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所熟悉的君士坦丁堡街那間小套房現(xiàn)在是一片漆黑,在公寓大門邊相遇的喬治·杜·洛瓦和克洛蒂爾德·德·馬萊爾匆匆進入房間后,杜·洛瓦還沒來得及打開百葉窗,克洛蒂爾德便向他問道:
“這么說,你要娶蘇珊·瓦爾特了?”
杜·洛瓦輕輕點了點頭,說道:
“你不知道?”
克洛蒂爾德怒不可遏,站在他面前氣沖沖地說道:
“你要娶蘇珊·瓦爾特!這也未免太過分了,實在太過分!三個月來,你對我甜言蜜語,把我瞞得死死的。這件事現(xiàn)在誰不知道,只有我蒙在鼓里。到后來,還是我丈夫告訴我的!”
杜·洛瓦發(fā)出一聲冷笑,但心里畢竟有點歉疚。把帽子放在壁爐上后,他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克洛蒂爾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又忿忿地低聲說道:
“看來同你妻子分手后,你便開始這精心謀劃了。而你竟煞有介事地繼續(xù)讓我作你的情婦,給你暫時補一補缺。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卑鄙?”
杜·洛瓦沒好氣地說道:
“怎么這樣說呢?我妻子欺騙了我,并被我當(dāng)場抓住。我設(shè)法同她離了婚,現(xiàn)在打算另娶一個。這有什么不對?”
克洛蒂爾德氣得渾身發(fā)抖,說道:
“!你竟是這樣一個滿肚子壞水的危險家伙!”
杜·洛瓦笑了笑:
“是啊,上當(dāng)?shù)目偸切┥倒虾桶装V!”
克洛蒂爾德沒有理他,接著往下說道:
“對于你的為人,我怎么沒有從一開始就看出來呢?可是我哪里能想到,你竟會壞得這樣出奇?”
杜·洛瓦突然擺出一副威嚴(yán)的神情:
“請你放尊重些,不要太過分了!
經(jīng)他這樣一說,克洛蒂爾德更是火冒三丈:
“什么?你難道也配我同你客客氣氣,溫文爾雅?自從我認(rèn)識你以來,你對我的種種表現(xiàn)就是一個十足的無賴。這些話,你竟有臉不讓我說。哪個人沒有上過你的當(dāng)?哪個人沒有被你利用過?你到處尋歡作樂,到處騙取錢財,而你竟要在我面前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
杜·洛瓦站起身,嘴唇氣得直打哆嗦:
“住嘴,否則我就把你從這里趕出去!
“把我從這里趕出去……把我從這里趕出去……你……你……你要把我從這里趕出去?……”克洛蒂爾德嘟噥道。
怒火中燒的她,現(xiàn)在是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不想這怒火忽然像是沖開了閘門,一下迸發(fā)了出來:
“把我從這里趕出去?你難道忘了,這套房間從第一天起,就是我出錢租下的?當(dāng)然,你有時也付過房租?墒鞘钦l租下來的?……是我……是誰把它保留下來的?……是我……而你竟要把我從這里趕出去,還是閉上你的臭嘴吧,流氓!沃德雷克留給瑪?shù)氯R娜的遺產(chǎn),你從她手中奪走了一半,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也一定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樣同蘇珊發(fā)生關(guān)系,然后迫使她嫁給你……”
杜·洛瓦雙手按住她的肩頭,使勁將她搖了搖:
“不要提她,不許你把她也拉進來!”
克洛蒂爾德大聲喊道:
“你同她睡了覺,還有臉不讓我說?”
她不論說什么,杜·洛瓦皆可忍受,唯獨這無中生有的捏造,卻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她剛才當(dāng)著他的面,把他的那些丑行都喊叫著抖落了出來,這已在他心中激起一股股怒火,F(xiàn)在,她竟又對這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姑娘,說出這種毫無根據(jù)的話來,他不禁恨得手心發(fā)癢,要對她報以拳腳了。
他因而又說道:
“住口……你要再不住口……我可要不客氣了……”他一邊說,一邊搖晃著她的身子,好像在搖一根樹杈,要把樹杈上的果實搖落下來。
不想蓬頭散發(fā)的克洛蒂爾德仍帶著兇狠的目光,張著大嘴咆哮道:
“我就說,你同她睡了覺!”
杜·洛瓦松開手,在她臉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使她一個跟頭栽倒在墻邊。不甘示弱的克洛蒂爾德用手支撐起身子,向他轉(zhuǎn)過頭來,又聲嘶力竭地重復(fù)了一遍:
“我就說,你同她睡了覺!”
杜·洛瓦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伏在她身上,像揍一個男人一樣,對她掄起了拳頭。
克洛蒂爾德再也硬不起來了,只是在杜·洛瓦的重擊之下不住地呻吟。她動也不動,臉藏在墻腳下,發(fā)出痛苦的叫喚。
杜·洛瓦停住手,站了起來,在房內(nèi)走了幾步,使自己平靜下來。接著一轉(zhuǎn)念,走進臥室,擰開水龍頭放了盆涼水,把頭在水里浸了浸并洗了洗手。然后一邊仔細地擦著手,一邊走回來看她怎樣了。
克洛蒂爾德仍躺在地上嗚咽啜泣。
杜·洛瓦不耐煩地問道:
“你號喪什么,還有完沒完?”
克洛菩爾德沒答理他。他站在房間中央,對著這躺在面前的女人,心中不免感到有點羞愧和尷尬。
他于是把心一橫,拿起壁爐上的帽子,向她說道:
“我走了。房間鑰匙,你走的時候交給門房好了。我就不等你了!
走出房間并關(guān)好房門后,他到了門房那兒,對他說道:“太太還在房里,她一會兒就走。請告訴房東,這房子我打算從十月一日走不來住了。今天是八月十六日,到這一天還有些日子!
說完,他大步走了出去,因為給新娘的禮物尚未備齊,得抓緊去辦。
婚期定在十月二十日兩院復(fù)會以后;槎Y將在瑪?shù)氯R娜教堂舉行。外間傳說很多,但真實情況誰也未能弄清。各種說法都有,有人說新娘曾被拐走,但實情如何,誰也拿不準(zhǔn)。
仆人傳出的說法是,瓦爾特夫人已不再同她那未來的女婿說話。定下這門親事的那天晚上,她讓人在深夜把女兒送往寄宿學(xué)校后,曾在一氣之下服毒自殺。
她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快要氣絕了。今后要徹底恢復(fù)過來,顯然是不可能了。她現(xiàn)在已完全成了一名老婦,頭發(fā)盡皆花白。與此同時,她已變得非常虔誠。教堂于星期天舉辦的大型彌撒,她是每場必到。
九月初,《法蘭西生活報》宣布,該報主編已改由杜·洛瓦·德·康泰勒男爵擔(dān)任;至于報社經(jīng)理,則仍是瓦爾特先生。
報社在人員上作了大大擴充,靠金錢而從歷史悠久、實力雄厚的各大報館挖了許多有名的專欄編輯、本地新聞編輯和政治編輯,以及藝術(shù)評論員和戲劇評論員。
新聞界德高望重的老報人在談到《法蘭西生活報》時,過去那種輕蔑的神情如今是再也見不到了。甚至那些對該報當(dāng)初所作所為曾有微言的嚴(yán)肅作家,也因其在短時間內(nèi)所取得的全面成功,而開始對它刮目相看。
鑒于一個時期來,喬治·杜·洛瓦和瓦爾特一家已成為人們經(jīng)常議論的話題,這位大主編的婚禮也就成了巴黎的一件大事。姓名常常見諸報端的社會名流,都紛紛表示屆時要前往祝賀。
婚禮舉行那天,時當(dāng)初秋,明麗的陽光灑遍大地。
早上八點,位于羅亞爾街的瑪?shù)氯R娜教堂全體員工便忙著在教堂門前高高的臺階上鋪了一塊大紅地毯。街上行人禁止通行,巴黎市民由此得知這里將舉行重大活動。
上班的機關(guān)職員、青年女工和商店店員紛紛駐足觀看,很想一睹這些為一場婚禮而如此耗費的闊佬,究竟是什么模樣。
十點左右,駐足觀看者越積越多。不過大多只是呆上幾分鐘,見婚禮一時半刻還不會舉行,也就走開了。
但是到了十一點,圍觀者又已是黑壓壓一片。這時來了一些警察,開始疏散行人。
不久,首批賓客終于到來。這些人顯然是想占個好位置,好將整個儀式看個清楚。因此,他們都在教堂大廳靠近中間過道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接著,其他賓客陸續(xù)到來。女士們花團錦簇,裙裾窸窣,男士則大都已謝頂,個個神情嚴(yán)肅,步履莊重,比平時顯得益發(fā)端莊。
大廳里已漸漸坐滿了人。燦爛的陽光從敞開的大門直射進來,把頭幾排親友座席照得一片明亮。大廳盡頭似乎仍有點昏暗,同門外長驅(qū)直入的耀眼陽光相比,祭壇上的燭光是顯得多么昏黃,渺小而又蒼白。
舊友相聚,彼此很快認(rèn)出,于是紛紛點頭致意,不久便三三兩兩地聚到一起。文人騷客在此場合的表現(xiàn),歷來不如社交人士。他們在低聲說著話,目光在女人們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諾貝爾·德·瓦倫正在找一位熟友,忽見雅克·里瓦爾就坐在幾排位置中間,于是向他走了過去。
“看到?jīng)]有?”他說,“到底是有心計者神通廣大!
對方對他們的這位仁兄倒并不怎樣嫉妒,因此說道:“這樣也好,他現(xiàn)在總算有了個歸宿!
接著,他們就各自在人群中見到的人,一一向?qū)Ψ秸f了說。
“你知道他前妻的近況嗎?”里瓦爾突然問道。
“可以說既知道也不知道,”詩人笑道,“據(jù)說她住在蒙馬特區(qū),平時深居簡出。不過且慢……我最近在《筆桿報》上看到幾篇政論文章,文筆同弗雷斯蒂埃和杜·洛瓦的文章如出一轍。作者名叫讓·勒多爾,此人年輕英俊,為人聰穎,同我們的朋友杜·洛瓦屬同一類型,且與他的前妻過從甚密。我因而認(rèn)為她喜歡同后起之秀為伍,而且會始終如此。況且她非常富有。作為她家的?,沃德雷克和拉羅舍—馬蒂厄在這方面不會對她毫無助益!
“瑪?shù)氯R娜這個小娘們確實不錯,”里瓦爾說道,“不但聰明伶俐,而且生得一副肌膚玉骨!如果脫了衣服,一定非常迷人。不過奇怪的是,杜·洛瓦的離婚既然無人不曉,他怎么又能到教堂里來舉行婚禮呢?”
“他到教堂里來舉行婚禮,”諾貝爾·德·瓦倫答道,“是因為在教會看來,他的前次婚姻可不算數(shù)!
“這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因為未加考慮還是出于節(jié)約,我們這位漂亮朋友當(dāng)初同瑪?shù)氯R娜·弗雷斯蒂埃結(jié)婚時,認(rèn)為去區(qū)政府登個記也就可以了。因此他們未去教堂接受神甫的祝福,而這在神圣的教會看來,不過是同居而已。這樣,他今天是以未婚男子的身份來教堂的,教堂對他倒也非常賣力,將其豪華陳設(shè)全都擺了出來,這可要我們的瓦爾特老頭破費一點!
賓客仍在源源不斷地到來,大廳里的喧鬧聲越來越大。有的人甚至在說話時聲音很響。幾位要人成了人們注視的中心,他們則為自己能引起眾人的關(guān)注而備感榮耀,因此神態(tài)莊重,十分注意保持自己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的儀表。他們覺得自己是各種喜慶活動所必不可少的裝飾,是烘托氣氛的高雅擺設(shè),所以對于自己在這種時候該如何表現(xiàn),非常老練。
“親愛的,”里瓦爾這時又說道,“你是常到老板家去的,瓦爾特夫人和杜·洛瓦彼此間真的是一句話也不說嗎?”
“是的,她不愿把女兒嫁給他。但杜·洛瓦好像在摩洛哥發(fā)現(xiàn)的尸體問題上拿住了瓦爾特什么把柄,因此對他發(fā)出威脅,若不將女兒嫁給他,便將一切公之與眾。想起拉羅舍—馬蒂厄的前車之鑒,瓦爾特只得立刻讓步。然而姑娘的母親卻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固執(zhí),她當(dāng)即發(fā)誓,從此再也不同這未來的女婿說話。他們倆走到一起時,那樣子可真滑稽。一個面無表情,完全像是一尊雕像,一尊復(fù)仇女神的雕像;另一個卻窘態(tài)百出,盡管他依然談笑自若,視若無睹,因為此人有著非凡的自制力!
這當(dāng)兒,幾位報界同行走過來同他們握了握手,就一些政治方面的問題同他們稍稍談了幾句。聚集在教堂門外的民眾所發(fā)出的嘈雜聲,宛如海洋深處隱約傳來的濤聲,隨著長驅(qū)直入的陽光而傳入大廳,直沖拱頂。這樣一來,大廳內(nèi)那些紳士淑女的竊竊私語,也就變得相形見絀了。
守門衛(wèi)士忽然用其長戈在木板地上擊了三下。隨著一陣衣裙的窸窣聲和椅子的挪動聲,眾人紛紛將身子轉(zhuǎn)了過去,只見新娘挽著她父親的胳膊,出現(xiàn)在陽光燦爛的門邊。
她看去依然橡是一個非常精致的玩具娃娃,通身披著潔白的婚紗,頭上插著幾朵桔黃色小花。
她在門外停了一會兒,然后邁過門檻,進入大廳。管風(fēng)琴于是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報告新娘已經(jīng)到來。
她款款而行,腦袋低垂,但并無羞色。神情雖略顯激動,但舉止大方,儀態(tài)迷人,實在生得嬌小柔媚。女士們微笑著看著她走過,不禁發(fā)出低聲贊嘆,男士們也贊不絕口:“她可真是一個美艷絕倫、世所罕見的尤物!”瓦爾特步履莊重,但不太自然,略顯蒼白的面龐,鼻梁上端端正正架著一副眼鏡。
個個長得眉清目秀,且穿著一式粉紅色衣裝的四位女儐相,走在他們后面,為這國色天香的“王后”侍候于側(cè)。男儐相也是精心挑選來的,不但體態(tài)勻稱,而且步伐整齊,仿佛由芭蕾舞教師悉心指點過。
接下來便是瓦爾特夫人了。手上挽著現(xiàn)年七十二歲的德·拉圖爾—伊夫林侯爵,即她另一個女婿的父親,她與其說是在隊列中走著,不如說是在一步步往前蹭,每挪動一步都有可能要昏厥過去。她的腳好似粘在了地板上,兩腿癱軟如綿,怦怦直跳的心房簡直像是要跳出胸膛。
她是瘦多了,滿頭白發(fā)下,那張面龐是那樣蒼白,兩頰是那樣凹陷。
她兩眼直視,對身旁的賓客看也不看一眼,也許仍在為心頭的傷痛而苦苦不能解脫。
隊列中隨后出現(xiàn)的,是同一陌生老婦走在一起的喬治·杜·洛瓦。
他昂著頭,眉心微鎖,凝重的目光也直勾勾地向著前方,嘴角的胡髭高高翹起。他的俊美實在無可挑剔,且身材修長,兩腿筆直,步履冉冉。他穿著一套剪裁合度的禮服,肩上披著一條血紅色榮譽勛位綬帶。
接著走來的是新人的親屬:剛結(jié)婚六星期的羅莎同參議員黎梭蘭走在一起,她丈夫德·拉圖爾—伊夫林伯爵則同佩爾斯繆子爵夫人走在一起。
最后是杜·洛瓦的親友所組成的一支雜七雜八的隊伍。這些人,杜·洛瓦已帶到他的新家去同大家相識。他們都是巴黎市井的知名人物,且個個古道熱腸,只要與你見上一面,很快便可與你結(jié)為知己。其中大都為杜·洛瓦的遠親,有的是暴發(fā)戶,有的則是窮愁潦倒、行為不端的沒落貴族。這后一種人中,有的并已成家,那景況就更慘了。比如他們當(dāng)中有德·貝爾維涅先生、德·邦若蘭侯爵、德·拉沃耐爾伯爵和夫人、德·拉莫拉諾公爵、德·克拉瓦洛親王和瓦爾萊阿里騎士。此外是瓦爾特請來的幾位客人,有德·蓋爾什親王、德·費拉辛納公爵和夫人,以及迷人的德·杜納侯爵夫人。還有幾位是瓦爾特夫人的親戚,在這一群人中,他們還保留著外省人樸實無華的儀表。
管風(fēng)琴一直在不停地響著,其閃閃發(fā)光的鋼管奏出的響亮而有節(jié)奏的樂曲,把人間的悲歡離合全都傾訴了出來。兩扇大門這時隆隆關(guān)閉,明麗的陽光好像被驅(qū)趕了出去,大廳里頓時一片昏暗。
杜·洛瓦和新娘現(xiàn)在已在祭壇上跪下,與燭光熊熊的祭臺遙遙相對。來自丹吉爾的新任主教,頭戴主教帽,手持神杖,從圣器室走了出來。他將以天主的名義為他們證婚。
他按照慣例向他們問了幾句,接著讓他們交換指環(huán),并說了幾句要他們永結(jié)同心的話語。此后,他發(fā)表了一篇飽含天主教精神的祝辭,以華麗的詞藻把夫妻間必不可少的忠誠說了很久很久。他身材高大而又肥胖,氣度很不尋常。大腹便便正是這些高級教士所具威嚴(yán)的象征。
人群中忽聽有人哭泣,幾個人不由地回過頭去。原來是瓦爾特夫人雙手捂著臉,在抽抽噎噎。
在女兒的婚事上,她不得不作了讓步。因為若不讓步,她又能怎樣?女兒回來后到她房內(nèi)來看她時,她連親也沒有親她,立刻把她趕了出去。杜·洛瓦來見她時是那樣畢恭畢敬,她當(dāng)即壓低嗓音向他說道:“你是我所認(rèn)識的人中最為卑鄙齷齪的小人,請從今而后別再同我說話,我不會答理你的!弊阅菚r以來,她始終處于難以言喻的痛苦中,終日長吁短嘆。她恨蘇珊,這刻骨銘心的恨發(fā)自她那過于濃烈的情思和無以排解的嫉妒。因為她作為母親和情人而在內(nèi)心深處郁結(jié)的這種奇異嫉恨是那樣強烈而又不便與外人言,它像一處灼熱作痛的傷口,令她終日不得安寧。
而現(xiàn)在,她的女兒和情夫卻在一位主教的主持下,當(dāng)著兩千賓客和她本人的面,在這神圣的教堂里堂而皇之地舉行婚禮!她能說什么呢?她能站出來加以阻止嗎?她能向主教大聲疾呼,對他說,“這個男人是我的,他是我的情人,你今天主持的這場婚禮,是對世間人倫肆無忌憚的玷污”嗎?
好幾位女士見此情景深為感動,悄悄說道:
“瞧這可憐的母親在把女兒嫁出去時,是多么地傷心!”
主教的祝辭已變得更加抑揚頓挫了:
“你們是世間最幸福的人,你們最為富有,也最受尊敬。特別是您,先生,您才華超群,并通過您的道德文章而給蕓蕓眾生以指點和啟迪,成為民眾的引路人。您身上肩負著偉大的使命,您要給他們做出表率來……”
聽了這一席話,躊躇滿志的杜·洛瓦不禁有點飄飄然。羅馬教會的一位高級神職人員今天居然對他說出了這樣的話語!他清楚地感到,前來為他祝賀的大批社會名流,此刻正站在他身后。他覺得,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推著他,把他高高托了起來。他這個康特勒貧苦農(nóng)民的兒子不想也有今天,成了世間的一位主宰!
倏忽之間,他仿佛看到,在那俯瞰盧昂河谷的山崗上,他的父親和母親正在其簡陋的酒店里,為前來喝酒的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熱情地張羅著。從德·沃德雷克伯爵留下的遺產(chǎn)中分得一份后,他曾給他們寄去五千法郎,F(xiàn)在,他要再給他們寄上五萬法郎,讓他們置點薄產(chǎn),頤養(yǎng)天年。
主教的祝辭已經(jīng)結(jié)束。一個披著金色長袍的教士登上祭壇,管風(fēng)琴又奏起了頌揚新婚夫婦的樂曲。
起初,琴聲激越,如洶涌澎湃的波濤長時間如雷震耳,其高亢雄渾的氣勢簡直像是要掀掉屋頂,沖向藍天。隨后,這響徹大廳、撼人心魄的樂聲,忽然緩和了下來。輕快活潑的音符在空中嬉戲,如陣陣輕風(fēng)掠過耳邊。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歡快而又柔媚,酷似小鳥在天空翱翔。不想過了一會兒,這幽雅的樂曲又突然一改其輕歌曼舞而再度變得高昂洪亮起來,其雷霆萬鈞的磅礴之勢令人駭異,好像一粒沙子在轉(zhuǎn)瞬之間變成了浩瀚的廣宇。
最后,有人唱了起來,歌聲在垂首而立的人群上空回蕩。歌唱者是來自歌劇院的沃里和朗德克。大廳里香煙繚繞,芳香撲鼻。祭壇上,教士主持的祭獻業(yè)已開始,為的是祈求天主降臨人間,對喬治·杜·洛瓦男爵的婚禮予以確認(rèn)。
跪在蘇珊身旁的杜·洛瓦腦袋低垂。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好像已成為一名虔誠的信徒,對天上神明對他的如此垂顧和恩寵感激莫名。自己能取得今日的成功,他不知該感謝誰,于是將一腔感念都給了神明。
彌撒結(jié)束后,他站起身,挽著他的妻子走進圣器室。舉座賓客排成長長的隊列,從他面前走過。杜·洛瓦喜不自勝,覺得自己儼然成了萬民朝賀的君王。他不停地向賀喜的客人躬身行禮,同他們一一握手,口中并客套連連,對他們的恭維之辭總要說上一句:“感謝光臨”。
后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德·馬萊爾夫人走了過來。兩人間過去的熱吻和溫情,以及她的溫存體貼、說話的聲音和芳唇的韻味,不禁油然涌上心頭,使他熱血沸騰,真想一把將她擁入懷內(nèi),同她重享床笫之樂。她容貌較好,目光熱烈,身段迷人,而且時時顯出一副頑皮的樣子。杜·洛瓦心想:“不管怎樣,讓她做個情婦,還是滿不錯的!
德·馬萊爾夫人略帶不安,怯生生地走到他面前,向他伸過一只手來。他接過來握在手中,感到她那纖纖細手在悄悄向他傳遞信息,其輕輕捏握不僅表示她已原諒了他,而且表示愿同他重修舊好。他于是將這只小手使勁握了握,意思分明是:
“我始終愛著你,我是你的!
他們的目光因而相遇,這含笑的目光閃閃發(fā)亮,充滿愛意。只見她嬌媚地向他嘟噥一聲:“回頭見,先生!
他也快樂地向她說道:“回頭見,夫人!
她邁著輕盈的步伐走開了。
其他人還在向這邊涌來,他面前的這條人流總也走不完。到后來,前來道賀的客人終于少了起來。及至最后一人離去,杜·洛瓦也就重新挽起蘇珊的胳膊,穿過大廳,往門外走去。
大廳里,道賀完畢的客人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目送這一對新人從身邊走過。杜·洛瓦昂著頭,神色安詳,慢慢地走著,目光向著陽光燦爛的門外。他感到周身出現(xiàn)一陣陣戰(zhàn)栗,這是人在處于極度幸福中時所常有的。他一個人也沒有看見,心中只想著他自己。
走到門邊,他見門外萬頭攢動,擠著一片鬧哄哄的人群。這些人來到這里,顯然是想一睹他喬治·杜·洛瓦的豐采。全巴黎人如今都在看著他,羨慕他。
他抬起頭來,協(xié)和廣場對面的眾議院立刻映入他的眼簾。
他覺得自己好像就要從腳下的瑪?shù)氯R娜教堂躍入那波旁宮里。
他一步步走下教堂門前高聳的階梯,兩旁擠滿圍觀的人群。不過這些人,他根本視而未見,因為他的思緒此刻又回到了過去那些日子。耀眼的陽光下,德·馬萊爾夫人的倩影總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見她正對著鏡子梳理那卷曲的云鬢。每次從床上下來,她的頭發(fā)總是一片蓬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