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父親,您沒有來得及阻止這樁禍事,是嗎?"
"我的弟弟并沒有跟我商量,況且他虧空四百萬。"
"什么叫百萬,父親?"她問,那種天真勁兒,正像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孩子。
"四百萬?"葛朗臺說,"就是四百萬枚二十蘇面值的錢。
五枚二十蘇面值的錢等于五法郎。"
"天哪,天哪!"歐也妮叫出聲來,"我的叔叔怎么會有四百萬呢?法國還有別人有那么多的錢嗎?"葛朗臺摸摸下巴,微笑著,那顆肉瘤似乎在膨脹。"那么,堂弟怎么辦呢?"
"他要去印度,根據(jù)他父親的遺愿,他得去那兒努力掙錢。"
"他有錢去印度嗎?"
"我給他路費……到……是的,到南特的路費。"
歐也妮撲上去摟住父親的脖子。
"!父親,您真好,您!"
她摟著父親的那種親熱勁兒,讓葛朗臺都差點兒臉紅了,他的良心有點不安。
"積攢一百萬得很多時間吧?"她問。
"天!"箍桶匠說,"你知道什么叫一枚拿破侖嗎?一百萬就得有五萬枚拿破侖。"
"媽媽,咱們?yōu)樗鰩讏?九天祈禱'吧。"
"我也想到了,"母親回答說。
"又來了,老是花錢,"父親叫起來,"!你們以為家里有幾千幾百呀?"
這時,頂樓上隱隱傳來一聲格外凄厲的哀號,嚇得歐也妮同她母親混身冰涼。
"娜農(nóng),上樓看看他是不是要自殺,"葛朗臺說。說罷,他轉(zhuǎn)身望到他的妻子和女兒給他那句話嚇得臉色刷白,便說:"!瞧你們!別胡來,你們倆。我走了。我要去應(yīng)付荷蘭客人,他們今天走。然后我要去見克呂旭,跟他談?wù)劷裉斓倪@些事兒。"
他走了,見葛朗臺開門出去,歐也妮和母親舒了一口氣。在這以前,女兒從來沒有感到在父親面前這樣拘束;但是,這幾個小時以來,她的感情和思想時時刻刻都在變化。
"媽媽,一桶酒能賣多少錢?"
"你父親能賣到一百到一百五十法郎,聽說有時賣到二百。"
"他一旦有一千四百桶酒……"
"說實話,孩子,我不知道可以賣多少錢,你父親從來不跟我談他的生意。"
"這么說來,爸爸應(yīng)該有錢……"
"也許吧。但是克呂旭先生告訴我,兩年前他買下了弗洛瓦豐。他手頭也緊。"
歐也妮再也弄不清父親究竟有多少財產(chǎn),她算來算去只能到此為止。
"他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那個小寶貝!"娜農(nóng)下樓來,說道,"他像條小牛伏在床上,哭得像哭喪的圣女,這正是老天保佑了!那可憐的文弱青年多傷心呀?"
"媽媽,咱們趕緊去勸勸他吧。倘若有人敲門,咱們就趕緊下樓。"
葛朗臺太太抵擋不住女兒悅耳的聲音。歐也妮那么崇高,她成熟了。母女倆提心吊膽地上樓,到夏爾的臥室去。門開著。年輕的小伙子既看不見也聽不到有人上來,只顧埋頭痛哭,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哀號。
"他對他父親的感情有多深!"歐也妮悄聲說道。
她的話音明顯地透露出她不知不覺萌動的深情和產(chǎn)生的希望。所以葛朗臺太太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充滿慈愛,她悄俏對女兒耳語道:"小心,你愛上他了。"
"愛上他!"歐也妮接言道,"要是聽到父親上午怎么說的,您就不會說這話了。"
夏爾翻了一個身,瞅見伯母和堂姐。
"我失去了父親,可憐的父親!倘若他早把內(nèi)心的不幸告訴我,我們倆很可以同心協(xié)力設(shè)法挽回。天哪,我的好爸爸!我本以為不久就能再見到他,我現(xiàn)在想來,臨別的那天,我沒有親親熱熱地跟他吻別……"
一陣嗚咽切斷了他的哭訴。
"咱們一定好好地為他祈禱,"葛朗臺太太說,"上帝的旨意,您還得服從。"
"堂弟,"歐也妮說,"打起精神來!您的損失既然不可挽回,那么現(xiàn)在就趁早想想如何保全面子……"
歐也妮像對什么事都面面俱到似的,即使安慰別人也考慮得很周全的女人那樣,自有一種本能;她要讓堂弟多想想自己的今后,以此減輕眼前的痛苦。
"我的面子?……"青年人把頭發(fā)猛地一甩,合抱著手臂,坐起來喊道。"!不錯。伯父說,我的父親破產(chǎn)了。"他發(fā)出撕裂人心的叫聲,雙手蒙住了臉。"您別管我,堂姐,您走開!天哪,天哪!饒恕我的父親吧,你一定痛苦至極才輕生的!"
看到他這種幼稚、真實、沒有心計、沒有思前想后的痛苦的表現(xiàn),真讓人又感動、又害怕。夏爾揮手請她們走開,心地純樸的歐也妮和她的母親都懂得,這是一種不要別人過問的痛苦。她們下樓,默默地回到窗前各自的坐位上,重操活計;足足一個小時,她們沒有說一句話。剛才歐也妮憑她那種一眼能把什么都看清的少女特有的目力,瞥了一眼堂弟的生活用品,她看到了那套精致的梳洗用的小玩意兒,鑲金的剪子和剃刀。在悲慟的氣氛中流露出這樣奢華氣派,也許是出于對比的效果吧,使夏爾在歐也妮看來更值得關(guān)切。從來沒有這樣嚴重的事件,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觸動過母女倆的想象力;她們長期沉溺在平靜和孤獨之中。
"媽媽,"歐也妮說,"咱們給叔叔戴孝吧。"
"這得由你父親作主,"葛朗臺太太回答說。
她們倆又默不作聲了。歐也妮一針一線地做著女紅,有心的旁觀者或許能從她有規(guī)律的動作中看到她在冥想中產(chǎn)生的豐富的念頭。這可愛的姑娘的頭一個愿望就是同堂弟分擔(dān)喪親之痛。四點鐘光量,門錘突然敲響,像敲在葛朗臺太太的心上。
"你父親怎么啦?"她對女兒說。
葡萄園主滿面春風(fēng)地進屋。他摘掉手套,使勁地搓手,恨不能把皮搓掉,幸虧他的表皮像上過硝的俄羅斯皮件,只差沒有上光和加進香料。他走來走去,看看鐘。最后,說出了他的秘密。
"老婆,"他不打磕巴,流利地說道,"我把他們?nèi)闪。咱們的酒脫手了!荷蘭客人和比利時客人今天上午要走,我就在他們住的客棧前面的廣場上溜達來溜達去,裝得百無聊賴的樣子。你認識的那家伙過來找我了。出產(chǎn)好葡萄的園主們都壓著貨想等好價錢,我不勸他們脫手。那個比利時人慌了。我早看在眼里。結(jié)果二百法郎一桶成交,他買下了咱們的貨,一半付現(xiàn)錢,F(xiàn)錢是金幣。字據(jù)都開好了,這是歸你的六路易。三個月之后,酒價準跌。"
這最后一句話,他說得很平靜,但是話里帶刺,入骨三分。這時聚集在索繆中心廣場上的人們,被葛朗臺的酒已經(jīng)脫手的消息嚇得沸沸揚揚地議論;倘若他們聽到葛朗臺上面的這番話,非氣得發(fā)抖不可;艔埖慕Y(jié)果可能使酒價下跌百分之五十。
"您今年有一千桶酒吧,爸爸?"歐也妮問。
"對了,乖孩子。"
這是老箍桶匠表示快樂到極點的稱呼。
"那就能賣到二十萬法郎了。"
"是的,葛朗臺小姐。"
"那就好,父親,您很容易幫夏爾一把。"
當(dāng)年伯沙撒王①看到"算,量,分"這條讖語時的驚愕與憤怒都無法跟葛朗臺這時的一股陰郁的怒火相比。他早已不去想那個寶貝侄兒,卻發(fā)覺那沒有出息的東西竟盤踞在女兒的心里,蹲在女兒的算計中!
①巴比倫攝政王伯沙撒用從耶路撒冷掠奪來的圣器飲宴。這時墻上出現(xiàn)"算,量,分"這條讖語。先知解釋道:"讖語的意思是你的日子已屈指可數(shù),你太輕浮,你的王國將被瓜分。"是夜,巴比倫陷落,王國被波斯人和米堤亞人瓜分。
"!好啊,自從那個花小子踏進我的家門,這里的一切都顛倒了。你們大擺闊氣,買糖果,擺宴席,花天酒地。我可不答應(yīng)。我這把年紀,總該知道怎么做人吧!況且用不著我的女兒或是什么別人來教訓(xùn)我吧!對我的侄兒,應(yīng)該怎么對待,我就會怎么對待,你們誰都不必插手。至于你,歐也妮,"他轉(zhuǎn)身對她說,"別再跟我提到他,否則我讓你跟娜農(nóng)一起住到諾瓦葉修道院去,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倘若再哼一聲,明天就送你走。那小子在哪兒?下樓沒有?"
"沒有,朋友,"葛朗臺太太答道。
"沒有?那他在干什么?"
"哭他的父親哪,"歐也妮回答。
葛朗臺瞪了一眼女兒,想不出話來說她。他好歹是父親。在客廳里轉(zhuǎn)了幾圈之后,他急忙上樓,到他的密室去考慮買公債的事。他從一千三、四百公頃的森林齊根砍下的林木,給了他六十萬法郎的進益;再加上白楊樹的賣價,上一年度和這一年度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那筆二十萬法郎的買賣,總數(shù)足有九十來萬法郎。公債一股七十法郎,短期內(nèi)就可以賺到百分之二十的利息,這筆錢引得他躍躍欲試。他就在刊登他兄弟死訊的那張報紙上,將一筆筆數(shù)目進行推算,侄兒的呻吟他充耳不聞。娜農(nóng)上樓來敲敲密室外的墻壁,請主人下樓,晚飯已經(jīng)擺好。在過廳,跨下最后一級樓梯時,葛朗臺仍在心中盤算:"既然能賺到八厘的紅利,這樁買賣就非做不可。"兩年之內(nèi),我可以從巴黎取回一百五十萬法郎的金洋。"
"哎,侄兒呢?"
"他說不想吃,"娜農(nóng)回答道,"真是不顧身體。"
"省一頓也好,"主人說。
"可不是嗎?"她接話。
"得了!他不會永遠哭下去的。餓了,連狼都得鉆出樹叢。"
晚飯靜得出奇。
"好朋友,"葛朗臺太太等桌布撤走之后說道,"咱們該戴孝吧?"
"真是的,葛朗臺太太,您光知道出新鮮主意花錢。戴孝要戴在心里,不在乎衣裳。"
"但是,為兄弟戴孝是省不過去的,再說,教堂也規(guī)定咱們……"
"用您的六路易去買孝服吧,您給我一塊黑紗就行了。"
歐也妮一聲不響地抬眼望望天。一向受到壓抑而潛伏在她的內(nèi)心的慷慨的傾向,突然蘇醒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感情時時刻刻受到損害。這天晚上表面上同他們單調(diào)生活中的無數(shù)個晚上一樣,但是,實際上這是最可怕的一晚。歐也妮只顧低頭做活兒,沒有動用昨晚被夏爾看得一文不值的針線包。葛朗臺太太編織袖套。葛朗臺轉(zhuǎn)動著大拇指,一連四個小時。在心中盤算了又盤算,盤算的結(jié)果肯定會在明天讓索繆人都大吃一驚的。那天誰也沒有上門作客。城里無人不在沸沸揚揚地議論葛朗臺的厲害、他兄弟的破產(chǎn)和他侄兒的到來。出于對共同利益議論一番的需要,索繆城里中上階層的葡萄園主都聚集在德·格拉珊先生的府上,對前任市長肆意謾罵,其惡毒的程度無以復(fù)加。娜農(nóng)紡她的麻線,紡車的咿呀聲成了客廳灰色樓板下獨一無二的音響。
"咱們都不用舌頭了,"她說,露出一排像剝了皮的杏仁那樣又白又大的牙齒。
"什么都該節(jié)省,"葛朗臺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回答說。他仿佛看到自己置身于三年以后的八百萬財產(chǎn)之中,在滔滔的金河里航行。"睡覺吧。我代表大家去跟侄兒說聲晚安,再看看他想不想吃點東西。"
葛朗臺太太站在二樓的樓道里,想聽聽老頭兒跟夏爾說些什么。歐也妮比她母親更大膽,還朝上走了幾級樓梯。
"嗨,侄兒,你心里難受。那就哭吧,這是常情。父親總歸是父親。但是咱們應(yīng)該逆來順受。你在這兒哭,我卻已經(jīng)在為你著想了。你看,我這當(dāng)伯父的對你多好。來,打起精神!你想喝一杯嗎?在索繆葡萄酒不值錢,這兒的人請人喝酒就像印度人請人喝茶一樣。但是,"葛朗臺繼續(xù)說,"你這里沒有點燈。不好,不好!做什么事得看清楚才行。"葛朗臺走向壁爐。"嗨"他叫起來,"這兒有支白蠟燭,哪兒來的白蠟燭?為了給這個男孩子煮雞蛋,那幾個臭娘兒們都舍得拆我的房屋的樓板!"
聽到這話,母女倆急忙躲回自己的房間,鉆進被窩,動作之快,像受驚的耗子逃回耗子洞一樣。
"葛朗臺太太,您有聚寶盆吧?"男人走進妻子的房間問道。
"朋友,我在做祈禱呢。有話耽會兒再說,"可憐的母親聲音都變了。
"讓你的上帝見鬼去吧!"葛朗臺嘟囔道。
大凡守財奴都不信來世,對于他們來說,現(xiàn)世就是一切。這種思想給金錢統(tǒng)帥法律、控制政治和左右風(fēng)尚的現(xiàn)今這個時代,投下了一束可怕的光芒。金錢駕馭一切的現(xiàn)象在眼下比任何時代都有過之無不及。機構(gòu),書籍,人和學(xué)說,一切都合伙破壞對來世的信仰,破壞這一千八百年以來的社會大廈賴以支撐的基礎(chǔ),F(xiàn)在,棺材是一種無人懼怕的過渡。在安魂彌撒之后等待我們的未來嗎?這早已被搬移到現(xiàn)在。以正當(dāng)和不正當(dāng)手段,在現(xiàn)世就登上窮奢極欲和繁華享用的天堂,為了占有轉(zhuǎn)眼即逝的財富,不惜化心肝為鐵石,磨礪血肉之軀,就像殉道者為了永恒的幸福不惜終生受難一樣,如今這已成為普遍的追求!這樣的思想到處都寫遍,甚至寫進法律;法律并不質(zhì)問立法者"你怎么想?"而是問"你付多少錢?"等到這類學(xué)說一旦由資產(chǎn)階級傳布到平民百姓當(dāng)中之后,國家將變成什么樣子?
"葛朗臺太太,你做完祈禱了嗎?"老箍桶匠問。
"朋友,我在為你祈禱。"
"很好!晚安。咱們明天一早再談。"
可憐的女人像沒有學(xué)好功課的小學(xué)生,睡覺時害怕醒來看到老師生氣的面孔。正當(dāng)她擔(dān)驚受怕地裹緊被窩,蒙住耳朵準備入睡,這時歐也妮穿著睡衣,光著腳板,溜到她的床前,來吻她的額頭。
"!好媽媽,"女兒說,"明天,我跟他說,都是我干的。"
"不,他會把你送到諾瓦葉去的。讓我對付,他總不能吃了我。"
"你聽見了嗎,媽媽?"
"聽見什么?"
"他還在哭哪。"
"上床睡吧,孩子。你的腳要著涼的,地磚上潮濕。"
事關(guān)重大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它將永遠壓在這位既富有又貧窮的女繼承人的心頭,整整一生再難減輕。從此她的睡眠再沒有從前那樣完整,那樣香甜。人生有些事情倘若訴諸文字往往顯得失真,雖然事情本身千真萬確?墒,人們難道不是經(jīng)常對心血來潮的決斷不作一番心理學(xué)的探究,對促成決斷所必需的神秘的內(nèi)心推理不加任何說明嗎?或許歐也妮發(fā)自肺腑的激情要在她最微妙的肌理中去剖析,因為這種激情,用出言刻薄的人的調(diào)侃話來說,已經(jīng)變成一種病態(tài),影響了她的整個存在。許多人寧可否認結(jié)局,也不肯掂量一下在精神方面把這件事和那件事暗中聯(lián)結(jié)的千絲萬縷、千紐百結(jié)、絲絲入扣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所以,說到這里,善于觀察人性的諸君會看到,歐也妮的前半生等于一張保票,她不加思索的天真和突然其來洋溢的真情,的確據(jù)實可信。她過去的生活越平靜,感情中最精妙的感情,女性的憐憫之情,在她的心中也就越發(fā)蓬勃滋生。所以,被白天發(fā)生的事弄得心亂如麻的歐也妮,夜間多次驚醒,聆聽堂弟有無聲息,仿佛又聽到了從昨天起一直在她心里回蕩不已的一聲聲哀嘆。她時而設(shè)想他悲傷得斷了氣,時而夢見他餓得奄奄一息。天快亮的時候,她確實聽到了一聲嚇人的叫喊。她連忙穿好衣裳,憑借似明未明的晨光,腳步輕輕地趕到堂弟那邊去。房門開著,蠟燭已經(jīng)燃盡。被疲勞制服的夏爾和衣靠在椅子上,腦袋倒向床邊,已經(jīng)睡著了。他像空著肚子上床的人那樣在做夢。歐也妮盡可以痛快地哭一場,盡可以細細觀賞這張由于痛苦而變得像石頭一樣冷峻的秀美青年的臉蛋和那雙哭累了的眼睛,睡夢中的他仿佛仍在流淚。夏爾感應(yīng)到歐也妮的到來,睜開眼睛,看到她親切地站在跟前。
"對不起,堂姐,"他說;顯然他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鐘,也不知道身在何處。
"這里有幾顆心聽到了您的聲音,堂弟,我們還以為您需要什么呢。您該躺到床上去,這么窩著多累人哪。"
"倒也是。"
"那就再見吧。"
她逃了出來,為自己敢上樓又害臊又高興。只有心無邪念才敢做出這樣冒失的事。涉世一深,美德也會像惡念一樣錙銖計較。歐也妮在堂弟跟前沒有哆嗦,一回到自己的房里,她的腿卻支持不住了。無知的生活突然告終,她思前想后,把自己狠狠地埋怨一番。"他會怎么看我呢?他會以為我愛上了他。"這恰恰又是她最希望的。坦誠的愛情自有其預(yù)感,知道愛能產(chǎn)生愛。獨處深閨的少女居然悄悄溜進青年男子的臥室,這事多么非同尋常!在愛情方面,有些思想行為對于某些心靈而言不就等于神圣的婚約嗎?一小時之后,她走進母親的房間,像平時一樣侍候母親起床穿衣。然后,母女倆坐到客廳窗前的老位置上,等待葛朗臺,內(nèi)心充滿焦慮,就像有的人由于害怕責(zé)罵,由于害怕懲罰,而嚇得心冰涼,或者心發(fā)熱,或者心縮緊,或者心擴張,這由各人氣質(zhì)而定;這種情緒其實十分自然,連家畜都感覺得到,它們因自己粗心而受了傷能一聲不吭,挨主人打有一點兒疼就會哇哇亂叫。老頭兒下樓來了,但是他心不在焉地跟太太說話,吻了吻歐也妮,就坐到桌子跟前,看來已經(jīng)忘記昨晚的恐嚇。
"侄兒怎么樣啦?他倒是不煩人。"
"老爺,他還在睡,"娜農(nóng)回答說。
"那好,用不著點蠟燭了,"葛朗臺話中帶刺說道。
這種反常的寬大,這種說挖苦話的興致,弄得葛朗臺太太深感意外。她聚精會神地看看丈夫。老頭兒……話到這里,應(yīng)該向讀者說明,在都蘭、安茹、普瓦圖和布列塔尼等地方,老頭兒這一我們已經(jīng)多次用來指葛朗臺的稱謂,既可用于最殘忍的人,也可用于最慈悲的人,只要他們到一定年紀,都能通用。這一稱謂并不預(yù)示個人的仁慈。言歸正傳,老頭兒拿起帽子、手套,說:"我去市中心廣場遛遛,跟克呂旭叔侄碰碰頭。"
"歐也妮,你父親一定有事兒。"
確實,葛朗臺睡覺少,夜里有一半時間作初步盤算,盤算的結(jié)果總能使他的見解、觀察、計劃達到驚人的精確,總能保證事事成功,讓索繆人嘆服。人類的能力完全是耐心加時間。強者既有愿望,又善于伺機而動。守財奴的生活在于不斷地讓人的能量服務(wù)于人格。他依靠兩種感情:自尊和獲利;但是利益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具體的、不言自明的自尊心,而且不斷證實自己真正高人一等,因此自尊心和獲利是同一事物的兩面,都出于自私。所以,被巧妙地搬上舞臺的守財奴,一般都能引發(fā)人們極大的好奇心。每個人都同這類人物一脈相通,因為他們涉及人類的一切感情,是一切感情的縮影。人,誰無欲望?哪種社會欲望的解決不靠金錢?葛朗臺確實用他妻子的說法是有事兒。像所有的守財奴一樣,他心中總糾結(jié)著一團無法暫息的需要,非跟別人勾心斗角,把別人的錢合法地賺過來不可。壓倒別人,不就是實施自己的威力,讓自己永遠有權(quán)藐視那些由于過分懦弱只好任人宰割的弱者嗎?。≌l能真正理解乖乖地躺在上帝腳下的羔羊?它是塵世間一切受害者最感人的象征,它象征了弱者們的前途,那就是得到美化的受苦和懦弱,這樣的羔羊,守財奴把它養(yǎng)肥,圈起來,殺掉,煮熟了吃;守財奴藐視它,金錢和輕蔑就是守財奴的養(yǎng)料。頭天夜里,老頭兒的心思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子:他的寬大是由此而來的。他想出一套作弄巴黎人的詭計,他要擰他們,碾他們,揉搓他們,讓他們來回奔忙,讓他們出汗、產(chǎn)生希望、臉色發(fā)白;他,在灰色客廳深處,登上索繆城他家那架蟲蝕斑斑的樓梯時,他要拿巴黎人來開心。侄兒的事盤踞在他的腦海。他要挽回亡弟的名聲,而又不必破費侄兒和他的錢。他的現(xiàn)金將存入為期三年的帳號,今后他只要經(jīng)管好田莊就行了。但是,他需要一種養(yǎng)料來維持勾心斗角的心眼兒,他從兄弟的破產(chǎn)中正好找到了這種養(yǎng)料。既然他感到利爪之下已沒有別的可供擠壓的東西,他只好去捏碎巴黎人了,借此給夏爾弄到些好處,自己又可便宜地充當(dāng)講義氣的哥哥。家庭的名譽在他的籌劃中并不重要,他的善意好比賭棍切身體會到的需要,非看到自己沒有下注的賭局賭出絕招不可。克呂旭叔侄是他必需的幫手,但他不想去找他們,而要他們自己找上門來,他決定讓剛剛構(gòu)思好的這場喜劇當(dāng)晚就開演,以便不花分文在演出后的翌日博得全城喝采叫好。父親出門之后,歐也妮慶幸自己可以公然關(guān)心親愛的堂弟,放心火膽地向他傾注內(nèi)心無窮的憐憫。憐憫是女性崇高的優(yōu)點之一,是女性愿意讓人家感覺到的唯一的優(yōu)點,是女人肯原諒男人讓她惠賜的唯一感情。歐也妮去聽堂弟的呼吸足有三四次,想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睡,有沒有醒來。后來,他起床了,于是奶油,咖啡,雞蛋,水果,盤子,杯子,一切與午餐有關(guān)的東西都成了她操心的對象。她輕快地爬上破舊的樓梯去聽堂弟的動靜。他在穿衣裳嗎?他還在哭嗎?她一直走到房門口。
"堂弟?"
"堂姐。"
"您愿意下樓吃飯呢,還是端到您房里吃?"
"聽您的。"
"您好嗎?"
"親愛的堂姐,說來慚愧,我餓了。"
隔著門說的這段對話,歐也妮覺得,簡直是一整段小說插曲。
"那好,我們把飯端到您房里來,免得惹我的父親生氣。"說罷,她像小鳥一樣輕盈地下樓進廚房。"娜農(nóng),去收拾他的房間。"
這架上上下下多少回的破樓梯,一有響動就回聲不絕,如今在歐也妮看來它仿佛已失去破舊的性質(zhì)。她覺得樓梯亮堂堂的,能說話,而且同她一樣年輕,同她的愛情一樣年輕,她的愛情多么需要這樓梯的協(xié)助呀。還有她的母親,她的慈祥而寬容的母親也甘心受她的愛情狂想的調(diào)遣。等夏爾的房間收拾好之后,母女倆都上去陪伴不幸的人。基督教慈悲為懷的教義不是命令她們要安慰遭難的人嗎?母女倆從宗教中利用了一大堆模棱兩可的說法來為自己的越規(guī)行為辯解。夏爾·葛朗臺發(fā)覺自己成了最體貼溫柔的關(guān)懷的對象,他因痛苦而破碎的心,強烈地感受到溫馨情誼和親切同情的甘甜;那是心靈始終處于壓抑之中的母女,在她們天性所屬的范圍里,也就是受苦受難的區(qū)域內(nèi),一旦獲得片刻的自由,就善于表露出來的一種感情。有至親關(guān)系當(dāng)令箭,歐也妮一無顧忌地整理堂弟隨身帶來的內(nèi)衣和梳洗用品,而且可以稱心地玩賞每一件富麗的小玩意兒,把撿到手的鑲金嵌銀的裝飾品,以察看做工為名,拿在手里不放。夏爾看到伯母和堂姐對他如此厚道關(guān)心,不禁深為感動。他對巴黎的世態(tài)炎涼相當(dāng)熟悉,像他目前的處境,照例只能受到冷待;于是歐也妮在他眼中具有一種特殊的美的全部光采,昨天他還瞧不起的鄉(xiāng)土氣,如今他贊賞純樸可風(fēng)了。所以,歐也妮從娜農(nóng)手中接過一只琺瑯碗,里面盛滿加上鮮奶油的咖啡,她誠摯地端給堂弟,并善意可掬地望了他一眼,巴黎人的眼睛頓時被眼淚潤濕,他握住堂姐的手,吻了一下。
"哎,您又怎么啦?"她問。
"哦!這是我感激的眼淚,"他答道。
歐也妮突然扭身跑到壁爐前去拿燭臺。
"娜農(nóng),給你,拿走,"她說。
當(dāng)她再看堂弟的時候,盡管她臉上紅暈未褪,但至少眼神可以打掩護,不把內(nèi)心洋溢的極度快樂表現(xiàn)出來;他們的眼睛卻表達了同樣的感情,正如他們的心靈融合在同樣的思想之中:未來是屬于他們的。這番柔情對于遭了大難的夏爾而言,確在意料之外,所以更加感到甜蜜。一聲門錘,把母女倆召歸原位,幸虧她們下樓迅速,等葛朗臺走進客廳的時候,她們手里已經(jīng)拿起活計;倘若他在樓梯下的門廳里遇到她們,是準會起疑心的。老頭兒草草用罷簡單的午餐,沒有拿到預(yù)先說定的津貼的莊園看守,從弗洛瓦豐趕來了。他拿來一只野兔和幾只竹雞,都是在莊園里打的,還有幾條鰻魚和兩條梭魚,那是磨坊租戶托他捎帶抵租的。
"哎!哎!這可憐的高諾瓦葉,來錦上添花了。這些東西好吃嗎?"
"好吃著呢,親愛的好老爺,兩天前打到的。"
"來呀,娜農(nóng),抬抬你的腳板,"老頭兒說,"把這些東西拿去,晚飯時吃;我要請兩位克呂旭吃晚飯。"
娜農(nóng)傻了,瞪眼看看大家。
"啊!那好,"她說,"可我到哪兒去弄豬油和大料呀?"
"太太,"葛朗臺說,"給娜農(nóng)六法郎,待會兒提醒我去地窖拿幾瓶好酒。"
"嗯!這么說來,葛朗臺先生,"莊園看守早已準備好一篇索取津貼的講話,"葛朗臺先生……"
"得,得,得,得,"葛朗臺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個精明的好人,咱們明天再說好嗎?今天我忙得很。"他又轉(zhuǎn)身對葛朗臺太太說:"太太,給他五法郎。"
說罷,他趕緊走開了。可憐的妻子花銷十一法郎買到眼前的清靜,高興得謝天謝地。她知道,葛朗臺把他給的錢一枚接一枚從她手中要回去之后,她會過上半個月的太平日子。
"給,高諾瓦葉,"她給了十法郎,"我們以后再酬謝你吧。"
高諾瓦葉無話可說,走了。
"太太,"娜農(nóng)戴上黑頭巾,挎著籃子,說:"我只要三法郎,余下的您留著吧。行了,我能對付。"
"做一頓豐盛的晚餐,娜農(nóng),堂弟要下樓吃飯的,"歐也妮說。
"沒錯,準有不尋常的事,"葛朗臺太太說,"我們結(jié)婚到現(xiàn)在,這是你父親第三次請客。"
四點鐘光景,歐也妮和她母親擺好了六副刀叉,一家之長從地窖拿出幾瓶內(nèi)地人珍藏的好酒,這時夏爾走進客廳。年輕人面色蒼白。他的舉止、神態(tài)、眼神和說話的聲調(diào)透出一種落落大方的哀傷。他沒有故作痛苦,他實實在在難受,哀痛蒙在他臉上的面紗使他具有一種特別能討女性喜歡的表情。歐也妮因此更疼愛他。也許,不幸使他離她更近了。夏爾不再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闊綽的美少年,而是一個陷入可怕的貧困深淵的窮親戚。貧窮出平等。女人在這一點上同天使相仿,以救苦濟貧為己任。夏爾和歐也妮只以眼睛交談,相互理解;因為落難的公子,可憐的孤兒,雖沉靜而高傲地坐在角落里默不作聲;而堂姐溫柔而親切的目光不時落在他的身上,迫使他拋開愁思,同她一起奔向她樂意同他一起遨游的希望和未來。這時,葛朗臺宴請克呂旭叔侄的消息,轟動了索繆城;他昨天出售當(dāng)年的收成,犯下背叛全體葡萄園主的滔天罪行,還沒有激起聲勢如此浩大的反應(yīng)。如果老奸巨滑的葡萄園主為了驚世駭俗,像蘇格拉底的弟子阿爾契別亞德當(dāng)年那樣,剁下狗尾巴宴客,說不定他會成為名垂青史的偉人;但他從不把城里人放在眼里,他不斷地把索繆人把玩于股掌之間,他比一般人要高明得多。德·格拉珊夫婦不久就得知夏爾的父親暴卒并多半已經(jīng)破產(chǎn)的消息,便決定當(dāng)晚就到老主顧家來吊唁,以示友誼,同時探聽葛朗臺在這時決定宴請克呂旭叔侄究竟有什么目的。五點正,克·德·蓬豐庭長與他的叔叔克呂旭公證人到,兩人全都穿戴節(jié)日盛裝。賓主入席,開始悶頭大嚼。葛朗臺繃著臉,夏爾不出聲,歐也妮像啞巴,葛朗臺太太也比往常更少開口,弄得這頓晚餐成了名符其實的喪家飯。離席時,夏爾對伯父伯母說:"請允許我先告退。我有一封傷心的長信要寫。"
"請便罷,侄兒。"
夏爾一走,老頭兒認為他忙于寫信,未必聽得見別人的談?wù),便狡猾地望望妻子,說道:
"葛朗臺太太,我們要談的事,你們可能聽不懂,現(xiàn)在是七點半,你們還是趁早鉆被窩去吧。一夜平安,孩子。"
他吻了一下歐也妮,母女倆出去了。這天晚上的演出到這時才正式開場。葛朗臺早在與人們的交接中學(xué)得詭計多端,以致于被他咬得皮開肉綻的人給他起了個"老狗"的諢名。今晚他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更精于施計。要是索繆市長野心更大,再加遇到好機會,爬進社會的上層圈子,奉派出席討論各國事務(wù)的會議,把他追求個人利益的本事用到國際上去,毫無疑問,他會為法國立功的。然而,同樣可能的是老頭兒離開了索繆,只會是一事無成的可憐蟲。也許才智就跟某些動物一樣,離開生長的本土便再難繁殖。
"庭……庭……庭長……先生……您……您說……說到破……破破破產(chǎn)……"
他裝了多少年以致大伙兒都習(xí)以為常的磕巴,以及每逢雨天他總抱怨不休的耳聾,在今天這種場合,使克呂旭叔侄感到特別累人。他們倆一面聽葡萄園主結(jié)結(jié)巴巴往下說,一面不知不覺地也扭動著嘴臉,好像在替他費勁兒,要把他有意說得含糊的話補全。說到這里,也許有必要追敘一下葛朗臺口吃和耳聾的歷史。在安茹地區(qū),沒有人聽當(dāng)?shù)卦捄驼f當(dāng)?shù)卦挶冉苹钠咸褕@主更心領(lǐng)神會,更口齒伶俐。雖然他如此精明,從前卻上過猶太人的當(dāng)。那個猶太人在談生意的時候,把手在耳朵邊彎成喇叭形,假裝聽覺不靈,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像要尋找合適的措辭,表示口才太差。葛朗臺動了惻隱之心,覺得自己有責(zé)任替那個狡猾的猶太人找出他假裝找不著的字眼兒和想法,代猶太人補全表達欠佳的理由,結(jié)果他的話成了該死的猶太人要說的話,最終他成了那個猶太人而不是葛朗臺自己了。那次古怪的交鋒所達成的生意,是老箍桶匠的商業(yè)生涯中唯一吃了虧的交易,但經(jīng)濟上吃了虧,精神上卻賺到得益匪淺的教訓(xùn)。所以葛朗臺后來感激猶太人教會他這一手,磕磕巴巴地讓商業(yè)對手著急,忙于替他表達思想,從而忘掉自己的觀點。而今天晚上要談的問題的確更需要裝聾、裝口吃,更需要用莫明其妙的兜圈子來掩蓋自己的真思想。首先,他不愿對自己的主張承擔(dān)責(zé)任;其次,他又愿意說話主動,讓人摸不透他的真正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