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成、徽因、莫宗江和紀玉堂一行四人,1937年6月坐火車到山西境內(nèi)離他們的目標最近的城市太原。從太原折向北行,坐汽車輕松地走了128公里路,但在半路上就換騎馱騾入山,一前一后在荒涼險峻的山道上顛簸著到了五臺山。
順著這“非常規(guī)的”路途走了幾公里路,他們就來到渴望已久的目的地,這是他們最偉大的一個發(fā)現(xiàn)──建于公元857年的唐代木構(gòu)建筑佛光寺。
思成描述他們的最初印象:
佛光寺在南臺豆村鎮(zhèn)東北約五公里之佛光山中。伽藍是依著山巖布置的,正殿居于高臺之上,俯臨庭院,有二三十棵老松環(huán)繞。氣勢魁偉。一層高,雄大、堅固和簡潔的斗拱,深遠支出的屋檐,一望可知年代久遠。但能比我們先前所發(fā)現(xiàn)的最古木構(gòu)建筑還要老嗎?
雄偉的殿門一推即開。正殿七間,在昏暗中顯得更加輝煌。沿著后內(nèi)柱的中線上是一堵“扇面墻”,墻前有大佛壇,壇上每間供主像一尊,頗為高大,旁供養(yǎng)菩薩等六尊,及壇兩端上面立著佛菩薩像三十余軀,宛若仙林。壇的左端有供養(yǎng)信女像一軀,是等身寫實像,這尊像人性充沛,與諸佛菩薩是迥然不同趣味的。寺僧告訴我們,她就是篡位的武后。整個塑像群,可惜經(jīng)過后世重裝,輪廓已稍模棱,而且色彩過于鮮縵,輝映刺目,失去醇和古厚之美,無疑是晚唐時期的作品。但如果泥塑像是未經(jīng)毀壞的原物,那么庇蔭它的房屋必定是原來的唐構(gòu)。因為重修房子必會損壞里面的一切。
第二天開始作仔細的調(diào)查。斗拱、梁架、藻井以及雕花的柱礎(chǔ)都細看過。無論是單個或總體,都明白顯示晚唐時期的特征。但我最大的驚喜是爬進天花板上面的黑暗空間時,看到一種屋頂架構(gòu),其做法據(jù)我所知,只有在唐代繪畫中才有。使用雙“主椽”(借用現(xiàn)代屋頂架的術(shù)語),而不用“王柱”,這和后世中國建筑的做法全然不同,出乎我們的意料。
這座殿因為有“平”頂板,梁架上部結(jié)構(gòu)都被頂板隱藏,斜坡殿頂?shù)南旅妫腥缈臻w,黑暗無光,只靠經(jīng)由檐下空隙,攀爬進去。上面積存的塵土有幾寸厚,踩上去像棉花一樣。我們 用手電筒探視,看見脊條已被蝙蝠盤踞,千百成群地聚擠在上面,無法驅(qū)除。脊檁上有無題字,還是無法知道,令人失望。我們又繼續(xù)探視,忽然看見梁架上都有古法的“叉手”做法,是國內(nèi)木構(gòu)中的孤例。這樣的意外,又使我們驚喜,如獲至寶,鼓舞了我們。
照相的時候,蝙蝠見光驚飛,穢氣難耐,而木材中又有千千萬萬的臭蟲(大概是吃蝙蝠血的),工作至苦。我們早晚攀登工作,或爬入頂內(nèi),與蝙蝠臭蟲為伍,或爬到殿中構(gòu)架上,俯仰細量,探索唯恐不周到,因為那時我們深怕機緣難得,重游是不容易的。
1943年春天,思成夫婦忽然提出一個計劃,給大家?guī)砹诵碌南M蛣?chuàng)意。徽因?qū)懶沤o費正清:“思成有個想法,把一些關(guān)于中國建筑的圖版做成黑白片子,加上中英文解說,完成后送到你那里制成縮影膠卷,寄到美國出版或另找出版補助。英文文字部分隨后付印,中文文字則在中國印制。這樣,我們的一兩套著作就可以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前或戰(zhàn)爭剛結(jié)束時上市。如此一來,這里的同仁就有了新的希望,或者當做下一年度的工作目標。最近有不少單位寫信來,問我們有沒有出版新的中國建筑刊物?磥恚郧拔覀儧]把印刷的問題解決,真是可惜。”
11月底思成抵達重慶。費正清寫道:“思成昨晚第一次來,看到他的《中國建筑史》圖稿的縮影膠卷,當場很興奮。小伙子們特別喜歡拍它,因為效果極佳。思成的體重只有47公斤,每天和徽因工作到半夜,寫完11萬字的《中國建筑史》,他已透支過度。但他和往常一樣精力充沛和雄心勃勃,并維持著在任何情況下都像貴族那樣的高貴和斯文。”
這些大幅漂亮的建筑圖片,對中國建筑史至為重要,制作成縮影膠卷,是美國政府機構(gòu)促進文化交流的一個小小的、但必不可少的貢獻。這些圖畫復制成一式兩份,其中一份思成要我?guī)Щ厝A盛頓保存,另一份他留在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