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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八 兩錯認(rèn)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郎正本

作者:佚名 文章來源:轉(zhuǎn)載

李代桃僵,羊易牛死。

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話說宋時南安府大庾縣有個吏典黃節(jié),娶妻李四娘。四娘為人心性風(fēng)月,好結(jié)識個把風(fēng) 流子弟,私下往來。向與黃節(jié)生下一子,已是三歲了,不肯收心,只是貪淫。一日黃節(jié)因有 公事,住在衙門中了十來日。四娘與一個不知姓名的奸夫說通了,帶了這三歲兒子一同逃 去。出城門不多路,那兒子見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兒子丟棄在草 中,自同奸夫去了。大庾縣中有個手力人李三,到鄉(xiāng)間行公事,才出城門,只聽得草地里有 小兒啼哭之聲,急往前一看,見是一個小兒眠在草里,擂天倒地價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 忍,又不見一個人來睬他,不知父母在那里去了。李三走去抱扶著他,那小兒半日不見了 人,心中虛怯,哭得不耐煩,今見個人來偎傍,雖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憑他抱了起 來。元來這李三不曾有兒女,看見歡喜。也是合當(dāng)有事,道是天賜與他小兒,一徑的抱了回 家。家人見孩子生得清秀,盡多快活,養(yǎng)在家里,認(rèn)做是自家的了。

這邊黃節(jié)衙門中出來,回到家里,只見房闊寂靜,妻子多不見了。駭問鄰舍,多道是 “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著小哥不知那里去了,關(guān)得門戶寂悄悄的。我們只道到那里親 眷家去,不曉得備細!秉S節(jié)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著了忙,各處親眷家問,并無下落。 黃節(jié)只得寫下了招了,各處訪尋,情愿出十貫錢做報信的謝禮。

一日,偶然出城數(shù)里,恰恰經(jīng)過李三門首。那李三正抱著這拾來的兒子,在那里與他作 耍。黃節(jié)仔細一看,認(rèn)得是自家的兒子,喝問李三道:“這是我的兒子,你卻如何抱在此 間!我家娘子那里去了?”李三道:“這兒子吾自在草地上拾來的,那曉得甚么娘子?”黃 節(jié)道:“我妻子失去,遍貼招示,誰不知道!今兒子既在你處,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誘藏了 我娘子,有甚么得解說?”李三道“我自是拾得的,那知這些事?”黃節(jié)扭住李三,叫起屈 來,驚動地方鄰里,多走將攏來。黃節(jié)告訴其事,眾人道:“李三元不曾有兒子,抱來時節(jié) 實是有些來歷不明,卻不知是押司的!秉S節(jié)道:“兒子在他處了,還有我娘子不見,是他 一同拐了來的!北娙说溃骸斑@個我們不知道!崩钊l(fā)極道:“我那見甚么娘子?那日草 地上,只見得這個孩子在那里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認(rèn)了悔氣,還你罷了,怎 的還要賴我甚么娘子!”黃節(jié)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賴你?我現(xiàn)有招貼在外的,你這個奸 徒,我當(dāng)官與你說話!”對眾人道:“有煩列位與我?guī)б粠,帶到縣里來。事關(guān)著拐騙良家 子女,是你地方鄰里的干系,不要走了人!”李三道:“我沒甚欺心事,隨你去見官,自有 明白,一世也不走!

黃節(jié)隨同了眾人押了李三,抱了兒子,一直到縣里來。黃節(jié)寫了紙狀詞,把上項事一一 稟告縣官?h官審問李三。李三只說路遇孩子抱了歸來是實,并不知別項情由?h官道: “胡說!他家不見了兩個人,一個在你家了,這一個又在那里?這樣奸詐,不打不招!彼 把李三上起刑法來,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只不肯招。那縣里有與黃節(jié)的一般吏典二十 多個,多護著吏典行里體面,一齊來跪稟縣官,求他嚴(yán)行根究。縣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 三當(dāng)不過,只得屈招道“因為家中無子,見黃節(jié)妻抱了兒子在那里,把來殺了,盜了他兒子 回來,今被捉獲,情愿就死。”縣官又問“尸首今在何處?”李三道:“恐怕人看見,拋在 江中了!笨h官錄了口詞,取了供狀,問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分付當(dāng)案孔目做成招 狀,只等寫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奪。孔目又為著黃節(jié)把李三獄情做得沒些漏洞,其時乃是紹 興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獄中取出李三解府,系是殺人重犯,上了鐐時,戴了木 枷,跪在庭下,專聽點名起解。忽然陰云四合,空中雷電交加,李三身上枷鈕盡行脫落。霹 靂聲,掌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個吏典頭上吏中,皆被雷風(fēng)掣去?h官驚得渾身打顫, 須臾性定,叫把孔目身尸驗看,背上有朱紅寫的“李三獄冤”四個篆字?h官便叫李三問 時,李三兀自癡癡地立著,一似失了魂的,聽得呼叫,然后答應(yīng)出來?h官問道:“你身上 枷鈕,適才怎么樣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猶如夢里一般,更不知一些甚么, 不曉得身上枷鈕怎地脫了!笨h官明知此事有冤,遂問李三道:“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 的?”李三道:“實實不知誰人遺下,在草地上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黃節(jié)夫妻 之事,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過屈招的!笨h官此時又驚又悔道:“今日看起來,果然與 你無干!碑(dāng)時遂把李三釋放,叫黃節(jié)與同差人別行尋緝李四娘下落。后來畢竟在別處地方 尋獲,方知天下事專在疑似之間冤枉了人。這個李三若非雷神顯靈,險些兒沒辨白處了。而 今說著國朝一個人也為妻子隨人走了,冤屈一個鄰舍往來的,幾乎累死,后來卻得明白,與 大庾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說來,便知端的。

佳期誤泄桑中約,好事訛牽月下繩。

只解推原平日狀,豈知局外有翻更?

話說北直張家灣有個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長班。有妻莫大姐,生得大有容 色,且是興高好酒,醉后就要趁著風(fēng)勢撩撥男子漢,說話勾搭。鄰舍有個楊二郎,也是風(fēng)月 場中人,年少風(fēng)流,閑蕩游耍過日,沒甚根基。與莫大姐終日調(diào)情,你貪我愛,弄上了手, 外邊人無不知道。雖是莫大姐平日也還有個把梯己人往來,總不如與楊二郎過得恩愛。況且 徐德在衙門里走動,常有個月期程不在家里,楊二郎一發(fā)便當(dāng),竟象夫妻一般過日。后來徐 德掙得家事從容了,衙門中尋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時節(jié)歇息在家里,漸漸把楊二 郎與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來。細訪鄰里街訪,也多有三三兩兩說話。徐德一日對莫大姐道: “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掙得有碗飯吃了,也要裝些體面,不要被外人笑話便好。”莫大姐 道:“有甚笑話?”徐德道:“鐘不扣不鳴,鼓不打不響,欲人不知,莫若不為。你做的 事,外邊那一個不說的?你瞞咱則甚?咱叫你今后仔細些罷了!澳蠼惚徽煞虻乐5 眼,雖然撒嬌撒癡,說了幾句支吾門面說話,卻自想平日忒做得滲瀨,曉得瞞不過了,不好 十分強辨得。暗地忖道:“我與楊二郎交好,情同夫妻,時刻也閑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 必然防備得緊,怎得象意?不如私下與他商量,卷了些家財,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 在的快活,豈不是好!”藏在心中。

一日看見徐德出去,便約了楊二郎密商此事。楊二郎道:“我此間又沒甚牽帶,大姐肯 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邊去,須要有些本錢,才好養(yǎng)得口活!蹦蠼愕溃骸拔野鸭 里細軟盡數(shù)卷了去,怕不也過幾時?等住定身子,慢慢生發(fā)做活就是。”楊二郎道:“這個 就好了。一面收拾起來,得便再商量走道兒罷了!蹦蠼愕溃骸罢f與你了,待我看著機 會,揀個日子,悄悄約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睏疃傻溃骸爸馈!眱蓚趁空處又 做了一點點事,千分萬付而去。

徐德歸來幾日,看見莫大姐神思撩亂,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訪知楊二郎仍來走動,恨著 道:“等我一時撞著了,怕不斫他做兩段!”莫大姐聽見,私下教人遞信與楊二郎,目下切 不要到門前來露影。自此楊二郎不敢到徐家方近來。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 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礙著丈夫一個是眼中釘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顛八倒,如 癡如呆,有頭沒腦,說著東邊,認(rèn)著西邊,沒情沒緒的。況且楊二郎又不得來,茶里飯里多 是他,想也想癡了。因是悶得不耐煩,問了丈夫,同了鄰舍兩三個婦女們約了要到岳廟里燒 一位香。此時徐德曉得這婆娘不長進,不該放他出去才是。卻是北人直性,心里道:“這幾 時拘系得緊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來。便等他外邊去散散!北狈斤L(fēng)俗,女人出 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勾當(dāng),不大肯跟隨走的。當(dāng)下莫大姐自同一伙女伴帶了紙馬酒盒, 抬著轎,飄飄逸逸的出門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閏中佚女,竟留煙月之場;枕上情人,險作囹固之鬼。直待海清終見底,方令盆覆得還 光。

且說齊化門外有一個倬峭的子房,姓郁名盛。生性淫蕩,立心刁鉆,專一不守本分,勾 搭良家婦女,又喜討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與莫大姐是姑勇之親,一向往來,兩下 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郁盛心里道是一樁欠事,時常記念的。一日在自己 門前閑立,只見幾乘女轎抬過,他窺頭探腦去看那轎里抬的女眷,恰好轎簾隙處,認(rèn)得是徐 家的莫大姐?戳宿I上掛著紙錢,曉得是岳廟進香,又有閑的挑著盒擔(dān),乃是女眷們游耍吃 酒的。想道:“我若廝趕著他們?nèi),閑蕩一番,不過插得些寡趣,落得個眼飽,沒有實味。 況有別人家女眷在里頭,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饌在此等莫大姐轉(zhuǎn)來。我是 親眷人家,邀他進來,打個中火,沒人說得。亦且莫大姐盡是貪杯高興,十分有情的,必不 推拒。那時趁著酒興營勾他,不怕他不成這事。好計,好計!”即時奔往鬧熱胡同,只揀可 口的魚肉葷肴、榛松細果,買了偌多,撮弄得齊齊整整。

正是:

安排撲鼻芳香餌,專等鯨鯢來上鉤。

卻說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廟里燒過了香,各處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上隨著好坐 處,即便擺著吃酒。女眷們多不十分大飲,無非吃下三數(shù)杯,曉得莫大姐量好,多來勸他。 莫大姐并不推辭,拿起杯來就吃就干,把帶來的酒吃得磬盡,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將 晚,然后收拾家火上轎抬回。回至郁家門前,郁盛瞧見,忙至莫大姐轎前施禮道:“此是小 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進里面告奉一茶!蹦蠼阕硌垭鼥V,見了郁盛是表親,又是 平日調(diào)得情慣的,忙叫住轎,走出轎來與郁盛萬福道:“元來哥哥住在這里!庇羰⑿θ轁M 面道:“請大姐里面坐一坐去!蹦蠼銕е埔,踉踉蹌蹌的跟了進門。別家女轎曉得徐 家轎子有親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轎夫住在門口等候。

莫大姐進得門來,郁盛邀至一間房中,只見酒果肴饌,擺得滿桌。莫大姐道:

“甚么道理要哥哥這們價費心?”郁盛道:“難得大姐在此經(jīng)過,一杯淡酒,聊表寸心 而已。”郁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個人來代侍,只是一身陪著,自己斟酒,極盡殷勤相 勸。正是:

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加郁盛慢櫓搖船捉醉魚,靦腆著面龐央求不過,又吃了許多。 酒力發(fā)作,乜斜了雙眼,淫興勃然,倒來丟眼色,說風(fēng)話。郁盛挨在身邊同坐了,將著一杯 酒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勾著脖子度將過去,莫大姐接來咽下去了,就把舌頭伸 過口來,郁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蕩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將起來。

一個醉后掀騰,一個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夢蝶,醒的似采蕊之狂峰。醉的一味興 濃,擔(dān)承愈勇;醒的半兼趣勝,玩視偏真。此貪彼愛不同情,你醉我醒皆妙境。

兩人戰(zhàn)到間深之處,莫大姐不勝樂暢,口里哼哼的道:“我二哥,親親的肉,我一心待 你,只要同你一處去快活了罷!我家天殺的不知趣,又來拘管人,怎如得二哥這等親熱有 趣?”說罷,將腰下亂顛亂聳,緊緊抱住郁盛不放,口里只叫“二哥親親”。元來莫大姐醉 得極了,但知快活異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zhèn)醉里醒時言,又道是酒道真性,平時心 上戀戀的是楊二郎,恍恍惚惚,竟把郁盛錯認(rèn)。干事的是郁盛,說的話多是對楊二郎的話。 郁盛原曉得楊二郎與他相厚的,明明是醉里認(rèn)差了。郁盛道:“叵耐這浪淫婦,你只記得心 上人,我且將計就計,餂他說話,看他說甚么來?”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處去快 活?”莫大姐道:“我前日與你說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別處去過活,一向不得空便。今 秋分之日,那天殺的進城上去,有那衙門里勾當(dāng),我與你趁那晚走了罷。”郁盛道:“走不 脫卻怎么?”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兒,一搬下船,連夜搖了去。等他城上出來知得,已 此趕不著了!庇羰⒌溃骸耙雇黹g把甚么為暗號?”莫大姐道:“你只在門外拍拍手掌,我 里頭自接應(yīng)你。我打點停當(dāng)好幾時了,你不要錯過!笨诶锖客,又說好些,總不過肉 麻說話,郁盛只揀那幾句要緊的,記得明明白白在心。須臾云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頭髻, 頭眩眼花的走下床來。郁盛先此已把酒飯與轎夫吃過了,叫他來打著轎,挽扶著莫大姐上轎 去了。郁盛回來,道是占了采頭,心中歡喜,卻又得了他心腹里的話,笑道:“詫異,詫 異,那知他要與楊二郎逃走,盡把相約的事對我說了。又認(rèn)我做了楊二郎,你道好笑么?我 如今將錯就錯,雇下了船,到那晚剪他這綹,落得載他娘在別處受用幾時,有何不可?”郁 盛是個不學(xué)好的人,正撓著的癢處,以為得計。一面料理船只,只等到期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莫大姐歸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郁家之事,猶如夢里,多不十分記得,只依 稀影響,認(rèn)做已約定楊二郎日子過了,收拾停當(dāng),只待起身。豈知楊二郎處雖曾說過兩番, 曉得有這個意思,反不曾精細叮嚀得,不做整備的。到了秋分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 里等候消息。只聽得外邊拍手響,莫大姐心照,也拍拍手開門出去。黑影中見一個人在那里 拍手,心里道是楊二郎了。急回身進去,將衣囊箱籠,逐件遞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頓在 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瞧見,不敢用火,將房中燈打滅了,虛鎖了房門,黑里走出。那人扶 了上船,如飛把船開了。船中兩個多是低聲細語,況是慌張之際,莫大姐只認(rèn)是楊二郎,急 切辨不出來。莫大姐失張失志,歷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將起來,不及做甚么事,說 得一兩句話,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頭,和衣就睡著了去。

比及天明,已在潞河,離家有百十里了。撐開眼來看那艙里同坐的人,不是楊二郎,卻 正是齊化門外的郁盛。莫大姐吃了一驚道:“如何卻是你?”郁盛笑道:“那日大姐在岳廟 歸來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棄,賜與歡會。是大姐親口約下我的,如何倒吃驚起 來?”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細一想,才省起前日在他家吃酒,酒中淫媾之事,后來想是錯 認(rèn),把真話告訴了出來。醒來記差,只說是約下楊二郎了,豈知錯約了他?今事已至此,說 不得了,只得隨他去。只是怎生發(fā)付楊二郎呵?因問道:“而今隨著哥哥到那里去才好?” 郁盛道:“臨清是個大馬頭去處,我有個主人在那里,我與你那邊去住了,尋生意做。我兩 個一窩兒作伴,豈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里盡有些本錢,哥哥要營運時,足可生發(fā) 度日的。”郁盛道:“這個最好。”從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臨清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徐德衙門公事已畢,回到家里,家里悄沒一人,箱籠什物皆已搬空。徐 德罵道:“這歪刺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問一問鄰舍,鄰舍道:“小娘子一個夜里不知去 向。第二日我們看見門是鎖的了,不曉得里面虛實。你老人家自想著,無過是平日有往來的 人約的去!毙斓碌溃骸坝猩趺措y見處?料只在楊二郎家里。”鄰舍道:“這猜得著,我們 也是這般說!毙斓碌溃骸靶∪似饺占页箜毑m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來,眼見得是楊二郎的 緣故。這事少不得要經(jīng)官,有煩兩位做一敝見證。而今小人先到楊家去問一問下落,與他鬧 一場則個!编徤岬溃骸斑@事情那一個不知道的?到官時,我們自然講出公道來!毙斓 道:

“有勞,有勞!碑(dāng)下一忿之氣,奔到楊二郎家里。恰好楊二郎走出來,徐德一把扭住 道:“你把我家媳婦子拐在那里去藏過了?”楊二郎雖不曾做這事,卻是曾有這話關(guān)著心 的,驟然聞得,老大吃驚,口里嚷道:“我那知這事,卻來賺我!”徐德道:“街訪上那一 個不曉得你營勾了我媳婦子?你還要賴哩!我與你見官去,還我人來!”楊二郎道:“不知 你家嫂子幾時不見了,我好耽耽在家里,卻來問我要人,就見官,我不相干!”徐德那聽他 分說,只是拖住了交付與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馬司來。

徐德衙門情熟,為他的多,兵馬司先把楊二郎下在鋪里。次日,徐德就將奸拐事情,在 巡城察院衙門告將下來,批與兵馬司嚴(yán)究。兵馬審問楊二郎,楊二郎初時只推無干。徐德拉 同地方,眾一證他有好,兵馬喝叫加上刑法。楊二郎熬不過,只得招出平日通奸往來是實。 兵馬道:“奸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睏疃傻溃骸爸皇瞧饺沼泻茫尤ヒ皇,委實與 小的無涉。”兵馬又喚地方與徐德問道:“他妻子莫氏還有別個奸夫么?”徐德道:“并無 別人,只有楊二郎好稔是真!钡胤揭舱f道:“鄰里中也只曉楊二郎是奸夫,別一個不見說 起!北R喝楊二郎道:“這等還要強辨!你實說拐來藏在那里?”楊二郎道:“其實不在 小的處,小的知他在那里?”兵馬大怒,喝叫重重夾起,必要他說。楊二郎只得又招道: “曾與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這說話是有的。小的不曾應(yīng)承,故此未約得定,而今卻不知怎 的不見了!北R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知情。他無非私下藏過,只圖混 賴一時,背地里卻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監(jiān)中,三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楊 二郎監(jiān)下,隔幾日就帶出鞫問一番。楊二郎只是一般說話,招不出人來。徐德又時時來催 稟,不過做楊二郎屁股不著,打得些屈棒,毫無頭緒。楊二郎正是俗語所云:

從前作事,沒興齊來,

鳥狗吃食,白狗當(dāng)災(zāi)。

楊二郎當(dāng)不過屈打,也將霹誣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來,提到別衙門去問。卻是徐德家里 實實沒了人,奸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脫得他。有矜疑他的,教他出了招貼,許下賞錢,募 人緝訪。然是十個人內(nèi)倒有九個說楊二郎藏過了是真的,那個說一聲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楊 二郎淫人妻女應(yīng)受的果報。

女色從來是禍胎,奸淫誰不惹非災(zāi)?

雖然逃去渾無涉,亦豈無端受枉來?

且不說這邊楊二郎受累,累年不決的事。再表郁盛自那日載了莫大姐到了臨清地方,賃 間閑房住下,兩人行其淫樂,混過了幾時。莫大姐終久有這楊二郎在心里,身子雖現(xiàn)隨著郁 盛,畢竟是勉強的,終日價沒心沒想,哀聲嘆氣。郁盛起初綢繆相處了兩個月,看看兩下里 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來。郁盛自想道:“我目下用他的,帶來的東西須有盡時,我又不會 做生意,日后怎生結(jié)果?況且是別人的妻小,留在身邊,到底怕露將出來,不是長便。我也 要到自家里去的,那里守得定在這里?我不如尋個主兒賣了他。他模樣盡好,到也還值得百 十兩銀子。我得他這些身與他身邊帶來的許多東西,也盡勾受用了!贝蚵牭门R清渡口驛前 樂戶魏媽媽家里養(yǎng)許多粉頭,是個興頭的鴇兒,要的是女人。尋個人去與他說了。魏媽只做 訪親來相探望,看過了人物,還出了八十兩價錢,交兌明白,只要抬人去。郁盛哄著莫大姐 道:“這魏媽媽是我家外親,極是好情分。你我在此異鄉(xiāng),圖得與他做個相識,往來也不寂 寞。魏媽媽前日來望過了你,你今日也去還拜他一拜才是!蹦蠼闩煨男,巴不得尋個 頭腦外邊去走走的。見說了,即便梳妝起來。

郁盛就去雇了一乘轎,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媽家里。莫大姐看見魏媽媽笑嘻嘻相頭相腳, 只是上下看覷,大刺刺的不十分接待。又見許多粉頭在面前,心里道:

“甚么外親?看來是個行院人家了!背粤艘槐,告別起身。魏媽媽笑道:“你還要 到那里去?”莫大姐道:“家去!蔽簨寢尩溃骸斑有甚么家里?你已是此間人了。”莫大 姐吃一驚道:“這怎么說?”魏媽媽道:“你家郁官兒得了我八十兩銀子,把你賣與我家 了!蹦蠼愕溃骸澳怯写嗽挘∥疑碜邮亲约业,誰賣得我!”魏媽媽道:“甚么自家不自 家?銀子已拿得去了,我那管你!”莫大姐道:“等我去和那天殺的說個明白!”魏媽媽 道:“此時他跑自家的道兒,敢走過七八里路了,你那里尋他去?我這里好道路,你安心住 下了罷,不要討我殺威棒兒吃!”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賺,叫起撞天屈來,大哭了一場。魏 媽媽喝住只說要打,眾粉頭做好做歉的來勸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貞節(jié)牌坊的,到此地位, 落了圈套,沒計奈何,只得和光同塵,隨著做娼妓罷了。此亦是莫大姐做婦女不學(xué)好應(yīng)受的 果報。

婦女何當(dāng)有異圖?貪淫只欲閃親夫。

今朝更被他人閃,天報昭昭不可誣。

莫大姐自從落娼之后,心里常自想道:“我只圖與楊二郎逃出來快活,誰道醉后錯記, 卻被郁盛天殺的賺來,賣我在此。而今不知楊二郎怎地在那里,我家里不見了人,又不知怎 樣光景?”時常切切于心。有時接著相投的孤老,也略把這些前因說說,只好感傷流淚,那 里有人管他這些嘮叨?光陰如箭,不覺已是四五個年頭。一日,有一個客人來嫖宿飲酒,見 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覷。莫大姐也覺有些面染,兩下疑惑。莫大姐開口問道: “客官貴處?”那客人道:“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張家灣!蹦蠼阋娬f:“張家灣”三 字,不覺潸然淚下,道:“既在張家灣,可曉得長班徐德家里么?”幸客驚道:“徐德是我 鄰人,他家里失去了嫂子幾年。適見小娘子面龐有些廝象,莫不正是徐嫂子么?”莫大姐 道:“奴正是徐家媳婦,被人拐來坑陷在此。方才見客人面龐,奴家道有些認(rèn)得,豈知卻是 日前鄰舍幸官兒!痹獊硇曳暌彩秋L(fēng)月中人,向時看見莫大姐有些話頭,也曾咽著干唾的, 故此一見就認(rèn)得。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緊,卻害得一個人好苦!蹦蠼愕溃骸笆 那個?”幸客道:“你家告了楊二郎,累了幾年官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還在監(jiān)里, 未得明白!蹦蠼阋娬f,好不傷心,輕輕對幸客道:“日里不好盡言,晚上留在此間,有 句說話奉告!

幸客是晚就與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悄悄告訴他,說委實與楊二郎有交,被郁盛冒充了 楊二郎拐來賣在這里,從頭至尾一一說了。又與他道:“客人可看平日鄰舍面上,到家說知 此事,一來救了奴家出去;二來說清了楊二郎,也是明功;三來吃了郁盛這廝這樣大虧,等 得見了天日,咬也咬他幾口!”幸客道:“我去說,我去說。楊二郎、徐長班多是我一塊土 上人,況且貼得有賞單。今我得實,怎不去報?郁盛這廝有名刁鉆,天理不容,也該敗 了!蹦蠼愕溃骸绊毜妹苄┎藕。若漏了風(fēng),怕這家又把我藏過了!毙铱偷溃骸爸荒阒 我知,而今見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兩人商約已定。幸客竟自回轉(zhuǎn)張家灣 來見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親眼見了!毙斓碌溃骸耙娫谀抢?”幸逢道:

“我替你同到官面前,還你的明白。”

徐德遂同了幸逢齊到兵馬司來。幸逢當(dāng)官遞上一紙首狀,狀云:“首狀人幸逢,系張家 灣民,為舉首略賣事。本灣徐德夫妻莫氏,告官未獲。今逢目見本婦身在臨清樂戶魏鴇家, 倚門賣奸。本婦稱系市棍郁盛略賣在彼是的,販良為娼,理合舉首。所首是實!北R即將 首狀判準(zhǔn)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獲郁盛到官刑鞫。郁盛抵賴不過,供吐前情 明白。當(dāng)下收在監(jiān)中,侯莫氏到時,質(zhì)證定罪。隨即奉察院批發(fā)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與本 夫徐德,行關(guān)到臨清州,眼同認(rèn)拘莫氏及買良為娼樂戶魏鴇,到司審問,原差守提,臨清州 里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千人到魏家,好似甕中捉查,手到拿來。臨情州點齊了,發(fā) 了批回,押解到兵馬司來。楊二郎彼時還在監(jiān)中,得知這事,連忙寫了訴狀,稱是“與己無 干,今日幸見天日”等情投遞。兵馬司準(zhǔn)了,等候一同發(fā)落。

其時人犯齊到聽審,兵馬先喚莫大姐問他。莫大姐將郁盛如何騙他到臨清,如何哄他賣 娼家,一一說了備細。又喚魏鴇兒問道:“你如何買了良人之婦?”魏媽媽道:“小婦人是 個樂戶,靠那取討娼妓為生。郁盛稱說自己妻子愿賣,小婦人見了是本夫做主的,與他討 了,豈知他是拐來的?”徐德走上來道:“當(dāng)時妻子失去,還帶了家里許多箱籠資財去。今 人既被獲,還望追出贓私,給還小人!蹦蠼愕溃骸坝羰⒑逦业轿杭,我只走得一身去, 就賣絕在那里。一應(yīng)所有,多被郁盛得了,與魏家無干!北R拍桌道:“那郁盛這樣可 惡!既拐了人去奸宿了,又賣了他身了,又沒了他資財,有這等沒天理的!”喝叫重打。郁 盛辨道:“賣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認(rèn)其罪。至于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干小 人拐他!北R問莫大姐道:“你當(dāng)時為何跟了他走?不實說出來,討拶!”莫大姐只得把 與楊二郎有好認(rèn)錯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馬笑道:“怪道你丈夫徐德告著楊二郎。楊二 郎雖然屈坐了監(jiān)幾年,徐德不為全誣。莫氏雖然認(rèn)錯,郁盛乘機盜拐,豈得推故?”喝教把 郁盛打了四十大板,問略販良人軍罪,押追帶去贓物給還徐德。莫氏身價八十兩,追出入 官。魏媽買良,系不知情,問個不應(yīng)罪名,出過身價,有幾年賣奸得利,不必償還。楊二郎 先有奸情,后雖無干,也問杖贖釋放寧家。幸逢首事得實,量行給賞。判斷已明,將莫大姐 發(fā)與原夫徐德收領(lǐng)。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幾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還要這 濫淫婦做甚么!情愿當(dāng)官休了,等他別嫁個人罷!北R道:“這個由你。且保領(lǐng)出去,自 尋人嫁了他,再與你立案罷了!

一干人眾各到家里。楊二郎自思“別人拐去了,卻冤了我坐了幾年監(jiān),更待干罷!备 訴鄰里,要與徐德廝鬧。徐德也有些心怯,過不去,轉(zhuǎn)央鄰里和解。領(lǐng)里商量調(diào)停這事,議 道:“總是徐德不與莫大姐完聚了,F(xiàn)在尋人別嫁,何不讓與楊二郎娶了,消釋兩家冤 仇?”與徐德說了。徐德也道負(fù)累了他,便依議也罷。楊二郎聞知,一發(fā)正中下懷,笑道: “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幾時,我也永不提起了。”鄰里把此意三面約同,當(dāng)官稟明。兵馬備 知楊二郎頂缸坐監(jiān),有些屈衣里頭,依地方處分,準(zhǔn)徐德立了婚書讓與楊二郎為妻,莫大姐 稱心象意,得嫁了舊時相識。因為吃過了這些時苦,也自收心學(xué)好,不似前時惹騷招禍,竟 與楊二郎到了底。這莫非是楊二郎的前緣,然也為他吃苦不少了,不為美事。后人當(dāng)以此為 鑒。

枉坐囹固已數(shù)年,而今方得保蟬娟。

何如自守家常飯,不害官司不損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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