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過了半分鐘,窗下有個什么人在說話。他并沒有探出頭來,只是說:
“準(zhǔn)備好,孩子們!外邊是誰?”
我說:
“是我!
“‘我’是誰。俊
“喬治·杰克遜,先生!
“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先生。我只要走過去,可是狗不讓我過去!
“夜這么深,你東蕩西蕩,干什么來著?”
“我不在東蕩西蕩,先生,我是在輪船上失足落了水。”
“哦,是么,真是么?你們哪一個在那邊點一個火。你剛才說你的姓名是什么來著?”
“喬治·杰克遜,先生。我還是個孩子。”
“聽我說,你要是說的真話,那你就不用害怕——沒有人會傷害你。不過你不要動,就 站在你那個地方。你們哪一個去把鮑勃和湯姆給叫起身來,再把槍帶來。喬治·杰克遜,還 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
“沒有,先生,沒有什么人!
這時我聽見屋子里人們在走動,還看到了一處燭光。那個人喊道:
“快把那個蠟燭拿開,貝茵,你這老傻瓜——你還有點兒頭腦么?把它放在前門后邊的 地板上。鮑勃,要是你跟湯姆準(zhǔn)備好了,就站到你們的位置上去。”
“準(zhǔn)備好了。”
“嗯,喬治·杰克遜,你知道歇佛遜家的人么?”
“不知道,先生——我從沒有聽說過他們啊。”
“嗯,也許是這樣,也許又并非是這樣。好,都準(zhǔn)備好。喬治·杰克遜,往前走一步。 要注意啦——千萬別急——要慢慢地慢慢地走過來。要是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叫他靠后— —要是他一露面,就得挨槍。好,走過來。慢慢地走,把門給推開,你自己開——只開那么 一絲絲,夠擠進(jìn)來就行了,聽見了么?”
我沒有著急,著急也沒有用。我慢慢地一次走一步。什么聲音都沒有,只聽得見自己心 砰砰地跳。狗靜得跟人一個樣,不過緊釘在我的后面。等到我走到了由三根圓木搭的臺階 時,我聽到了開鎖、拉開門閂、去插銷的聲音。我把一只手按住了大門,輕輕推了一點點 兒,再一點點兒,到后來有人在說話了,“好,夠了,把你的腦袋伸進(jìn)來。”我照著做了, 可是我還擔(dān)心人家會把它“摘”下來呢。
蠟燭放在地板上,他們的人全都在場,他們望著我,我望著他們,這樣有十幾秒鐘。三 個大漢槍對著我瞄準(zhǔn)著,嚇得我畏畏縮縮,知道吧。年紀(jì)最長的一個,頭發(fā)灰白,六十歲左 右。另外兩個三十多歲——全都長得一表人才——還有一位非常慈祥的頭發(fā)染霜的老太太, 背后還有兩位年輕婦女,我看不大清楚。老紳士說:
“好吧——我看沒有什么,進(jìn)來吧!
我邁進(jìn)屋,老紳士就鎖了大門,把門閂上,把插銷插好。他招呼那些帶著槍的年輕人往 里邊去,他們就全聚齊在地板上鋪著百衲地毯的一間大廳里。他們都擠在一個拐角上,那 里,從前面窗口朝里打槍是打不到的——兩旁是沒有窗的。他們舉著蠟燭,對我著實打量了 一番,異口同聲地說,“哈,他不是歇佛遜家的人啊——不是的,他身上一點兒也沒有歇佛 遜家人的味道!苯酉聛,老人說,要搜一搜身,看有沒有武器,希望不用介意,他并沒有 什么惡意——不過是要弄一弄清楚罷了。所以他沒有搜我的口袋,只是用手在外面摸了一 摸,摸后說沒有什么問題。他要我別拘束,一切象在自己家里一樣,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講一 講?墒悄俏焕咸f:
“噯,你呀,蘇爾,這個可憐的孩子全身濕透啦。再說,你看他會不會已經(jīng)餓慌了吧?”
“你說得對,拉結(jié)——我忘了。”
老太太就說:
“貝茜(這是女黑奴的名字),你趕快給他弄點吃的,這個可憐的孩子。你們哪位姑娘 去把勃克給叫醒了,告訴他說,——哦,他來了。勃克,把這個小客人帶去,把他身上的濕 衣服脫下來,把你自己的干衣服給他穿上!
勃克看樣子跟我差不多大,——十四五歲光景①,但是比我長得塊頭大一點兒。他身上 只披著一件襯衫,頭發(fā)蓬蓬松松的。他打著呵欠走進(jìn)來,一個拳頭揉著眼睛,另一只手里拖 著一支槍。他說:
“沒有歇佛遜家的人來吧?”
人家說沒有。說是一場虛驚。
“好啊,”他說,“要是有的話,我看我準(zhǔn)能打中一個。”
大家都齊聲笑了起來。鮑勃說:
“哈,勃克,象你這樣慢慢吞吞出來,人家說不定會早把我們的頭皮都剝下來了②!
①諾頓版注:馬克·吐溫在一個筆記本上明確地說過,哈克是一個“十四歲的孩 子!眳⒁娙A爾特·勃萊爾《馬克·吐溫和哈克·費恩》。
②美國的土著印第安人常把戰(zhàn)敗的敵人的頭皮剝下,作為戰(zhàn)利品。
“啊,根本沒有人來叫我啊,這可不行。我老是被落下,撈不到表現(xiàn)一下的機會。”
“別擔(dān)心,勃克,我的孩子,”老人說,“你遲早總會有機會表現(xiàn)表現(xiàn)的,急什么。現(xiàn) 在你去吧,照媽對你說的去做!
我們上樓進(jìn)了他的房間,他給了我一件粗布襯衫和一件短茄克,還有他的一條褲子。我 穿上了身。我正換衣服的時候,他問我叫什么名字,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他就急著 跟我說,他前兩天在林子里捉到一只藍(lán)喜鵲和一只小兔子。他還問我,蠟燭熄的時候,摩西 在哪里①?我說,我不知道,過去也從沒有聽過這件事。
①這里寫孩子玩的猜謎游戲!杜f約·出埃及》寫摩西出生三個月,母親把他放在 蒲草編的箱子里扔在河岸邊,“河岸”與“黑暗”,英語發(fā)音接近,故這里系通過雙關(guān)語玩 猜謎的游戲。
“那你猜一猜,”他說。
“我怎么猜得著?”我說,“既然過去從沒有聽說過!
“不過你能猜啊,不是么?容易猜啊!
“哪一支蠟燭。俊蔽艺f。
“怎么啦,隨便哪一支啊!彼f。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啊,”我說,“他在哪里呢?”
“他在黑暗中呢!那就是他所在的地方!
“既然你知道他在哪里,你又問我干什么?”
“啊,真是的,這是一個謎語嘛,你不知道么?聽我說,你在這里準(zhǔn)備耽多久?你非得 長久耽下去不可。我們會過得快快活活的——現(xiàn)今也沒有什么學(xué)校了。你有一條狗么?我有 一條狗——這條狗能沖進(jìn)河里,把你扔進(jìn)河里的小木片給叼回來。在星期天,你喜歡把頭發(fā) 梳得光光的,以及干諸如此類的傻玩意兒么?對你說,我是不樂意的,可是我媽逼我這么 干。這些舊褲子可真討厭死人,我看最好還是穿上了吧,盡管我不喜歡。怪熱的。你都搞好 了么?好——來吧,老伙計!
冷的玉米餅,冷的腌牛肉,黃油,和酪乳——他們那里給我吃的就是這一些。我吃過的 東西,從來沒有比這一些更加好吃的了。勃克,他媽,其他所有的人,全都抽玉米軸煙斗, 除了那個女黑奴,她走開了,還有那兩位年輕婦女。他們?nèi)家贿叧闊,一邊說話。我呢, 是一邊吃,一邊談話。那兩個年輕婦女都披著棉斗篷,頭發(fā)披在背后。他們都問我一些問 題。我告訴他們說,我爸爸、我和一家人是怎樣在阿肯色州南頭一個小農(nóng)莊上的;我姐姐瑪 麗·安怎樣出走,結(jié)了婚,從此杳無音訊;比爾怎樣出去四處尋找他們,連自己也從此沒有 下落;湯姆和摩爾怎樣也死了;除了我和我爸爸,我們這一家就沒有留下別的人了;爸爸磨 難重重,也窮得精光。所以等他一死,既然莊子不屬于我們所有,我就把剩下的一點點東西 帶著走,打了統(tǒng)艙往上游去,可又掉到了水里,這才投奔到了這里①。他們就說,我可以把 這里當(dāng)做自己的家,愛住多久就住多久。這時天快大亮,大家一個個去睡覺了,我和勃克一 床睡,早晨一覺醒來,糟了,我把我自己的名字給忘了。我躺著想了一個鐘頭。勃克醒來 時,我說:
①諾頓版注:哈克編造的身世,往往反映出他個人的不幸經(jīng)歷,飽和著突然從天而 降的坎坷,災(zāi)難與死亡這等等方面的遭遇。另一方面,喜劇諷刺小品,傳統(tǒng)上也往往有這類 奇聞軼事。
“你會拼字母么,勃克?”
“會,”他說。
“我估摸著你才不會拼我名字的字母呢,”我說。
“我敢說,你會的,我都會,”他說。
“好吧,”我說,“那你拼拼看!
“考——治——杰——克——宋——①怎么樣,”他說。
“不錯,”我說,“拼出來了,我原本以為你不行呢。這名字不疙里疙瘩,——不用想 就能拼得出來!
我私下里把名字記了下來,因為下一回可能會有人要我拼出來,我得記熟了,一張嘴就 能咔嗒咔嗒說出來,仿佛說慣了似的。
這是挺可愛的一家人,屋子也是挺可愛的屋子。以前在鄉(xiāng)下從沒見到這么可愛的,這么 有氣派的。大門上并沒有安裝鐵門閂,也不裝帶鹿皮繩子的門閂,用的是可以轉(zhuǎn)動的銅把手 ②,鎮(zhèn)上的人家也都是這樣的?蛷d里沒有床,也沒有鋪過床的模樣?墒窃谝恍╂(zhèn)子上, 大廳里鋪著床的可有的是哩。有一個大壁爐,底下鋪了磚的,這些磚上面可以澆水,用另一 塊磚在上面磨,就擦得于干凈凈,紅紅的。他們間或抹上一種叫做西班牙赫石的紅色顏料, 用這個來洗擦,和鎮(zhèn)子上的人家一個樣子。壁爐的銅架大得可以放一根待鋸的圓木。爐臺中 間放著一只鐘,鐘的玻璃罩下半部畫著一個鎮(zhèn)子,玻璃罩的中間部位,畫著一個圓輪,那就 算是太陽了。在這個后邊,你看得見鐘擺在擺動。聽到鐘的滴嗒聲,那是挺美的。有時會有 走鄉(xiāng)串鎮(zhèn)的工匠來擦洗一遍,整得象模象樣的,它就能一口氣敲響一百五十下,這才累得停 下來。這樣的一臺鐘,不管你愿出多少價,他們也不肯賣。
①這里是勃克拼錯了,應(yīng)為GeorgeJackson,喬治·杰克遜。
②指彈簧鎖。
鐘的兩旁各立著一只有點兒怪模怪樣的大鸚鵡,是用白堊①般的什么東西塑成的,顏色 涂得紅紅綠綠的。在一只鸚鵡的旁邊,有一只瓷貓;另一只鸚鵡的旁邊,有一只瓷狗;在這 些東西的身上一按,就會哇哇地叫起來,只是嘴并沒有張開,也不變樣,也沒有什么表情, 是從肚子里發(fā)出聲的。在這一系列東西的后邊,正張開著幾把由野火雞翅膀做成的大扇子。 屋子中間有一只惹人喜愛的瓷藍(lán)子,里邊裝著一堆堆蘋果、橘子、桃子、櫻桃,顏色比真的 還要來得更紅或者更珍貴,也更可愛。這些當(dāng)然不是真的,從破損處露出里面的白堊或是別 的什么東西,就可以看得很分明。
①指石膏。
這張桌子鋪著一張美麗的漆布,上面畫著紅藍(lán)兩色展翅翱翔的老鷹,四周圍著花。人家 說,這是從老遠(yuǎn)的費城運來的。還有一些書,堆得整整齊齊,放在桌子的四角上。有一本是 大開本的家用《圣經(jīng)》,附有很多的圖畫。一本叫做《天路歷程》,是講一個離家出走的人 的,至于為什么原因離家,上面沒有說。我有時拿來讀讀,已經(jīng)讀了不少。書上的句子難 懂,但是還算有趣。另一本叫做《友誼的獻(xiàn)禮》,①盡是美麗的文字和詩歌,不過詩歌我沒 有讀。還有一本是亨利·克雷的演講集②。另一本是昆恩博士的《家庭醫(yī)藥大全》,是講一 個人生了病或死了該怎么辦的事的。還有一本《贊美詩集》以及其它別的一些書。屋子里有 幾張柳條編底的椅子,還挺挺的,并沒有象舊籃子那樣中間陷下去或者開裂。
①始刊于1843年,乃一年一度的感傷性詩文集。
②亨利·克雷(1777—1852),美國共和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
墻上掛得有畫——大多有關(guān)華盛頓、拉法耶特②和一些戰(zhàn)役的,還有“高原上的瑪麗” ③,有一幅標(biāo)明為“獨立宣言簽字式”。有幾張他們所說的炭畫,是一位已故的女兒親手畫 的。她死的時候才只十五歲。她這些畫跟我過去見過的不一樣,大多比一般的要黑一些。其 中一張畫的是一個婦女,身穿瘦長的黑衣裳,胳肢戴一頂又大又黑、象煤鏟似的遮陽帽,帽 子上掛下來一張黑面紗。又白又細(xì)的腕子上繞著黑絲帶。一雙黑色的小巧的便鞋,活象兩把 鑿子。她正站在一棵垂柳下邊,用右肘斜靠在一塊墓碑上,作沉思狀,另一只手在另一側(cè)往 下垂著,拿著一條白手帕和一個網(wǎng)線袋。畫的下邊寫著“誰料想,竟是一朝永訣!绷硪环 畫,畫的是一位年輕姑娘,頭發(fā)從四邊攏到頭頂上,在一把梳子前挽了一個結(jié),象椅子靠背 似的。她正用手帕捂著臉哭泣。她左手托著一只死鳥,兩腳朝天仰臥著。這幅畫下面寫著 “婉轉(zhuǎn)鳴啼,竟成絕唱!痹诹硪环嬌,一位年輕的姑娘正憑窗仰望著月亮,眼淚沿著腮 幫往下淌,一手拿著一封已經(jīng)打開的信,信封的一頭還有黑色的火漆。她用力把帶鏈子、裝 照片的雞心盒子貼在嘴上。畫下面寫著:“難道就從此長逝了么?唉,長逝了啊,多么傷 心!”據(jù)我看,這些畫都畫得很好,不過,我仿佛不大喜歡這些畫,因為每當(dāng)我心里不痛快 的時候,這些畫總叫我更加心神不定。每個人都為她的死而惋惜。因為她已經(jīng)打算好要畫更 多的畫,人們從她已經(jīng)作出的貢獻(xiàn),可知這損失有多大。不過我又估猜著,以她的脾性,在 墳?zāi)估镆苍S還開心些。人家說,她病倒的時候正在用力于她那幅最偉大的畫。她每天每晚祈 禱的,便是能恩準(zhǔn)她把這畫畫成功,可惜的是,沒有能如愿以償。畫上是一位年輕的姑娘, 身穿一件白色長袍,站在一處橋頭欄桿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要縱身一躍。她秀發(fā)披肩,仰望明 月,淚流滿面。她雙臂抱在胸前,另有雙臂朝前張開,又另有雙臂伸向明月——原意是想要 看一看,哪兩個雙臂畫得更好些,定了以后,便把其余的給抹掉。不幸的是,正如我所說 的,在她打定主意以前,突然逝世。家人如今把這幅畫掛在她臥室的床頭上。每到她的生 日,他們在上面放了花。平時是用一塊小小的幔帳給遮了起來。畫上的年輕姑娘,臉又美又 甜,只是胳膊太多了,我總覺得看起來有點兒象蜘蛛似的。
②拉法耶特(1757—1834),法國將軍和政治家,美國獨立戰(zhàn)爭時,率軍 援助美軍。
③指蘇格蘭大詩人彭斯著名的情人瑪麗·坎貝爾不少感傷性詩畫中的主人公。
這位年輕姑娘生前有一本剪貼簿,把《長老會觀察報》上的訃告,傷亡事故和某些人默 默地忍受煎熬的事跡保留下來,還訴說自己的胸懷,寫下了詩篇。詩寫得好。有一首詩是為 一個名叫斯蒂芬·道林的男孩不幸墜井而死寫的:
悼斯蒂芬·道林·博茨君①
莫非年輕的斯蒂芬病了?
莫非年輕的斯蒂芬死了?
莫非悲傷的人啊,正越加哀痛?
莫非吊唁的人啊,在痛哭失聲?
不,年輕的斯蒂芬·道林·博茨君,
他遭到了的并非是這樣的命運,
周圍的人固然哀傷得愈來愈深,
他可并非因為病痛而喪身。
并非百日咳折磨了他的身子,
并非可怕的麻疹害得他斑斑點點布滿身,
并非是因為什么病痛啊,
這才奪去了斯蒂芬·道林·博茨君的令名。
并非單相思啊,
折磨了這長著一頭鬈發(fā)的年輕人,
并非胃部的什么病痛啊,
害得斯蒂芬·道林·博茨一命歸陰。
啊,都不是的,你便流著熱淚傾訴。
當(dāng)你聽著我把他的命運細(xì)訴,
他的靈魂已從這冷酷的世界逝去,
只因他不幸墜落了井中。
給撈起了,也擠出了肚子里的水,
可是痛哭吧,都只為遲了一步,
他的英靈已經(jīng)飛逝遠(yuǎn)方,
在那至善至偉的圣境。
①諾頓版注:馬克·吐溫戲擬當(dāng)時流行的哀傷詩體,他對這一類詩體很喜愛。
如果說哀美琳·格倫基福特能在不滿十四足歲時便能寫? 她要是不死,會寫出怎么樣的好詩,那就是可想而知的了。勃克說,她能出口成詩,不用費 勁。她不需停下來想啊想的。他說,她隨便一抹就是一行。這時,如果她找不到能為下一句 押韻的,她便把那一句抹掉,重新開頭。她題目不限,不論你挑了什么題目,要她寫,她就 能寫。只要是寫悲哀的便行。每當(dāng)一個男人死了,或是一個女人死了,或是一個孩子死了, 尸體未寒,她便已把“挽詩”送來了。她把這些詩稱做挽詩。鄰居們都說,最先到場的是醫(yī) 生,然后是哀美琳,再后面是殯儀館里的人——殯儀館里的人從沒有能趕在哀美琳前邊的, 除了一回,因為押死者惠斯勒這個名字的韻,多耽誤了些功夫,這才來遲了。從這以后,她 大不如前了。她從來沒有怨天尤人,只是從此消瘦了下去,沒有能活下去?蓱z的人,我曾 多少次下了決心,到她那生前的小房間去,找出她那本叫人傷心的剪貼簿來閱讀啊。那是在 她的那些畫使我感到心里發(fā)悶,甚至對她有些情緒的時候。我喜歡他們?nèi)胰,死了的,?著的,決不讓在我們之間有什么隔閡?蓱z的哀美琳活著的時候曾為所有的死者寫下詩篇, 如今她走了,卻沒有什么人為了她寫詩。這也許是件憾事吧。因此,我曾絞盡腦汁,要為她 寫一首挽詩,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詩總是寫不成。哀美琳的這間房間,家里人總是整理 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保持著她生前喜愛的那個樣子。從沒有人在這間房間里睡過。老太 太親自照料著這間房間,盡管她有的是女黑奴。她往往在這里做針線,閱讀她的那本《圣 經(jīng)》。
至于說到那間大廳,一扇扇窗上都掛著漂亮的窗簾。是白色的,上面畫著畫,象一些城 堡,藤蘿在城墻上往下垂;象走下河邊飲水的牛群;等等。大廳里還有一架小小的舊鋼琴。 我估猜,鋼琴的里面,準(zhǔn)有不少的白鐵鍋吧。年輕的姑娘們唱著一曲“金鏈寸寸斷”①,彈 著一曲“布拉格戰(zhàn)役”②,那是再悅耳也沒有了。各間房間里的墻壁都是粉過的,大都地板 上鋪了地毯。這座房子在墻外一律粉刷得雪白。
①為失戀者的悲歌。
②弗朗茲·科茨瓦拉的樂曲,馬克·吐溫于1878年首次聽到,認(rèn)為是不成腔的作 品。
這是一座二合一的大屋子,兩所當(dāng)中有一塊寬敞的空地,上面也有屋頂,下面也有地 板,有時候在中午時分在那里擺開一張桌子,委實是個陰涼、舒適的去處,沒有法子再好了。
何況飯食既美味,又盡你吃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