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夫子运筹 家臣叛逃
三天前,孔子将子贡叫到身边说:“赐呀,烦你明天前往蒲邑,召仲由返回,为师有要言相嘱。”
子贡不解地问:“子路兄离去不足两日,为何又要召回?”
孔子解释说:“闻听由正于蒲邑组织农夫挖沟开渠,以备防汛排涝之用……”
子贡赞叹说:“此乃未雨绸缪之举,防患于未然也。”
孔子说:“是呀,由乃为师之得意弟子,现已出仕为官,能够勤政爱民,为民预防水患,我听了甚是欣喜。可是,他不该以自己的俸禄赈济民工,每人每日赐一箪食,一壶浆。”
子贡越发糊涂了,他瞪着两只疑惑的大眼睛望着夫子:“子路肯以自身俸禄赈济民工,每日赐箪食壶浆,正是遵夫子‘仁’之教导而为之。仁者爱人,身为邑宰,爱民若子,有何不可?”
孔子果断地说:“仲由祸在眉睫,你只说为师命他速返。”
子贡为难地说:“我自身糊涂,怎能说服他人?若子路推说公务繁忙,不肯从命,赐又该如何?”
孔子严肃地说:“赐呀。此等小事竟纠缠不清,何以做两军阵前之说客?”
子贡被问得无言以对,满脸腾起了红云,现出了十分为难的样子。
颜回拉拉子贡的衣袖,低声说道:“你去把子路盛汤之饭缶砸碎,他便不召而自回,到那时,夫子定会教导于我们。”
子贡听后,略一沉思,方恍然大悟说:“对呀,子渊真比我颖悟十倍!”
众人齐声催促道:“子贡,快去快回,夫子含而不露,无先后放,定有新学问教吾辈。再者,子路一回,杏坛便无风而浪涌了。”
子贡来到孔子面前,像戏台上的传令兵,单腿跪地道:
“夫子失怒,弟子端木赐得令去也!”
众人见他滑稽,不免哄笑起来。孔子也被逗笑了,说道:
“子路不回,当心脑袋!”
“是,弟子谨记,”子贡向众人做了个鬼脸说,“子路不回,让他当心脑袋!”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子贡出门,驾车往蒲邑而去。
话说孔子正在惦记子路为何迟迟不归,难道子贡不向他讲明缘故,他就真的不从命吗?还是公冶长了解子路,他说子路从来信守时间,说不定他此时正在快马加鞭地赶路,或正在拴马呢。说话间,子路与子贡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两个都变成了雪人。只见子路一手持鞭,一手拉着子贡,双唇直抿,两眼布满了血丝。而子贡却是笑嘻嘻的,也不挣脱。颜回见状,忙上前去劝说。子路见颜回前来,放开子贡,问道:
“子贡说夫子让他砸我的饭缶,可真有其事?”
颜回笑笑说:“是夫子命他召你急回,至于砸饭缶……”
“是夫子让砸的!”子贡抢着说道。
子路听他二人说话支支吾吾,明白是他们在捣鬼,扬起鞭子恫吓子贡,子贡躲到孔子身后,让夫子那高大的身躯做他的屏障。这时子路方悔自己失礼,进门竟未首先拜见夫子,而一味与同学们胡闹,脸羞得像块红布,头像放了血的斗鸡,耷拉在胸前,那大粗嗓门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少女似地忸忸怩怩地说:“仲由见过夫子。方才由失礼,望夫子严惩。”
孔子并不责怪,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地笑着说:“由呀,你这个野小子,莫非治理蒲邑,全赖这手中的鞭子?”
“夫子可亲往蒲邑考察弟子的政绩,”子路十分委屈地说,“弟子时刻谨记夫子教言,视民若父母,岂能以鞭役使?”
“二三子各自就坐,听我晓以利害。”孔子避开子路的话题,并不就事论事。
南宫敬叔与颜回等弟子让孔子于几前坐下,然后各自围了过来,或坐、或蹲、或立,洗耳恭听夫子的教诲。
孔子说:“仲由见暴雨将至,低洼之处恐受水灾,所以使民修沟洫以备泄水,且身先士卒,昼夜不息。吾闻听之后,内心感到无限欣慰!为官者,假如皆若仲由,天下岂会有灾!”
孔子的话似一股暖流,流遍了子路的全身,子路不觉两眼湿润,心里暗暗地说:“知我者,莫若夫子!”
孔子喝了口茶,片刻之后继续说:“为官固然离不开勤政,但更需重教。《诗》教民温柔敦厚,《书》教人政通致远,《乐》教民广博善良,《易》教人好洁静而尚静细,《礼》教众知恭俭而庄敬,《春秋》教人属此比事,循规蹈矩,再者,天有四时,春夏秋冬,风霜雨露也是教;地载山川高低燥湿,吐纳雷霆,滋生五谷,亦为教。由率民修沟渠乃一教也,然施小惠于民,则非教而唆也。”
子路申辩说:“由见贫民挨饿做工,于心不忍,因而从自己的俸禄中每人供箪食壶浆,稍解饥渴。夫子教导‘汎爱众而亲仁’,难道只是口头讲讲而勿需实行的吗?”
樊迟等几个弟子也附和着说:“我等为官,不恤民情,不惜民力,与贪官污吏何异?”
孔子板紧了面孔严肃地说:“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这春秋时代,尤其是在这公室衰微,权臣执政的鲁国,居官行政,格外需瞻前顾后审时度势,若只管凭良心办事,施行仁政,那么,随时均有大祸临头之险。”
子路说:“如此说来,我等在鲁为官,勿需施仁政,倒应该贪赃枉法,榨取百姓脂膏,去奉敬权臣吗?”
孔子说:“断然并非如此!廉洁乃为官之本,断不可有贪污行为。然而,当今世界,为权臣左右,趋炎附势之小人,多似附膻之蚁,他们个个虎视眈眈,专门吹毛求疵,据此为把柄,在权臣面前添油加醋,危言耸听,置你于死地。你既怜惜贫民挨饿工作,何不禀请鲁君,发公家仓廪中之粮米来赈济?私人出资购米赐食,自以为行德政,岂不示鲁君无德吗?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今你食君禄,却私自行恩惠于百姓,虽则居心为民,若然小人说你唆使民众反君乱国,岂不有口难辩!故而吾刻不待缓,差赐追尔返回。赐砸了你的饭缶,却保住了你的头颅,应感谢他才是。”
众弟子听后,不仅深受教育,而且感戴夫子的关怀。子路避席肃立说道:“夫子爱我,胜于父母!”
孔子说:“时已二更,各自回去安歇吧,我还有话单独与仲由说。”
众弟子各自散去,孔子令孔鲤在火盆里又加了一些木炭,中间放着火盆,师生对面而坐,烤火议事。
孔子以商议的口气说:“季桓子要我荐一位武功高强的弟子做其家臣,我再三思之,以你为宜……”
“让我做季氏家臣?亏夫子想得出!夫子年近半百,尚未出仕,就是因不愿为家臣,不甘当权臣附庸。由虽粗鲁,非夫子得意高足,然而‘师善其善’之理尚懂,愿学吾师之志,愿步吾师之尘,宁可饿死,决不肯做家臣!”子路粗气厉声地说着,双手按地而起。
孔子见子路一提做季氏家臣便气冲斗牛,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心中暗暗高兴。弟子中子路最直率坦诚,本以武功出众,自来就学,处处勤学苦练,现在已经变成文武双全的“士”了。他平时有话敢说,有时候发些牢骚,但心似竹筒,平直光洁,善恶分明。自从季氏提出让孔子荐贤,孔子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一则他在蒲邑为宰干得很出色,已经有了一些应付事变的经验和能力;二来他一向办事忠于职守,历来看不起不忠不孝的佞邪之辈,不愿做“私室”臣下。现在阳虎马上就要发起反对季氏的暴乱,虽然自己对季氏把持朝政,要挟国君不满,但他的做法是有先例的,史称“辅贰”之制,周公便是“辅贰”,辅佐成王做国王,只是季氏做得太过分了。阳虎就不同了,他反季氏是虚,欲夺取鲁国政权,自己称侯是实。如果一旦季氏被推翻,鲁君定然无存,因为鲁国的一切政权都掌握在季氏手中。眼看政权即将落于暴徒手中,面对国家危急存亡之秋,自己岂能袖手而旁观!然而自己又不便出面,一则自己无职无权,二则阳虎已向自己谈了反季氏的打算,自己一出面,就要背上“不义”之名,为人笑骂。子路做了季氏家臣,从中斡旋就方便多了,现在子路听说做季氏家臣便火冒三丈。还需将其中道理细细讲予他听。
孔子站起身,走到子路跟前,见他只顾生气,并不搭理自己,便轻声说道:“由呀,待为师将话说完再气不迟。”
子路转身走向一边。
“你亦系四十开外之人,怎跟小孩子一样。你想,当今之鲁国,哪一样不在季氏管辖之中?‘公室’、‘私家’早已不复存在。冉求已去季氏家数月,尔等去做家臣,并非为季氏,而为鲁君,为鲁之江山社稷!……”
于是孔子把阳虎的阴谋及自己的打算详细地告诉了子路。子路听后羞愧地低下了头说:“夫子早把话说清楚,弟子怎会生气。”
孔子说:“冉求办事细致,然其过于忠于季氏。你去后,需与冉求仔细观察阳虎之行动,及时与季氏商量,定要阻止阳虎叛乱。鲁无内乱,实行礼教方可有望,并进而波及他国。”
“由去后,该如何对待季桓子?”
“莫背地议其是非,若其违礼,当正面劝谏,明日我带你前往相见,再将蒲邑之事交代完毕即可上任。”
阳虎回到家中。仆人禀报孔子来谢之事,他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快去请阳越过府议事!”
阳虎与孔子会面后,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十分沉重。孔子知道了自己的计划与打算,不愿加入自己的行列。平时他见孔子反对季氏专权,大有嫉恶如仇,不共戴天之势,所以才敢邀他相见,与之结伙,不料孔子反对自己的主张比反对季氏专权更甚。如果孔子将自己的计划报告了季桓子,固然凭着自己的地位和实力,季桓子对自己也无可奈何,然而如果他把全国的军队都调集起来,再以国君的名义讨伐,那么自己便是以卵击石了。他越想越觉后怕,风雪夜竟然浑身冒汗。现在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改变计划,提前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回到家立即筹划,先找自己的弟弟阳越商量,而后再与“三桓”中的得势家臣磋商。想到“三桓”的家族和门客,他的心情轻松了一些,紧皱的眉头随着长长的嘘气渐渐展开。
阳虎虽是季氏家臣,但他的威慑力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季平子,鲁君与季桓子也不在他话下。孟孙氏,叔孙氏两家的臣僚幕宾对其主人早有取代的野心,“三桓”的家族也窥测时机,以求一逞,于是,阳虎便成了他们当然的核心与领袖。想到这些,阳虎倒又觉得稳操左券了。只要摧毁了“三桓”,对付定公便如探囊取物耳!这时的阳虎似乎已经端坐在鲁国的宫室里,役使着男差女仆,观赏着翩翩舞姿,指挥着千军万马,沉醉于颂辞美言之中。阳虎眯着双眼,在欲望的幻海中荡桨扬帆,见到孔子后的悔恨和惧怕的情绪早已随着他虚构的幻觉消逝了。
“启禀兄长,人已到齐,请吩咐吧!”阳虎被突然的喊声惊醒,不觉怔了片刻。定神一看,只见阳越与公敛阳、叔孙辄、叔仲志治等齐聚身边,季孙寤坐于一侧,众人都在静静地看着自己。他吩咐众人坐下,将傍晚见到孔子的经过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从人听后面面相觑。阳虎用他那饿鹰似的目光把大家扫视了一遍,然后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此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以众位之见,何为上策?”
公敛阳说:“阳大人,你为诸家首领,谁不言听而计从!前年子独身一人令定公并众大夫立誓缔约于周社祭坛,又操国人盟誓于亳社神坛。举国上下尽人皆知子之壮举与神威,此刻何需相问!”
“话不能如此讲法,此事关系重大,成功尔等则均为公卿,失败货则为贼首,不得不慎也。”阳虎还是慢慢地说。
叔孙辄说:“我只患兵力未必充足,我们叔孙氏的大权全掌握于叔孙州仇之手,辄一兵一卒也难调动。”
阳越接着说:“季氏家甲曲我统率,只管放心分派,俱为心腹之人,断无佐助‘三桓’之理!”
公敛阳说:“以愚之见,兵力不足为虑。常言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更在将勇,季氏家甲有阳越将军统率,定然似虎入狼群,何患不胜!敛阳虽弩钝,智勇不若阳越将军万分之一,然手中刀枪却也并非吃素。再者,费之公山不狃早有叛心,待我等稍有取胜之势,定然挺戈相投。如此以来,何患兵力不足!”
阳虎说:“敛阳弟言之有理,且此举并非死拼兵力,而是要巧设计谋。我一直在想,于何时何地杀死季桓子为好……”
阳越挺身说道:“就于季氏家中杀死,岂不省事!”
话音未落,门外有人高声说道:“好大胆的强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犯上作乱,还不快快自首,免遭暴尸之耻!
……”
众人大惊,阳越拔出宝剑奔向门外。
只听门外“哈哈”大笑说“你们既有胆量取而代之,一句话何以竟这般惊慌。阳越不得无礼。”
众人定神一看,进来的竟是闻人少正卯。
阳虎急忙让座说:“少正大夫何故到此,吓煞我也。”
“尔等所为,只能瞒过“三桓’,如何瞒过我的眼睛?”少正卯说,“卯已来过多时,不忍心视尔等死于非命,故来相助。”
“依大夫之言,此事行不得?”阳虎不安地问。
少正卯微微一笑,摇摇手说道:“岂但当行,简直应将定公与孔丘一并杀死,方解吾心头之恨!然而你们视此事为儿戏,如何行得通?”
“依大夫之言,该如何行之?”阳虎听了少正卯的话正中下怀,他早有杀定公而自充公侯的奢望,顾不得矜持,忙向少正卯求教。
少正卯慢条斯理地说:“行必有名,方可有理有力。诸侯争霸,高举‘尊王攘夷’之旗帜,我等何不借助一番。当今之鲁国,只有强公室,抑私家,才能得民心,顺民意。因此,我们暂且不仅不能动定公一根毫毛,尚需高举这一招牌,待权柄到手,再从长计议。”
众人听少正卯一说,连连点头称是。公敛阳说:“少正大夫不枉有‘闻人’之称,真是足智多谋!难怪当初孔丘办学,被你搞得他门下‘三盈三虚’。”
“请不要再提办学之事,最终卯还是败于孔丘手下。如今他已桃李遍地,我则孑然无闻矣!”少正卯愤愤地说,刀条脸拉得更长,气得发青。
“少正大夫不必生气,待日后杀了孔丘为你解恨就是。你看何时举事为好呢?”季孙寤急于夺取家主的地位,只求早日下手,哪里还念什么父子之情。
“待祭祀过后,趁季桓子到蒲圃飨食祭品之际乘机将他杀死,然后宣诏其罪,大事可成矣。离祭祀尚有数月,有条件周密部署。此事机密,万不可泄露。”少正卯俨然像一个司令官在作战前部署和动员。
阳虎十分感激,深施一礼说道:“多谢少正大夫指点,还是博学之人办事精明。时已丁夜(四更天),待略备薄酒,一则酬劳大夫,二则为我等举事壮色。”
酒宴备齐,一伙人为祝愿阴谋得逞而频频举杯,直到东方破晓方才散去。
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天空瞬息万变,有似走马灯。先是空气凝滞,微风不动,铅灰色的云低垂、弥漫、笼罩,仿佛天地就要相连,一切动物都被挤在其间,闷热得淌汗,窒息得要死。继而云变黑,变紫,像乌盆的瓦碴,像深蓝色的大海,像紫红色的火焰在燃烧。起风了,但不大,天空开始有了裂缝,愈裂愈深,愈裂愈大,乌云渐渐在凝聚,在涌动,像海里的浪涛,远处传来了隐约滚动的雷声,风渐渐大了起来,那成堆的乌云像一队队兵马在集结、在奔跑,有的朝东,有的往西,有的奔南,有的趋北,速度快慢不一,但似乎都在奔向所指定的地点,这怕是玉帝在调兵遣将,显然战斗就要打响,暴风雨就要来临!……
深夜,一辆马车披着浓重的夜色驰进季氏府。转瞬之间,一阵脚步声从季氏府通向阙里。
孟懿子在筑新室,向季氏府借来了子路督工,于是昼夜突击,工程进度加快,新室改成了明碉暗堡。
孟氏府中,子路在加强训练。
孔子书房,孔子与南宫敬叔秘谈。
杏坛一角,孔子授意子贡。
南宫敬叔与子贡出现在鲁定公身边。
子贡在与林楚对面喝茶。林楚是季桓子的御手。
孔子在与公敛阳对饮,频频举杯,边喝边谈,谈得很是投机。
季氏府内,阳越在加紧训练家甲。
阳虎的眼睛都熬红了,他正忙得不可开交。
阳虎在和颜悦色地与季桓子交谈,一反以往的傲慢神态。
……
雪后初晴,天气变得更冷。夕阳的热量被冰雪掠去,行人缩手顿足,搓手呼气,奔回家中,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白皑皑的曲阜城正孕育着一场刀枪火剑的混战,双方为着各自的权益和理想都在忙碌着,他们借助大自然赐予的舞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竭力演出那惊人的一幕。
祭祀的第二天,季桓子刚洗漱完毕,阳虎便殷勤地迎上前来说道:“冢宰今日照例要去蒲圃飨胙,时已不早,请快动身吧!”
“以往需待日中方去,这会才是晨时,我尚有事料理。”季桓子说,“烦你将祭胙分给各位大夫,以免国君怪罪。”
“请冢宰放心,虎定照办不误,你就放心蒲圃赴宴去吧。阳越伴冢宰同去,一路之上也好有个照应。”阳虎说着向门外喊道:“越弟,快陪冢宰蒲圃飨胙,天气寒冷,沿途需多加当心!”
阳越在门外答道:“请冢宰上车,我等已侍候多时了。”
季桓子虽然在花团锦簇中长大,但也并非酒囊饭袋之辈,今天阳虎的恭顺和殷勤使他产生了疑心。去蒲圃飨胙虽是惯例,但从未去这样早。以往也不用家甲陪护,刚才阳越的答话语调十分激昂,使人听后顿生竦骨竖毛之感。抬头往外望去,家甲个个执械,装束整齐,尽管都是和平时一样的站立,但面有杀伐之色。季桓子想到此,不觉向阳虎看去,只见他一手紧握宝剑,另一只手攥着拳头,两只眼乜斜着向自己观看,看到这副架式,季桓子便想起了两年前阳虎一手提着一只雪白的羊羔,一手提着宝剑逼他订盟的情形。当时阳虎也是两只眼乜斜着自己说:“余之剑下有二命,一条为汝,一条乃羊羔,请大夫抉择。如留己命,余则宰杀羊羔;与之订盟;若留羊命,余则——”阳虎说着举起宝剑对准自己的喉咙。在此剑落人亡之际,还能有什么抉择呢?只好订盟,将季氏一应大事全交阳虎,鲁国政权也由阳虎外理。季桓子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跟直冲到头顶,看看周围,冉求与子路都不在,难道他们不知今日要去蒲圃吗?子路来我家后从未跟我谈话,不久便被孟氏借去,冉求说这是他们夫子的安排,还说,到了关键时刻,子路就会出现。这孔夫子的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难道眼下还不是关键时刻吗?如果阳虎此刻下手,我便有一百个命也难保住……
阳虎见季桓子默不作声,唯恐被他看出破绽,忙催促道“请吧,一应用物俱都备齐,仍由林楚驾御。”随即又向外喊道:“大夫欲登车前往,快来侍候。”
蒲圃在曲阜城南门外,要经过中心大街,路过孟氏府第。季桓子向后望去,只见阳越手提大刀,怒目圆睁,面带杀机,如同押送犯人赴刑场,哪里像是护驾赴宴!可是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吗?寒风似刀剑,身上却大汗淋漓。这时驾车的林楚说道:“大夫果真去赴宴吗?”
季桓子不觉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林楚又说道:“今日天气骤寒,大夫不觉得冷吗?”
季桓子听出林楚的弦外之音,现在也只有和这个御手商议了。他亲切地对林楚说:“你家世代在我季府驾车,自觉待你不薄,如遇危难,肯助我一臂之力否?”
林楚说:“大夫此言晚矣!……”
“你若肯舍身相助,日后定有重赏!”
“事已至此,大夫依然不忘钱财,钱财重于性命吗?”
季桓子叹了口气,低垂了头。林楚安慰他说:“子路嘱我助你,他自有安排,大夫不必惊恐!”
季桓子听后,稍觉宽慰。说话间车已近孟氏府第。前边是一个急转弯,林楚向那辕马猛抽三鞭,马车旋风般转过墙角,驶进孟氏府中。阳越毫无思想准备,待回过神来,急忙追赶,拐过墙角,早已不见马车的影子。阳越心知中计,带领人马向孟氏府第冲去。孟府栅门大开,空无一人,阳越的兵卒一窝蜂似地拥了进去。正在此时,箭似飞蝗,从四面八方的明碉暗堡射了出来,阳越首先喉咙中箭身亡。阳越所率的众兵甲见主将阵亡,纷纷溃逃。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子路训练的兵勇从各碉堡冲杀出来,其势如决堤之洪水,阳越的兵卒哪是对手,被杀得七零八落。阳虎按照少正卯的授意,打发季桓子走后,便带领人马闯进鲁宫,欲挟持鲁定公讨伐“三桓”,弄个名正言顺。他哪知有子贡在定公身边,死人也能被他说活,定公早已避到了孟氏新居。阳虎扑了个空,只劫掠了宫中无数珠宝,率卒向蒲圃赶去。行到孟氏府前,见两军正在厮杀,弟弟身亡,士卒死亡大半,正溃不成军。阳虎见状,肺都气炸了,两个眼珠子都嘟噜出来了,变得血红血红。他马上将两军合作一处,指挥反扑。这时栅门早已紧闭,阳虎便下令火攻,于是浓烟滚滚,烈焰腾天,孟府一片火海。阳虎来回奔突,命令兵甲冲击。围墙内孟懿子与冉求见栅门被火烧毁,全府第的人均有葬身火海之危险,便纷纷冲出掩杀相拼。然而此番不比先前,一则阳虎所率乃两军并作一军,兵力众寡悬殊,二则阳虎十分骁勇,此刻正像输光了衣裤的赌徒,孟懿子与冉求哪是他的敌手?战不三五回合便败下阵来,形势岌岌可危。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子路带领人马从后边包抄过来。阳虎腹背受敌,形势急转直下,立即由优势变为劣势,这子路不比孟懿子与冉求,正与阳虎棋逢对手,愈战愈勇,愈杀愈猛。那阳虎毕竟厮杀了半天,早已筋疲力尽了。而子路却像久困于山林的猛虎,如今冲下山来,饥饿待食,一旦碰见了猎物,岂能饶他!于是如狼捕羊,阳虎不敢恋战,且战且退。那阳虎的家甲也俱成疲敝之卒,碰到子路的精锐部队,有似老鼠见了猫,只想逃命。
子贡瞅上了门道,组织两帮不能上阵的文人,一帮在自己队伍中呐喊助威,鼓舞士气。一帮扮做敌军,边逃边喊:“阳虎犯上作乱,不要再为他卖命了!”“阳虎眼看全军覆没,我们快逃吧!”“我们为叛贼卖命,死于阵前,遗臭万年!”
“我们战死于阵前,有谁照顾家中老少呀!”……阳虎的兵甲听到这喊声,不觉斗志全消,有的弃戈逃走,有的跪下受降。
阳虎见大势已去,只好落荒而逃。
原来孔子早已料定,鲁定公与“三桓”俱在孟氏新居,阳虎势必孤注一掷地攻占此处,因此命子路留一部分兵力坚守阵地,子路率精锐部队抄其后路,形成夹击之势。
阳虎杀一条血路突围出走,先到蒲圃,欲纠集阳越埋伏在那里的部队卷土重来。可是赶到蒲圃一看,尸横遍地,阳越的士兵非死即亡。他又拍马来到叔孙氏府第,想与叔孙辄合兵一处。可是叔孙氏大门紧闭,门前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原来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公敛阳并非阳虎同伙,而是站在季桓子一边,正是他深夜驾车驰入季氏府,报告了阳虎的全部行动计划。今天,公敛阳先扑杀了蒲圃的伏兵,又同叔孙氏一起消灭了叔孙辄,然后便回府去按兵待命,这一切,都是按孔子的部署进行的。
叛乱平定了,君臣相互安慰祝贺。南宫敬叔说:“桓子不死,国君无恙,全赖孔夫子运筹,众同窗努力,愿国君论功封赏。”
鲁定公说:“朕多亏子贡规劝与保驾,方免于难,子贡堪称临危不惧之雄才啊!”
叔孙武说:“以我之见,子贡比孔夫子有胆识,孔夫子至今未敢露面。”
南宫敬叔欲要辩释,子贡抢着说:“赐何敢与夫子相比。以宫墙为喻,赐之宫墙只有肩头高,人们张眼便可看清墙内之一切。而夫子之宫墙高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便难见宗庙之雄伟,殿堂之华美。”
众人听后十分佩服子贡的口才,更加敬重孔子。
阳虎灭“三桓”的阴谋破产了,他单枪匹马先入讙(今山东宁阳县西北),后至阳关(今山东泰安县东南)。阳关原为鲁地,后被齐国占领,公元前503年二月归还鲁国,阳虎据为己有。所以,阳关是阳虎的一块小小的根据地,经营的时间也只有一年半。鲁国“陪臣执国命”的历史结束了。
这是公元前502年的事,此年孔子五十岁。孔子自谓“五十而知天命”,所谓知天命即自以为掌握了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之意。
这场斗争给人们以深思:鲁国能够恢复“周礼”吗?当权的大夫能够与国君相处为安吗?千百年来人们一直为这场斗争争论不休。只有历史才能做出公正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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