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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虻在線閱讀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外國名著

第一章

隨后的五個星期里,瓊瑪和牛虻興奮不已,忙得不可開交。他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思考他們個人的事情。當武器平安地運進教皇領(lǐng)地以后,剩下的是一項更加艱難、更危險的任務,那就是把它們從山洞和山谷的秘密隱藏地點悄悄運到當?shù)氐母鱾中心,然后再運到各個村莊。整個地區(qū)到處都是暗探,牛虻把彈藥交給了多米尼季諾。多米尼季諾派了一個信使到了佛羅倫薩,緊急呼吁派人幫忙,要不就寬限時間。牛虻曾經(jīng)堅持這一工作必須在六月底之前完成。可是道路崎嶇,運送輜重是件難事;而且為了隨時躲避偵探,運期一再耽擱。多米尼季諾已經(jīng)陷入絕望!拔沂沁M退兩難,”他在信上寫道,“我不敢加快工作,因為怕被發(fā)覺。如果我們想要按時作好準備,我就不該拖延。要不立即派個得力的人來幫忙,要不就讓威尼斯人知道我們在七月的第一個星期之前無法做好準備。”

牛虻把信帶到瓊瑪那里。她一邊看著信,一邊皺著眉頭坐在地板上,并且用手逆撫小貓的毛。

“這可糟糕了,”她說,“我們可不能讓威尼斯人等上三個星期!

“我們當然不能,這事真是荒唐。多米尼季諾也、也許明、明、明白這一點。我們必須按照威尼斯人的步驟行事,而不是讓他們按照我們的步驟行事!

“我看這不怪多米尼季諾,他顯然已經(jīng)盡了全力。無法完成的事情,他是做不成的!

“問題并不出在多米尼季諾身上,問題出在他身兼兩職。我們至少應該安排一個人負責看守貨物,另外安排一個人負責運輸。他說得很對。他必須得到切實的幫助!

“但是我們能給他什么幫助呢?我們在佛羅倫薩沒人可以派去啊!

“那么我就必須親自去了!

她靠在椅子上,略微皺起眉頭看著他。

“不,那不行。這太危險了!

“如果我們找、找、找不到別的辦法解決問題,那么只能這樣!

“那么我們必須找到別的辦法,就這樣定了。你現(xiàn)在又去,這不可能!

他的嘴唇下角出現(xiàn)了一條固執(zhí)的線條。

“我看不出這有什么不可能!

“你還是平心靜氣地想上一分鐘。你回來以后只有五個星期,警察還在追查朝圣的事情,他們四處出動,想要找出一條線索。是,我知道你精于偽裝,但是記住很多人看見過你,既見過扮作迭亞戈的你,也見過扮作農(nóng)民的你。你既無法偽裝你的瘸腿,也無法偽裝你臉上的傷痕。”

“這個世上瘸腿的人多、多著呢!

“對,但是你瘸了一只腿,臉上有塊刀疤,左臂受了傷,而且你的眼睛是藍色的,皮膚又這么黝黑。在羅馬尼阿,像你這樣的人可不多。”

“眼睛沒關(guān)系。我可以用顛茄改變它們的顏色!

“你不能改變其他東西。不,這不行。因為你現(xiàn)在這樣堂而皇之地去,你會睜眼走進陷阱里去。你肯定會被抓住!

“但是必須有、有、有人幫助多米尼季諾!

“讓你在這樣的緊急時刻被捕,對他來說毫無幫助。你的被捕只會意味著整個事情宣告失敗。”

但是很難說服牛虻,他們討論了半天也沒有結(jié)果。瓊瑪開始意識到他的性格極其固執(zhí),雖然言語不多,可就是寧折不彎。如果她不是對這件事感觸很深,她很可能會息事寧人,作出讓步?墒窃谶@件事情上,她的良心不許她作出讓步。從擬議的行程中所得的實際好處,在她看來都不足以值得去冒險。她禁不住懷疑他急于想去,與其說是出于堅信政治上的迫切需要,倒不如說是出于一種病態(tài)的渴望,想要體會危險的刺激。他已經(jīng)習慣于拿生命去冒險,他易于闖進不必要的險境之中。她認為這是放蕩不羈的表現(xiàn),應該平靜而又堅定地予以抵抗。發(fā)現(xiàn)爭來爭去都無法打消他那自行其是的頑強決心,她使出了最后的一著。

“我們還是坦率地對待這事,”她說,“實事求是。并不是多米尼季諾的困難使你如此決意要去,只是你自己熱衷于——”

“這不是真的!”他激烈地打斷了她的話!八麑ξ襾碚f不算什么,即使我再也見不到他,我也不在乎!

他停了下來,從她的臉上看出他的心事業(yè)已暴露。他們的眼睛突然相對而視,然后又垂了下來。他們都沒有講出心中俱知的那個名字。

“我并、并不想挽救多米尼季諾!彼詈蠼Y(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臉卻半埋在貓的毛發(fā)里。“而是我、我明白如果他得不到幫助,我們的工作就有失敗的危險!

她沒有理會他那不值一駁的遁詞,接著說了下去,好像她并沒被打斷過。

“你是因為熱衷于冒險,所以你才想去那兒。在你煩惱的時候,你渴望冒險;在你生病的時間,你想要得到鴉片!

“我并沒索要鴉片,”他執(zhí)意說道,“是別人堅持讓我服的。”

“大概是吧。你有點為你的禁欲主義而引以為豪,要求肉體的解脫就會傷害你的自尊。但是在你冒著生命危險去緩解神經(jīng)的刺激時,你的自尊則會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滿意。不管怎么說,這種差別僅是一個慣常的差別!

他把貓的腦袋扳到后面,俯身望著那雙綠色的圓眼睛。

“帕希特,真的嗎?——”他說。“你的主人說、說我的這些苛刻的話是真的嗎?這是‘我有罪,我犯下大罪’的事情嗎?你這只聰明的動物,你從來就不索要鴉片,是嗎?你的祖先是埃及的神靈,沒人會踩它們的尾巴。可是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截下你的貓爪,把它湊到燭火之中,你對人間罪惡的超然態(tài)度又會怎樣。那你就會找我索要鴉片吧?抑或也許——尋死吧?不,貓咪,我們沒有權(quán)利為了個人而去尋死。我們也—也許罵罵咧咧,如果這能安慰我們的話。但是我們不必扯下貓爪!

“噓!”她把貓從他的膝上拿下來,然后把它放在一只小凳上!澳阄铱梢曰仡^考慮這些東西。我們現(xiàn)在必須考慮怎樣才能幫助多米尼季諾脫離困境。凱蒂,怎么回事?來了一位客人。我忙著呢!

“賴特小姐派了專人送來了這個,夫人。”

包裹封得嚴嚴實實,里面裝著一封寫給賴特小姐的信。信沒有拆開,上面貼著教皇領(lǐng)地的郵票。瓊瑪以前的同學仍然住在佛羅倫薩,為了安全起見,比較重要的信件經(jīng)常是寄到她們那里。

“這是米歇爾的記號。”她說。她迅速瞥了一眼,信上似乎談的是亞平寧山區(qū)一所寄宿學校的夏季費用。她指著信件一角的兩處小點!斑@是用化學墨水寫的,試劑就在寫字臺的第三個抽屜里。對,就是那個!

他把信攤在寫字臺上,拿著一把小刷子在信上涂了一遍。

當信上的真正內(nèi)容顯現(xiàn)出來時,他看到了那行鮮艷的藍字,然后靠在椅背上放聲大笑。

“怎么回事?”她匆忙問道。他把信遞給了她。

多米尼季諾已經(jīng)被捕。速來。

她拿著信坐了下來,絕望地凝視著牛虻。

“呃——呃?”他最后說道,拖著柔和、嘲諷的聲音。“你現(xiàn)在總該相信我必須去吧?”

“是,我想你必須去,”她嘆息一聲回答,“我也去。”

他抬起頭來,有些吃驚!澳阋踩?但是——”

“那當然了。我知道佛羅倫薩一個人也不留,會很不方便的。但是為了提供額外的人手,現(xiàn)在一切都要擱在一邊。”

“那兒有足夠的人手。”

“但是他們并不屬于你能信任的人。你剛才自己說過必須有兩個人分頭負責,如果多米尼季諾無法做成這件事情,那么顯然你也無法做成。記住,在做這種工作時,像你這樣時刻都有危險的人會很不方便的,而且會比別人更需要幫助。如果不是你和多米尼季諾,那一定就是你和我!

他皺著眉頭考慮了一會兒。

“對,你說得很對,”他說,“而且是越快越好。但是我們不該一起出發(fā)。如果我今晚出發(fā),嗯,你明天可以乘坐下午的馬車!

“去哪兒?”

“這一點我們必須討論一下。我認為我最、最、最好還是直接去范查。如果我今天深夜出發(fā),乘車到達圣·羅倫索,那我可以在那兒安排我的裝扮,然后我接著往前趕!

“我看不出我們還有別的辦法!彼f,著急地略微皺起了眉頭。“但是這樣非常危險,你這樣匆忙動身,委托博爾戈的私販子給你找個偽裝。在你越過邊境之前,你至少應該安排三個整天來擾亂蹤跡!

“你不用害怕,”他笑著回答,“再往前我也許被抓起來,但是在越過邊境時不會被捕。一旦到了山里,我就像在這里一樣安全。亞平寧山區(qū)沒有一個私販子會出賣我。我倒是不大清楚你怎樣才能通過邊境!

“噢,那很簡單!我就拿上路易絲·賴特的護照,裝作去度假。羅馬尼阿沒人認識我,但是每一個暗探都認識你!

“幸運的是,每一個私販子也都認識我。”

她拿出表來。

“兩點半。如果我們今晚動身,我們還有一個下午和一個傍晚!

“那么我最好還是回家,現(xiàn)在就把一切安排好,然后弄上一匹快馬。我就騎馬去圣·羅倫索,那樣安全。”

“但是租用馬匹一點兒也不安全。馬的主人會——”

“我不會去租馬的。我認識一個人,他會借我一匹馬。他這個人可以信賴。他以前為我做過事。邊境上的一個牧羊人會把馬送回來。那么,我會在五點或五點半到這兒來。我走了以后,我想、想讓你去找馬爾蒂尼,把一切都向他解釋一下!

“馬爾蒂尼!”她轉(zhuǎn)過身來,吃驚地看著他。

“對,我們必須相信他,除非你能想到另外一個人!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們在這兒必須有個能夠信任的人,防止遇到任何特別的困難。在所有的人當中,我最相信馬爾蒂尼。里卡爾多當然什么事都愿為我們做,但是我認為馬爾蒂尼的頭腦更加冷靜。不過,你還是比我更了解他。你看著辦吧!

“我絲毫也不懷疑馬爾蒂尼的可靠和各方面的能力,而且我也認為他可能同意盡量幫助我們。但是——”

他立即就明白了。

“瓊瑪,如果你發(fā)現(xiàn)了一位同志急于得到幫助,因為害怕傷害你的感情,或者害怕讓你感到煩惱,他竟然沒有請你給予可能的幫助,你有什么感想呢?你會說這樣做是出于真正的好心嗎?”

“很好,”她沉默片刻以后說道,“我馬上就派凱蒂去把他請來。在她出去以后,我去把路易斯的護照拿來。她答應過我,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我需要,她都會把它借給我。錢怎么辦?要我上銀行取出一些錢嗎?”

“不,別為錢浪費時間。我可以從我的存款里把錢取出來,這筆錢我們足以用上一段時間。如果我的存款用完了,我們回頭再來動用你的存款。那么我們五點半再見。我當然能在這兒見到你,對嗎?”

“噢,對!那時我早就應該回來了!

約定的時間過后半個小時,他回到了這里,發(fā)現(xiàn)瓊瑪和馬爾蒂尼一起坐在陽臺上。他立即就看出他們的談話不很愉快,兩人顯然進行過激烈的討論。馬爾蒂尼異乎尋常地沉默,悶悶不樂。

“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嗎?”她抬頭問道。

“對,我還給你帶來了一些錢,讓你路上用。馬也準備好了,半夜一點在羅索橋關(guān)卡等我!

“那樣不是太晚了嗎?你應該在清晨到達圣·羅倫索,那時人們還沒起床。”

“我那時應該已經(jīng)到了。那是一匹快馬,我走的時候不想讓人看見我。我不回家了,有個暗探守在門口,他還以為我在家里。”

“你出來怎么沒有讓他看見你?”

“我是從后花園的廚房窗戶鉆出來的,然后翻過鄰家果園的院墻。所以來得這么晚,我得躲著他。我讓馬匹的主人待在書房里,整夜都點著燈。當那個暗探看見窗戶里的燈光和窗簾上的影子時,他會確信我今晚是在家里寫作!

“那么你就待在這兒,到了時間從這兒去關(guān)卡嗎?”

“對,我不想今晚讓人在街上看見。馬爾蒂尼,抽煙嗎?我知道波拉夫人不介意別人抽煙的!

“我不會介意你們在這兒抽煙。我必須下去,幫助凱蒂準備晚餐!

當她走了以后,馬爾蒂尼站了起來,雙手背在身后,開始踱起步來。牛虻坐在那里抽著煙,默默地望著毛毛細雨。

“里瓦雷茲!”馬爾蒂尼開口說道,他就站在他的面前,但是眼睛卻看著地面!澳阆氚阉线M什么樣的事情之中?”

牛虻把雪茄從嘴里取了出來,吹出了長長的煙圈。

“她獨自作的決定,”他說,“沒人強迫過她!

“是,是——我知道。但是告訴我——”

他停了下來。

“我會盡力相告。”

“呃,那么——我并不知道山里那些事情的細節(jié)——你要帶她去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嗎?”

“你想知道真相嗎?”

“是!

“那么——是吧!

馬爾蒂尼轉(zhuǎn)過了身,繼續(xù)踱來踱去。他很快又停了下來。

“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選擇不作回答,你當然就不必回答。但是如果你回答的話,那么你就坦率地回答。你愛她嗎?”

牛虻故意敲掉雪茄上的煙灰,然后接著抽煙。

“這就是說——你選擇不作回答?”

“不,只是我認為我有權(quán)知道你為什么要問我這個!

“為什么?天啊,伙計,難道你看不出為什么嗎?”

“噢!”他放下雪茄,平靜地望著馬爾蒂尼!皩,”他最后和緩地說,“我愛她。但是你不要想著我會向她求愛,不要為此擔心。我只是去——”

他的聲音變成奇怪、無力的低語,然后逐漸消失。馬爾蒂尼上前一步。

“只是——去——”

“死。”

他直愣愣地凝視前方,目光冷漠而又呆滯,仿佛他已死了一樣。當他再次開口說話時,奇怪的是他的聲音毫無生氣,平平淡淡。

“你不用事先為她感到擔心,”他說,“對我來說,我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這事對大家都是危險的,這一點她和我都知道。但是私販子會盡量不讓她被抓住。他們都是好人,盡管他們有點粗俗。對我來說,繩索已經(jīng)套在我的脖子上。在我通過邊境時,我就扯緊了絞索。”

“里瓦雷茲,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當然有危險,對你尤其危險。這一點我也明白,但是你以前也曾通過邊境,而且一向都是成功的!

“對,這一次我會失敗的!

“但是為什么?你怎么知道?”

牛虻露出倦怠的微笑。

“你還記得那個德國傳說嗎?人要是遇到了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的幽靈,他就會死的。不記得?那個幽靈在一個孤寂的地方向他現(xiàn)身,絕望地揮動它的胳膊。呃,上次我在山里時,我見到了我的幽靈。在我再次通過邊境時,我就回不來了!

馬爾蒂尼走到他跟前,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椅背上。

“聽著,里瓦雷茲。這一套故弄玄虛的東西,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是我明白一點:如果你有了這種預感,你就不宜出發(fā)。既然堅信你會被捕還要去,那么被捕的可能性就最大。你一定是病了,或者身體有點不大舒服,所以這樣胡思亂想。假如我替你去呢?那里該做的任何實際工作,我都可以去做。你可以給你的那些人寫封信去,解釋——”

“讓你去送死嗎?這倒是挺聰明的!

“噢,我不可能死的!他們都認識你,但是卻不認識我。此外,即使我被捕了——”

他停了下來,牛虻抬起頭來,用探詢的目光慢慢地打量著他。馬爾蒂尼的手垂在他的身邊。

“她很可能不像思念你一樣深深地思念我!彼f,聲音平淡無奇!按送猓锿呃灼,這是公事。我們得從功利的觀點看待這個事情——對于大多數(shù)人們的最大好處。你的‘最終價值’——這是不是經(jīng)濟學家的叫法?——比我的要大。我雖然不夠聰明,但是還能看到這一點,盡管我并沒有理由非要特別喜歡你不可。你比我偉大,我并不敢說你比我更好,但是你確有更多的長處,你的死比我的死損失更大!

從他說話的神情來看,他似乎是在討論股票在交易所的價值。牛虻抬起頭來,好像凍得渾身發(fā)抖。

“你愿讓我等到我的墳墓自行張開把我吞下嗎?

假如我必須死,

我會把黑暗當作新娘——[引自莎士比亞的喜劇《一報還一報》第三幕第一場!凹偃缥冶仨毸溃視押诎诞斪餍履!保ㄖ焐雷g文)]

“你瞧,馬爾蒂尼,你我說的都是廢話!

“你說的當然都是廢話!瘪R爾蒂尼氣呼呼地說。

“對,可你說的也是廢話?丛诶咸斓姆萆希覀儾灰プ隽_曼蒂克的自我犧牲,就像堂·卡洛斯和波莎侯爵一樣[席勒悲劇《堂·卡洛斯》(DonCarlos)中的兩個主要人物。堂·卡洛斯是西班牙國王菲利浦二世的兒子,因有反政府傾向,被其父拘禁,后來死在獄中。波莎侯爵是堂·卡洛斯的好友,為了營救他而犧牲了自己。]。這可是十九世紀啊,如果我的任務就是去死,那么還是讓我去死吧。”

“如果我的任務就是活著,我想我就得活著。你是一位幸運兒,里瓦雷茲!

“對!迸r抵苯亓水?shù)爻姓J,“我以前一直都很幸運。”

他們默默地吸煙,過了幾分鐘開始談起具體的細節(jié)。當瓊瑪上來招呼他們吃飯時,他們倆的臉色或者舉止都沒有露出他們進行了一次不同尋常的談話。吃完飯后,他們坐下來討論計劃,并且作些必要的安排。到了十一點時,馬爾蒂尼起身拿過他的帽子。

“里瓦雷茲,我回家去取我的騎馬斗篷。我看你穿上它就不容易被人認出來,不像你這一身輕裝。我還去偵察一下,確定在我們動身時附近沒有暗探。”

“你把我送到關(guān)卡那兒嗎?”

“對,要是有人跟著你,四只眼睛要比兩只眼睛保險。我十二點回來。千萬等我回來再走。我最好還是帶上鑰匙,瓊瑪,這樣就不會因為摁鈴吵醒別人!

在他常起鑰匙時,她抬起頭來望著他的臉。她明白他找了一個借口,以便讓她單獨和牛虻待上一段時間。

“你我明天再談,”她說,“早晨等我收拾好了以后,我們還有時間!

“噢,對!很多時間。還有兩三件小事我想問你,里瓦雷茲,但是我們可以在去關(guān)卡時再談。你最好還是讓凱蒂睡覺去,瓊瑪。你們倆盡量輕點。那么我們就十二點時再見!

他略微點了一下頭,帶著微笑走開。他砰的一聲隨手把門關(guān)上,以便讓鄰居聽到波拉夫人的客人已經(jīng)離去。

瓊瑪走進廚房去和凱蒂互道晚安,然后用托盤端著咖啡走了回來。

“你想躺一會兒嗎?”她說,“后半夜你可沒有時間睡覺!

“噢,親愛的,不!到了圣·羅倫索,在那些人為我準備裝束時,我可以去睡覺!

當她在食品櫥前跪下身來時,他突然在她肩膀上方彎下腰來。

“你這兒有些什么?巧克力奶糖和英國太妃糖!怎么,這可是國王才配享用的奢侈品!”

她抬起頭來,對其喜悅的語調(diào)報以淡淡的一笑。

“你喜歡吃甜食嗎?我總是為塞薩雷存上一些。他簡直就像小孩子一樣,什么糖都愛吃!

“真、真、真的嗎?呃,你明天一定要為他再弄、弄一些,這些讓我?guī)ё甙。不,讓我把太妃糖裝、裝、裝進我的口袋里,它會安慰我,讓我想起失去的快樂生活。我的、的確希望在我被絞死的那天,他們會給我一點太妃糖吃。”

“噢,還是讓我來找一個紙盒子裝著吧,至少在你把糖放在口袋之前!你會弄得粘乎乎的!要我把巧克力也放進去嗎?”

“不,我想現(xiàn)在就吃,和你一起吃。”

“但是我不喜歡巧克力呀,我想讓你過來,正兒八經(jīng)地坐著。在你或我被殺之前,我們很可能再也沒有機會靜靜地交談,而且——”

“她不喜歡巧克力!”他喃喃地說道。“那我就得獨自放開吃了!這就是斷頭飯,對嗎?今晚你就滿足我的一切怪念頭吧。首先,我想讓你坐在這把安樂椅上,因為你說過我可以躺下來,我就躺在這里舒服一下。”

他躺在她腳邊的地毯上,胳膊肘靠著椅子。他抬頭望著她。

“你的臉色真白!”他說,“這是因為你對生活持著悲觀的態(tài)度,而且不喜歡吃巧克力——”

“你就嚴肅五分鐘吧!這可是個生與死的問題。”

“嚴肅兩分鐘也不行,親愛的。不管是生是死都不值得嚴肅。”

他已經(jīng)抓住了她的雙手,正用指尖撫摸它們。

“別這樣神情莊重,密涅瓦[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伸、女戰(zhàn)神,又叫雅典娜。]。再這樣一分鐘,你就會讓我哭出聲,然后你就會后悔的。我真的希望你再次露出微笑,你的笑容總是給人一種意外的喜、喜悅。好了,你別罵我,親愛的!我們還是一起吃著餅干,就像兩個乖孩子一樣,不要為了吃多吃少而吵架——因為明天我們就會死去。”

他從盤子中拿過一塊甜餅,謹慎地比畫成兩半,一絲不茍地從中折斷。

“這是一種圣餐,就像那些道貌岸然之徒在教堂里吃的一樣!銈兡弥,這是我的身體!夷阒溃覀儽仨氂猛粋杯子喝酒——對,這就對了。為了緬懷——”

她放下酒杯。

“別這樣!”她說,幾乎哭出聲來。他抬起頭來,再次握住她的雙手。

“那就別說話!我們就安靜一會兒。當我們中間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將會記得這一切。我們將會忘記這個喧鬧而又永恒的世界,我們將會一起離開這個世界,手拉著手。我們將會走進死亡的秘密殿堂,躺在那些罌粟花的中間。噓!我們將會十分安靜。”

他垂下頭來靠在她的膝上,掩住了他的臉。她默不做聲地朝他俯下身去,她的手放在那頭黑發(fā)上。時間就這樣流逝過去了,他們既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親愛的,快到十二點了!彼罱K說道。他抬起了頭。

“我們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了,馬爾蒂尼很快就會回來。或許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你沒有什么要跟我說嗎?”

他緩慢地站起身來,走到屋子的另一頭。

“我有一件要說,”他開口說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楚,“一件事——是要告訴你——”

他停了下來,坐在窗戶旁邊,雙手捂住了臉。

“過了這么長的時間,你總算決定發(fā)點慈悲了!彼p聲說道。

“我這一生沒有見過多少慈悲,我以為——開始的時候——你不會在乎——”

“你現(xiàn)在不這么想吧。”

她等了一會兒,然后走到屋子的另一頭,站在他的身邊。

“你就把實情告訴我吧!彼÷曊f道,“想一想,如果你被殺了,我卻活著——我就得回顧我的一生,但卻永遠也不知道——永遠都不能肯定——”

他抓起她的手,緊緊地握住它們。

“如果我被殺死了——你知道,當我去了南美——噢,馬爾蒂尼!”

他猛然嚇了一跳,趕緊打住話頭,并且打開房門。馬爾蒂尼正在門口的墊子上蹭著靴子。

“一分—分鐘也不差,就像平時那樣準時!你儼然就是一座天文鐘。那就是騎—騎—騎馬斗篷嗎?”

“是,還有兩三樣別的東西。我盡量沒讓它們淋雨,可是外面正在下著傾盆大雨?峙履阍诼飞蠒懿皇娣。”

“噢,那沒關(guān)系。街上沒有暗探吧?”

“沒有,所有的暗探好像都已回去睡覺了。今晚天氣這么糟糕,我想這也不奇怪。瓊瑪,那是咖啡嗎?他在出門之前應該吃點熱的東西,否則他會感冒的!

“咖啡什么也沒加,挺濃的。我去煮些牛奶。”

她走進廚房,拼命咬緊牙齒,并且握緊雙手,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當她端著牛奶回來時,牛虻已經(jīng)穿上了斗篷,正在系上馬爾蒂尼帶來的長統(tǒng)皮靴。他站著喝下了一杯咖啡,然后拿起了寬邊騎馬帽。

“我看該出發(fā)了,馬爾蒂尼。我們必須先兜上一個圈子,然后再去關(guān)卡,防止發(fā)生萬一。再見,夫人,謝謝你的禮物。那么星期五我在弗利接你,除非出現(xiàn)什么意外。等一等,這—這是地址。”

他從小本子上撕下一頁,拿起鉛筆寫了幾個字。

“地址我已有了。”她說,聲音單調(diào)而又平靜。

“有、有了嗎?呃,這也拿著吧。走吧,馬爾蒂尼。噓——噓——噓!別讓門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他們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梯。當臨街的門咔嗒一聲關(guān)上時,她走進屋里,機械地打開他塞進她手里的那張紙條。地址的下面寫著:

在那兒我會把一切告訴你。

(第三部·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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