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索德雷樹林
一七九三年五月的最后幾天,一支軍隊來到位于阿斯蒂耶的那座令人生畏的索德雷樹林。他們是在桑泰爾率領(lǐng)下由巴黎來到布列塔尼地區(qū)的幾個營中的一個,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傷亡慘重,現(xiàn)在剩下不到三百人。經(jīng)過阿爾戈恩、雅馬普、瓦爾米戰(zhàn)役以后,巴黎志愿軍的第一營由原有的六百人減至二十七人,第二營只剩下三十三人,第三營只剩下五十七人。這是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時期。
從巴黎派來旺代地區(qū)的軍隊共九百一十二人。每個營配備有三門大炮。人員是緊急招募的。四月二十五日,在戈耶任司法部長,布肖特任陸軍部長的情況下,忠告區(qū)①提議向旺代地區(qū)派志愿軍。公社②委員呂班提出報告,五月一日,桑泰爾就準(zhǔn)備就緒;派出一萬兩千人,三十門野戰(zhàn)炮以及一個炮兵營。這支迅速組成的軍隊在士兵與下級軍官的比例上作了改變,人員配備比較合理,因此至今仍被視作典范。在今天,正規(guī)部隊的組建也是按照這種模式進(jìn)行的。
①法國大革命時,巴黎分為四十八個行政區(qū)。
、谝黄甙司-一七九五年的巴黎公社是革命的市政府。另一個巴黎公社(一八七一年)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政權(quán)。
四月二十八日,巴黎公社對桑泰爾的志愿軍下了這道命令:“決不寬恕,毫不留情。到了五月底,從巴黎來的一萬兩千人中,已死亡八千人。
走進(jìn)索德雷樹林的這一營人十分警惕地觀察前后左右,慢慢搜索?巳R貝將軍說過:
“士兵后背也長眼睛!彼麄円呀(jīng)走了很久。現(xiàn)在大概幾點(diǎn)鐘了?是上午還是下午?難以判斷,因?yàn)樵谶@些盤根錯節(jié)的荊棘叢里,永遠(yuǎn)是黃昏,從來就是陰暗的。
索德雷樹林是個悲慘的地方。一七九二年十一月,內(nèi)戰(zhàn)就是在這片樹叢中開始它的罪惡的。兇殘的瘸子穆斯克東正是從這致命的叢林中出來的。林中發(fā)生過大量的謀殺,更令人毛骨驚然。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地方了。士兵們小心翼翼地前進(jìn)。處處是花。周圍是顫動的枝條組成的厚墻,從那里飄下綠葉迷人的清香,幽暗的綠色中有著斑駁的陽光。地上長著菖蘭花、鳶尾花、水仙花、報春的小黃花、春天的藏紅花,它們是這層厚厚的植物地毯的點(diǎn)綴和花邊,地毯上湊集著形形色色的苔蘚,從毛蟲形直到星形。士兵們輕輕撥開樹枝,躡手躡腳地一步步走。小鳥在刺刀立方脈鳴。
從前,在和平時期,人們在索德雷樹林里玩“烏伊什巴”,就是在黑夜里追逐小鳥,現(xiàn)在人們玩的是追逐人。
叢林里長滿了樺樹、山毛櫸和橡樹。地面平坦,人走在苦葬和厚草上悄然無聲。沒有小道,或者說有幾條小道,但很快便消失了。還有些拘骨葉冬春、野黑刺李樹、藏草、芒柄花叢、高高的荊棘。十步之外的人是根本看不見的。
枝條中有時掠過一只蒼鷺或黑水雞,表明附近有沼澤。
士兵在行進(jìn),盲目地往前走,忐忑不安,又害怕撞上尋找的對象。
時不時地出視野營的痕跡:地面被火燒過,草被踩平了,還有用木棍搭成的十字架和血跡斑斑的樹枝。有人在這里煮過湯,在那里做過彌撒,在另一處包扎過傷員。但是,從這里經(jīng)過的人已無影無蹤。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可能很遠(yuǎn),也可能近在咫尺,正握著短銑槍藏在樹林里。樹林似乎荒寂無人。士兵們更加警惕;钠б饝岩?床灰娙耍透欣碛珊ε。這是一片歹徒出沒的森林。
這里很可能有陷阱。
三十位精兵在一位中士的率領(lǐng)下遠(yuǎn)遠(yuǎn)地走在大部隊前面去執(zhí)行偵察任務(wù)。隨軍的女食販與他們同行。女販們樂于隨先遣隊同行,當(dāng)然這要冒險,但能開開眼。好奇心是女人勇氣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
這支小小的先遣隊突然戰(zhàn)栗起來,這是獵人們常有的戰(zhàn)栗,它表明快到獸穴了。矮樹叢中央仿佛有人在呼吸,樹葉仿佛還晃動了幾下。士兵們相互示意。
當(dāng)偵察兵執(zhí)行警戒和搜索任務(wù)時,軍官們不需要介入。該做的事自然而然地就做了。
不到一分鐘,有動靜的地方就被包圍了。士兵們舉槍對準(zhǔn)它,從四面八方瞄準(zhǔn)荊棘叢中央那個陰暗的地方,手指扣住扳機(jī),眼睛盯著,只等中士下令就開槍射擊了。
這時那位女販壯著膽子往荊棘里看。中士正要喊“開火”時,女販卻喊道:“停下!”
她轉(zhuǎn)身對士兵說:“別開槍,同志們!
于是她奔向叢林深處。人們跟著她。
那里確實(shí)有人。
在茂林深處有一片小小的林中空地,它呈圓形,是燒樹根的木炭窯留下的。在它邊上,有一個由樹枝形成的房間式洞穴,它半開著,像一個放床的凹室。那里有一個女人,她坐在苔蘚上,正給一個嬰兒喂奶,膝頭上是另外兩個滿頭金發(fā)的孩子,他們在熟睡。
這就是陷阱。
“你在這里干什么?”女販喊道。
女人抬起頭。
女販又憤怒地說:
“你瘋了,呆在這里!”
接著又說:
“你差一點(diǎn)就沒命了!”
她又對士兵們說:
“這是個女人!
“當(dāng)然,我們看見了!”一位士兵說。
女販繼續(xù)說:
“來林子里送死!怎么干這種蠢事!”
女人嚇壞了,驚惶失措,呆若水雞,像是在做夢。她看看四周,看著那些長槍、馬刀、刺刀和兇狠的面孔。
兩個孩子醒了,哭叫起來。
“我餓了!币粋孩子說。
“我害怕!绷硪粋孩子說。
最小的孩子繼續(xù)吃奶。
女販對她說:
“你最乖。”
母親嚇得說不出話來。
中士朝她喊道:
“你別怕,我們是紅色無檐帽營!
女人全身顫抖不已。她瞧著中士,那是一張粗糙的臉,只看得見眉毛、髭須和火炭般的兩只眼睛。
“就是從前的紅十字營。”女販說。
中士接著問道:
“你是誰,太太?”
女人驚恐萬狀地打量他。她瘦削、年輕、蒼白,衣衫襤褸,戴著布列塔尼農(nóng)婦粗大的披肩風(fēng)帽,脖子上系著一床毛毯,像雌性動物一樣毫不在意地露出赤裸的乳房。她既沒有穿襪子也沒有穿鞋,兩只腳在流血。
“這是個窮人。”中士說。
女販用粗聲粗氣、但仍不失女性溫柔的口吻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喃喃說了幾個字,幾乎聽不清;
“米歇爾·弗萊夏!
這時,女販用粗大的手撫摸嬰兒的小腦袋,問道:
“小家伙多大了?”
母親沒有聽懂。女販又說:
“我問你她多大了?”
“呵!”母親說,“一歲半!
“夠大了,”女販說,“她不該再吃奶,應(yīng)該斷奶了。我們給她喝湯。”
母親開始放心了。睡醒的那兩個孩子好奇甚于恐懼,正在欣賞羽飾。
“呵!”母親說,“他們真餓壞了!
接著又說:
“我沒有奶了。”
“我們會給他們東西哈,”中士大聲說,“也給你。不過還有一件事。你是什么政治觀點(diǎn)?”
女人瞧著中士,沒有回答。
“你聽見我的問題了嗎?”
女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我很年輕就被送進(jìn)修道院,但我給了婚,我不是修女。修女們教我說法語。村子被人放火燒了,我們急急忙忙逃了出來,我連鞋也來不及穿!
“我是問你的政治觀點(diǎn)!
“我不知道!
中士又說:
“現(xiàn)在常有女奸細(xì)。女奸細(xì)是要槍斃的。來,你說吧,你不是波希米亞人吧。你的祖國在哪里?”
她仍舊瞧著他,仿佛聽不懂。中土重復(fù)說:
“你的祖國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說。
“怎么,你不知道哪里是你的老家?”
“呵,老家,我知道!
“那好,哪里是你的老家?”
女人回答說:
“西斯夸尼亞莊園,在阿澤教區(qū)!
這回中士吃驚了。他沉思片刻,問道:
“你是說……”
“西斯夸尼亞!
“那可不是祖國!
“那是我老家!
女人想了一下又說:
“我明白了,先生,您是法國人,我是布列塔尼人。”
“那又怎樣呢?”
“這不是同一個地方。”
“可這是同一個祖國呀!”中士喊叫了起來。
女人又說:
“我從西斯夸尼亞來!
“西斯夸尼亞就西斯夸尼亞吧。你家里人是在那里嗎?”
“是的。
“他們做什么?”
“他們?nèi)懒恕N覜]有親人了。”
中士是個愛說話的人,又繼續(xù)審問:
“見鬼,你總有親戚吧,至少從前有。你是誰?說話呀!
女人聽著,目瞪口呆,這句“至少從前有”不像是人的語言,而像是動物的吼叫。
女販感到自己應(yīng)該介入了。她又撫摸吃奶的孩子的頭,用手拍拍另外兩個孩子的臉頰。
“吃奶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她問道,“這是個女孩吧!
母親回答說:“若爾熱特。”
“老大呢?這淘氣鬼是男孩吧?”
“勒內(nèi)-讓!
“小的呢,他也是男孩吧,臉頰鼓鼓的。”
“胖阿蘭!蹦赣H說。
“這些孩子多好哇,”女販說,“都已經(jīng)像大人了!
中士繼續(xù)問:
“你說吧,太太,你有家嗎?”
“有過!
“在哪里?”
“在阿澤!
“你為什么不呆在家里?”
“家被燒掉了!
“誰干的?”
“不知道。是戰(zhàn)爭!
“你從哪里來?”
“從那里。”
“你去哪里?”
“不知道!
“說正題吧,你是誰?”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誰?”
“我們是逃難的人!
“你是哪一派?”
“不知道。”
“是藍(lán)黨還是白黨①?你和誰站在一起?”
、偎{(lán)黨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激進(jìn)派,白黨是保皇派。
“和我的孩子們!
沉默。女販說:
“我沒有生過孩子,沒有時間生孩子!
中土又問道:
“那你的父母呢?聽我說,太太,告訴我們你父母是什么人。我叫拉杜,我是中土,我是從謝爾什米迪街來的,我父母原先在那里,我可以談我的父母。你談?wù)勀愕母改赴。他們原先是什么人??p> “他們姓弗萊夏,就這些!
“是呀,弗萊復(fù)是弗萊夏,拉杜是拉杜,可總有個職業(yè)吧。你父母的職業(yè)是什么?原先是干什么的?現(xiàn)在干什么?你的這些弗萊夏,他們弗萊夏些什么呢?”
“他們種地。我父親是殘廢,不能做工。他挨過老爺--他的老爺,我們的老爺--的棍子,這還算老爺開思,因?yàn)楦赣H偷了一只兔子,這夠死罪,老爺發(fā)善心,讓手下人只打了我父親一百根,從那時就落下了殘疾。”
“還有呢?”
“我爺爺是胡格諾派①,被本堂神甫送去服苦役。那時我很小!
、偈潦耸兰o(jì)法國天主教徒對新教徒的稱呼。
“還有呢?”
“我公公是私鹽販子,被國王送上了絞架!
“那你丈夫呢,他是干什么的?”
“那些天里他打仗。”
“為誰打仗?”
“為國王!
“還有呢?”
“為領(lǐng)主老爺!
“還有呢?”
“為本堂神甫先生!
“真是他媽的該死的畜生!”一位士兵大聲說。
女人一驚,顯得惶惶不安。
“你瞧,太太,我們是巴黎人!迸満吞@地說。
女人雙手合十高聲說:
“呵天主耶穌基督!”
“不要迷信!”中上說。
女販在那女人身邊坐下,將最大的孩子拉到自己兩膝之間,孩子乖乖地聽從了。兒童常常莫名其妙地安然順從或認(rèn)生害怕,大概內(nèi)心里有一種暗示吧。
“我可憐的好心大嫂老鄉(xiāng),你有這么漂亮的孩子,多好哇。我能猜出他們的年齡,老大四歲,弟弟三歲吧。你瞧瞧,吃奶的這小家伙可真貪嘴。呵,小鬼!別這樣啃媽媽,好不好?我說,太太,你別怕,你應(yīng)該加入我們這個營,和我一樣干活。我叫烏扎爾德,這是綽號。我喜歡叫烏扎爾德,不喜歡像我母親一樣叫比科爾諾小姐。我是伙食販。軍隊相互開火,相互殘殺時,給他們酒喝的女人就叫伙食販,干這行的人可不少。我們兩人的腳差不多大,我把鞋給你。八月十日①我在巴黎,給過韋斯特曼②酒喝,一切順利。我看見路易十六上斷頭臺,就是人們稱作的路易·卡佩。他不愿意。你聽聽看,就在一月十三日③,他還燒栗子吃,和家里人笑笑鬧鬧哩。后來他也不得不在我們稱作的搖板上躺下,沒穿禮服上裝,沒穿鞋,只穿著襯衫、凸紋布外衣、灰呢短褲和灰色絲襪。這些我可是親眼見過。運(yùn)地來的馬車涂的是綠漆。我看你就來我們這里吧,這個營里都是好小伙子。你來當(dāng)?shù)诙柣锸池湥医棠阍趺锤,呵,簡單得很。你帶上桶和鈴鐺,走到鬧哄哄的、槍彈炮彈飛來飛去的地方,你大聲喊:‘孩子們,誰要喝一口?’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了。我呀,無論是誰,我都給酒喝,給白軍,也給藍(lán)軍,我是藍(lán)軍,是忠誠的藍(lán)軍,但我的酒是給所有人的。傷員們總是口渴。人死是不分觀點(diǎn)的。人們死時應(yīng)該相互握手。打仗真是件蠢事!你來我們這里吧。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接我的班。你瞧,我就是這個脾氣,但我既是好心的女人又是正直的男人。你不要害怕。”
、僖黄呔哦臧嗽率眨屠杵鹆x公社襲擊議會,國王被“停職”。
③參加八月十日革命行動的法國將軍。
③路易十六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被處死。
女酒販停住了,那女人哺響說:
“我們原先的鄰居叫瑪麗-讓娜,仆人叫瑪麗-克洛德。”
此刻,拉杜中立正在訓(xùn)斥那個士兵:
“閉嘴,你嚇壞了這位太太。在女人面前不該說粗話!
“對有教養(yǎng)的人來說這也是不折不扣的屠殺呀!笔勘瘩g說,“這些人可真是奇怪,岳父被領(lǐng)主打殘廢了,爺爺被神甫發(fā)配服苦役,父親被國王吊死了,可他們還打仗,真他媽的,還不造反,還為領(lǐng)主、神甫、國王賣命!”
中士喝道:
“在隊伍里不許說話!”
“不說話,中土!笔勘终f,“可是,這樣漂亮的女人為了教士去送死,這總說不過去吧!
“士兵,”中上說,“我們這里可不是梭槍俱樂部。別耍嘴皮子!
接著他轉(zhuǎn)身問那個女人:
“你丈夫呢,太太?他在于什么?他現(xiàn)在怎么樣?”
“沒了。被殺死了!
“在哪里?”
“在樹籬那邊。”
“什么時候?”
“三天以前!
“是誰干的?”
“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是誰殺死了你丈夫?”
“不知道!
“是藍(lán)軍?是白軍?”
“是一顆子彈!
“三天以前?”
“是的。”
“在哪個方向?”
“靠埃爾內(nèi)。我丈夫倒下了,就是這樣。”
“他死了以后,你干什么呢廣
“領(lǐng)著孩子逃走!
“去哪里?”
“往前走唄!
“在哪里過夜?”
“地上!
“吃什么呢?”
“不吃東西!
中士以軍人的方式撅起嘴,髭須碰到了鼻子。
“不吃東西?”
“在荊棘里找去年剩下的黑利李和桑果,還有越桔種子、頗草的嫩枝!
“好嘛,等于什么也沒有說。”
最大的孩子仿佛聽懂了,說:“我餓!
中士從衣袋里掏出一塊配給面包,遞給母親。母親將它掰成兩半給了孩子們。兩個小家伙貪婪地啃起來。
“她自己一口也不吃!敝惺抗緡佌f。
“因?yàn)樗火I!币晃皇勘f。
“因?yàn)樗悄赣H!敝惺空f。
孩子們停了下來。
“我渴!币粋孩子說。
“我渴!绷硪粋孩子也說。
“這個鬼樹林里沒有小溪嗎?”中土問。
女酒販從腰帶上摘下那只和小鈴銷掛在一起的鋼杯,旋開斜背在身上的木桶的開關(guān),往林里倒了幾滴酒,將杯子湊近孩子們的嘴唇。
第一個孩子喝了,做了個鬼瞼。
第二個孩子喝了,吐了出來。
“這可是好喝的東西!迸溦f。
“是烈燒酒?”中土問道。
“對,上等酒,可他們是農(nóng)民!
接著,她擦擦杯子。
中士又問:
“你就這樣逃命嗎,太太?”
“只能這樣唄!
“穿過田野,好像有人跟在后面?”
“我拼命跑,然后走,然后倒下來!
“可憐的教民!”女販說。
“人們在打仗,”女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周圍都是槍彈。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我丈夫被打死了,我只明白這一點(diǎn)。”
中士用槍托敲著地,大聲說:
“愚蠢的戰(zhàn)爭!真他媽的!”
女人接著說:
“昨天夜里,我們在一棵埃穆斯里睡的覺。”
“四個人?”
“四個人!
“睡覺?”
“睡覺!
“那是站著睡覺了。”中士說,接著又轉(zhuǎn)身對土兵們說,“同志們,這里有一種枯死的空心樹,里面只容得下一個筆直站立的男人。這些野人們管這樹叫埃穆斯。有什么辦法呢?他們不可能是巴黎人呀!
“在樹洞里睡覺!”女販說,“還帶著三個孩子!”
“要是孩子叫喊起來,過路的人只聽見樹在喊:‘爸爸,媽媽’,可什么也看不見,那可真古怪!敝惺空f。
“幸好現(xiàn)在是夏天!迸藝@息說。
她看著地面,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氣,目光中流露出對災(zāi)難的困惑。
士兵們默默無語,在苦難的女人四周圍成一圈。
一個寡婦,三個孤兒,逃亡,遺棄,孤獨(dú),四面八萬轟響的戰(zhàn)火,饑餓,干渴,以草根為食,以天空為屋頂。
中士走近女人,瞧著吃奶的嬰兒。嬰兒放開了奶頭,輕輕轉(zhuǎn)過頭,用漂亮的藍(lán)眼睛瞧著向她俯身的那張野獸般毛茸茸的、令人害怕的臉,微笑了起來。
中士直起身來,一顆大淚珠在臉頰上滾下,停在髭須盡端,像一粒珍珠。
他提高聲音說:
“同志們怕于這一切,我決定咱們營收養(yǎng)這些孩子。同意嗎?咱們收養(yǎng)這三個孩子!
“共和國萬歲!”士兵們高呼。
“好,一言為定。”中士說。
于是他將兩手伸到母親和孩子的頭部上方:
“這就是紅色無檐帽營的孩子們!
女販興奮得跳了起來,喊著說:
“一頂帽子下的三個腦袋①。”
、俑挥性⒁獾奈淖钟螒颍硎救齻人共一個觀點(diǎn)。這是大革命時期人們的夢想。
--原編者注
接著她又大哭起來,狂熱地親吻那可憐的寡婦,說道:
“這小家伙看上去已經(jīng)很淘氣了!
“共和國萬歲!”士兵們再次喊道。
中士對那位母親說:
“來吧,女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