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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莫泊桑 漂亮朋友第八章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經(jīng)過這次決斗,杜洛瓦在一夜之間成了《法蘭西生活報》少數(shù)幾位領(lǐng)頭的專欄編輯之一。然而他常常搜盡枯腸仍不能提出什么新的思想,因而天天驚呼世風(fēng)日下、道德淪喪、愛國觀念削弱和法蘭西榮譽感得了貧血癥(這“貧血癥”一詞還是他想出來的,他為此而感到十分得意),也就成了他所主辦專欄的特色。

愛嘲弄、好懷疑、有時又過于天真,被說成是巴黎人思想的主要特征。這些東西,在德·馬萊爾夫人身上可以說是一應(yīng)俱全。她一見到杜洛瓦在報上發(fā)表的長篇大論,總要盡情挖苦一番,而且常常是寥寥數(shù)語便擊中要害。對此,杜洛瓦總笑著說:“你可別小看了,我將來要出名就靠的是這個!彼F(xiàn)已住到君士坦丁堡街,其全部家當(dāng):箱子、牙刷、刮臉刀和肥皂,已搬了過來。德·馬萊爾夫人每星期兩三次在他早晨起床之前,來同他相會。一進(jìn)來,她便動作麻利地脫去衣服,帶著外面的寒氣,哆哆嗦嗦地鉆進(jìn)他的被窩。

此外,杜洛瓦每星期四都照例來她家吃飯,同她丈夫大談農(nóng)活,以博取他的歡心。由于他本人也對農(nóng)活很感興趣,那個人往往談得十分投機,因而把在沙發(fā)上打盹的年輕女人忘得一干二凈。

有時坐在父親的腿上,有時坐在杜洛瓦的腿上,小姑娘洛琳娜時也睡著了。

不論談起什么總要擺出一副道學(xué)先生樣的德·馬萊爾先生,第次在杜洛瓦走后,總要帶著這種腔調(diào)說道:“這個年輕人確實不錯,很有教養(yǎng)!

現(xiàn)在已是二月底。每天早晨,當(dāng)人們在街上從賣花女拉著的車旁走過時,已可聞到車上撲鼻而來的花香。

杜洛瓦的生活如今是萬事如意,如同萬里晴空,沒有一絲云彩。

一天晚上回到住所,他推開門后,發(fā)現(xiàn)地板上有一封信。他看了看郵戳,是從戛納寄來的。他隨即打開,讀了起來:

親愛的先生和朋友:

記得你曾對我說過,不論遇到什么事,我都可得到你的幫助,F(xiàn)在我就有一件難于啟齒的事要求助于你。查理眼看是不行了,望你能來幫我一把,不要讓我在他臨終的時候一個人守在他身邊。他眼下還能起床,但醫(yī)生對我說,他恐怕是過不了這個星期了。

此時此刻,要日夜守著他,我已力不從心。一想到即將來臨的最后時刻,我便無比恐懼。我丈夫已沒有親人,因此這個忙只能求你來幫。你曾是他的好友,是他為你打開了報館的大門。除了你,我沒有任何人可以求托。因此請見信速來。

你忠實的朋友

瑪?shù)氯R娜·弗雷斯蒂埃

于戛納勞利別墅

杜洛瓦心中像是吹進(jìn)一縷清風(fēng),驀地升起一種類似羈絆得以解脫、眼前豁然開朗的奇異感覺。他自言自語道:

“我當(dāng)然是要去的?蓱z的查理!況且我們誰都會有這一天的!”

他把弗雷斯蒂埃夫人的來信,向老板講了講。老板雖然準(zhǔn)許他前往,但再三說道:

“不過你可要快點回來,我們這里缺不了你!

這樣,喬治·杜洛瓦第二天乘上午七點的快車離開了巴黎,行前給德·馬萊爾夫婦發(fā)了封快信,告訴了他們有關(guān)情況。

他于隔天下午四時抵達(dá)戛納。

他在一行李搬運工的指引下到了勞利別墅。別墅座落于一塊半山坡的樹林里,四周是一片白色的房屋。這茂密的樹林從戛納一直延伸到朱昂灣。

別墅不大,小巧的建筑呈意大利風(fēng)格。近旁有一條公路,彎彎曲曲在林中穿行,每一拐彎處都有一幅秀麗的景色展現(xiàn)于眼底。

前來開門的仆人,見到杜洛瓦,不禁失聲叫道:

“啊,是先生您來了,夫人正焦急地等著您的到來!

杜洛瓦問道:

“你的主人現(xiàn)在怎樣?”

“不太好,先生。他看來沒有幾天了。”

杜洛瓦被帶到了客廳里?蛷d四周掛著粉底藍(lán)花帷幔。憑窗遠(yuǎn)望,可以看到整個城市和藍(lán)色的大海。

杜洛瓦不禁嘆道:

“啊哈!這間鄉(xiāng)村別墅地勢真好!這些錢,他們是從哪兒弄來的?”

門外傳來一陣衣裙的窸窣聲,杜洛瓦將身子轉(zhuǎn)了過來。

弗雷斯蒂埃夫人伸出雙手,向他走了過來:

“你來啦,這可真是太好了!”

她突然在杜洛瓦的臉頰上親了一下,隨后兩人相視良久。

她臉色略顯蒼白,人也瘦了些,但氣色依然分外嬌艷。整個身軀甚至正因為這看上去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樣子而顯得比從前更加楚楚動人。她喃喃地說道:

“他已變得非?膳,知道自己不行了,便沒命地折磨我。

我已告訴他你就要來。你的行李呢?”

杜洛瓦回道:

“我把行李存在車站了。我想住得靠你近些,不知道你想讓我住哪家旅館。”

弗雷斯蒂埃夫人猶豫了一會兒,然后說道:

“你還是住在這兒吧,再說你的房間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事情一兩天之內(nèi)就會出來,如果發(fā)生在夜間,我獨自一人將很難對付。我這就叫人去把你的行李取來!

杜洛瓦欠了欠身:

“那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現(xiàn)在我?guī)闵蠘侨。”她說。

杜洛瓦跟著她上了二樓。走到一間房間前,她推開了房門。借著夕陽的余輝,杜洛瓦看到,一個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面色慘白形同僵尸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他的這位朋友,他幾乎已認(rèn)不出來了。毋寧說,他是靠揣度斷定的。

房間里彌漫著肺病患者所住房間常有的那種難以名狀的濃烈氣味:因高燒而產(chǎn)生的氣味,以及湯藥味、乙醚味和柏油味。

弗雷斯蒂埃緩慢而又艱難地抬了抬手,說道;

“你來啦,承你的情,來給我送終!

杜洛瓦竭力笑了笑:

“瞧你說的,來給你送終!這可不是什么開心事兒,我要是為這個,就不在這時候來游覽戛納了。我是來看望你的,順便休息休息。”

弗雷斯蒂埃說了聲“請坐”,接著便腦袋低垂,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他呼吸急促,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并不時伴有低沉的呻吟,似乎在提醒人們他已病成什么樣了。

他妻子見他一聲不吭,便走過來靠在窗前,向著天邊仰了仰頭說道:

“你們看,這景致是多美!”

對面山坡上,到處點綴著一幢幢別墅,直達(dá)城市的邊緣。而整個城市,從右邊的防波堤,到與兩個名叫萊蘭的小島隔海相望的科瓦賽特角,就橫臥在一條呈半圓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聳立著一座古老鐘樓的舊城,兩個小島則像是一片湛藍(lán)的海水中所顯現(xiàn)的兩塊綠斑。從上往下看去,島上的地勢似乎十分平坦,宛如兩片巨大的樹葉漂浮在海面上。

遠(yuǎn)處,港灣對岸的天際,在防波堤和鐘樓上方,綿延不絕的黛綠色群山在火紅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條奇異而又迷人的曲線。這起伏不定的峰巒,有的呈圓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則酷似彎鉤,最后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由上而下,直插海中。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著這座山說:

“這就是埃特萊山!

在這灰暗的山巒背后,血紅的晚霞一片金輝,刺得人眼花繚亂。

面對這落日的宏偉景象,杜洛瓦早已心馳神往,不能自已。

他搜盡枯腸,也未能找到形象的比喻來發(fā)抒心中的贊嘆,最后只得說道:

“!是的,這景色真是太美了!”

弗雷斯蒂埃這時抬起頭來,向妻子央求道:

“把窗戶打開,讓我透透氣!

他妻子說道:

“不行,F(xiàn)在天色已晚,太陽已經(jīng)下山。否則你又要著涼的。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按你目前的身體狀況,開窗對你并沒有什么好處!

他焦躁而又無力地動了動右手,似乎想向她揮過拳去,臉上因憤怒而更加顯現(xiàn)出那蒼白的嘴唇、凹陷的兩頰和突出的瘦骨:

“告訴你,我實在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橫豎是完了,早晚都是死,你何必還要這樣呢?……”

她只得把窗戶全部打開。

三個人頓感一股輕風(fēng)拂面,心頭不禁為之一爽。這股風(fēng)不僅柔和濕潤,而且已帶有春天的氣息,飽含山坡上的花草所散發(fā)的芬芳。不過其中也夾雜著濃烈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樹味。

弗雷斯蒂埃氣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吮吸著,但未過多久,便用手指甲痙攣地扣著座椅的扶手,惱怒而又無力地嘶叫起來:

“快把窗戶關(guān)上,我受不了這氣味?磥砦业玫降叵率胰サ人懒。”

他妻子于是慢慢地關(guān)上窗戶,隨后將前額貼在玻璃上,凝視著遠(yuǎn)方。

杜洛瓦覺得很不自在,想和病人聊一聊,安慰他幾句。

但他一時又想不出恰當(dāng)?shù)脑捳Z來寬慰他,最后只是嘟噥了這樣一句:

“這么說來,你來這兒后病情仍不見好?”

“你不是已經(jīng)看到了嗎?”對方有氣無力地聳了聳肩,顯得很不耐煩。說完又垂下了頭。

杜洛瓦接著說道:

“媽的,這地方同巴黎相比,簡直不知要強多少。那邊現(xiàn)在還是嚴(yán)冬呢,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點,天就黑了下來,必須點燈!

“報館里沒什么新聞嗎?”弗雷斯蒂埃問道。

“沒有。只是從伏爾泰學(xué)院新近來了個名叫拉克蘭的畢業(yè)生,打算讓他接替你。不過小家伙還是嫩了點,你快回來吧!”“我?現(xiàn)在要我寫專欄文章,得等我到九泉之下了,”弗雷斯蒂埃說道。

死的念頭看來已緊緊地占據(jù)他的心房,不論談起什么都會像洪亮的鐘聲一樣突然蹦出來,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說一句話,都會再度出現(xiàn)。

談話出現(xiàn)長時間沉默,這沉默是這樣的深沉,令人痛苦不堪。夕陽的金輝漸漸消失,被晚霞染紅的天空已暗了下來,逶迤不絕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開始降臨,帶著夕陽最后余輝的斑爛夜色,在房內(nèi)長驅(qū)直入,使家具、墻壁、窗帷和各個角落蒙上了一層紅星交融的輕紗。壁爐上的鏡子所映照出的天際,成了一灘殷紅的鮮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背對著房間,臉孔貼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起來,話語因而斷斷續(xù)續(xù),聽了令人撕心裂肺:

“這落日我還能見到幾次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會有三十次,但不會超過此數(shù)……你們這些人……日子還長得很……我卻已經(jīng)到頭了……我死了以后……一切仍會照舊……好像我還活著一樣……”

他沉默了幾分鐘,后又接著說道: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幾天以后,我便再也看不見……這真可怕……所有的東西了……我將什么也看不見了……從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兒……如杯子……盤子……到躺在上面何等舒服的床……以及馬車。傍晚的時候,乘車兜風(fēng)是多么愜意……這一切,我是多么地喜歡!”

他那兩只手的手指,在神經(jīng)質(zhì)地輕輕敲著椅子的兩邊扶手,好像在彈鋼琴一樣。每次看著他沉默不語,比聽他說話,要更使人難受,因為顯而易見,他這時候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諾貝爾·德·瓦倫幾星期前對他說的話語:

“我感到,死神現(xiàn)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過手去,將她一把推開。天地雖大,但她卻無所不在。我到處都可以看到她的蹤跡。路上被壓死的蟲蟻,樹上飄落下的黃葉,朋友的胡須中出現(xiàn)的一兩根白毛,一看到這些,我的心就一陣抽搐,因為它是死神肆虐的見證。”

這些話,他那天并未弄懂,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這樣子,他也就領(lǐng)悟了其含義,心中頓感分外凄楚,這在他是從來沒有的。他仿佛感到面目猙獰的死神,此刻就在他身旁,同他只有一步之隔,就在這氣息奄奄的病人坐著的椅子旁,他真想站起身離開這里,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立刻回巴黎去!。≡缰绱,他是不會來的。

夜幕此時已籠罩整個房間,看去很像一塊提前送來的裹尸布,即將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只有窗戶還清晰可見,明晰的窗框內(nèi)顯現(xiàn)出年輕女人一動不動的身影。

弗雷斯蒂埃氣憤地問道:

“怎么啦?今天為何不點燈?你們就這樣照料病人?”

窗前的身影消失了。過了一會兒,空曠的別墅內(nèi)響起了一陣電鈴聲。

少頃,一個仆人拿著一盞燈走了進(jìn)來,放在壁爐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問道:

“你現(xiàn)在想怎樣,是睡覺呢還是下樓去吃晚飯?”

“我要下樓,”弗雷斯蒂埃答道。

由于開飯時間未到,三個人動也不動,又在房內(nèi)等了將近一小時。這期間,他們只是偶爾說上一句平淡無奇、毫無意義的話語,仿佛在這死神光顧的房內(nèi),如果聽任這沉默的時間持續(xù)過久,或是讓這沉悶的空氣僵化不變,會有什么神秘莫測的危險似的。

仆人終于報告,晚飯已準(zhǔn)備好。杜洛瓦覺得,這餐飯費的時間特別長,好像總也沒有完結(jié)的時候。大家都默默地吃著,誰也不說話,手指間的面包塊被捻得粉碎。飯?zhí)盟藕虻钠腿,進(jìn)進(jìn)出出,腳下沒有一絲聲響。由于查理受不了響亮的腳步聲,這個仆人穿的是軟底拖鞋。房間里,只有那木殼掛鐘機械而有規(guī)律的滴答聲,清晰可聞。

飯一吃完,杜洛瓦便借口路途勞頓,回到了自己的房內(nèi)。他伏在窗前,向外看了看,中天一輪圓月,像一盞巨大的球形燈,在各幢別墅的白色粉墻上灑了一層朦朧的寒光。在這皎潔的月色下,輕波蕩漾的海面,到處波光粼粼。為了能夠快快離開這里,杜洛瓦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一條理由:就說他收到瓦爾特先生一封電報,要他立即回去。

可是第二天醒來時,他又覺得自己離去的決心未必能如愿以償。因為他的這個脫身之計,弗雷斯蒂埃夫人就根本不會相信。再說他的忠誠表現(xiàn)理應(yīng)得到的全部好處,也將會因他的這種怯懦而付諸東流。這樣一想,他又自言自語道:

“!這事可真難呀!既然如此,不如算了。生活中不如意的事總是有的,況且時間看來也不會拖得太久!

這一天,天氣晴朗。這種令人心曠神怡的萬里碧空,正是南國所特有的。杜洛瓦覺得現(xiàn)在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過早,因此沿山坡而下,信步到了海邊。

回來吃飯時,仆人對他說:

“主人已問過先生兩三次了。請先生去樓上看看主人!

杜洛瓦于是徑直上了樓。坐在扶手椅上的弗雷斯蒂埃似乎睡著了。他妻子正靠在長沙發(fā)上看書。

不想病人過時抬起了頭,杜洛瓦隨即問道:

“怎么樣?覺得好些嗎?我看你今天好像氣色很好。”

“是的,今天不錯,體力也恢復(fù)了些。你同瑪?shù)氯R娜快去把飯吃了,一會兒咱們坐上車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备ダ姿沟侔Uf。

走出房間后,瑪?shù)氯R娜對杜洛瓦說道:

“看到?jīng)]有?他覺得自己大病已去,今天早上一醒來,便在那兒想這想那。一會兒,我們要去朱昂灣買點陶器制品,裝飾我們巴黎的寓所。他一定要出去走走,可我擔(dān)心弄得不好要出事的。路上車子的顛簸,他就肯定經(jīng)受不住!

馬車來了后,弗雷斯蒂埃由仆人攙扶著,從樓上一步步地走了下來。一看見車子,他就要人把車篷拿掉。

“不行,你瘋了?”他妻子堅決反對。“這樣你會著涼的!

“沒關(guān)系,”弗雷斯蒂埃堅持道,“我已好多了,這我自己很清楚!

車子于是走上了兩旁百花盛開的林中小徑,這是戛納的一大特色,很有點英國的林苑風(fēng)光。接著,馬車便沿著海邊,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奔馳了起來。

弗雷斯蒂埃就眼前的景物,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紹。首先是巴黎伯爵①常來此小住的別墅,其他一些建筑物,他也能說出點名堂。他興致很高,但外人一眼便可看出,這種興致不過是一個神虛體弱、行將就木的人有意裝出來的。他連胳膊也無力抬起,只得用手指指了指有關(guān)景物。

“瞧,那就是圣瑪格麗特島。島上的城堡當(dāng)年曾關(guān)押過巴贊元帥②,后來被他逃了出來。城堡至今保存完好,就是為了紀(jì)念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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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黎伯爵(一八三八—一八九四),曾為法國王儲。

②巴贊元帥(一八一一—一八八八),十九世紀(jì)法國杰出將領(lǐng)。

他隨即回想起自己過去的軍旅生涯,說了幾個軍官的名字,談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回路轉(zhuǎn),整個朱昂灣倏地出現(xiàn)在眼前。遠(yuǎn)處是港灣里墻壁刷得雪白的村莊,另一頭則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似的高興地說道:

“!艦隊,馬上就可看到艦隊了!”

果然,寬闊的港灣里,停泊著六艘大型軍艦。遠(yuǎn)遠(yuǎn)望去,宛如幾塊林蔭覆蓋的山巖。這些軍艦都其大無比,樣子奇特,怪里怪氣,不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樓高聳,艦首沖角更是直沖水中,似乎要在海里扎下根來。

這些龐然大物都顯得非常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于海底,人們簡直弄不明白,它們怎能移動。形狀酷似了望塔并可轉(zhuǎn)動的高大圓形炮臺,看去像是一座座建于礁石上的燈塔。

一條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風(fēng)帆鼓得滿滿的,正歡快地從這些軍艦身旁走過,駛向外海。同這艘外形美觀、身姿矯健的三桅船相比,這些戰(zhàn)艦實在像是一些蟄伏于水中的鋼鐵怪物。

弗雷斯蒂埃想了想,把這些艦只一一認(rèn)了出來,并依次逐一說出各艦的名字:“科貝爾號”、“敘弗朗號”、“杜佩萊海軍上將號”、“無畏號”、“毀滅號”,但他隨即又更正道:

“不對,我弄錯了,‘毀滅號’是那一艘!

他們到了一幢大型簡易建筑物前,建筑物門楣上方霍然掛著一塊招牌:“朱昂灣藝術(shù)彩陶商店”。馬車?yán)@過一塊草坪,在門前停了下來。

弗雷斯蒂埃想買兩個花瓶,放在他的書架上。由于他下不了車,只得由人將樣品一件件拿來讓他過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并不時地征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見:

“你們知道,這要放在我書房中靠里的書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隨時可以看到。我想買古色古香的,最好帶有希臘風(fēng)格。”

他把樣品看了一件又一件?戳撕竺娴模窒胍懊婵催^的,最后總算選中幾件。付過錢后,他要店伙立即給他送往別墅,說道:

“我過幾天就要回巴黎去。”

馬車于是踏上了歸途。不想過了不久,突然從山谷深處沿著海灣刮來一陣侵人肌骨的寒風(fēng)。弗雷斯蒂埃立即咳了起來。

這咳起初倒也沒什么異常,不過是輕輕地咳了兩下。但緊接著卻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后來,他也就兩眼發(fā)直,氣息奄奄了。

他已處于窒息狀態(tài),只要一吸氣,喉間便是一陣發(fā)自胸腔的猛咳。沒有任何辦法能緩和其病痛,使之安靜下來。現(xiàn)在必須將他從車上抬到房間里去。杜洛瓦抬著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一抽搐,連兩腳也跟著抖動。

抬到床上后,雖然蓋著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卻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續(xù)到午夜。最后還是使用了麻醉劑,方使這致命的劇咳得以緩和。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頭,眼睛睜得大大的。

天亮以后,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找個人來幫他刮刮臉,因為早晨刮臉,已是他多年的習(xí)慣。但當(dāng)他下了床,準(zhǔn)備刮臉時,人們又不得不立即將他重新扶回床上,因為他的呼吸已突然變得極其短促,簡直到了接不上氣的地步。他妻子驚嚇不已,趕緊叫人去把剛剛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請他去找醫(yī)生。

杜洛瓦幾乎立刻便把加沃大夫請了來。大夫開了一劑湯藥,并囑咐了幾句。為了聽聽大夫的意見,杜洛瓦特意將他送了出來。

“病人已到彌留之際,看來拖不過明天上午,”大夫說,“請將這一情況告訴他可憐的妻子,并派人去找個神甫,我在這兒已沒有什么用了,不過如果需要,我一定隨叫隨到!

杜洛瓦讓人將弗雷斯蒂埃夫人從房內(nèi)叫了出來,對她說道:

“他已不行了,醫(yī)生建議去找個神甫。你看怎樣?”

她沉思良久,將一切都考慮妥當(dāng)后,才慢慢地說道:

“好吧,從許多方面來講……這樣做還是需要的……我這就去先讓他有個思想準(zhǔn)備,就對他說,神甫想來看看他……不過這種事,我不大懂。那就勞你的駕,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選一下,找個比較本份的神甫。請對他說清楚,他只負(fù)責(zé)病人的懺悔。其他的事不用他管!

杜洛瓦很快領(lǐng)來一位一切聽便、愿意效勞的年邁神甫。神甫進(jìn)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間后,他妻子隨即退了出來,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內(nèi)坐了下來。

“他對此毫無思想準(zhǔn)備,”年輕的女人對杜洛瓦說,“我剛剛說了‘神甫’兩字,下面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臉上便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從中……領(lǐng)悟到了什么……

明白自己現(xiàn)在是徹底完了,所剩時間不多了……”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是忘不了的!彼嫔n白,又接著說道,“他在那一瞬間肯定看到了死神……肯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有點耳背,因此說話聲音較大。他們聽到他此時說道:

“不,不,你的情況并沒有到達(dá)這一步。你病了,但毫無危險。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今天是以一個朋友和鄰居的身份,來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說了什么,他們未能聽到。只聽神甫又說道:“不,我不是來讓你領(lǐng)圣體的。這件事待你好一點時,我們再談。不過,如果你想進(jìn)行懺悔的話,現(xiàn)在倒是很好的機會。我是一名牧師,抓住一切機會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是我的天職。”

此后是長時間的無聲無息,弗雷斯蒂埃顯然在喘息著有氣無力地同他說著什么。只是這邊沒有聽到罷了。

接著便突然傳來了神甫與剛才說話時截然不同的聲音,像祭司在祭壇上大聲念誦一樣:

“上帝是無比仁慈的。孩子,來背誦懺悔經(jīng)吧。你也許已把它忘了,還是我來幫你一下。你跟著我念好了:ConfiteorDeoom-nipotenti……BeatCMariCsempervirgini……①”

他不時停下來,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夠跟上。最后,聽他說道:

“你現(xiàn)在來懺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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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我向萬能的天主懺悔……向貞潔的圣母瑪利亞懺悔……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斂聲靜氣地聽著,心中因焦急的期待而顯得異;艁y和激動。

弗雷斯蒂埃囁嚅著說了句什么,神甫隨即說道:

“孩子,你是說曾經(jīng)有過不應(yīng)有的得意之時……那是什么性質(zhì)的?”

聽到這里,他妻子立即站起身,向杜洛瓦說道:

“咱們還是到花園里去呆會兒吧。他的內(nèi)心隱秘,不是我們能夠聽的。”

他們于是走到門前的一條長凳旁坐了下來。頭頂上方,一株玫瑰的滿枝繁花正競相怒放,前方不遠(yuǎn)處,則種著一叢石竹花,不時送來濃郁的清香。

沉默片刻后,杜洛瓦問道:

“在回巴黎之前,你恐怕要在此耽擱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

“那倒不會。事情一了結(jié),我就走!

“總得要十來天吧?”

“頂多十天!

杜洛瓦又問道:

“這么說,他已沒有任何親人了?”

“是的,只有幾個遠(yuǎn)房親戚。他很小便父母雙亡!

一只蝴蝶飛來石竹花采蜜,他們倆都不約而同地注視著。蝴蝶迅速地拍著雙翼,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身子停在花上后,一對翅膀仍在輕輕地扇動。他們倆就這樣默默無言地坐著。

仆人走來告訴他們,神甫的事已經(jīng)辦完了。他們又一起回到了樓上。

同一天前相比,弗雷斯蒂埃似乎是瘦得更厲害了。

神甫握著他的手,說道:

“再見,孩子,我明天再來!

說罷,他一徑走了出去。

神甫的身影剛在門邊消失,氣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吃力地向他妻子伸出兩只手,時停時續(xù)地說道:

“救救我……救救我……親愛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救我吧……我一切聽你的,去把醫(yī)生找來……

他讓我吃什么藥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淚珠滾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頰上。干癟的嘴唇顯出了一道道皺褶,像小孩傷心時一樣。

他的雙手又落到了床上,緩慢而有規(guī)律地繼續(xù)做著一種動作,仿佛要抓起被子上什么東西似的。

他妻子也跟著哭了起來,只見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別胡說,哪就到了這一步?你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過是一種病癥,明天就會好轉(zhuǎn)的。”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現(xiàn)在是比剛剛跑過的狗還要快,連數(shù)也數(shù)不上來了,而且微弱得讓人幾乎難以聽見。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停地說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會怎樣呢?我將什么也看不見了……什么也看不見了……永遠(yuǎn)看不見了……!上帝!”

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好像看到什么他人未看到的面目猙獰之物,因為他的眼內(nèi)露出了恐懼的神色。與此同時,他的兩手依然在吃力地做著那可怕的動作。

他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剎那間,從上到下,整個身子都抖動了一下,隨后,他又氣弱聲嘶地說道:

“公墓……我……上帝!……”

在此之后,他就再也沒說什么,只是帶著驚恐的神色喘息著,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

時光慢慢流逝,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鐘忽然響了起來:現(xiàn)在已是中午十二點了。杜洛瓦走出房間,去吃點東西。一小時后,他又回到房內(nèi)。弗雷斯蒂埃夫人什么也不想吃。病人仍舊躺在那里,紋絲未動。他那雙枯瘦的手,仍在被子上抓來抓去,好像要把被子蓋到臉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腳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過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兩人默默地等待著。

醫(yī)生派來的一名看護(hù)早已到來。此人現(xiàn)在已在窗邊打起盹來。

杜洛瓦正要朦朧睡去,忽然感到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似的。他睜開眼來,恰巧看到弗雷斯蒂埃的兩眼,像兩盞正在熄滅的油燈,慢慢合上了。只聽喉間一陣響動,他的嘴角流出了兩道鮮血,一直流到襯衣上。兩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撓動已經(jīng)停止,呼吸也停止了。

一見此情,他妻子立刻明白了一切。只見她發(fā)出一聲哀叫,雙腿一跪,伏在床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被這情景弄得莫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醋o(hù)已被哭聲驚醒,此時走到床邊看了后,口中說道:“啊!事情已經(jīng)完了!倍怕逋咭押芸旎謴(fù)鎮(zhèn)定,他像終于得以解脫似的,長長地嘆了一聲:“沒有想到,他竟走得這樣快!

隨著幾把眼淚灑過,最初的驚愕已經(jīng)消失。大家開始忙著辦理后事,通知有關(guān)方面。杜洛瓦來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別墅時,他早已饑腸轆轆了。在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點東西。飯一吃完,他們又登上二樓,開始為死者守靈。

床頭柜上點了兩支蠟燭,燭旁的一個碟子內(nèi)浸泡著一支金合歡,因為哪兒也找不到所需的黃楊木枝葉。

他們倆——一個是年輕男子,一個是年輕女人——孤單單地守在已撒手塵寰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長時間一言不發(fā),只是不時抬起頭來看著死者,但內(nèi)心深處卻思潮起伏。

昏黃的燭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綽綽,不禁使杜洛瓦有點忐忑不安。他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這張因燭光的搖曳不定而顯得更加凹陷的臉,心中頓時浮想聯(lián)翩。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這位朋友昨天還同他說過話哩!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樣一下子完了,這是多么地可怕和不可思議!無怪乎諾貝爾·德·瓦倫對死是那樣地畏懼,他那天對他說的話語如今又回到了他的心頭。歸根結(jié)蒂,人死是不能復(fù)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雖然成千上萬,而且都有鼻有眼,有頭有嘴,有思想,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但躺在床上的這個人卻永遠(yuǎn)不能復(fù)生了。

多少年來,同所有的人一樣,他一直活得蠻好,有吃有笑,既享受過愛情的甘美,也懷抱過美好的希望?墒琴亢鲋g,他卻一下子永遠(yuǎn)完了。幾十年都過來了,不想經(jīng)過短短幾天,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毫發(fā)不剩!一出娘胎,每個人都會慢慢長大,備嘗人生樂趣,懷抱種種期望,再往后便是死神的光臨,永遠(yuǎn)地告別人生。無論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間?墒潜M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實際地盼望著能長生不老。其實在廣袤的天地中,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小的天地,轉(zhuǎn)瞬之間便會煙消灰滅,化為糞土,成為新芽培育的養(yǎng)分。從花草樹木,飛禽走獸,蕓蕓眾生,到天外星辰,大千世界,一切從誕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后便轉(zhuǎn)化為別的什么。無論是小小的蟲蟻,還是會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無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遠(yuǎn)不會復(fù)現(xiàn)的。

杜洛瓦的心情分外沉重。一想到面對這廣袤無邊、誰都不能幸免的虛無世界,萬物的存在是多么地短暫,多么地渺小,他便感到惶惶不安,心頭籠罩著深深的恐懼。對于這樣一種無休止地推毀一切的力量,他是無力與之較量的,因此只能聽任擺布。他想,蚊蠅蟲蟻的存在不過是幾小時或幾天,人的生命不過是若干年,即如變化緩慢的土地,也不過只有幾百年的光景,它們之間究竟有何實質(zhì)性的不同呢?不過是能多看到幾個晨昏而已,豈有他哉?

他把目光從尸體上轉(zhuǎn)移了開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腦袋低垂,似乎也在想著一些令人心酸的事情。雖然面帶愁容,她那滿頭金發(fā)卻是那樣地俏麗,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種好像希望即將實現(xiàn)的甜蜜感覺。好在他正值盛年,何必為多少年以后的事自尋煩惱呢?

因此他不覺對著這年輕的女人凝視起來。對方正沉陷于深深的沉思中,對此毫未覺察。心旌搖搖的他,隨即想道:

“在世一生,只有愛情才是唯一的快慰。若能把一個自己所喜歡的女人摟于懷內(nèi),也就可以說是體味到了人生的最大樂趣了!

不知這個死鬼交了什么鴻運,竟與這樣一個聰明非凡、美若天仙的女人結(jié)成了伴侶?他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她怎么會屈尊嫁給了這個言不出眾、一文不名的家伙呢?后來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才使他成了一個在社交界勉強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種種難解之謎,使他感到納悶,不禁想起外間有關(guān)德·沃德雷克伯爵的傳聞。不是有人說,她的婚事是這位伯爵促成的,連嫁妝也是他送的嗎?

往后的路她將怎樣走?會鐘情于什么樣的人?是像德·馬萊爾夫人所推測的那樣,嫁給一位議員,還是一個前程遠(yuǎn)大、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強多少的美少年?她在這方面是否已有所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鉆到她肚子里去,把這一切都弄清楚。然而他對此為何如此關(guān)心?他想了想,發(fā)現(xiàn)他在此問題上的焦慮不安,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模糊想法。這種想法,人們往往對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辦法而不予承認(rèn),只有往深層發(fā)掘,方可使之顯露出來。

是啊,他為何不試一試,去贏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會成為一個非凡之輩,令人望而生畏,定會平步青云,前途無量!

況且他怎見得就不會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對他十分有意,但決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愛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間的相互渴求和內(nèi)心深處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為人聰慧,行事果斷,堅韌不拔,知道他是一個可信賴的人。

在她這次遇到嚴(yán)重困難之時,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來了嗎?她為何叫的是他?他難道不應(yīng)將此視為一種選擇、默認(rèn)和暗示嗎?她在自己行將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時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為她此時心中的他,已經(jīng)是她未來的夫婿和伴侶了?

因此,杜洛瓦現(xiàn)在是心急火燎地想弄清這一切,想問問她,聽聽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命歸黃泉,他已不便單獨同她在這幢房子里再呆下去,最遲后天必將離去。當(dāng)務(wù)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緊時間,含蓄而又巧妙地套出其內(nèi)心想法,以免她回去后不便拒絕他人的追求,造成無可挽回的局面。

房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壁爐上的座鐘,仍在有規(guī)律地發(fā)出其清脆的滴答聲。

杜洛瓦囁嚅著問了一句:

“你想必很累了吧?”

對方答道:

“是的,我覺得自己已心力交瘁。”

在這陰森可怖的房內(nèi),聽到自己的說話聲顯得分外響亮,他們不由地一驚,立即下意識地向死者的臉上看了看,仿佛死者在聽他們的談話并會作出反應(yīng),就像幾小時以前那樣。

杜洛瓦又說道:

“唉!這對你的打擊實在太大,不僅徹底打亂了你的日常生活,而且攪得你身心不寧。”

年輕的女人長嘆一聲,沒有說話。

杜洛瓦接著說道:

“年紀(jì)輕輕就碰到這種事兒,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見弗雷斯蒂埃夫人依然一聲不吭,他又說道:

“不管怎樣,你是知道的,我們之間已有約在先。我完全聽從你的吩咐,我是屬于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過一只手,同時向他投來既充滿憂傷又飽含柔情、令人銷魂蝕骨的一瞥:

“謝謝,你真好,實在沒得說。要是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并有這種膽量,我也同樣會對你說:請相信我好了。”

杜洛瓦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沒有馬上松開,而是緊緊地握著,顯然想在上面親一親。最后,他終于作出決定,把這只皮膚細(xì)膩、有點溫?zé)、芳香撲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邊,在上面親了很久。

后來,他感到,朋友間的這種親昵不宜延續(xù)太久,因此識趣地松開了這只纖纖細(xì)手。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輕輕放回膝蓋上,帶著莊重的神情說道:

“是的,從今而后,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會勇敢地面對人生的。”

杜洛瓦很想告訴她,他是多么地希望能娶她為妻,但不便啟齒。他總不能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在她丈夫的遺體旁,同她說這些話。不過話雖如此,他覺得仍然可以通過旁敲側(cè)擊的辦法,以一些語義雙關(guān),含蓄而又得體的暗示,讓她明白他的心意。這樣的話語并不難找到。

問題是,他們面前這具早已僵硬的尸體,正橫亙在他們中間,使他感到很不自在,無法集中精力,巧于表達(dá)。況且一個時候以來,他感到,在房內(nèi)悶濁的空氣中,已可聞到一股不正常的氣味,即胸腔病灶腐爛變質(zhì)的臭味。這就是人死之后,守靈親屬?陕劦降淖畛鯋撼。尸體入殮之后,這種惡臭將很快充斥整個棺木。

杜洛瓦于是問道:

“可不可以開會兒窗?房內(nèi)空氣好像不大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

“當(dāng)然可以,我也感覺到了!

杜洛瓦走過去,打開了窗戶。一股夜里的涼氣帶著一絲馨香,吹了進(jìn)來,把床前兩支蠟燭的光焰吹得搖曳不定。同前天晚上一樣,窗外月華如水,使附近各幢別墅的粉墻顯得分外潔白,并在波紋不興的平靜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氣,為自己正一步步地臨近幸福之門而感到希望滿懷。

他轉(zhuǎn)過身,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說道:

“到這兒來吸點新鮮空氣,外面的月色好極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慢慢走過來,在他身邊的窗臺上靠了上去。

杜洛瓦隨即低聲向她說道:

“我有句話要對你講,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千萬不要因我在這時候同你講這種事而生氣。我后天就要走了,等你回到巴黎,恐怕就太晚了。我想說的是……你是知道的,我不過是個既無錢財也無地位的窮漢。然而我人窮志不短,自認(rèn)為并不怎樣愚拙。再說我已經(jīng)走上一條平坦大道,前程應(yīng)當(dāng)不錯。同一個已經(jīng)到達(dá)頂峰的人在一起,人們所看到的,不過就是眼前那些;而同一剛剛起步的人在一起,未來就難以逆料了,也許會非常之好。不管怎樣,記得有一天,我在你家里對你說過,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這個想法至今未變,今天再對你說一遍。你不必馬上表示可否,讓我繼續(xù)說下去。我現(xiàn)在不是在向你求愛,此時此地作這種事,完全是對它的糟蹋。我對你說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可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作你親密無間的朋友,也可成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何者為好,全看你的意愿。總之,我這顆心,我這個人,全屬于你。你不必馬上答復(fù)我,這個問題,我們在這兒就不用再談了。將來等我們在巴黎重逢后,你再告訴我你所作出的決定。在此之前,咱們一句話也不要再講,你說好嗎?”

他一口氣說了下來,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仿佛這些話是向著窗外沉沉夜幕說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則像是什么也沒聽見似的,身子動也不動,同他一樣,兩眼直勾勾地茫然向著窗外灑滿月光的蒼茫大地。

他們就這樣肩并肩站在窗前,久久地默然無語,腦海陷入沉思。

“天有點涼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低聲說道,接著轉(zhuǎn)過身回到床前。杜洛瓦也跟著走了過去。

走近床邊時,他發(fā)現(xiàn)弗雷斯蒂埃的尸體確實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為這腐爛的氣味,他實在受不了。

“無論如何,明天該入殮了,”他說。

“是的,這是自然的。木匠八點鐘就來!

“可憐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嘆道。

年輕的女人也帶著深深的悲傷,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

他們倆已不怎么看他。雖然他們也總有一天要死的,但不久之前,他們對他的死還是那樣地感到憤懣和不悅,F(xiàn)在,他們對此已漸漸習(xí)慣,思想上開始接受了。

他們沒有再說話,繼續(xù)瞪著大眼,鄭重其事地為死者守靈?墒堑轿缫箷r分,杜洛瓦終于抵擋不過睡魔的纏繞,首先朦朧睡去了。等他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著了。

他換了個較舒服的姿勢,又合上了眼,嘴里嘟噥道:

“他媽的,不管怎樣,還是躺在被窩里要舒服得多!

門外突然一聲響動,把他從夢中驚醒。看護(hù)走了進(jìn)來。天已大亮。在對面扶手椅上沉沉睡去的弗雷斯蒂埃夫人看來也同他一樣,已被驚醒。她盡管在椅子上呆了一夜,面色有點蒼白,但依然是那樣嫵媚、漂亮、嬌艷。

杜洛瓦看了看尸體,不覺一驚,叫道:

“看!他的胡子!”

尸體雖已開始腐爛,胡碴卻仍舊在長,且在不到一天的時間內(nèi),同活人的臉上幾天內(nèi)長出的一樣多。人雖已死,生命似乎仍舊存在,簡直像是就要復(fù)活似的。這非同尋常、令人魂飛魄散的可怖景象,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個人隨后去休息了一會兒,直到中午十一點才回來忙著將查理入棺。事畢,他們頓時感到一身輕松,一顆懸著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死者的后事既已忙完,他們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面對面地坐在餐桌旁,很想談一些令人釋然,甚至開心的事情。

房內(nèi)窗戶大開,和煦的春風(fēng)不時送來門前盛開的石竹花令人昏昏欲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提議去花園走走。兩人于是到了花園里,圍著一塊小草坪慢慢地走著。濕潤的空氣中彌漫著樅樹和桉樹散發(fā)的香味,吸入丹田,使人如癡如醉。

突然間,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開口,聲音低沉,神情莊重,且同杜洛瓦昨夜在房內(nèi)同她說話時一樣,目光沒有對著對方。

“請聽我說,親愛的朋友。聽了你昨晚那番話,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想讓你沒有聽到我一句回話便離開這里。不過我還不能告訴你是行還是不行。我們還是再等一等,看一看吧,這樣雙方可有更好的了解。你也應(yīng)當(dāng)把事情想得周全些,不要憑一時沖動?蓱z的查理尚未入土安葬,我之所以在這時候同你談這個,是因為既然你已向我提出,便有必要讓你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否則如果你性情已定型……對我不能理解,同我不能相處,你對我說的那個想法,就不如早日打消為好。

“你要知道,婚姻對我從來不是什么束縛,而是一種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動、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終享有絕對的自由。如果對方對我的行為加以監(jiān)視,產(chǎn)生嫉妒或說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當(dāng)然,對于我所嫁給的男人,我也決不會玷污他的名聲,決不會使他名譽掃地,落人恥笑。因此我的這位夫君,一定要對我平等相待,把我當(dāng)作一個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視為低他一等,對他唯命是從、百依百順的妻子。我知道,我的這一想法,與眾人很是不同。但我不會改變的。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

“最后再說一句:你不必馬上回答,現(xiàn)在回答只會是匆忙的考慮,不會有什么用處。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這一切,過些日子再談,或許會更好。

“現(xiàn)在你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我還得回去守靈。晚上見。”

他拿著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后一聲未吭,走了開去。

他們到晚飯時分才重新走到一起。由于兩人都已疲乏不堪,飯一吃完便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去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草草安葬于戛納的一處公墓。喬治·杜洛瓦決定乘中午一點半經(jīng)過戛納的快車返回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把他送到車站。車到之前,兩人在月臺上悠閑地走了走,說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

列車終于來到,只有五節(jié)車廂,顯得非常短,真是名副其實的快車。

杜洛瓦選好座位后又走下車來,同她閑聊了兩句,心中為自己即將離她而去驀然升起一縷愁緒和哀傷,十分地難舍難分,好像此去經(jīng)年,他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列車就要開了,請去馬賽、里昂和巴黎的旅客趕快上車!”列車員喊了起來。杜洛瓦于是上了車,旋即又伏在車窗上同她說了幾句。隨著一聲汽笛長鳴,列車終于慢慢啟動。

杜洛瓦探身車外,見弗雷斯蒂埃夫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月臺上目送他遠(yuǎn)去。她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了,說時遲那時快,他立即以雙手沾唇,向她投了個飛吻。

她也以同樣的動作回報,但未完全放開,仍有點猶豫不決,只是將手稍稍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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