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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作者:巴金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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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慧一走,我們社里又清靜多了!S倩如走了才不幾時,你又要走了,”那個年紀(jì)較大的社員吳京士在閱報處感慨地說了這樣的話,后一句是對覺慧說的。

“豈但清靜,我們少了一個很好的幫手,”張惠如接著說。

覺慧正在翻閱桌上的報紙。他看見這幾個朋友的臉,就想到這一向他跟他們在一起所做的工作,所過的生活,他們所給他的真誠的安慰,同情,鼓舞,幫助,希望,快樂。這些都是他在家里得不到的。這幾個月他差不多每天到這個地方來,跟這些人見面,這個地方和這些人差不多成了他的生活里不可缺少的東西。他從沒有想到會離開他們,然而現(xiàn)在他要拋下他們到遠(yuǎn)方去了。他感到慚槐,留戀,感激。他想:以后閱報處依舊每天開放,社員依舊每天來,刊物依舊每星期出下去,可是他卻不可能參加這一切了。他去了,去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能夠再跟這些人分擔(dān)愁苦和快樂,再聽不見黃存仁的催繳月捐的聲音,再聽不見張惠如的進(jìn)當(dāng)鋪的故事。這時候他才惋惜不可能的事情太多了。他憂郁地說:“我不該拋棄你們一個人走開,這時候正有許多工作要做,你們是這樣忙。不過我這一向根本沒有做什么工作,你們少了我,也不要緊!

“覺慧,你何必說這些話!你的家庭環(huán)境是那樣,能夠早脫離一天好一天。你到下面去,在學(xué)識和見聞兩方面,都會有很大的進(jìn)步。在下面你會見到我們那幾個通信的朋友,你還會認(rèn)識更多的新朋友,你也會找到更多、更有意義的工作。下面新文化運動比這兒熱烈得多,上海地方也開通些,不像我們這個鬼地方連剪發(fā)的女子也難立足!……”黃存仁接著鼓舞地說。

“而且你在上海也可以常常寄稿子來,你可以供給我們更好、更新鮮的材料,更充實、更熱烈的文章,”張惠如插嘴道!笆堑,我一定每期寄稿子來。不管寫得好不好,總之我每期寄一篇,”覺慧興奮地說。

“我們以后一定要多通信,”黃存仁說。

“那自然,我望信一定比你們更切。我離開你們,一定會感到寂寞。我還不曉得能不能夠在下面找到像你們這樣好的新朋友……”覺慧惋惜地說。

張還如笑了笑,說:“我們倒害怕以后不容易找到像你這樣的朋友。”

“這一次我能夠走,全虧你們給我?guī)兔Γ绕涫谴嫒,他已?jīng)給我?guī)瓦^了幾次大忙,”覺慧誠懇地說,他用感激的眼光看黃存仁。

黃存仁溫和地微笑了。他說:“笑話!這算什么一回事!你處在我這樣的地位,你也會像我這樣做的。”他又問:“你的行李是不是全送到我家里去了?你還有什么東西?”

“沒有了,”覺慧回答說。過后他又解釋道:“并不是沒有,不過我不能多帶東西。還有許多書也沒有帶,我大哥答應(yīng)將來交郵政給我寄去。我害怕稍微不小心露出破綻,讓家里人曉得,會生出許多麻煩。我的行李都是在大清早偷偷帶到你家里去的!

接著覺慧又問:“存仁,船究竟是不是大后天開?”

“我也不大清楚,我那個親戚會通知我。我希望船能夠晏一兩天開,那么我們還可以多見幾次面。而且我們利群周報社的朋友明天要給你餞行,”黃存仁說。

“餞行?我想倒不必了,”覺慧推辭說,“就像現(xiàn)在這樣多談些時候,也是好的。何必要餞行?”

“一定要餞行。我們就要分別了,也應(yīng)該快樂地聚會一次。我身上還有錢,用不著當(dāng)衣服,”張惠如說,他的話使得眾人都發(fā)笑。

“這回是公請覺慧,錢我們大家分?jǐn),”黃存仁帶笑說。

“那么我也出一份,”覺慧搶著說。

“你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出,”吳京士接口說。他還要說話,卻讓另一個人跑來打岔了。大家都抬起頭看這個人。

這個新來的青年是覺慧的同班同學(xué)陳遲,也是周報社的社員。他跑得氣咻咻的,漲紅著臉,一進(jìn)來就說:“我來晏了!”

“來晏了有什么要緊?你是常常來晏的,所以你的名字叫做遲,”張惠如嘲笑道。

這個人卻不去理他,只顧對黃存仁說:“存仁,我剛才在街上遇見你的親戚汪先生,他喊我告訴你:船改在明天早晨開!

“怎么明天早晨開?”覺慧驚訝地說:“不是說大后天開嗎?”

“哪個騙你不是人!我明明聽見他說明天早晨開。”

“那么他們還說明天給我餞行,”覺慧失望地說。

“不要緊,就改在今天罷,F(xiàn)在時候不早了,我們就到館子里去。你也許還要早些回家料理別的事情,”張惠如熱心地說。

“不行,我就要回去!”覺慧著急地說。他想起了家里的兩個哥哥。

“你不能夠走,”另外的幾個社員齊聲叫起來,“我們不放你回去!

黃存仁看見覺慧現(xiàn)出為難的樣子,便驚訝地問道:“你為什么要回去?難道你不肯跟我們一起吃一頓飯?這次一別,不曉得要到幾時才能夠再這樣地聚會!”

覺慧還沒有答話,別的幾個社員又接著說了幾句挽留的話。張惠如開始上鋪板,他的力氣較大,搬動鋪板并不很吃力,并且還有張還如和陳遲幫忙。黃存仁在整理文件。

覺慧看見這個情形也不好再說回家的話了。他苦笑地說:“好,我不走!彼馗笥褌冏叩揭患揖起^去。他在他們的中間漸漸地感到了忘我的快樂。

他們從酒館里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多時了。初秋的微風(fēng)吹拂著他們的發(fā)燒的臉。覺慧穿著他那件青灰色斜紋布的夾袍感到了一點涼意。他們立在檐下,看著街上擁擠地往來的行人。吳京士第一個走到覺慧的面前向他伸出手,說:“我有事情先走了。明天早晨我不來送你,我們就在這兒告別吧。祝你一路平安!庇谑莾蓚人握了手。覺慧接連地說:“謝謝你!眱蓚人各說了一聲“再見”以后,吳京士就消失在人叢中了。以后又陸續(xù)地走了幾個人。張還如也告辭回學(xué)校去了。

“我們送你回家吧,”張惠如提議說,紅紅的三角臉上兩只小眼睛光閃閃地望著覺慧的臉。

覺慧點頭答應(yīng)了。他們四個人便擠進(jìn)熱鬧的人叢中去。但是走了兩條街,陳遲又轉(zhuǎn)彎走了。

他們走進(jìn)了一條僻靜的街道。黯淡的街燈在月光下顯得沒有顏色。幾家公館的大門只是幾個黑洞。有兩三家墻內(nèi)大槐樹的影子映在銀白的石板上,一枝一葉顯得分明,不曾被人踏亂,又不曾被風(fēng)吹動,好像是一幅出自名家手筆的圖畫。

“這個城市怎么會這樣清靜?”覺慧疑惑地想道。他不想說話,卻抬起頭默默地望著在藍(lán)空航行的一輪還不太圓的明月。

“好月光!真是月明如水!后天就是中秋了,”張惠如贊嘆地說。他接著又問覺慧道:“覺慧,你離開這兒就沒有一點留戀嗎?”

覺慧還沒有答話,黃存仁就接口說:“這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東西?他到下面去,會找到更好的環(huán)境!”

“我?guī)讉親愛的人都在這兒。你們想我怎能沒有一點留戀?”覺慧用力說出了這樣的話。他指的是這兩個朋友,還有家里的幾個人。

他們終于到了他的家。一聲“再見”就把他跟兩個朋友分開了。他走進(jìn)公館里,不先進(jìn)自己的房間,卻一直往覺新的屋里走。覺新和覺民在那里談話。

“大哥,我明天早晨就要走了,”他遲疑了一下才說出這句話來。

“明天早晨?不是說過了中秋,大后天走嗎?”覺新的臉色馬上變了。他推開椅子站起來。

覺民也吃驚地站了起來,望著覺慧的臉。

“船臨時改了期,這是黃存仁的親戚包的船,所以由他決定。我也是今晚上才曉得的,”覺慧激動地說。

“想不到這樣快!”覺新一只手按著寫字臺,失望地自語道!澳敲矗椭挥羞@個晚上了!

“大哥,”覺慧充滿感情地喚了一聲。覺新眼里包了淚水,掉過頭去看他。覺慧便說下去:“我本來想早點回家,我還可以跟你們在一起吃頓飯。然而他們一定要給我餞行,所以我到這時候才回來!彼首×讼旅娴脑挕

“我去告訴琴,她有話跟你說,明天恐怕來不及了,”覺民說著就拔步往外面走。

覺慧一把抓住他,一面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你還要到她家里去!你要去打門嗎?不要壞了我的事情!

“那么她就沒有機會跟你見面了,”覺民失望地說,“她會抱怨我的。她囑咐過我好幾次!

“我們明天大清早就去看她,我想一定有時間,”覺慧看見覺民的懊惱的面容,便這樣安慰他道,其實他還不知道明天早晨究竟能不能去看琴。

“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覺新關(guān)心地問道。

“都好了,都送去了。就只有三件:一個鋪蓋卷,一個網(wǎng)籃,一個小箱子!

“你衣服帶夠沒有?要多帶一點,天氣漸漸地冷起來了,”覺新含著眼淚囑咐道。他的眼光又在覺慧的身上打量了一下。“夠了,我?guī)У枚,你放心,”覺慧點著頭答道。

“你帶的路菜還太少。我房里還有幾筒罐頭火腿,是別人送我的,我找出來給你帶去,”覺新說,他不等弟弟回答,就走進(jìn)里面房間,捧了四個罐頭出來。

“其實我已經(jīng)用不著這許多了,在路上菜是不會少的,”覺慧看見覺新在替他包扎這四筒罐頭,感激地說。

“不要緊,多帶總不會有害處,橫豎我自己又用不著,”覺新已經(jīng)把罐頭包扎好了,便放在覺慧的面前。

“路費問題還是照上次商量的那樣辦吧,”覺新又對覺慧說,“我給你把錢分寄在重慶、漢口、上海的郵局,你親自去取,我明天就去寄。我昨天交給你的錢還夠吧。不然我再給你一點!

“夠了,我想已經(jīng)很夠了。帶著那么多銀元,路上很不方便。幸而最近這一路還太平,”覺慧答道。

“是的,幸而這一路還太平,”覺新機械地念道。

覺民也跟覺慧談了幾句話。

“三弟,你應(yīng)該去睡了,明天你要起個絕早,又要接連坐幾天木船,你應(yīng)該好好地休息,”覺新溫和地說。

覺慧含糊地答應(yīng)一聲。

“以后就是你一個人了,寒暖飽饑都應(yīng)該留心才是。你素來對這些事情不注意,可是在外面比不得在家里,一有病痛,是沒有人照料的,”覺新又關(guān)切地囑咐道。

覺慧依舊含糊地答應(yīng)一聲。

“你沿途要多寫信來,你的書等你到了上海我就給你寄去,”依舊是覺新的話。

覺慧唯唯地答應(yīng)著。

“你在上海,要用錢你盡管放心用。不管你進(jìn)什么學(xué)堂,

我總負(fù)責(zé)接濟(jì)你經(jīng)費。你放心,家里有我在,不會對你怎樣,”覺新繼續(xù)說,眼淚流到臉頰上了。

覺慧還是含糊地應(yīng)著,他極力壓住悲痛的感情。

“你倒好,你現(xiàn)在就要脫離苦海了,只是我們……”覺新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身子支持不住,便退了兩步坐倒在椅子上,右手蒙住了兩只眼睛。

“大哥,”覺慧悲聲喚道。覺新沒有答應(yīng)。覺慧走到他的跟前,又喚了一聲。覺新取下手來,看了覺慧一眼,搖搖頭說:“我很好,沒有什么,你去睡吧。”于是覺慧跟著覺民走了出來。

“我想去看看媽,”覺慧忽然說,他看見了周氏房里的燈光。

“你去看媽做什么?你要把你的事情告訴她嗎?”覺民驚訝地問道。

“不是這樣,”覺慧微笑地回答!拔蚁朐谂R走以前見她一面,也許這就是最后的一面了!

“好,你去吧,”覺民低聲說!暗悄阋(dāng)心,不要給她看出破綻才好!庇X民就往自己的房間走去,讓覺慧一個人走進(jìn)繼母的房里。

周氏坐在藤躺椅上跟淑華談閑話,看見覺慧進(jìn)來,便笑著說:“你今天又沒有回家吃飯!

覺慧帶笑地答應(yīng)了一個“是”字,離開周氏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你一天老是在外面跑,究竟在做些什么?你要當(dāng)心身體!”周氏溫和地說。

“我的身體很好,在外面多跑跑也是好的,比坐在家里受閑氣好多了,”覺慧笑著分辯道。

“你總愛強辯!”周氏帶笑地責(zé)備他!肮植坏媒裉炷闼陌帧⑽灏钟衷谡f你的壞話。還有四嬸、五嬸、陳姨太她們都在隨聲附和。平心而論,你也太倔強了。你什么人都不怕,連我也沒法管你!婀,你同你大哥是一個母親生的,你們兩個的性情卻完全兩樣。你們兩個都不像我姐姐。你大哥太容易聽話了,你又太不聽話!我說你們兩個人都沒有辦法!”淑華在旁邊望著覺慧笑。

覺慧還想分辯幾句,但是話未出口,又被他咽下去了。他忽然覺得應(yīng)該跟繼母說一兩句暗示告別的話,至少她將來可以知道他這時候的心情。他向著她走近一步。

周氏看見覺慧的舉動和他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和藹地問道:“你有什么事?是不是又來跟我商量到上海讀書的事情?”

這句話提醒了覺慧,他記起了覺民的警告。他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多說話,免得露出破綻。他勉強地露出了笑容,直截了當(dāng)?shù)卮鸬溃骸皼]有什么事,我現(xiàn)在去睡了!彼阎苁系膱A圓的臉看了兩眼,又轉(zhuǎn)眼去看了看淑華,然后轉(zhuǎn)身走了。他走出房門似乎聽見周氏對淑華說到他的性情古怪的話。他痛苦地想著:“我們多半沒有再見的機會了!我走出去,就好像一只出籠的鳥,不會再飛回家來!

他走出房來,信步進(jìn)了堂屋,看見兩個紙扎的金童玉女冷清清地立在祖父的靈前。電燈光下,供桌上一對蠟燭結(jié)了黑黑的兩朵大燭花。白布的靈帷后面兩根矮板凳上放著祖父的漆得嶄新的棺材,假墳剛拆掉不久。從祖父的房里送出來陳姨太和王氏的談話聲。王氏忽然哈哈地笑起來,仍然是她平日那種又假又空的笑聲。他掉頭把掛著白布門簾的祖父房門看了一眼,接著他的眼光落在祖父的靈位牌上面:“前清誥封通奉大夫顯考高公諱遁齋府君之靈位!彼櫰鹆嗣碱^。

“這又是奴隸性在作怪,”他剛說了這一句,正要拿起鋏子去挾燭花,聽見腳步聲,便回頭一看,蘇福走進(jìn)來了。

“三少爺,等我來挾,”這個有幾根花白短須的仆人說。

“怎么一個人也沒有?香也快燃完了,”覺慧說。

“上面沒有吩咐好,所以大家能夠躲懶就躲懶了,”蘇福抱歉地含笑答道。覺慧不再說什么就走出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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