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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莫泊桑 漂亮朋友第五章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轉(zhuǎn)眼已是秋天。杜·洛瓦夫婦整個夏天都是在巴黎度過的。值此議會短暫休假之機(jī),他們在《法蘭西生活報(bào)》連篇累牘,發(fā)表了一篇又一篇支持新政府的文章。

現(xiàn)在雖然還只是十月初,議會卻要復(fù)會了。因?yàn)槟β甯缡录炎兊檬謬?yán)峻。

實(shí)際上,誰也不相信會向丹吉爾派兵。然而議會休會那天,右翼議員朗貝爾·薩拉辛伯爵,卻發(fā)表了一篇風(fēng)趣詼諧、連中間派也鼓掌叫好的演說,說他敢以自己的胡須與政府總理的美髯打賭,新任內(nèi)閣定會仿效其前任,向丹吉爾派出一支軍隊(duì),使之同派往突尼斯城的軍隊(duì)彼此對稱。這正如一個壁爐,必須左右兩邊都放上花瓶,方可產(chǎn)生對稱效果一樣。他還說:“先生們,對法國來說,非洲這塊土地恰如一個壁爐。此壁爐不但消耗了我們大量的木柴,且因風(fēng)門太大,為了能夠點(diǎn)著而燒掉了我們許多紙幣。

“你們忽然雅興不淺,一廂情愿地不惜重金在壁爐的左邊放了一尊突尼斯小擺設(shè)。既然如此,你們就等著瞧吧,馬羅先生現(xiàn)在也會如法炮制,在壁爐的右邊放上一尊摩洛哥小擺設(shè)。”

這篇講話早已家喻戶曉。杜·洛瓦便是受其啟發(fā)而寫了十來篇關(guān)于阿爾及利亞殖民地的文章,作為他初進(jìn)報(bào)館時所中斷的文章續(xù)篇。他在文章中竭力鼓吹出兵,雖然他自己也認(rèn)為,出兵的可能根本不存在。他在“愛國”的幌子下,大肆煽動人們的情緒,把西班牙視為敵國,對它展開了極其惡毒的攻擊。

《法蘭西生活報(bào)》因其與政府當(dāng)局眾所周知的密切關(guān)系而忽然名噪一時。對于政治方面的消息,它的報(bào)道總要先于其他嚴(yán)肅報(bào)刊。它并在報(bào)道時以這樣那樣的按語,點(diǎn)出其支持者——各位部長——的意圖。因此該報(bào)一時成了巴黎和外省各報(bào)搜集新聞的場所,成了各類消息的重要來源。人人敬而遠(yuǎn)之,開始對它刮目相看。它已經(jīng)不是一群投機(jī)政客暗中把持的報(bào)刊,而是政府的重要喉舌。報(bào)館的幕后核心,就是拉羅舍—馬蒂厄,杜·洛瓦則成了他的發(fā)言人。至于瓦爾特老頭,這位平時很少發(fā)言的眾院議員和精于心計(jì)的報(bào)館經(jīng)理,之所以隱而不露,據(jù)說在摩洛哥正暗中做著大筆銅礦生意。

瑪?shù)氯R娜的客廳業(yè)已成為一處很有影響的場所,好幾位內(nèi)閣成員每星期都要來此聚會。連政府總理也已來她家吃過兩次晚飯。這些政界要人的女眷,過去輕易不敢跨進(jìn)她家門檻,如今卻以有她這個朋友為榮,而且來訪的次數(shù)遠(yuǎn)遠(yuǎn)超出她對她們的回訪。

當(dāng)今外交部長在這里隨意出入,儼然成了家中的主人。他每天隨時會來,而且總帶來一些要發(fā)的電文、情報(bào)或消息,經(jīng)他口授,由丈夫或妻子筆錄下來,好像他們已成為他的秘書。

每當(dāng)這位部長大人離去之后,同瑪?shù)氯R娜面對面獨(dú)處的杜·洛瓦,總要對這出身卑微的發(fā)跡小人火氣連天地發(fā)泄一通,言語中不僅充滿威脅,而且?guī)в袗憾镜暮成溆啊?

每逢此時,瑪?shù)氯R娜總是聳聳肩,輕蔑地說道:

“你若有能耐,也像他一樣,混個部長讓我看看。到那時,你不也可趾高氣揚(yáng)起來?不過在此之前,勸你還是閉上你的臭嘴為好!

杜·洛瓦乜斜著眼看著她,撫了撫嘴角的胡髭,說道:“我有什么能耐,現(xiàn)在也還無人知曉。也許總有一天,大家會發(fā)現(xiàn)的!

“那好,”瑪?shù)氯R娜捺住性子說道,“我們就等著看你什么時候會有這一天!

兩院復(fù)會那天早晨,尚未起床的瑪?shù)氯R娜,向正在穿衣的杜·洛瓦作了反復(fù)叮嚀。因?yàn)檎煞蚓鸵ダ_舍—馬蒂厄家吃午飯,想在開會之前,就《法蘭西生活報(bào)》第二天要發(fā)表的一篇政論文章聽聽他的意見。不言而喻,此文應(yīng)是內(nèi)閣真實(shí)意圖的一種半官方表露。

“特別是,”瑪?shù)氯R娜說道,“別忘了問問他,貝龍克勒將軍是否確像外界所傳已被派往奧蘭。如果確已派去,其意義可就非同一般了!

“你能否少羅唆了兩句,”杜·洛瓦不耐煩地說道,“讓我安靜一會兒。此去該問些什么,難道我自己還不清楚?”

“那可不見得,親愛的,”瑪?shù)氯R娜依然和顏悅色地說道,“每次你去部長家,我給你交辦的事,你總要忘掉一半!

“那是因?yàn),”杜·洛瓦氣哼哼地說,“你這位部長大人是個蠢貨,我很討厭他。”

“這是什么話?”瑪?shù)氯R娜的語調(diào)仍舊十分平靜,“他既不是我的部長,也不是你的部長。不過他對你比對我要更為有用!

杜·洛瓦稍稍轉(zhuǎn)過身,向她發(fā)出一聲冷笑:

“對不起,他并未向我獻(xiàn)殷勤!

“對我也沒有呀,”瑪?shù)氯R娜不慌不忙地說,“別忘了,我們的前程可全都仰仗著他!

杜·洛瓦一時語塞,過了一會兒,又說道:

“如果問我,在你的崇拜者中我喜歡誰,我倒還是傾向于沃德雷克那個老傻瓜。這家伙近來怎樣?我已有一星期沒見著他了!

“他病了,”瑪?shù)氯R娜說,神態(tài)分外鎮(zhèn)定!八o我寫了封信,說他因關(guān)節(jié)炎發(fā)作而起不了床。你應(yīng)當(dāng)去看看他。你知道,他很喜歡你,你若去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的,我一會兒就去,”杜·洛瓦說。

他已穿戴整齊,戴上帽子后又查了查,看有沒有落下什么。見一切都已妥貼,他也就走到床邊,親了親妻子的前額,說道:

“回頭見,親愛的。我晚上七點(diǎn)以前回不來!

說完,他出了家門。拉羅舍—馬蒂厄先生正在恭候他的光臨。由于內(nèi)閣須趕在議會復(fù)會之前的正午開會,他今天的午餐定于十點(diǎn)開始。

鑒于女主人不愿改變她的用餐習(xí)慣,飯桌上只坐了他們兩人及部長的私人秘書。剛一落座,杜·洛瓦便談了談他那篇文章及其梗概,并不時地看了看匆匆寫在幾張名片上的筆記!坝H愛的部長先生,”他最后問道,“您看有沒有什么不妥之處?”

“大體上還可以,親愛的朋友。只是對于摩洛哥問題,語氣或許稍嫌肯定。文章應(yīng)將出兵的道理說得頭頭是道,同時又讓人感到最終是不會出兵的,你自己就絕不相信。總之要讓讀者從字里行間感到,我們不會在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

“好極了,我已明白您的意思,并將努力在文章中將此點(diǎn)充分反映出來。對了,我妻子要我問您,會不會將貝龍克勒將軍派往奧蘭,聽了您剛才的話,我認(rèn)為不會派。”

“是的,”部長說。

話題隨后轉(zhuǎn)到議會當(dāng)天的復(fù)會。拉羅舍一馬蒂厄侃侃而談,顯然在對自己幾小時后在議會的發(fā)言會產(chǎn)生怎樣的效果,作仔細(xì)的推敲。他的右手時而拿著叉子或刀子,時而拿著一小塊面包,不斷地?fù)]舞著,好像已站在議會的講壇上,不但語言鏗鏘,而且詞藻華美,賽似清醇無比的美酒。他形質(zhì)豐偉,衣冠楚楚,嘴角兩撮短髭微微向上翹起,看去酷似豎著兩條蝎子的尾巴。此外,他頭發(fā)梳得油光可鑒,在頭頂中央一分為二,圍著兩鬢貼了一圈,如同自命風(fēng)流的外鄉(xiāng)子弟。不過,雖然風(fēng)華正茂,他卻已有點(diǎn)大腹便便,凸起的肚子把上身穿的背心撐得鼓鼓的。他的私人秘書一直默然無語地吃著,喝著,對他這唾沫橫飛的夸夸其談,顯然已習(xí)以為常。對他人的平步青云艷羨不已的杜·洛瓦,心里恨得什么似的,不由地在心中罵道:

“你這發(fā)跡小人有什么了不起的?當(dāng)今政客哪個不是碌碌庸才?”

他把自己的才華同這位巧言令色的部長比了比,心中嘀咕道:

“他媽的,我若有十萬法郎,去我美麗的家鄉(xiāng)盧昂參加競選,讓我那些諾曼底同鄉(xiāng),不管機(jī)靈與否,都參加到滑稽透頂?shù)倪x舉中來,我不也會成為一名政治家?我在各個方面都一定會非常出色,豈是這些目光短淺的鼠輩所能比擬?”

拉羅舍—馬蒂厄滔滔不絕,一直說到仆人送來咖啡。他一見時候已經(jīng)不早,立即按了按鈴,叫人備車,同時向杜·洛瓦伸過手來:

“都清楚了嗎,我親愛的朋友?”

“清楚了,部長先生,請盡管放心。”

杜·洛瓦于是不慌不忙地向報(bào)館走去,打算動手寫那篇文章。因?yàn)樵谙挛缢狞c(diǎn)之前,他沒有什么事可做。只是到四點(diǎn)鐘,他要去君士坦丁堡街與德·馬萊爾夫人相會。他們的會面每星期兩次——星期一和星期五,如今已是刻板成章。

可是他剛走進(jìn)編輯部,便有人遞給他一封快信。信是瓦爾特夫人寄來的,內(nèi)容如下:

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你,事情至關(guān)重要。請于午后兩點(diǎn)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我這回可要給你幫個大忙。

你至死不渝的朋友——維吉妮

“他媽的,來的可真是時候!”杜·洛瓦憤怒不已,隨口罵了一句。由于情緒太糟,他已無法工作,因而立即出了報(bào)館。

一個半月來,他一直試圖同瓦爾特夫人斷絕往來,可是她卻仍舊死死纏著他。

那天失身之后,她曾懊悔萬分,在隨后一連三次會面中對杜·洛瓦責(zé)備不休,罵聲不絕。杜·洛瓦被這罵罵咧咧的場面弄得心如死灰,且對這徐娘半老、喜怒無常的女人早已失去興趣,因此決定疏遠(yuǎn)她,希望這小小的插曲能因而很快過去。不想她忽然回心轉(zhuǎn)意,對他一片癡情,不顧一切地沉溺于這條愛河中。那樣子,簡直像是往脖頸上拴塊石頭跳入河中一樣。杜·洛瓦軟了下來,出于對她的愛憐和照拂,只得處處隨著她。可是她的情思是那樣熾烈,弄得他心力交瘁,難于招架,備受折磨。

比如她一天也不能見不著他,每天隨時隨刻都會給他寄來一封快信,約他立即去街頭、商店或公園相會。

及至見了面,她又總是那幾句話,說她是多么地愛他,在心里將他奉若神明。等到離去,也總免不了一番賭咒發(fā)誓:“今日見到你,真不知有多高興。”

至于其他方面,也與杜·洛瓦的想象截然不同。為了博得杜·洛瓦的歡心,她常常做出一些與其年齡極不相稱、令人噴飯的可笑動作。這賢良文靜,年已四十的女人,多年來始終恪守婦道,她那圣潔的心靈,從無任何非分之想,更不知男女偷情為何物。可如今,她卻像是在經(jīng)過一個寒冷夏天之后所出現(xiàn)的陽光慘淡的秋天,或像是在花草孱弱、蓓蕾夭折的暮春,突然萌發(fā)出了一種少女般的奇異情思。雖然姍姍來遲,這股愛卻分外地?zé)崃,并帶著一片天真。其難以逆料的沖動和不時發(fā)出的輕聲叫喚,恰如情竇初開的少女。但畢竟青春已逝,這嬌媚不斷的惺惺作態(tài),只能使人倒胃。一天之中,她可以給杜·洛瓦寫上十來封情書,但情書所透出的狂熱,卻只會讓人啞然失笑。情書的文筆更是怪誕,常常無緣無故詩興大發(fā),不能給人以任何感染。此外,信中還學(xué)做印地安人的樣子,通篇充斥飛禽走獸的名字。

每當(dāng)他們在一起時,一旦沒有外人,她便會拖著她那胖胖的身軀,努起難看的嘴唇,走過來溫情脈脈地親吻他,胸衣下兩只沉甸甸的乳房因步履的迅疾而不停地抖動。尤其讓杜·洛瓦難以忍受的,是她對他各種各樣令人作嘔的親昵稱呼。一會兒喚他“我的小耗子”,“我的小狗”,“我的小貓”,一會兒又喚他“我的小寶貝”,“我的小青鳥”,“我的小心肝”。而且每次同他床第相就,總要有一番忸忸怩怩,半推半就,并自以為嫵媚動人,故意裝出一副天真無邪、擔(dān)驚受怕的樣子,同行為不軌的女學(xué)生做的那些小動作十分類似。

“我現(xiàn)在要吻誰呢?”她常會問道。如果杜·洛瓦沒有馬上回答“吻我”,她便會沒完沒了地問下去,直到杜·洛瓦氣白了臉為止。

杜·洛瓦覺得,她本應(yīng)懂得,談情說愛,需要的是把握分寸,相機(jī)行事,一言一行都要十分謹(jǐn)慎而又恰到好處;她作為一個芳齡已逝、已有兩個女兒的女人,又是一名上流社會的貴婦,既已委身于他,就應(yīng)行事莊重,嚴(yán)于律己,善于克制內(nèi)心的沖動。這時的她可能還會流下眼淚,但此眼淚決不應(yīng)像正當(dāng)豆蔻年華的朱麗葉①所流下的,而應(yīng)像狄多②所流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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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朱麗葉,莎士比亞所著《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劇中的女主角。

②狄多,希臘傳說中推羅國王穆頓之女。

她不停地向他嘮叨:“我是多么地愛你,我的小乖乖。你也一樣愛我嗎,我的小寶貝?”

杜·洛瓦每聽到她喊他“我的小乖乖”或“我的小寶貝”,真想叫她一聲“我的老太婆”。

“我自己也不敢想象怎么就順從了你,”她常這樣說道,“不過我并不后悔。愛情原來是這樣的美好!”

她說的這些話,杜·洛瓦聽了,覺得它是那樣地刺耳。“愛情原來是這樣的美好!”這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來,簡直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在舞臺上背誦的臺詞。

此外,她在擁抱杜·洛瓦時,那生硬的動作也令他深為不悅。一接觸到這位美男子的嘴唇,她便周身熱血奔涌,欲火如熾,因而其擁抱往往顯得異常認(rèn)真,那笨手笨腳的樣子讓杜·洛瓦直想笑。因?yàn)檫@情景分明同一些目不識丁的老人,到了行將就木之際,忽然心血來潮,想學(xué)幾個字一樣。

她使出全身力氣,緊緊地將他摟在懷內(nèi),其熱辣辣的目光是那樣熾烈,令人望而生畏,正是某些年華已逝,但床第興致依然不減當(dāng)年的女人所常有的。她雙唇顫抖,默然無語地使勁吻著他,同時那溫暖、臃腫、已經(jīng)力不從心但仍不知足的身軀,則緊緊地貼著他。這時,她常會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有意扭動身軀,嗲聲嗲氣地對他說:“小寶貝,我是多么地愛你!我是多么地愛你!現(xiàn)在來讓你的小女人,好好地痛快一下!”

每當(dāng)此時,杜·洛瓦真想痛罵她幾句,然后拿起帽子,拂袖而去。

他們最初的幾次幽會,是在君士坦丁堡街進(jìn)行的。但每次見面,杜·洛瓦總是提心吊膽,生怕會遇上德·馬萊爾夫人。

因此到后來,他也就想出種種借口,不讓她來這里。

他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去她家,或是去吃午飯,或是去吃晚飯。她則不放過任何機(jī)會同他親昵,有時在桌子下面和他拉拉手,有時在門背后和他偷吻。然而杜·洛瓦卻更希望同蘇珊呆在一起,因?yàn)樗男觾菏悄菢佑腥。不想這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少女,為人卻相當(dāng)機(jī)靈、狡黠,常常說出一些叫人意想不到的詭詐話語,像集市上見到的小木偶,總喜歡炫耀自己。她對身邊的一切及所有的人都看不上眼,而且觀察敏銳,出語犀利。杜·洛瓦常常挑逗她,讓她對什么都采取一種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二人因而情投意合,十分默契。

蘇珊對他如今是張口“漂亮朋友”閉口“漂亮朋友”地叫個不停。

一聽到她的叫喊,杜·洛瓦立刻便會離開她母親而向她跑過去。蘇珊這時常會在他耳邊嘀咕兩句尖刻的話語,兩人于是發(fā)出一陣哈哈大笑。

這樣,杜·洛瓦既已對這位母親的愛感到索然寡味,現(xiàn)在也就對她厭煩透了。只要一看到她,聽到她的聲音,甚至是想起她,便怒氣沖天。因此,他已不再去她家,對她的來信或召喚,也不予理睬了。

瓦爾特夫人現(xiàn)在終于明白,杜·洛瓦已不愛她了,因此心中備感痛苦。但她并未死心,仍在時時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甚至坐在窗簾放下的馬車?yán),在?bào)館或他家的門前,或他可能經(jīng)過的路旁等著他。

杜·洛瓦真想毫不客氣地罵她一通,甚至狠狠地揍她一頓,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λf:“滾開,你總這樣纏著我,真讓我煩透了。”可是鑒于《法蘭西生活報(bào)》的關(guān)系,他們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希望通過他的冷漠和軟硬兼施,以及不時說出的尖銳話語,而使她最終明白,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該結(jié)束了。

不想她仍不識事務(wù)地想出種種理由,一定要他去君士坦丁堡街同她見面,而一想到兩個女人總有一天會在門前相遇,杜·洛瓦便感到不寒而栗。

說到這另一個女人,即德·馬萊爾夫人,在這一年的夏天,他對她的愛卻越來越深了。杜·洛瓦常叫她“我的淘氣鬼”。不言而喻,他喜歡的是她。由于他們都是玩世不恭的風(fēng)流人兒和在社交場中追歡買笑的浪蕩男女,兩人的性情是如此相投,連他們自己也未想到,他們竟與街頭那些生活放蕩之徒毫無二致。

因此整個夏天,他們是在卿卿我我的熱戀中度過的,常常像兩個尋歡作樂的大學(xué)生,特意偷偷離開家,跑到阿讓特伊、布吉瓦爾、麥松和普瓦西去共進(jìn)午餐或晚餐,并久久地在河上泛舟,采摘岸邊的花草。德·馬萊爾夫人所矚目的是塞納河炸魚、白葡萄酒燴肉和洋蔥燒魚,以及酒肆門前的涼棚和艄公喊出的號子。杜·洛瓦則喜歡在大晴天同她一起坐在郊區(qū)列車的頂層上,說說笑笑,飽覽巴黎郊外的景色,雖然市民們在這里建的一幢幢別墅大都十分簡陋,并無多少魅人之處。

有的時候,杜·洛瓦不得不趕回城里,去瓦爾特夫人家吃晚飯。他此時對死死纏著他的老東西真是恨得咬牙切齒,一心惦念著剛剛和他分手的德·馬萊爾夫人,因?yàn)樵诤舆叺牟輩怖铮@年輕的女人已使他的欲望得到滿足,他的心已被她完全占據(jù)。

現(xiàn)在,他以為自己已終于大體擺脫老東西的糾纏,因?yàn)樗逊浅C鞔_,甚至直截了當(dāng)?shù)叵蛩砻,他不想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繼續(xù)下去了。不想一走進(jìn)報(bào)館,竟又收到了她的快信,要他下午兩點(diǎn)去君士坦丁堡街相見。

他一邊走一邊將信又讀了一遍,只寫上面寫道:“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你,事情至關(guān)重要。請于午后兩點(diǎn)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我這回可要給你幫個大忙。你至死不渝的朋友——維吉妮。”

“老東西今天又要見我,”杜·洛瓦在心里嘀咕道,“不知為的是什么?我敢打賭,除了沒完沒了地向我嘮叨,她是怎樣地愛我,一定又是什么話也沒有。不過她在信中談到事情至關(guān)重要,又說要給我?guī)蛡大忙,這或許是真的,因此須看看再說,問題是,克洛蒂爾德四點(diǎn)就到,我無論如何得在三點(diǎn)之前把老東西打發(fā)走。唉!這兩個女人可真煩人,但愿她們不要碰在一起!”

他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妻子。實(shí)在說來,也只有她從未給他帶來任何煩惱。她有自己的生活,似乎也很愛他,這在他們共度良宵時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總之,她平素的生活有條不紊,幾乎一成不變,決不許人輕易打亂。

這樣,杜·洛瓦邁著緩慢的步伐,向他那用作同女人幽會的住所走了過去,心里對老東西恨得什么似的:

“哼,她這次要是什么事兒也沒有,看我會怎樣對待她!我可不會像康布羅納①那樣溫文爾雅。相反,作為第一步,我將對她說,從今之后再也不會跨進(jìn)她家的門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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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康布羅納(一七七○—一八四二),拿破侖時代著名將領(lǐng)。

他于是走進(jìn)房內(nèi),等待瓦爾特夫人的到來。

她幾乎立刻就來了,一見到他便說道:

“!看來你收到我的信了,真是太好了。”

杜·洛瓦沒好氣地答道:

“是的,信送到報(bào)館時,我正要去眾議院。你今天找我來,又有什么事?”

為了親吻他,她已摘去頭上的面紗,像一條被打怕的狗,一副膽怯而又溫順的樣子,向他走了過去,一邊說道:

“你對我為何這樣狠?……說話總是夾槍帶棒的……我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你也不想想,這樣做會給我造成多大的痛苦?”

“收起你那一套!”杜·洛瓦向她嘟噥道。

瓦爾特夫人緊挨著他站著,只要他微微一笑,或做個什么手勢,便會立即投入他的懷抱。

“我原是一個多么規(guī)矩而又幸福的女人,”她又說道,“不想被你勾引而誤入歧途,今天你竟又這樣對我。你當(dāng)初在教堂里是怎樣對我說來著,后來又怎樣硬把我拉到這間房里,你總還沒有忘記吧?可是現(xiàn)在,你一見到我,竟是這樣一副樣子,這樣一種腔調(diào)!上帝!上帝!你對我為何如此兇狠?”

杜·洛瓦跺了跺腳,變得更加聲色俱厲了:

“別說了,你這些話我實(shí)在聽夠了。一見到你,就是這沒完沒了的嘮叨。好像我當(dāng)初追求你時,你還是個孩子,什么也不懂,完全是個天使。不,親愛的,事實(shí)不容否認(rèn),你當(dāng)時并不是一名無知無識的幼女,因此根本談不上拐騙。你是作為一個成年婦女,投入我的懷抱的。對此,我一直深深地銘感于懷,但我總不能就這樣一輩子圍著你轉(zhuǎn)。你有丈夫,我也有妻子,都是有家的人,再也不能胡鬧了。是的,我們曾相愛過,不過時間短暫,無人知曉,現(xiàn)在該結(jié)束了。”

“!”瓦爾特夫人說道,“瞧瞧你這些話是多么地狠毒,多么地齷齪,多么地?zé)o情無義!是的,我當(dāng)時已確實(shí)不再是冰清玉潔的少女,可是我從未愛過別人,從未失過身……”

“這些我全知道,”杜·洛瓦打斷她的話,“況且你已說過不下二十次了。不過你應(yīng)知道,你當(dāng)時已有兩個孩子……因此已不是一名處女……”

她驚愕不已,不由地倒退一步:

“!喬治,你要這樣想,那就太不像話了!……”

與此同時,她雙手按住胸口,喉間喘著粗氣,眼看就要放聲痛哭。

杜·洛瓦見她的眼淚已經(jīng)下來,順手拿起放在壁爐上的帽子,向她說道:

“既然你要哭,我就走了,再見。你今天讓我來,原來是要我看這場表演!”

她往前一步,攔住了他,同時從兜里抽出一塊手絹,迅速擦了擦眼淚。神色已終于鎮(zhèn)定下來,但說出的話語仍因氣噎喉堵而斷斷續(xù)續(xù):

“不……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一個消息……一個政治方面的消息……如果你愿意……可以趁此機(jī)會賺上五萬法郎……甚至更多!

“什么?你說的是什么?”杜·洛瓦的語氣突然緩和了下來。

“昨天晚上,我偶爾聽了幾句我丈夫和拉羅舍的談話。再說,他們平時談什么,倒也不怎么背著我。我只聽我丈夫要拉羅舍對你保守秘密,因?yàn)榕履銜咽虑樾孤冻鋈ァ!?

杜·洛瓦已將帽子放在椅子上,神情十分緊張:

“那么,他們說了什么呢?”

“他們要占領(lǐng)摩洛哥。”

“這是哪兒的話?我剛才還在拉羅舍家,同他一起吃了飯。

內(nèi)閣打算怎樣做,他基本上都已對我講了!

“不,親愛的,他們騙了你。他們的事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你坐下來說,”杜·洛瓦對她說道。

他自己隨即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了下來,瓦爾特夫人則從地上拉過一個小板凳,放在杜·洛瓦兩腿之間,一屁股坐在上面。接著,她十分溫存地說道:

“我因?yàn)闀r時想著你,現(xiàn)在對我身邊的人所悄悄議論的話題,也很留意!

她告訴杜·洛瓦,一個時期來,她發(fā)現(xiàn)他們一直在背著他搞什么秘密勾當(dāng)。他們對他是既想利用,又不太放心。

“你知道,”她說,“一個人在有了心上人后,是變得特別精明的!

到了來此見他的頭一天,她終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來他們正在偷偷地謀劃一筆很大很大的交易。她為自己的機(jī)靈而感到高興,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她越說越激動,出言吐語完全是一副金融家內(nèi)眷的神情,非常熟悉交易所里所玩弄的各種花招和證券市場的急劇變化。證券行情的這種大起大落,常會使成千上萬的小資產(chǎn)者和微薄年金收入者,在一兩小時內(nèi)便傾家蕩產(chǎn)。因?yàn)檫@些人以其積蓄所購股票,大都是以一些政治家或銀行家的響亮名聲為后盾的。

“他們這一手,”瓦爾特夫人反復(fù)說道,“干得可真漂亮,實(shí)在天衣無縫。再說整個事情是我丈夫一手策劃的,他對此非常內(nèi)行,簡直是得心應(yīng)手!

杜·洛瓦對她這沒完沒了的情況介紹,實(shí)在聽得不耐煩了,說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說呀。”

“好吧,事情是這樣的:向丹吉爾出兵一事,早在拉羅舍當(dāng)上外交部長之日,他們便已決定了。這期間,他們一步步地,把降到六十四法郎或六十五法郎的摩洛哥股票全部收了進(jìn)來,而且收進(jìn)的手段極其巧妙,全都是委托名聲欠佳的經(jīng)紀(jì)人代為辦理,以免引起他人懷疑。他們甚至瞞過了羅契爾德家族的銀行。該行雖曾對不斷有人購進(jìn)摩洛哥股票感到不解,但得到的答復(fù)是,收購者全系聲名狼藉、瀕于破產(chǎn)的中間人,因而也就未予深究,F(xiàn)在,出兵一事很快就將付諸實(shí)施,一旦我們的軍隊(duì)到達(dá)那邊,國家就會對此股票提供擔(dān)保。這樣一來,我丈夫他們便可穩(wěn)賺五、六千萬。你聽明白沒有?他們?yōu)楹螌φl也不放心,生怕走漏一點(diǎn)風(fēng)聲,不也就再清楚不過了嗎?”

瓦爾特夫人感到,她在杜·洛瓦心中的地位,現(xiàn)已變得重要起來,因此將兩手放在他的膝蓋上,上身緊緊地貼著他的胸膛。為了博得他的一笑和他對她的愛撫,現(xiàn)在不論要她做什么,她也會在所不辭。

“情況確實(shí)嗎?”杜·洛瓦問。

“絕無問題,”瓦爾特夫人充滿自信。

“這一手確實(shí)漂亮,”杜·洛瓦說,“至于拉羅舍這個混蛋,到時候,我可要給他一點(diǎn)厲害。啊,這個惡棍!他最好還是小心點(diǎn)……最好還是小心點(diǎn)……他那部長職位已完全掌握在我手里!”

他想了想,自言自語道:

“不過這個機(jī)會倒不可放過。”

“這種股票,”她說,“你現(xiàn)在要買也還可以,每股才七十二法郎!

“是呀,可是我手頭沒有現(xiàn)錢!

瓦爾特夫人抬起頭來看著他,目光中充滿央求:

“此點(diǎn)我已想到,我的小貓咪。你若能聽我的話,對我好一點(diǎn),所需的錢可由我來借給你。”

“這個嘛,就算了吧,”杜·洛瓦斷然回絕。

“聽我說,”瓦爾特夫人又哀求道,“我還想了個辦法,無須你借一個銅子。我本想買一萬法郎這種股票,以便積攢一點(diǎn)私房。這樣吧,既然你無現(xiàn)金購買,我就買他兩萬,其中有一半算你的。你知道,這筆錢我不必還我丈夫。因此你現(xiàn)在一分錢也不用出。如果事情成功,你可得七萬法郎。如果不能成功,你欠我的一萬法郎,什么時候歸還都可以。”

“不,”杜·洛瓦仍不同意,“這種做法我不太喜歡!

瓦爾特夫人于是又?jǐn)[出一大堆理由來說服他,說他實(shí)際上只是憑一句話而參加一萬法郎的認(rèn)購,因此也是承擔(dān)著一定風(fēng)險(xiǎn)的。其次,她也不必為他墊一分錢,因?yàn)樗杩铐?xiàng)將從她丈夫的銀行透支。

此外,她還向他闡明,這件事若能成功,將完全歸功于他在《法蘭西生活報(bào)》從政治方面所進(jìn)行的努力,若不加以利用,就未免太愚蠢了。

杜·洛瓦依然猶豫不決,瓦爾特夫人又說道:

“你應(yīng)當(dāng)這樣想:這一萬法郎,實(shí)際上是我丈夫替你墊的,你替他辦的事所應(yīng)得到的報(bào)酬,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

“好吧,那就這樣辦,”杜·洛瓦終于說,“你認(rèn)購的股票中算我一半。如果將來本金全虧,我便給你一萬法郎。”

瓦爾特夫人欣喜萬狀,她站起身,雙手扶著他的頭,吻了又吻。

杜·洛瓦起初未予制止。不想她更加大膽,到后來竟緊緊摟著他,在他臉上到處吻著。他想另一位就要來了,如果他心一軟,勢必會消耗他一些時間,況且他與其在老東西懷內(nèi)耗費(fèi)精力,還不如留待年輕的德·馬萊爾夫人到來。

他于是輕輕將她推開,說道:

“好了好了,不要再這樣了。”

“啊,喬治!”瓦爾特夫人痛苦地看著他,“我現(xiàn)在連吻吻你也不行了!

“今天不行,我有點(diǎn)頭疼。總是這樣,我會受不了的!倍拧ぢ逋哒f。

瓦爾特夫人只得順從地在他的兩腿間重新坐下,說道:“明晚來我家吃飯好嗎?你若能來,我將不知有多高興。”

他沉吟良久,最終還是不敢拒絕,說道:

“好呀,我一定來!

“真是太感謝了,親愛的!

激動不已的她,不禁溫柔地將她的面頰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蹭來蹭去。不料她的一根烏黑的長發(fā),在不知不覺中纏在了他上身背心的鈕扣上。

她發(fā)現(xiàn)后心中忽發(fā)奇想,這種純屬迷信的奇想,正是女人們在考慮問題時所常有的。她于是索性把那根頭發(fā)繞在那個扣子上。接著又在另一個扣子上繞了一根。如此接二連三,她在杜·洛瓦上身背心的所有扣子上,都繞了根自己的頭發(fā)。

待會兒,杜·洛瓦一站起來,勢必會將這些頭發(fā)扯斷,從而給她造成疼痛。然而對她說來,這將是多大的幸事!她的一小綹頭發(fā),即她身上的一些東西,將因而被他帶走。這類信物,他還從來沒有跟她索要過。而現(xiàn)在,這一根根頭發(fā)將像一種無形的紐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緊緊同他連結(jié)在一起,是她留在他身上的一件法寶。總之,杜·洛瓦將會不由自主地想著她,思念她。他對她的愛或許明天就會變得強(qiáng)烈一些。

“我要走了,”杜·洛瓦這時突然說道,“因?yàn)槲乙诒娫簳h結(jié)束之前趕去見兩個人,今天不能不去!

“是嗎?這樣快就走?”瓦爾特夫人嘆息一聲,但接著便隱忍道:“好,你走吧,不過明天可一定要來吃晚飯!

她將身子閃了開來,頭上猛的一陣短暫而劇烈的疼痛,好像針扎一樣。她的心跳得厲害,為自己被他稍稍弄疼而感到十分高興。

“那就再見了,”她說。

杜·洛瓦似笑非笑地將她摟在懷內(nèi),冷冷地親了親她的兩眼。

她被這親吻頓時弄得心醉神迷,又嘆息了一聲:“這樣快就要走了!”哀求的目光始終盯著房門大開的臥房。

杜·洛瓦將她輕輕推開,臉上一副焦急的樣子:

“我得走了,再要耽擱,就趕不上了!

她于是湊過嘴唇,杜·洛瓦在上面隨便碰了碰,一面將她遺忘的雨傘遞給她,說道:

“快走,快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點(diǎn)多了!

她先他一步走了出去,嘴里仍在不停地說道:“明晚七點(diǎn),可別忘了!

“明晚七點(diǎn),我不會忘的!倍拧ぢ逋哒f。

他們隨即分了手,一個往右,一個往左。

杜·洛瓦一直走到環(huán)城大街,然后又沿著馬勒澤布大街慢慢走了回來。走到一家食品店門前,他發(fā)現(xiàn)玻璃缸里裝著糖炒栗子,心想這是克洛蒂爾德特別愛吃的,于是走去買了一袋。四點(diǎn)整,他回到君士坦丁堡街,恭候其年輕情婦的光臨。

德·馬萊爾夫人今天來得較晚,因?yàn)樗煞蛴謴耐獾鼗貋砹,要住上一星期?

“你明天能來我家吃晚飯嗎?我丈夫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彼龁柖拧ぢ逋。

“不行,我明天要去老板家吃晚飯。我們有許多政治方面和金融方面的事情要商量!

她已摘去帽子,現(xiàn)在正忙著脫下繃得太緊的胸衣。

“我給你買了點(diǎn)糖炒栗子,”杜·洛瓦指了指放在壁爐上的紙袋。

“是嗎?”她拍起了手,“你真是太好了。”

她走去拿起栗子,挑了一個嘗了嘗,說道:

“這玩藝兒真不錯,我想我會把它全都吃光的!

她神采飛揚(yáng),深情地看著他:

“我的毛病很多,看來不論哪一方面,都未使你感到討厭!

她慢慢地吃著栗子,并不時往袋內(nèi)了上一眼,看里邊是否還有。

“來,”她這時說道,“你來坐在這椅子上,我就坐在你兩腿之間吃我的栗子。那一定很是愜意!

杜·洛瓦笑了笑,隨即坐下并張開兩腿,讓她坐在中間,同瓦爾特夫人剛才坐的地方一樣。

她仰起頭,嘴里塞得滿滿的,向他說道:

“告訴你,親愛的,我夢見了你,夢見咱們倆騎著一頭駱駝作長途跋涉。那是一頭雙峰駝,我們每人騎在一個駝峰上,穿過一片沙漠,身邊帶著三明治和葡萄酒。三明治用紙包著,酒則裝在玻璃瓶內(nèi)。我們的飯就在駝峰上吃?墒菦]過多久,我便覺得乏味了,因?yàn)槠渌氖,什么也做不了,我們之間隔的距離又太大。因此我想下來!

“我也想下來,”杜·洛瓦打趣道。

他哈哈大笑,覺得這個故事很是開心,因此慫恿她繼續(xù)說這說那,即情侶們在一起常說的那種天真爛漫、柔情依依的“瘋話”。這無所顧忌的笑談,出自德·馬萊爾夫人之口,他覺得是那樣情趣盎然,而如果由瓦爾特夫人說出來,則定會使他大為掃興。

克洛蒂爾德現(xiàn)在對他是左一個“我的小寶貝”,右一個“我的小貓咪”地叫個不停,他聽了心里美滋滋的,毫無不悅之感;而剛才瓦爾特夫人這樣叫他,他卻感到十分刺耳,很不舒服。這毫不足怪,同樣的情話出自不同的人之口,效果也全然不同。

不過杜·洛瓦在為這蕩人心魄的歡聲笑語所陶醉的同時,心里卻想的是他即將賺到的七萬法郎。因此他忽然以手指在德·馬萊爾夫人的頭上敲了兩下,打斷了她的喁喁絮語,說道:

“聽我說,我的小貓咪。替我給你丈夫捎句話。就說我說的,讓他明天去買一萬法郎摩洛哥股票。此股票的現(xiàn)價是每股七十二法郎。不出三個月,我保證他能賺六萬至八萬法郎。你可要叫他嚴(yán)守秘密,就說是我講的,政府已決定向丹吉爾出兵,國家將為摩洛哥股票提供擔(dān)保。至于別的人,你就不用管了。我對你講的這些,可是國家機(jī)密!

克洛蒂爾德的神情已變得十分嚴(yán)肅,說道:

“謝謝你的關(guān)照。我今晚就告訴我丈夫。對于他,你盡可放心,他不會說的。他這個人嘴很緊,絕不會有問題!

她這時已將栗子全部吃完,因而將紙袋在手里揉了揉,扔進(jìn)壁爐里,說道:“咱們上床吧!闭f罷開始給杜·洛瓦解上身背心的鈕扣。

然而她并未解下去,而是手上拿著一根從扣眼上抽出的長發(fā)笑了起來:

“瞧,你可真是個忠實(shí)的丈夫,身上還帶著瑪?shù)氯R娜的頭發(fā)!

接著,她又變得嚴(yán)肅起來,對著這被她發(fā)現(xiàn)、幾乎看不見的頭發(fā)琢磨了很久,說道:

“這頭發(fā)是褐色的,不可能是瑪?shù)氯R娜的!

“或許是女傭的吧,”杜·洛瓦笑道。

克洛蒂爾德認(rèn)真地在背心上仔細(xì)查了查,結(jié)果從另一只鈕扣上又抽出了一根長發(fā),隨后又找出一根。她忽然臉色煞白,身子微微顫抖,大聲喊道:

“好呀!你一定同哪個女人睡了覺,她把頭發(fā)纏在了你的紐扣上!

“這是哪兒的話?你在胡說什么……”杜·洛瓦驚訝不已,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他想了想,很快便明白了過來。雖然有點(diǎn)尷尬,但他立刻便訕笑著矢口否認(rèn),對克洛蒂爾德懷疑他另有新歡并無任何不悅之意。

然而克洛蒂爾德仍在尋找,不斷地把她在其他扣子上找到的頭發(fā),一一迅速解開,扔到地毯上。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天性機(jī)靈的她一眼就看了出來。因此,她頓時氣得七竅生煙,狂怒不已,早已泣不成聲了:

“這個女人一定愛著你……她分明是想讓你時時帶著她身上的某些東西……!你這無情無義的東西……”

她忽然一陣欣喜,神經(jīng)質(zhì)地發(fā)出一聲尖叫:

“!……!……這是一根白發(fā)……原來是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好!你現(xiàn)在竟同老的也睡起覺來了……她們一定給了你不少錢吧?……說,你收了她們多少錢?……沒有想到,你同什么人都可以……既然如此,也就用不著我了……

你還是同那個人好吧……”

她站起身,跑去拿起剛才扔在椅子上的胸衣,迅速地穿了起來。

杜·洛瓦滿臉羞愧,走過去想挽留她:

“不要這樣……克洛……別犯傻了……我的確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聽我說……別走……千萬別走……”

“去同你那東西好吧……”德·馬萊爾夫人還是那句話,“讓她天天守著你……她的這些頭發(fā)……白色的頭發(fā)……你可以拿來給自己編個指環(huán)……僅你身上纏著的,便足足夠用……”

她三下五除二,很快穿好衣服,并戴上了帽子和面紗。杜·洛瓦伸過手來,想拉住她,不想她一揚(yáng)手,給了他狠狠一耳光。杜·洛瓦一時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她趁機(jī)拉開房門,一徑走了出去。

杜·洛瓦眼睜睜地看著她走了,心里不禁對瓦爾特夫人這個心腸狠毒的老東西恨得咬牙切齒。啊!他定要將她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決不留情!

他用水洗了洗被打紅的臉頰,然后也走了出去,心里卻一直在盤算著如何報(bào)這羞辱之仇。無論如何,這一次,他是決不會讓步的。

走到大街上,他于閑逛中在一家珠寶店門前停了下來,對著店內(nèi)的一只懷表看了良久。這只表,他早就想買了,但卻要一千八百法郎,他實(shí)在難以拿出。

但轉(zhuǎn)而一想,他的心不禁高興得怦怦直跳:

“倘若那七萬法郎能穩(wěn)穩(wěn)到手,我要買這只表,那還不輕而易舉?”

這樣一想,他的思緒也就轉(zhuǎn)到這七萬法郎的用途上來了。首先,他要用這筆錢弄個議員當(dāng)當(dāng)。其次,當(dāng)然是把那只令他夢牽魂縈的懷表買來,并去交易所玩玩股票。此外還可以做點(diǎn)別的事情……

他不想馬上去報(bào)館,覺得自己還是先同瑪?shù)氯R娜談?wù)劄楹,然后才去見瓦爾特先生,把已?jīng)決定的文章寫出來。因此,他邁開大步,向家中走去。

到了德魯奧街,他忽然收住腳步,想起自己還沒有去看望住在昂坦街的德·沃德雷克伯爵。因此又悠悠逛逛地往回走,心里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想著許多甜美的事情,比如看來可很快到手的那筆意外之財(cái)。當(dāng)然,除此之外,他還想到了拉羅舍那個惡棍和瓦爾特夫人那個心腸狠毒的老東西。至于克洛蒂爾德剛才的暴跳如雷,他倒不太在意,因?yàn)樗,她很快就會同他言歸于好的。

走到德·沃德雷克伯爵的門前,他向門房問道:

“聽說德·沃德雷克先生病了,請問他的身體近來怎樣?”

“先生,伯爵現(xiàn)已彌留病榻,看來是過不了今天晚上了。他的風(fēng)濕病已進(jìn)入心臟。”門房答道。

沃德雷克要死了!杜·洛瓦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頓時升起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想法,連他自己也不敢承認(rèn)。

“謝謝……我回頭再來……”他嘟噥了兩句,連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

他跳上一輛公共馬車,立刻趕往家中。

他妻子已經(jīng)回來,他急忙沖進(jìn)她的房內(nèi),向她說道:

“知道嗎?沃德雷克已經(jīng)不行了!”

正坐在一邊看信的瑪?shù)氯R娜,抬起頭來,一連問了他三次:

“什么?你說什么?……你說什么?……你說什么?

……”

“沃德雷克伯爵因風(fēng)濕病危及心臟,眼看是不行了,”杜·洛瓦說。接著又問道:“你看現(xiàn)在該做些什么?”

瑪?shù)氯R娜面色煞白,站起身,兩頰因抽搐而不停地顫抖,接著便以手捂著臉,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就這樣站在那里大放悲聲,悲痛欲絕。

少頃,她停止哭泣,擦了擦眼淚,說道:

“我……我這就去看看……你別管我……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你不用等我……”

“行,你去吧,”杜·洛瓦說。

他們握了握手,她便匆匆走了,連手套也忘了戴。

杜·洛瓦獨(dú)自吃了晚飯,隨即開始寫那篇文章。文章完全按照拉羅舍部長的意思,讓讀者感到政府不會向摩洛哥出兵。寫好后,他送到報(bào)館,同老板聊了幾句,便叼著煙告辭出來,心里不知怎的,感到分外輕松。

回到家中,妻子尚未回來,他便躺下睡了。

瑪?shù)氯R娜將近午夜時分方才回來。杜·洛瓦被驚醒后,在床上坐了起來。

“怎么樣?”他問。

瑪?shù)氯R娜面色之蒼白,神情之悲傷,是他從未見過的。只見她說道:

“他死了。”

“是嗎?他留下什么話沒有?”

“沒有。我趕到時,他已神志不清了!

杜·洛瓦陷入了沉思,有些話已到嘴邊,但未敢說出。

“快睡吧,”他說。

瑪?shù)氯R娜迅速脫了衣服,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他死的時候,身邊有親人守著嗎?”

“只有一個侄子!

“是嗎?這個侄子常來看他嗎?”

“從未來過,他們已有十年未見了!

“他有沒有其他親人?”

“沒有……我想沒有。”

“這樣說來……他的財(cái)產(chǎn)將由此侄兒繼承了?”

“不大清楚。”

“他很有錢吧?”

“是的,很有錢。”

“知道大體數(shù)目嗎?”

“詳情不太清楚?赡苡幸欢偃f吧!

杜·洛瓦什么也沒有再說,?shù)氯R娜吹滅了蠟燭。兩個人肩并肩,靜靜地躺在黑暗中,精神清醒地想著各自的心事。

杜·洛瓦已毫無睡意。他現(xiàn)在覺得,瓦爾特夫人將要幫他賺到的那七萬法郎實(shí)在太微不足道了。他感到瑪?shù)氯R娜好像在哭,為了證實(shí)自己的判斷,他問了一句:

“你睡著了沒有?”

“沒有!

她的聲音分明帶著哽咽和顫抖。杜·洛瓦又說道:

“剛才忘了告訴你了,你的那位部長大人把我們給騙了。”

“是嗎?”

他于是把拉羅舍和瓦爾特搞的那個陰謀,一五一十地向她講了講。

“這些情況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說完后,瑪?shù)氯R娜向他問道。

“對不起,”杜·洛瓦答道,“這一點(diǎn)恕我不能奉告。你有你的消息來源,我對此從不打聽。同樣,我也有我的消息來源,且不想讓他人知道。不管怎樣,對于我剛才說的這件事,我保證確實(shí)無誤!

“這完全可能……”瑪?shù)氯R娜說,“我早就懷疑他們在背著我們做著什么!

依然毫無睡意的杜·洛瓦,這時往妻子身邊靠了靠,溫情脈脈地在她的耳邊親了親。她使勁將他推開,一邊說道:

“你行行好,讓我安靜一會兒行不行?我今天哪有這種興致?”

杜·洛瓦只得忍氣吞聲,轉(zhuǎn)過身去,閉上眼,終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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