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也妮只顧望著盧瓦河優(yōu)美的風景,沒有注意父親的計算,可是,聽到克呂旭開口,她不禁側(cè)耳傾聽:"哎,好啊,您從巴黎招來了女婿,眼下索繆城里人人都在談?wù)摿钪。我又得草擬一個協(xié)議了吧,葛朗臺老爹?"
"您……您……您一大……大早出門,就就就為了跟我說這個?"葛朗臺一面說,一面扭動著肉瘤。"唉!那好,我的老伙伙計,不瞞您說,我把您您您想知道的都告訴您吧,我寧可把女……女……女兒……扔……扔進盧瓦河,您明明明白嗎?也不……不想把她……嫁……嫁給她的堂堂堂弟。您可以……把……把這話……說出去。先不說吧,讓他們……嚼……嚼舌頭去。"
這一席話使歐也妮感到昏暈。在她心中剛開始冒頭的遙遠的希望,曾忽然間像鮮花般怒放,由朦朧而具體,可現(xiàn)在眼看被湮成一團的鮮花統(tǒng)統(tǒng)給割斷了,散落在地。從昨晚起,促使兩心相通的種種幸福的絲絲縷縷,把她的心拴到夏爾的身上;那么說,今后將要由痛苦來支撐他們了。難道婦女的命運,受盡苦難比享盡榮華更顯得崇高嗎?父愛的火焰怎么會在父親的心頭熄滅了呢?夏爾犯了什么大罪?百思不解!她初生的愛情本來就是深不可測的神秘,如今又包上了重重疑團。她回家時兩腿不住地哆嗦,走到那條幽暗的老街,她剛才還覺得充滿喜氣的,現(xiàn)在卻只覺得如此凄涼,她呼吸到了歲月和人事留下的悲愴。愛情的教訓她一課都逃不了?斓郊視r,她搶先幾步去敲門,站在門前等父親。但是,葛朗臺看到公證人手里拿著一份還沒有拆卦的報紙,問道:"公債行情如何?"
"您不肯聽我的話,葛朗臺,"克呂旭回答道,"趕緊買些吧,兩年之內(nèi)還有兩成可賺,再加上高利率,八萬法郎的年息是五千。行市是七十法郎一股。"
"再說吧,"葛朗臺搓搓下巴頦。
"天哪!"公證人說。
"什么事?"葛朗臺問;克呂旭這時已把報紙送到他的眼前,說:"您自己看看這篇文章。"
巴黎商界最受尊敬的巨頭之一葛朗臺氏,昨天照例前往交易所之后,在寓所以手槍擊中腦部,自殺身亡。此前,他已致函眾議院議長,辭去議員職務(wù),同時辭去商務(wù)裁判法院裁判之職。經(jīng)紀人洛甘及公證人蘇歇的破產(chǎn),使他資不抵債。以葛朗臺氏享有的威望及其信用而論,應(yīng)不難于在巴黎獲得資助。不料這位場面上的人物,竟屈從于一時的絕望,出此下策,令人扼腕……
"我已經(jīng)知道了,"老葡萄園主對公證人說。
這話讓克呂旭頓時感到渾身冰涼。雖然當公證人的都有不動聲色的本事.但是他想到巴黎的葛朗臺或許央求過索繆的葛朗臺支援幾百萬而遭拒絕,仿佛有一股涼氣透過他的脊梁。
"他兒子昨天那么高興……"
"他還一無所知,"葛朗臺依舊鎮(zhèn)靜地答道。
"再見,葛朗臺先生,"克呂旭全明白了,要緊去給蓬豐庭長吃定心丸。
葛朗臺回到家里,看到早飯已經(jīng)擺好。歐也妮撲到母親的懷里,情緒激動地吻了吻母親,她的心情跟我們極其苦惱但又無法渲說時一樣。葛朗臺太太正坐在窗邊那張四腳墊高的椅子上編織冬天用的毛線套袖。
"你們先吃吧,"娜農(nóng)從樓梯三步并成兩步地跑下樓來,說道,"那孩子睡得像個小娃娃,正香著呢。他閉著眼睛的那模樣多可愛!剛才我進去叫他。嗨!就像沒有人似的,一聲不應(yīng)。"
"讓他睡吧,"葛朗臺說,"今天他什么時候醒都趕得上聽到壞消息。"
"怎么啦?"歐也妮在咖啡里放了兩塊糖。天曉得一塊重幾公分,那是老頭兒閑著沒事兒把大塊切成的小塊。葛朗臺太太不敢問,只望著丈夫。
"他父親開槍打碎了自己的腦殼。"
"我叔叔?……"歐也妮問。
"可憐的年輕人!"葛朗臺太太失聲叫道。
"是可憐,"葛朗臺說,"如今他分文沒有了。"
"唉!可他現(xiàn)在睡得那么香,好似天下都是他的呢。"娜農(nóng)說,那語調(diào)分外柔和。
歐也妮吃不下早飯。她的心給揪得緊緊的,她生平第一次,為自己所愛的人遭受的不幸,感到切膚之痛,同情的激流瀉遍她全身心?蓱z的姑娘哭了。
"你又不認識你的叔叔,哭什么?"她的父親像餓虎一樣瞪她一眼,說道。他瞪眼看黃金時的目光想必也是這樣的。
"可是,老爺,"女傭人插嘴道,"這可憐的小伙子睡得那么香,還不知道橫禍臨頭。誰見了能不同情?"
"我沒有跟你說,娜農(nóng)!別多嘴多舌。"
歐也妮這時才知道,動了情的女人應(yīng)該隱瞞自己的心跡,她不吭聲了。
"等我回來之前,誰也不許給他漏半點口風。這是我的希望,葛朗臺太太,"老頭兒接著說道,"我現(xiàn)在不得不去叫人把草地挨著大路那邊的水溝挖齊。中午回來吃飯的時候,我跟侄兒談?wù)勁c他有關(guān)的事情。至于你,葛朗臺小姐,要是你為這公子哥兒哭鼻子抹淚,就到此為止吧。他很快就要動身去印度。你以后再也見不到他了……"
父親從帽子邊拿起手套,像往常一樣鎮(zhèn)靜地戴上,一個手指接一個手指地捋妥貼之后,出門去了。
"啊!媽媽,我透不過氣來,"歐也妮等房里只剩下她和母親兩人時,失聲叫道。"我從來沒有這樣難受過。"葛朗臺太太見女兒面色發(fā)白,趕緊打開窗戶,讓她大口吸氣。"我好一些了,"歐也妮過了一會兒說。
平時外表那樣冷靜和穩(wěn)重的女兒竟激動到這種地步,葛朗臺太太不禁一怔,她憑慈母對嬌兒心心相通的直覺,看著歐也妮,同時猜透了一切。確實,她們母女之間關(guān)系密切的程度,超過了那一對遐邇聞名的匈牙利孿生姐妹;匈牙利孿生姐妹由于造物主一時的錯誤身體連在一起,歐也妮和她母親坐在窗前做女紅,到教堂望彌撒,總形影相隨,連晚上睡覺都呼吸一樣的空氣。
"可憐的孩子!"葛朗臺太太把女兒的頭摟在懷里。
聽母親這聲低吟,女兒抬頭望母親,揣摩她沒有明說的意思,然后,她問:"為什么要送他去印度?他遭受不幸,難道不該留下嗎?他不是咱們的親骨肉嗎?"
"是的,孩子,按理說他應(yīng)該留下;可是你父親自有道理,咱們應(yīng)該尊重他的主張。"
母女倆一聲不響地坐著,母親坐在墊高的椅子上,女兒坐在小靠椅里;接著,兩人重新拿起活計。歐也妮對母親如此通情達理,十分感激,憋不住吻了吻母親的手,說道:"你多善良啊,好媽媽!"這話使母親常年受苦而憔悴不堪、老氣橫秋的臉上綻出了光彩。歐也妮接著問了一句:"你覺得他好嗎?"
葛朗臺太太沒有回答,只微微一笑;沉默了半晌之后,她低聲問道:"你已經(jīng)愛上他了,是嗎?這可不好。"
"不好?"歐也妮反問,"為什么?你喜歡他,娜農(nóng)喜歡他,為什么我就不該喜歡他?來,媽媽,擺好桌子,等他來吃早飯。"她放下活計,母親也跟著放下活計,嘴里卻說:"你瘋了!"但是她樂于證明女兒瘋得有理,她跟她一起瘋。歐也妮叫娜農(nóng)。
"你還要什么,小姐?"
"娜農(nóng),鮮奶油到中午總能攪和出來吧?"
"。≈形鐔?可以了,"老媽子答道。
"哎!那好,給他煮一杯濃咖啡。聽德·格拉珊先生說,巴黎人喝的咖啡都很濃的。給他多放些。"
"哪來那么多咖啡?"
"上街買去。"
"要是碰到老爺呢?"
"他去看草地了。"
"那我快去,不過,我買白蠟燭的時候,費薩爾老板就問了,是不是要招待遠道來朝拜耶穌的三王。這樣大手大腳花錢,城里馬上就會傳遍的。"
"要是你的父親看出破綻,"葛朗臺太太說,"說不定會動手打人呢。"
"打就打吧,咱們就跪著挨打。"
葛朗臺太太沒有答話,只抬眼望望蒼天。娜農(nóng)戴上頭巾上街去了。歐也妮鋪上雪白的桌布,又到頂樓上摘幾串她先前出于好玩有意吊在繩子上的葡萄;在過道里她躡手躡腳,生怕驚醒堂弟,又不禁在他的臥室門口偷聽一下他均勻的呼吸。"他睡得那么甜,哪知禍已臨頭,"她心里想道。她又從藤上挑綠得鮮靈的葉子,摘了幾片,像擺筵席的老手那樣把葡萄裝扮得格外誘人,然后得意洋洋地把它放上餐桌。她又到廚房把他父親點過數(shù)的梨搜刮一空,把它們堆成金字塔,下面鋪墊綠葉。她來來去去,連蹦帶跳。她恨不能把父親家里的東西全都掏盡;可惜什么東西父親都上了鎖。娜農(nóng)拿了兩只新鮮雞蛋回來,看到雞蛋,歐也妮想撲上去摟住她的脖子。
"朗德的佃戶籃子里有新鮮雞蛋,我問他要,他為了討好我就給了,那孩子真機靈。"
費了兩小時的心血,歐也妮放下活計二十來次,看看咖啡煮開了沒有,聽聽堂弟起床的動靜,她總算張羅出一頓很簡單又不費錢的午餐,只是家里根深蒂固的老規(guī)矩受到了極度的冒犯。照例午餐是站著吃的。每人吃一點面包、水果或黃油,喝一杯葡萄酒?纯幢跔t前擺上餐桌,堂弟的刀叉前放上一把椅子,餐桌上水果兩盤,蛋盅一個,白葡萄酒一瓶,又是面包,又是一小碟堆尖的糖塊,歐也妮想到萬一父親趕巧這時進門,會怎樣跟她瞪眼,不由得四肢哆嗦起來,所以她不時地望望座鐘,暗自計算堂弟在父親回來之前能不能吃罷這一餐。
"放心吧,歐也妮,要是你父親回來,一切由我擔當,"葛朗臺太太說。
歐也妮不禁流下眼淚。
"啊!好媽媽,"她失聲叫道,"我對你沒有盡孝道呀!"
夏爾哼著歌曲,在房里轉(zhuǎn)著圈兒地繞個沒完,終于下樓了。幸虧那時才十一點鐘。巴黎人哪!他打扮得那樣花哨,好像他是上那位去蘇格蘭旅游未歸的貴婦人的爵府里作客似的。他進客廳時那笑容可掬的瀟灑的神情,同他煥發(fā)的青春何等般配,讓歐也妮看了又喜又悲。安茹的宮堡夢雖已破滅,他滿不在乎;他高高興興地同伯母打招呼:
"您晚上睡得好嗎,伯母?您呢,堂姐?"
"很好,侄少爺,您呢?"葛朗臺太太說。
"我睡得好極了。"
"您餓了吧,堂弟,"歐也妮說,"坐下吃飯吧。"
"可是中午以前我從來不吃東西,我中午才起床。不過,我一路上吃飯睡覺都太差了,只好隨遇而安。再說……"他掏出名表匠布雷蓋制造的精致絕倫的扁平懷表看了看。"嗨!現(xiàn)在才十一點鐘,我起早了。"
"早?……"葛朗臺太太問。
"是啊,我本來想整理一下東西。好吧,先吃點也好,家養(yǎng)的雞鴨或者野味竹雞,隨便吃點。"
"圣母!"娜農(nóng)聽到這話叫了起來。
"竹雞,"歐也妮心中盤算著,她甘愿掏盡自己的私房錢為他買只竹雞。
"過來坐吧,"伯母對他說。
時髦的少爺像靠在長榻上擺姿勢的俏女子,懶洋洋地往椅子上一倒。歐也妮和她母親也端了兩把椅子,坐到壁爐跟前離他不遠的地方。
"你們一直住在這里嗎?"夏爾問道。他覺得客廳比昨天燭光下的模樣更難看了。
"是的,"歐也妮望著他答道,"除了收葡萄的時候,我們?nèi)湍绒r(nóng)干活,都住在諾瓦葉修道院。"
"你們從來不出去走走嗎?"
"有時候星期天做完晚禱,又趕上是晴天。"葛朗臺太太說。"我們就到橋上走走,或者遇到割草的季節(jié),就去看割草。"
"這兒有戲院子嗎?"
"去看戲?"葛朗臺太太驚呼道,"看戲子演戲?我的侄少爺哎,您不知道這是該死的罪孽嗎?"
"您哪,我的好少爺,"娜農(nóng)端來雞蛋,說,"請您嘗嘗帶殼的小雞。"
"哦!鮮雞蛋。"跟習慣干奢華的人那樣,夏爾早已把竹雞拋到腦后。"這可是鮮美的東西,有黃油嗎?啊,寶貝兒?"
"啊!黃油?給您黃油,我就做不成薄餅了。"老媽子說。
"拿黃油去,娜農(nóng)!"歐也妮叫起來。
姑娘細細端詳堂弟切面包的動作,看得津津有味,正如巴黎多情的女工看到一出好人伸冤的情節(jié)劇,有說不出的痛快。確實,他從小得到有風度的母親的調(diào)教,后來又經(jīng)過時髦女子的精心磨練,那一舉一動的嬌媚、文雅和細膩,簡直跟小情婦不相上下。少女的同情和溫馨具有一種磁力般的影響。所以,當夏爾發(fā)覺自己成了堂姐和伯母關(guān)注的對象,他就無法從感情的影響中抽身,只感到她們關(guān)切的情意朝他滾滾涌來,簡直把他淹沒在情意的大海中。他望望歐也妮,那目光因充滿善意和溫柔而顯得十分亮堂,而且笑容可掬。在凝望中他發(fā)現(xiàn)歐也妮純情的臉上五官和諧而優(yōu)雅,舉止清純率真,明亮而有魅力的眼明閃爍出青春洋溢的愛意,卻無絲毫肉欲追求的痕跡。
"說實話,堂姐,您要是穿上盛裝坐在歌劇院的包廂里,我敢擔保,伯母的話準沒錯,您會讓男人個個動心,女人個個嫉妒,全都非冒犯戒條不成。"
這句恭維話抓住了歐也妮的心,雖然她一點沒有聽懂,她卻快活得心直跳。
"哦!堂弟,您挖苦沒見過世面的內(nèi)地姑娘哪?"
"堂姐,您要是了解我的話,就會知道我頂討厭挖苦人了,這讓人寒心,還傷害感情……"說著,他討人喜歡地咽下一塊涂上黃油的面包。"不,我多半沒有取笑人家的那份聰明,所以吃了不少虧。在巴黎,要教誰沒臉見人,就說這人心地善良。這話的意思是:可憐這小子笨得像頭犀牛。但是由于我有錢,誰都知道我用什么手槍都能在三十步開外一槍打中目標,而且是在野外,所以誰都不敢取笑我。"
"您說這話,侄兒,證明您心地善良。"
"您的戒指真漂亮,"歐也妮說,"求您給我看看,不礙事吧?"
夏爾伸手摘下戒指,歐也妮的指尖碰到堂弟的粉紅色的指甲,羞得臉都紅了。
"您看,媽媽,做工多講究。"
"哦!含金量很高吧,"娜農(nóng)端咖啡進來,說道。
"這是什么?"夏爾笑問道。
他指著一只橢圓形的褐色陶壺問道。那壺外面涂釉,里面涂琺瑯,四周有一圈灰,壺內(nèi)咖啡沉底,泡沫翻上水面。
"這是燒得滾開的咖啡,"娜農(nóng)說。
"!親愛的伯母,我既然來這兒住幾天,總得做些好事,留個紀念。你們太落后了!我來教你們用夏塔爾咖啡壺煮咖啡。"
他力圖說清夏塔爾咖啡壺的用法。
"。∮心敲炊嗍掷m(xù),"娜農(nóng)說,"那得花一輩子的功夫。我才不費這個勁兒呢。!是不是?我要是這么煮咖啡,誰替我去給母牛弄草料?"
"我替你,"歐也妮說。
"孩子!"葛朗臺太太望著女兒。
這一聲"孩子",讓三位婦女想起了苦命的年輕人臨頭的災禍,她們都不說話了,只不勝憐憫地望著夏爾。夏爾大吃一驚。
"怎么啦,堂姐?"
"噓!"葛朗臺太太見歐也妮正要開口,連忙喝住,"你知道的,女兒,你父親說過由他親口告訴先生……"
"叫我夏爾,"年輕的葛朗臺說。
"。∧邢臓?這名字好聽,"歐也妮叫道。
預感到的禍事幾乎總會來臨。擔心老箍桶匠可能不期而歸的娜農(nóng)、葛朗臺太太和歐也妮偏偏這時聽到了門錘聲:敲得這么響,他們都知道是誰。
"爸爸回來了,"歐也妮說。
她端走了糖碟子,只留幾塊糖在桌布上。娜農(nóng)撤掉那盤雞蛋。葛朗臺太太像受驚的小鹿一蹦而起。夏爾看到她們?nèi)绱梭@慌,感到莫明其妙。
"哎!你們怎么啦?"他問。
"我父親回來了,"歐也妮說。
"那又怎么樣?"
葛朗臺先生走進客廳,目光銳利地看看桌子,看看夏爾,都看清了。
"啊!啊!你們在給侄兒接風呢,好,很好,好極了!"他說,不打一點磕巴。"貓一上房,耗子就跳舞。"
"接風?"夏爾心中納悶,難以想象這一家人的規(guī)矩和風尚。
"給我一杯酒,娜農(nóng),"老頭兒說。
歐也妮端來一杯酒。葛朗臺從腰包里掏出一把厚刃牛角刀,切了一片面包,挑上一點黃油,仔仔細細地把黃油涂抹開,然后站著吃起來。這時夏爾正在給咖啡加糖。葛朗臺看到那么多糖塊,瞪了一眼臉色已經(jīng)發(fā)白的妻子,朝前走了幾步,俯身湊到可憐的老太太的耳邊,問道:"你從哪兒拿的糖?"
"娜農(nóng)到費薩爾的鋪子去買來的,家里沒有糖了。"
簡直無法想象這一場啞劇給三位婦女造成多么惶恐的緊張氣氛。娜農(nóng)從廚房里趕來,看看客廳里事情怎么樣。夏爾喝了口咖啡,覺得太苦,伸手要去拿葛朗臺早已收起來的糖,"你要什么,侄兒?"
"糖。"
"加些牛奶,"家長說,"可以減輕些苦味。"
歐也妮把葛朗臺收起來的糖碟重新拿出來放到桌上,鎮(zhèn)靜自若地望著父親。真的,巴黎女人為了幫情人逃跑,用纖纖玉手抓住絲綢結(jié)成的繩梯,那種勇氣未必勝過歐也妮重新把糖碟放到桌上去時的膽量。巴黎女子嗣后會驕傲地給情人看玉臂上的傷痕,那上面的每一道受損的血管都會得到眼淚和親吻的洗禮,由快樂來治愈,這是情人給她的報答?墒窍臓栍肋h也不會得知堂姐在老箍桶匠雷電般的目光的逼視下痛苦得五內(nèi)俱焚的秘密。
"你不吃嗎,太太?"
可憐的老女奴走上前來恭敬從命地切了一塊面包,拿了一只梨。歐也妮大膽地請父親吃葡萄:"爸爸,嘗嘗我保存的葡萄吧!堂弟,您也吃點兒好嗎?我特地為您摘的,瞧這幾串多美。"
"哦!要是不制止的話,她們會為你把索繆城擄掠一空的,侄兒。等你吃完飯,咱們?nèi)セ▓@里走走。我有話要說,那可不是什么甜蜜的事兒。"
歐也妮和她母親瞅了夏爾一眼,那表情夏爾不可能弄錯。
"伯父,您這話是什么意思?自從家母死后……(說到家母他聲音軟下來)我不可能再有什么不幸了……"
"侄兒,誰能知道上帝要讓咱們經(jīng)受什么痛苦啊?"伯母說。
"得,得,得,得!"葛朗臺說,"又胡說八道了。我看到你這雙標致白凈的手,侄兒,我心里就難受。"他給侄兒看老天爺在他小臂的盡頭安上的那雙像羊肩一樣寬大而肥碩的手又說,"瞧,這才是生來撈金攢銀的手!你從小學會把腳放進本來應(yīng)該做錢包的羊皮里去,而我們呢,把票據(jù)放進羊皮公事包。這可糟得很,糟得很哪!"
"您想說什么,伯父,我若聽懂一句,就不得好死。"
"跟我來,"葛朗臺說。
守財奴把刀子咔嚓一聲折好,喝掉杯底的剩酒,開門往外走。
"堂弟,勇敢些!"
姑娘的口氣直讓夏爾心寒。他跟在怪嚇人的伯父的身后,心頭忐忑不安到極點。歐也妮,她母親和娜農(nóng)按捺不住好奇心。走進廚房,偷看即將在潮濕的小花園里演出的那場戲的兩位主角,伯父先是一聲不吭地跟侄兒一起走著。葛朗臺要把夏爾父親的死訊告訴他,本來并不感到為難,但是想到夏爾已落到不名分文的地步,他動了惻隱之心,所以他字斟句酌,力求把慘酷的實情說得緩和些。"你已經(jīng)失去父親了!"這話等于不說。父親總比孩子先死。但是,"你已經(jīng)沒有任何財產(chǎn)了!"這句話集中了人世間的一切苦難。老頭兒在花園中間那條小徑上來回走了三圈,踩得細沙嘎嘎作響。在人生的重大關(guān)頭,我們的心靈總是緊緊地貼在歡情和慘禍降臨的地方。所以夏爾以特別的關(guān)注,審視小花園里的黃楊樹,飄落的枯葉,剝蝕的墻垣,奇形怪狀的果樹,種種如畫的細節(jié)將永遠銘刻在他的記憶中,將因激情所特有的記憶功能而同這至高無上時刻天長地久地混合在一起。
"天真熱,多么晴朗,"葛朗臺吸了一大口氣,說道。
"是啊,伯伯,可為什么……"
"這樣,我的孩子,"伯父接口道,"我有壞消息告訴你。
你的父親很糟糕……"
"那我還在這兒干嗎?"夏爾說。"娜農(nóng)!"他大聲叫道,"叫驛站備馬。我一定找得到車的。"他補充了這句話之后,回頭看看伯父,伯父卻一動不動。
"車馬都用不上,"葛朗臺望著夏爾答道;夏爾眼睛呆滯,一聲不吭。"是的,可憐的孩子,你猜到了。他已不在人世。
這也罷了,更嚴重的是他用手槍射穿了自己的腦袋……"
"我的父親?……"
"是的,但這還不算。報紙上更指名道姓地評論這件事。
給你,自己看吧。"
葛朗臺把從克呂旭那里借來的報紙,塞到夏爾眼前,讓他讀那篇要命的文章。這時,還是孩子的可憐的青年,正處于感情動輒不加掩飾地外露的年齡,忍不住淚如泉涌。
"哭吧,哭吧,"葛朗臺想道,"剛才他直眉瞪眼的,真教我害怕,F(xiàn)在哭出來,就不要緊了。"他提高聲音,繼續(xù)對夏爾說:"可憐的侄兒,這還不要緊,不要緊,"他不知道夏爾是不是在聽,"你早晚會從悲傷中恢復過來的。可是……"
"不會!永遠不會!我的父親!父親呀!"
"他把家產(chǎn)全敗光了,你已經(jīng)沒有一分錢了。"
"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父親在哪里,我的父親呢?"
哭聲和抽噎聲在院墻內(nèi)響成一片,不僅凄慘,而且嗡嗡地回蕩不絕。三個女人都感動得哭了:哭和笑一樣是會傳染的。夏爾不再聽伯父繼續(xù)說下去,他奔到院子里,摸上樓梯,沖進他的臥室,撲倒在床,把頭埋進被窩,以便躲開親人痛快地大哭一場。
"讓這第一陣暴雨過去了再說,"葛朗臺說著,回到客廳。歐也妮和她母親早已匆匆坐回原位,用擦過眼淚的、還止不住顫抖的手重新做起活計來。"可惜他年紀輕輕卻沒有出息,只惦記死人不惦記錢!"
歐也妮聽到父親竟用這樣的話來談?wù)撟钌袷サ耐纯,不禁打了個寒顫。從此她開始評審父親的言行了。夏爾的抽噎聲雖然逐漸低沉,但余音仍在屋內(nèi)回蕩;他的深痛的哀號像來自地下,到傍晚才經(jīng)過逐漸減弱而完全停歇。
"可憐的年輕人!"葛朗臺太太說。
這一聲感嘆卻惹出大禍!葛朗臺老爹瞪著妻子,歐也妮和糖碟;他想起了為倒霉的至親準備的那頓不尋常的午餐,便走到客廳中央站停。
"啊!對了,"他照例不動聲色地說道,"希望您不要再大手大腳花錢,葛朗臺太太。我的錢不是給您去買糖喂這小混蛋的。"
"不能怪媽媽,"歐也妮說。"是我……"
"你算是翅膀硬了,是不是?"葛朗臺打斷女兒的話,說,"居然想跟我作對?歐也妮,你做夢……"
"父親,您親弟弟的兒子到您家里總不能連……"
"得,得,得,得!"箍桶匠連用了四個半音階,"我弟弟的兒子呀,我的親侄兒呀。夏爾跟咱們不相干,他沒有一個銅板,沒有一分錢;他父親破產(chǎn)了;等這花花公子痛快地哭夠之后,他就得滾蛋;我才不想讓他把我的家弄得天翻地覆呢。"
"父親,什么叫破產(chǎn)?"歐也妮問。
"破產(chǎn)嘛,"父親接言道,"就是犯下丟人的錯事中最臉面掃地的錯事。"
"那一定是大罪呀,"葛朗臺太太說,"咱們的弟弟會給打入地獄吧?"
"得了,收起你這套老虔婆的胡說吧!"他聳聳肩膀,對妻子說道,"破產(chǎn)嘛,歐也妮,就是偷盜,很不幸,是一種受到法律包庇的偷竊。有一些人由于紀堯姆·葛朗臺守信用和清白的名聲,把一批貨交給他,他卻統(tǒng)統(tǒng)獨吞了,只留給人家一雙流淚的眼睛。劫道的強盜還比破產(chǎn)的人禍害淺些呢。強盜要搶你的東西,你還可以防衛(wèi),他有丟腦袋的風險;可是破產(chǎn)的人……總之,夏爾的臉面算是丟盡了。"
這些話在可憐的姑娘心中轟鳴,字字千鈞壓在她的心頭。她天真清白,猶如密林深處的一朵嬌嫩的鮮花,她既不熟悉處世之道,也不明白社會上似是而非的推理和拐來拐去的詭辯,所以她接受了父親對破產(chǎn)有意作出的殘忍的解釋,其實葛朗臺沒有告訴歐也妮被迫破產(chǎn)和有計劃破產(chǎn)是有區(qū)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