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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虻在線閱讀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外國名著

第十章

快到二月底的時候,牛虻去了一趟里窩那。瓊瑪把他引見給了在那里擔(dān)任船運經(jīng)理的一位英國青年。她和她的丈夫是在英國認(rèn)識他的。他曾數(shù)次給瑪志尼黨的佛羅倫薩支部幫過小忙,還曾借錢應(yīng)付意外的緊急情況,也曾允許使用他的商業(yè)地址收寄黨的信件,等等。但是這一切都是通過瓊瑪去做工作,看在他和她的私人交情份上。因此根據(jù)黨內(nèi)慣例,她有權(quán)利用這層關(guān)系去做在她看來是有益的事情。至于這樣做有沒有用,那是另外一個問題。請求一位友好的同情者出借他的地址,收寄發(fā)自西西里的信件,或者在他的帳房保險箱的一角存放幾份文件,這是一回事。請他私運武器旨在發(fā)動起義則是另外一回事。至于他能否同意,她不抱什么希望。

“你只能碰碰運氣,”她對牛虻說,“但是我并不認(rèn)為會有什么結(jié)果。如果你帶著介紹信去找他,請他借五百斯庫多,我敢說他會立即借給你——他這個人特別慷慨——也許會在危急關(guān)頭把他的護(hù)照借給你,而且也會把一個逃犯藏在他的地窖里。但是如果你提到諸如槍支這類的事情,他會瞪眼望著你,并且認(rèn)為我們都在發(fā)神經(jīng)!

“他也許會給我?guī)讉暗示,或者把我引見給一兩位友好的水手。”牛虻回答,“反正值得碰碰運氣!

月底的一天,他走進(jìn)她的書房,穿得不像平常那樣講究。

從他的臉上,她立即就看出他有好消息要告訴她。

“啊,你終于來了!我開始以為你一定出了什么事!”

“我還是認(rèn)為不寫信要更安全,而且我也不能早點回來!

“你剛到嗎?”

“對,我下了公共馬車就直接趕了回來。我過來就想告訴你一聲,那事全都辦妥了!

“你是說貝利真的已經(jīng)答應(yīng)幫助嗎?”

“豈止是幫助。他把全部工作都承擔(dān)下來了——裝貨、運輸——一切事情。槍支將被藏在貨包里,直接從英國運來。他的合伙人威廉姆斯是他的好友,此人同意負(fù)責(zé)南漢普頓那邊的啟運,貝利會設(shè)法把貨混過里窩那的海關(guān)。所以我在那里待了那么長的時間。威廉姆斯剛剛動身去南漢普頓,我一直把他送到熱那亞!

“途中討論了細(xì)節(jié)嗎?”

“對,在我暈船不那么厲害時,我們就說個沒完!

“你還暈船嗎?”她趕緊問道。她想起了曾有一天,她的父親帶著他們?nèi)ズI嫌斡[時,亞瑟因為暈船吃了不少苦頭。

“暈得厲害,盡管以前經(jīng)常出海。但是他們在熱那亞裝船時,我們還是深談了一次。我想你認(rèn)識威廉姆斯吧?他真是一個好人,可靠而又明智。貝利也是這樣的人。而且他倆都知道怎樣才能做到不走漏風(fēng)聲!

“我倒覺得貝利這樣做是有點冒險!

“我也是這么告訴他的,他只是面帶怒色說道:‘這與你有何相干?’這正是我所希望他說出的話。如果我在廷巴克圖見到貝利,我就會走到他跟前說:‘早晨好,英國人!

“但我想不出你怎樣才使他們同意的,我沒有想到威廉姆斯也會同意。”

“是啊,他先是表示強(qiáng)烈反對,并不是因為危險,而是因為這事‘這么不像回事’。但是花了一點時間,我還是把他爭取過來了,F(xiàn)在我們就來談?wù)劸唧w事項吧!

當(dāng)牛虻回到他的寓所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盛開的日本榅桲花垂掛在花園的墻上,在落日的余暉中顯得那么暗淡。他摘了幾枝,把它們帶進(jìn)了屋里。當(dāng)他打開書房的門時,綺達(dá)從角落的一張椅子里一跳而起,朝他跑過來。

“噢,費利斯,我還以為你永遠(yuǎn)也不回來了!”

一時沖動之下,牛虻想要厲聲問她在他的書房里干什么,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已有三個星期沒有見到她了。于是他伸出了手,有點生硬地問道:“晚安,綺達(dá)。你好嗎?”

她揚(yáng)起頭讓他親吻,但是他走了過去,好像沒有看見這個舉動。他拿過一只花瓶,把榅桲花插了進(jìn)去。就在這時,門被撞開了,那只柯利狗闖進(jìn)屋里,激動地圍著他亂轉(zhuǎn),興奮地叫個沒完沒了。他放下了花,彎腰拍拍那只狗。

“呃,謝坦。老伙計,你好嗎?對,真是我。握握手吧,應(yīng)該像個好狗!”

綺達(dá)的臉上露出生硬而又慍怒的表情。

“我們出去吃飯吧?”她冷冷地問道。“我在我那兒給你訂了飯,因為你寫信說你今天傍晚回來!

他迅速轉(zhuǎn)過身來。

“非、非、非常抱歉,你就不、不該等我!我要收拾一下,馬上就過來。也、也許你不介意我把這些放進(jìn)水里吧!

當(dāng)他走進(jìn)綺達(dá)的餐廳時,她正站在一扇鏡子前,把一枝榅桲花系在她的裙子上。她顯然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顯出心情愉快的樣子。她走到他跟前,手里拿著一小束扎在一起的鮮紅色的花蕾。

“這是給你的插花,讓我把它別在你的外衣上。”

他在吃飯的時候盡量顯得和顏悅色,一直跟她閑聊著天兒,她則報以燦爛的微笑。見到他回來,她顯然感到非常高興,這使他有些尷尬。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認(rèn)為她已離他而去,生活在與她意氣相投的朋友和伙伴中間。他從沒想過她會思念自己。現(xiàn)在她這么激動,那么在此之前她一定覺得百無聊賴。

“我們上陽臺去喝咖啡吧,”她說,“今晚十分暖和!

“很好。要我?guī)夏愕募麊?也許你會唱歌!

她興奮得滿臉通紅。他對音樂非常挑剔,并不經(jīng)常請她唱歌。

沿著陽臺的墻壁有一圈寬木凳子。牛虻選擇了能夠一覽山間秀色的角落,綺達(dá)坐在矮墻上,腳搭在木凳上,背靠在屋頂?shù)闹由稀K⒉涣粢饩吧,她喜歡望著牛虻。

“給我一支香煙,”她說,“在你走后,我相信我沒抽過一支煙!

“好主意!我正想抽根煙,盡興享受這融融之樂!

她傾身向前,情真意切地望著他。

“你真的高興嗎?”

牛虻那雙好動的眉毛揚(yáng)了起來。

“對,為什么不呢?我吃了一頓飯,正在欣賞歐洲的美景,現(xiàn)在又要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欣賞匈牙利的民歌。我的良心和我的消化系統(tǒng)都沒出什么毛病,一個人還想希望得到什么?”

“我知道你還希望得到一樣?xùn)|西!

“什么?”

“這個!”她往他手里扔去一個紙盒子。

“炒杏仁!你為什么不在我抽煙之前告訴我呢?”他帶著責(zé)備的口吻說道。

“嗨,你這個小寶貝!你可以抽完煙再吃。咖啡來了。”

牛虻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吃著炒杏仁,就像一只舔著奶油的小貓那樣神情專注,享受著這一切。

“在里窩那吃過那種東西以后,回來品嘗正宗的咖啡真是好極了!”他拖長聲音說道。

“既然你在這兒,回家歇歇就有了一個好理由!

“我可沒有多少時間啊,明天我又得動身!

那個笑容從她臉上消失了。

“明天!干什么?你要到哪兒去?”

“噢!要去兩三個地方,公事!

他和瓊瑪已經(jīng)作了決定,他要去亞平寧山區(qū)一趟,找到邊境那邊的私販子,安排武器私運的事宜。穿過教皇領(lǐng)地對他來說是件極其危險的事情,但是想要做成這事只得如此。

“總是公事!”綺達(dá)小聲嘆息了一聲,然后大聲問道:“你要出去很長時間嗎?”

“不,也就兩三個星期,很、很、很可能是這樣。”

“我想是去做那事吧?”她突然問道。

“什么事?”

“你總是冒著生命危險去做的事情——沒完沒了的政治。”

“這與政、政、政治是有點關(guān)系!

綺達(dá)扔掉她的香煙。

“你是在騙我,”她說,“你會遇到這樣或者那樣的危險!

“我要直接去闖地、地獄,”他懶洋洋地回答,“你、你碰巧那兒有朋友,想要讓我捎去常青藤嗎?其實你不、不必把它摘下來。”

她從柱子上用力扯下一把藤子,一氣之下又把它扔了下來。

“你會遇到危險的,”她重復(fù)說道,“你甚至都不愿說句實話!你認(rèn)為我只配受人愚弄,受人嘲笑嗎?總有一天你會被絞死,可你連句道別的話都不說?偸钦危巍矣憛捳!”

“我、我也是!迸r嫡f道,并且懶懶地打著呵欠。“所以我們還是談點別的東西吧——要不,你就唱首歌吧!

“那好,把吉他拿給我。我唱什么呢?”

“那支《失馬謠》吧,這歌非常適合你的嗓子!

她開始唱起那首古老的匈牙利民謠,歌中唱的是一個人先失去了他的馬,然后失去了他的房子,然后又失去了他的情人,他安慰自己,想起了“莫哈奇戰(zhàn)場失去的更多更多”。

年虻特別喜歡這首歌,它那激烈悲愴的曲調(diào)和副歌之中所含的那種苦澀的禁欲主義使他怦然心動,那些纏綿的樂曲卻沒有使他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

綺達(dá)的嗓音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雙唇唱出的音符飽滿而又清脆,充滿了渴望生活的強(qiáng)烈感情。她唱起意大利和斯拉夫民歌會很差勁,唱起德國民歌則更差,但是她唱起匈牙利民歌來卻非常出色。

牛虻聽著她唱歌,瞪著眼睛,張著嘴巴。他從沒聽過她這樣唱歌。當(dāng)她唱到最后一行時,她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

啊,沒有關(guān)系!失去的更多更多……

她泣不成聲,停下了歌聲。她把臉藏在常青藤里。

“綺達(dá)!”牛虻起身從她手里拿過吉他!霸趺蠢?”

她只是一個勁兒地抽泣,雙手捂住臉。他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告訴我是怎么回事。”他溫柔地說。

“別管我!”她抽泣著,身體直往后縮!皠e管我!”

他快步回到他的座位,等著哭泣聲停下來。突然之間,牛虻感到她的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她就跪在他的身邊。

“費利斯——別走!不要走!”

“我們回頭再談這個!彼f,并且輕輕地掙脫那只勾住他的胳膊!跋雀嬖V我是什么讓你如此心煩意亂。有什么事兒嚇著你了嗎?”

她默默地?fù)u了搖頭。

“我做了什么傷害你的事嗎?”

“沒有。”她伸出一只手撫摸他的喉嚨。

“那是什么呢?”

“你會被殺死的,”最后她輕聲地說道,“那天有些人到我這兒來,我聽其中有個人說你會有麻煩——在我問你的時候,你卻笑我!”

“我親愛的孩子,”牛虻吃驚不小,過了一會兒說道,“你的腦子里裝進(jìn)了一些不著邊際的念頭。可能有那么一天我會被殺死——這是成為一位革命黨人的自然結(jié)果。但是沒有理由懷疑我現(xiàn)在就—就會被殺死。我冒的險并不比別人大!

“別人——別人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你愛我,你就不會這樣走開,丟下我孤枕難眠,擔(dān)心你被捕了,或者在睡著時就會夢見你已死了。你對我的關(guān)心程度,還不及你關(guān)心那只狗呢!”

牛虻站了起來,慢步走到陽臺的另一頭。他沒有料到會碰上這樣的場面,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對,瓊瑪說得對,他使他的生活陷入一個他很難解脫的糾葛之中。

過了一會兒,他走了回來!白聛砦覀冃钠綒夂偷卣?wù),”也說,“我看我們誤解了對方。如果我認(rèn)為你是認(rèn)真的,那么我當(dāng)然就不應(yīng)該笑你。盡量清楚地告訴我,是什么使你感到心煩意亂。如果有什么誤解,我們也許就能把它澄清。”

“沒有什么要澄清的。我看得出來,你對我毫不在乎。”

“我親愛的孩子,我們彼此之間最好還是坦誠相待。我總是努力抱著坦誠的態(tài)度處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我認(rèn)為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你——”

“噢,的確沒有!你一直都很誠實,你甚至從來都不裝裝樣子,只把我當(dāng)成一個妓女——從舊貨店買的一件花衣裳,在你之前曾被許多男人占有過——”

“噓,綺達(dá)!我從來就不曾把一個活人想成這樣!

“你從來沒愛過我。”她氣呼呼地堅持說道。

“沒有,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聽我說,盡量不要以為我是存心不良!

“誰說過我以為你存心不良?”

“等一等。我想說的是我并不相信世俗的道德準(zhǔn)則,而且我也不尊重它們。對我來說,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只是個人喜好和厭惡的問題——”

“還是一個錢的關(guān)系。”她打斷了他的話,并且冷笑了一聲。他直往后縮,猶豫了一會兒。

“那當(dāng)然是這個問題丑陋的地方。但是相信我,如果我認(rèn)為你不喜歡我,或者對這事感到厭惡,那么我永遠(yuǎn)都不會提出我們處下去,而且也不會利用你的處境,勸說你同意我們相處。我這一輩子從沒對任何女人做過這事,我也從沒對任何一個女人虛情假意。你可以相信我說的是真話——”

他停頓了一會兒,但是她沒有回答。

“我以為,”他接著說道,“如果一個男人在這個世界上獨自一身,并且感到需要——需要一個女人陪在他的身邊,如果他能找到一個吸引他的女人,而且他并不覺得她討厭,那么他就有權(quán)抱著感激和友好的態(tài)度,接受一個女人愿意給予他的喜悅,不必締結(jié)更加密切的關(guān)系。我看這事沒有什么壞處,只要公平對待雙方,不要相互侮辱、相互欺騙。至于在我認(rèn)識你之前,你曾與其他男人有過關(guān)系,我對此沒有想過。我只是想過這層關(guān)系對我們兩人都是愉快的,不會傷害誰。一旦這層關(guān)系變得讓人感到厭倦,那么我們都有權(quán)割斷這層關(guān)系。如果我錯了——如果你已經(jīng)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待這層關(guān)系——那么——”

他又頓了一下。

“那么?”她小聲說道,頭也沒抬一下。

“那么我就使你受了委屈,我非常抱歉。但是我并不是存心這樣!

“你‘并不存心’,你‘以為’——費利斯,你是鐵石心腸的人嗎?你這一生從沒愛過一個女人,竟然看不出我愛你嗎?”

他突然打了一個激靈。已經(jīng)很久沒人對他說:“我愛你!

她隨后跳了起來,張開雙臂抱住他。

“費利斯,和我一起走吧!離開這個可怕的國家,離開這些人,離開他們的政治!我們與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走吧,我們在一起會非常幸福的。我們?nèi)ツ厦,到你曾?jīng)居住過的地方。”

聯(lián)想所引發(fā)的肉體恐懼使他醒悟過來,并且恢復(fù)了自制。

他把她的雙手從脖子上掰開,然后緊緊地握住它們。

“綺達(dá)!請你明白我對你講的話。我并不愛你,即使我愛你,我也不會和你一起走開。我在意大利有我的工作,有我的同志——”

“還有一個你更愛的人嗎?”她惡狠狠地叫道!班,我真想殺死你!你關(guān)心的并不是你的同志們。我知道你關(guān)心誰!”

“噓!”他平靜地說道,“你太激動了,盡想些并不真實的事情。”

“你以為我想到了波拉夫人嗎?我不會那么容易上當(dāng)?shù)!你同她只談(wù)危銓λ⒉灰姷帽葘ξ腋P(guān)心。是紅衣主教!”

牛虻嚇了一跳,好像被槍擊中了一樣。

“紅衣主教?”他機(jī)械地重復(fù)了一下。

“就是秋天到這里來布道的蒙泰尼里紅衣主教。在他的馬車經(jīng)過時,你以為我沒有看見你的臉嗎?你臉色煞白,就像我口袋里的手絹一樣!怎么,因為我說出了他的名字,所以你現(xiàn)在就像樹葉一樣顫抖嗎?”

他站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他緩慢而又溫柔地說道,“我——恨那位紅衣主教。他是我最大的敵人!

“不管是不是敵人,你都愛他,愛他甚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粗业哪槪绻愀业脑,你就說這不是真的!”

他調(diào)過頭去,望著花園。她偷偷地看著他,有點害怕她所做的事情。他的沉默有點讓人感到恐懼。最后她偷偷走到他跟前,就像是一個受驚的小孩,羞答答地扯著他的袖子。他轉(zhuǎn)過身來。

“是真的。”他說。

(第二部·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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