另一次流產(chǎn)了。我們讓她在床上躺好,然后收起多米諾骨牌,把桌布放回桌上。就在第二天夜里,我在一個酒吧間里要去上廁所,碰巧走過兩個正在玩多米諾骨牌的老家伙身邊。我不得不停下片刻,拾起一張骨牌。一摸到骨牌,就立即回想起戰(zhàn)艦,及其掉在地板上發(fā)出的嘩啦聲。隨著軍艦,我的扁桃體和對人類的信念全消失了。所以每次我走過布魯克林大橋,向下眺望海軍造船廠,我都感到好像我的腸子在排出來。在橋上,高高懸在兩岸之間,我總是感到我好像掛在一片空白之上;在那上面,一切發(fā)生過的事都使我覺得好像是不真實的,而且比不真實的更糟——不必要的。這座大橋不是把我同生活、同人們、同人們的活動連結(jié)起來,卻似乎把一切聯(lián)系都打破了。我走向此岸還是彼岸,并無什么區(qū)別:兩邊都通向地獄。不知怎的,我竟會割斷了我同人類之手和人類之心正在創(chuàng)造著的那個世界的聯(lián)系;蛟S,我的祖父是對的,也許我在萌芽狀態(tài)中就被我讀的那些書搞糟了;但是我受書支配的時代早已過去,實際上我早就不讀書了,然而痕跡仍在,F(xiàn)在對我來說,人們就是書,我從頭到尾讀完它們,就將其拋到一邊。我一本接一本地將內(nèi)容吞下去。讀得越多,我越變得不滿足,沒有限度,沒完沒了,直到在我心中開始形成一座橋,將我又同我從小被隔開的生活流連結(ji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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