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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 貢布雷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時候,蠟燭才滅,我的眼皮兒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半小時之后,我才想到應(yīng)該睡覺;這一想,我反倒清醒過來。我打算把自以為還捏在手里的書放好,吹滅燈火。睡著的那會兒,我一直在思考剛才讀的那本書,只是思路有點特別;我總覺得書里說的事兒,什么教堂呀,四重奏呀,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爭強斗勝呀,全都同我直接有關(guān)。這種念頭直到我醒來之后還延續(xù)了好幾秒鐘;它倒與我的理性不很相悖,只是象眼罩似的蒙住我的眼睛,使我一時覺察不到燭火早已熄滅。后來,它開始變得令人費解,好像是上一輩子的思想,經(jīng)過還魂轉(zhuǎn)世來到我的面前,于是書里的內(nèi)容同我脫節(jié),愿不愿意再掛上鉤,全憑我自己決定;這一來,我的視力得到恢復(fù),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周圍原來漆黑一片,這黑暗固然使我的眼睛十分受用,但也許更使我的心情感到親切而安詳;它簡直象是沒有來由、莫名其妙的東西,名副其實他讓人摸不到頭腦。我不知道那時幾點鐘了;我聽到火車鳴笛的聲音,忽遠忽近,就象林中鳥兒的囀鳴,標明距離的遠近。汽笛聲中,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曠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趕往附近的車站;他走過的小路將在他的心頭留下難以磨滅的回憶,因為陌生的環(huán)境,不尋常的行止,不久前的交談,以及在這靜謐之夜仍縈繞在他耳畔的異鄉(xiāng)燈下的話別,還有回家后即將享受到的溫暖,這一切使他心緒激蕩。

我情意綿綿地把腮幫貼在枕頭的鼓溜溜的面頰上,它象我們童年的臉龐,那么飽滿、嬌嫩、清新。我劃亮一根火柴看了看表。時近子夜。這正是病羈異鄉(xiāng)的游子獨宿在陌生的客舍,被一陣疼痛驚醒的時刻?吹介T下透進一絲光芒,他感到寬慰。謝天謝地,總算天亮了!旅館的聽差就要起床了;呆一會兒,他只要拉鈴,就有人會來支應(yīng)。偏偏這時他還仿佛聽到了腳步聲,自遠而近,旋而又漸漸遠去。門下的那一線光亮也隨之又消失。正是午夜時分。來人把煤氣燈捻滅了;最后值班的聽差都走了。他只得獨自煎熬整整一宿,別無他法。

我又睡著了,有時偶爾醒來片刻,聽到木器家具的纖維格格地開裂,睜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變幻,憑著一閃而過的意識的微光,我消受著籠罩在家具、臥室、乃至于一切之上的朦朧睡意,我只是這一切之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很快又重新同這一切融合在一起,同它們一樣變得昏昏無覺。還有的時候,我在夢中毫不費力地又回到了我生命之初的往昔,重新體驗到我幼時的恐懼,例如我最怕我的姨公拽我的鬈曲的頭發(fā)。有一天,我的頭發(fā)全都給剃掉了,那一天簡直成了我的新紀元。可是夢里的我居然忘記了這樣一件大事。直到為了躲開姨公的手,我一偏腦袋,醒了過來,才又想起這件往事。不過,為謹慎起見,我用枕頭嚴嚴實實地捂住了自己的腦袋,然后才安心地返回夢鄉(xiāng)。

有幾次,就象從亞當(dāng)?shù)睦卟胬锷鱿耐匏频,有一個女人趁我熟睡之際從我擺錯了位置的大腿里鉆了出來。其實,她是我即將品嘗到的快感的產(chǎn)物,但是,我偏偏想象是她給我送來了快感。我在她的懷抱中感到自己的體溫,我正打算同她肌膚相親,正巧這時我醒了。同我剛才分手的那位女子相比,普天之下無論是誰都似乎不及她更可親,我的臉上還感到她的熱吻的余溫,我的身子還感到她的肢體的重量。假如有時候也確有這種情況,夢里的女子趕巧同我在生活中認識的哪位女士相貌一樣,那么我必全力以赴地達到目的:非同她夢里再聚不可,就象有些人那樣,走遍天下也要親眼見見他們心目里的洞天仙府,總以為現(xiàn)實生活中能消受到夢境里的迷人景象。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記憶中逐漸淡漠;我已忘卻夢中人的倩影。

一個人睡著時,周圍縈繞著時間的游絲,歲歲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邊。醒來時他本能地從中尋問,須臾間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據(jù)了什么地點,醒來前流逝過多長的時間;但是時空的序列也可能發(fā)生混亂,甚至斷裂,例如他失眠之后天亮前忽然睡意襲來,偏偏那時他正在看書,身體的姿勢同平日的睡態(tài)大相徑庭,他一抬手便能讓太陽停止運行,甚至后退,那么,待他再醒時,他就會不知道什么鐘點,只以為自己剛躺下不久。倘若他打瞌睡,例如飯后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兒,那姿勢同睡眠時的姿勢相去更遠。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亂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帶他在時空中飛速地遨游,待他睜開眼睛,會以為自己躺在別處,躺在他幾個月前去過的地方。但是,我只要躺在自己的床上,又睡得很踏實,精神處于完全松弛的狀態(tài),我就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等我半夜夢回,我不僅忘記是在哪里睡著的,甚至在乍醒過來的那一瞬間,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了;當(dāng)時只有最原始的一種存在感,可能一切生靈在冥冥中都萌動著這種感覺;我比穴居時代的人類更無牽掛?墒,隨后,記憶象從天而降的救星,把我從虛空中解救出來:起先我倒還沒有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只憶及我以前住過的地方,或是我可能在什么地方;如沒有記憶助我一臂之力,我獨自萬萬不能從冥冥中脫身;在一秒鐘之間,我飛越過人類文明的十幾個世紀,首先是煤油燈的模糊形象,然后是翻領(lǐng)襯衫的隱約的輪廓,它們逐漸一點一畫地重新勾繪出我的五官特征。

也許,我們周圍事物的靜止?fàn)顟B(tài),是我們的信念強加給它們的,因為我們相信這些事物就是甲乙丙丁這幾樣?xùn)|西,而不是別的玩意兒;也許,由于我們的思想面對著事物,本身靜止不動,才強行把事物也看作靜止不動。然而,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我的思想拚命地活動,徒勞地企圖弄清楚我睡在什么地方,那時沉沉的黑暗中,歲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會在我的周圍旋轉(zhuǎn)起來。我的身子麻木得無法動彈,只能根據(jù)疲勞的情狀來確定四肢的位置,從而推算出墻的方位,家具的地點,進一步了解房屋的結(jié)構(gòu),說出這皮囊安息處的名稱。軀殼的記憶,兩肋、膝蓋和肩膀的記憶,走馬燈似的在我的眼前呈現(xiàn)出一連串我曾經(jīng)居住過的房間。肉眼看不見的四壁,隨著想象中不同房間的形狀,在我的周圍變換著位置,象漩渦一樣在黑暗中,轉(zhuǎn)動不止。我的思想往往在時間和形式的門檻前猶豫,還沒有來得及根據(jù)各種情況核實某房的特征,我的身體卻搶先回憶起每個房里的床是什么式樣的,門是在哪個方向,窗戶的采光情況如何,門外有沒有樓道,以及我入睡時和醒來時都在想些什么。我的壓麻了的半邊身子,想知道自己面對什么方向,譬如說,想象自己躺在有頂?shù)囊粡埓蟠采,面向墻壁?cè)臥。這時我馬上就會想道:“。∥铱偹闼,盡管媽媽并沒有來同我道晚安!蔽沂撬谝呀(jīng)死去多年的外祖父的鄉(xiāng)間住宅里;我的身軀,以及我賴以側(cè)臥的那半邊身子,忠實地保存了我的思想所不應(yīng)忘懷的那一段往事,并讓我重又回想起那盞用鏈子懸在天花板下的照明燈——一盞用波希米亞出產(chǎn)的玻璃制成的甕形吊燈,以及那座用西埃納的大理石砌成的壁爐。那是在貢布雷,在我外祖父母的家里,我居住過的那個房間;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如今我卻猶如身臨其境,雖然我的睡意朦朧,不能把故物的情境想得清清楚楚;待我完全清醒之后,我能回憶得更細致些。

后來,新的姿勢又產(chǎn)生新的回憶;墻壁迅速地滑到另一邊去:我睡在德·圣盧夫人家的鄉(xiāng)間住宅里。天哪!至少十點鐘了吧。他們一定都吃過晚飯了!我這個盹兒打得也太久了。每天晚上,更衣用餐前,我總要陪德·圣盧夫人外出散步,回來后先上樓打個盹兒。自從離開貢布雷,好多年過去了。住在貢布雷的日子,每當(dāng)我們散步回來得比較晚,我總能在我住的那間房間的窗戶玻璃上,看到落日的艷紅的反照。如今在當(dāng)松維爾,在德·圣盧夫人的家里,過的卻是另一種生活。而且我只在晚間出去,沿著我從前在陽光下玩耍過的小路,踏著婆娑的月影散步,我感受到另一種愉快。歸來時,遠望我住的那個房間,只見里面燈火明亮,簡直象黑夜中獨有的一座燈塔;厝ズ笪也⒉患庇诟掠貌,而是先睡上一覺。

這些旋轉(zhuǎn)不已、模糊一片的回憶,向來都轉(zhuǎn)瞬即逝;不知身在何處的短促的回憶,掠過種種不同的假設(shè),而往往又分辨不清假設(shè)與假設(shè)之間的界限,正等于我們在電影鏡①中看到一匹奔馳的馬,我們無法把奔馬的連續(xù)動作一個個單獨分開。但是我畢竟時而看到這一間、時而又看到另一間我生平住過的房間,而且待我清醒之后,在聯(lián)翩的遐想中,我終于把每一個房間全都想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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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電影鏡:美國發(fā)明家愛迪生和他的助手狄克遜于1891年發(fā)明的一種放映影片的設(shè)備,狀如柜,供一人觀看。

我想起了冬天的房間。睡覺時人縮成一團,腦袋埋進由一堆毫不相干的東西編搭成的安樂窩里:枕頭的一角,被窩的口子,半截披肩,一邊床沿,外加一期《玫瑰花壇》雜志,統(tǒng)統(tǒng)成了建窩的材料,憑人以參照飛禽筑窩學(xué)來的技巧,把它們拼湊到一塊,供人將就著棲宿進這樣的窩里。遇到冰霜凜冽的大寒天氣,最愜意不過的是感到與外界隔絕(等于海燕索居在得到地溫保暖的深土層窩里)。況且那時節(jié)壁爐里整夜燃著熊熊的火,象一件熱氣騰騰的大衣,裹住了睡眠中的人;沒有燃盡的木柴畢畢剝剝,才滅又旺,搖曳的火光忽閃忽閃地掃遍全屋,形成一個無形的暖閣,又象在房間中央挖出了一個熱烘烘的窯洞;熱氣所到之處構(gòu)成一條范圍時有變動的溫暖地帶。從房間的旯旯旮旮,從窗戶附近,換句話說,從離壁爐稍遠、早已變得冷嗖嗖的地方,吹來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涼風(fēng),調(diào)節(jié)室內(nèi)的空氣。

我想起了夏天的房間。那時人們喜歡同涼爽的夜打成一片。半開的百葉窗上的明媚的月亮,把一道道梯架般的窈窕的投影,拋到床前。人就象曙色初開時在輕風(fēng)中搖擺的山雀,幾乎同睡在露天一樣。

有時候,我想起了那間路易十六時代風(fēng)格的房間。它的格調(diào)那樣明快,我甚至頭一回睡在里面都沒有感到不適應(yīng)。細巧的柱子支撐住天花板,彼此間的距離相隔得楚楚有致,顯然給床留出了地盤;有時候正相反,我想到了那間天花板又高又小的房間。它簡直象是從兩層樓的高處挖出來的一座金字塔,一部分墻面覆蓋著堅硬的紅木護墻板,我一進去就被一股從未聞到過的香根草的氣味熏得昏頭脹腦,而且我認定紫紅色的窗簾充滿敵意,大聲喧嘩的座鐘厚顏無恥,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一面怪模怪樣、架勢不善的穿衣鏡,由四角形的鏡腿架著,斜置在房間的一角。那地方,據(jù)我慣常所見,應(yīng)該讓人感到親切、豐碩;空洞的鏡子偏偏挖走了地盤。我一連幾小時竭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岔開,讓它伸展到高處,精確地測出房間的外形,直達倒掛漏斗狀的房頂,結(jié)果我白白煎熬了好幾個夜晚,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憂心忡忡地豎起耳朵諦聽周圍的動靜,鼻翼發(fā)僵,心頭亂跳,直到習(xí)慣改變了窗簾的顏色,遏止了座鐘的絮叨,教會了斜置著的那面殘忍的鏡子學(xué)得忠厚些。固然,香根草的氣味尚未完全消散,但畢竟有所收斂,尤其要緊的是天花板的表面高度被降低了。習(xí)慣呀!你真稱得上是一位改造能手,只是行動遲緩,害得我們不免要在臨時的格局中讓精神忍受幾個星期的委屈。不管怎么說吧,總算從困境中,得救了,值得額手稱慶,因為倘若沒有習(xí)慣助這一臂之力,單靠我們自己,恐怕是束手無策的,豈能把房子改造得可以住人?

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很清醒,剛才還又翻了一回身,信念的天使已經(jīng)遏止住我周圍一切的轉(zhuǎn)動,讓我安心地躺進被窩,安睡在自己的房內(nèi),而且使得我的柜子、書桌、壁爐、臨街的窗戶和兩邊的房門,大致不差地在黑暗中各就其位。半夜夢回,在片刻的朦朧中我雖不能說已纖毫不爽地看到了昔日住過的房間,但至少當(dāng)時認為眼前所見可能就是這一間或那一間。如今我固然總算弄清我并沒有處身其間,我的回憶卻經(jīng)受了一場震動。通常我并不急于入睡;一夜之中大部分時間我都用來追憶往昔生活,追憶我們在貢布雷的外祖父母家、在巴爾貝克、在巴黎、在董西埃爾、在威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度過的歲月,追憶我所到過的地方,我所認識的人,以及我所見所聞的有關(guān)他們的一些往事。

在貢布雷,每當(dāng)白日已盡黃昏將臨,我就愁從中來,我的臥室那時成為我百結(jié)愁腸的一個固定的痛點,雖然還不到該我上樓睡覺的鐘點,離開我同媽媽和外祖母分手、即使不睡也得回房去獨自呆著的時間還差一大截。家里的人發(fā)覺我一到晚上就愁眉苦臉,便挖空心思設(shè)法讓我開心。他們居然別出心裁地給我弄來一盞幻燈,趁著我們等待開晚飯的當(dāng)口,把幻燈在我的房內(nèi)的吊燈上套好,這東西跟哥特時代初期的建筑師和彩畫玻璃匠那樣,也是用捉摸不定的色光變幻和瑰麗多彩的神奇形象來取代不透光的四壁。繪上了傳奇故事的燈片,就等于一面面彩畫玻璃窗,只是它們光彩不定,忽隱忽現(xiàn)。可是我的悲愁卻有增無減。因為我對房內(nèi)的一切早已習(xí)慣,一旦照明發(fā)生變化,習(xí)慣也就受到破壞。過去除了睡覺使我苦不堪言之外,其他一切倒還過得去,因為我已經(jīng)習(xí)慣。如今房內(nèi)被照得面目全非,我一進去,就象剛下火車第一次走進山區(qū)“客!被蛘弋愢l(xiāng)旅館的房間一樣,感到忐忑不安。

心懷叵測的戈洛①從覆蓋著小山坡的綠蔭團團的三角形的森林中,一蹦一跳地騎馬走來,又朝著苦命的熱納維耶夫·德·希拉特②居住的宮堡,一躥一躍地走去。橢圓形的燈片鑲嵌在框架中,幻燈四角有細槽供燈片不時地插換。弧形的邊線把燈片上的宮堡的其余部分切出畫外,只留下宮堡的一角;樓前是一片荒野,熱納維耶夫站著發(fā)愣。她系著藍色的腰帶,宮堡和荒野則是黃澄澄的。我不看便知它們必定是黃顏色,因為幻燈尚未打出之前,單憑布拉邦特這一字字鏗鏘的大名,就已經(jīng)預(yù)示了這種顏色。戈洛駐馬片刻,愁眉苦臉地諦聽我的姨祖母夸張其辭地大聲解說。他看來都聽懂了,他的舉止神情完全符合姨祖母的指點:既恭順又不失莊重。聽罷,他又蹦跳著繼續(xù)趕路,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他不慌不忙地策馬前行。即使幻燈晃動,我照樣能在窗簾上分辨出戈洛繼續(xù)趕路的情狀:在褶凸處,戈洛的坐騎鼓圓了身體;遇到褶縫,它又收緊肚子。戈洛的身體也象他的坐騎一樣,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對付一切物質(zhì)的障礙,遇到阻擋,他都能用來作為賴以附體的依憑,即使遇到門上的把手,他的那身大紅袍、甚至他的那副蒼白的尊容,便立刻俯就,而且堂而皇之地飄然而過;他的神情總是那么高貴,那么憂傷,但是對于這類攔腰切斷的境遇,他卻面無難色,臨危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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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 戈洛和熱納維耶夫是中世紀歐洲傳說中的人物。戈洛是傳奇英雄齊戈弗里特的宮廷總管,熱納維耶夫是齊戈弗里特的妻子。齊戈弗里特聽信謠傳,冤枉其妻與戈洛通奸,戈洛便乘機誘使熱納維耶夫充當(dāng)他實現(xiàn)野心的工具。但熱納維耶夫忠于齊戈弗里特;可惜冤情大白時她因悲痛過度而死。

當(dāng)然,我從這些光采奕奕的幻燈畫面中,感受到迷人的魅力,它們象是從遙遠的中世紀反射過來的昔日景象,讓一幕幕如此古老的歷史場面,在我的周圍轉(zhuǎn)悠著重現(xiàn)。但是,這種神秘、這種美,闖進了我的臥室,究竟引起我什么樣的不安,我卻說不清楚。我已經(jīng)慢慢地把自我充實了這間臥室,以至于對房間本身早已置諸腦后,我總先想到自我,然后才會念及房間。如今習(xí)慣的麻醉作用既然停止生效,我于是動起腦筋來,開始有所感觸,真要命!我的房門的把手,同天下其他房門把手不同之處,仿佛就在于它看來不需要我去轉(zhuǎn)動便能自行開啟,因為對我說來,把手的運行已經(jīng)成為無意識的舉動,它現(xiàn)在不是在權(quán)充戈洛的星體嗎?晚飯的鈴聲一響,我趕緊跑進飯廳;飯廳里的大吊燈既不知有戈洛其人,也從未結(jié)識過藍胡子①,它只認得我的父母和列位長輩,以及桌上的罐悶牛肉;它每天晚上大放光芒,把光芒投入我媽媽的懷抱。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不幸遭遇,更使我感到媽媽懷抱的溫暖;而戈洛造下的種種罪孽,則觸動我更誠惶誠恐地檢查自己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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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藍胡子:民間傳說中的人物。他殺死了六位妻子,第七位妻子在他尚未下手前發(fā)現(xiàn)了他前面六位妻子的尸體,駭極;后來幸虧她的兩位兄弟及時趕到,殺死藍胡子;救了她的性命。

用罷晚飯,唉!我得馬上同媽媽分手了;她要留下陪大家聊天。遇到好天氣,他們在花園里閑談;若天公不作美,大家也只好呆在小客廳里了。我說的大家,其實不包括外祖母。她認為,“人在鄉(xiāng)下,居然閉門不出,簡直是罪過!泵糠甏笥赇桡娜兆,她都要同我的父親爭論,因為父親不讓我出門,偏要把我關(guān)在屋里讀書。“你這種做法,’她說,“沒法讓他長得身體結(jié)實,精力充沛;而這小家伙尤其需要增強體力和鍛煉意志。”我的父親聳聳肩膀,聚精會神地審視晴雨表,因為他愛研究氣象。而我的母親呢,這時盡量躡手躡腳地少出聲響,唯恐打擾了我的父親。她溫柔而恭敬地看著他,但并不盯住看,并不想看破他自鳴清高的秘密。我的外祖母卻不然,無論什么天氣,她都愛去室外,即使風(fēng)雨大作,即使弗朗索瓦絲深怕名貴的柳條椅被淋濕,忽忙地把它們往屋里搬,外祖母也會獨自在花園里,聽?wèi){風(fēng)吹雨淋,而且還撩起額前凌亂的灰白頭發(fā),好讓頭部更加領(lǐng)受到風(fēng)雨的保健功用。她說:“總算痛痛快快透一口氣!”她還沿著花園里的小路,興致勃勃地踩著小步,連蹦帶跳地跑起來。那些小路新近由一位才來不久的園丁按照自己的設(shè)想拾綴得過分規(guī)整對稱,足見他毫無自然感;我的父親今天居然一早就請教此人,問會不會變天。外祖母的跑步動作,輕重緩急自有調(diào)節(jié),這得看暴風(fēng)雨癲狂的程度、養(yǎng)生學(xué)保健的威力、我所受的教育的愚昧性以及花園內(nèi)對稱的布局等因素在她心中所激起的各不相同的反應(yīng)來決定。她倒根本不在乎身上那條紫醬色的長裙會不會濺上泥水,她從來沒有這樣的顧慮,結(jié)果她身上泥點的高度,總讓她的貼身女仆感到絕望,不知如何才好。

倘若我外祖母的這類園內(nèi)跑步發(fā)生在晚飯之后,那么只有一件事能讓她象飛蛾撲火一樣立刻回來。小客廳里亮燈的時候,準是牌桌上已經(jīng)有飲料侍候,這時姨祖母大叫一聲:“巴蒂爾德!快來,別讓你的丈夫喝白蘭地!”在園內(nèi)轉(zhuǎn)圈兒跑步的外祖母就會爭分奪秒地趕回來。為了故意逗她著急(外祖母把一種完全不同的精神帶進了我們的家庭中來,所以大伙兒都跟她逗樂,存心作弄她),我的姨祖母還當(dāng)真讓我的外祖父喝了幾口他不該喝的酒?蓱z的外祖母走進小客廳,苦口婆心地求他放下酒杯;外祖父一賭氣,索性仰脖喝了個涓滴不剩。外祖母碰了一鼻子灰,傷心地走開了,不過她臉上依然帶著微笑,因為她待人向來寬厚,從不計較面子得失,這種對人對己的胸懷在她的目光中化為微笑,同我們在別人臉上見到的微笑絕然相反,它除了自我解嘲之外毫無嘲諷的意味。這一笑對我們大家來說,等于是用目光代替親吻;她的那雙眼睛,見到她所疼愛的親人,從來都只以目光傳遞她懷中熱切的愛憐。姨祖母狠心作弄她,她苦口婆心勸說外祖父不要貪杯,偏偏她又心腸仁慈,落得自討沒趣。這種場面我后來是習(xí)以為常了,甚至還當(dāng)作笑柄,嘻嘻哈哈地、毫不猶豫地同作弄她的人流瀣一氣笑話她,還硬讓自己相信這不算作弄?墒,當(dāng)初我是氣得要命的,恨不能去打姨祖母。然而那時我已經(jīng)學(xué)得象個小大人,跟懦怯的大人一樣,聽到“巴蒂爾德,快來,別讓你的丈夫喝白蘭地”這樣的叫聲,我采取了我們長大成人后的慣常態(tài)度,也就是見到苦難和不平,扭過臉去以求得眼不見為凈。我爬上書房隔壁緊挨著屋頂?shù)哪莻小房間,躲在那里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房間里有一股菖蒲花的香味,窗外還傳來墻根下那株野生的醋栗樹的芳香,有一枝開滿鮮花的樹梢居然伸進了半開半掩的窗戶。憑窗遠望,能一直望到魯森維爾宮堡的塔樓;這間小屋原來派的用場更特殊也更平常,可是那些年里長期成為我的避難所,大概是因為它地處偏僻,我又可以把自己反鎖在里面,所以一旦需要孤身獨處,不容他人打擾的事要做時,我就躲到這里來,有時讀書,有時胡思亂想,有時偷偷哭泣,有時自尋歡樂。唉!我當(dāng)時哪里知道,我的外祖父在忌口方面往往不拘小節(jié)地出點差錯,我又偏偏缺乏意志,身體嬌弱,以至于一家人對于我的前途都感到渺茫,這些事兒著實讓我的外祖母操了多少心。她在下午或者晚上沒完沒了地跑個不停,我們只見她跑來跑去,偏著腦袋仰望蒼天,她那清秀的臉龐,鬢角下膚色焦黃,皺紋密布,年復(fù)一年地變得象秋后翻耕過的土地泛出紫色。她出門時,半遮的面紗擋住了她的腮幫,上面總掛著幾滴由于寒風(fēng)或憂思的刺激而不自覺地流下的眼淚,又慚漸讓風(fēng)吹干。

我上樓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后媽媽會來吻我?墒撬齺碚f聲晚安的時間過于短促,很快就返身走了,所以當(dāng)我聽到她上樓來的腳步聲,當(dāng)我聽到她的那身掛著幾條草編裝飾帶的藍色細麻布的裙子窸窸窣窣走過有兩道門的走廊,朝我的房間走來的時候,我只感到陣陣的痛苦。這一時刻預(yù)告著下一個時刻媽媽就會離開我,返身下樓,其結(jié)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滿心喜歡的那聲晚安來得越晚越好,但愿媽媽即將上來而還沒有上來的那段空白的時間越長越好。有幾次,媽媽吻過我之后,開門要走,我居然想叫她回來,對她說:“再吻我一次吧!笨墒,我知道,這樣一來她馬上會一臉不高興,因為她上樓來親我,給我平靜的一吻,是對我的憂傷、我的不安所作出的讓步,已經(jīng)惹得我的父親不高興了。父親認為這類道晚安的儀式純屬荒唐。媽媽也恨不能讓我早日放棄這種需要,這種習(xí)慣。她決不會讓我滋生新的毛病,也不會允許我等她走到門口之后再請她回來親親我,況且,只要見到她面有慍色,她在片刻前給我?guī)淼膶庫o也就受到徹底破壞。她剛才象在領(lǐng)圣體儀式上遞給我圣餅似的,把她的溫馨的臉龐俯向我的床前。我的嘴唇感受到她的存在,并且吸取了安然入睡的力量?偟恼f來,比起客人太多,媽媽不能上來同我說聲晚安的那些晚上,她能在我房內(nèi)呆上一會兒,哪怕時間很短,也總算不錯了。所謂客人,平時只限于斯萬先生。除了幾位順路來訪的外地客人之外,他幾乎是貢布雷屈趾舍間的唯一的客人。有時候,他以鄰居的身分與我們同進晚餐(自從他同門戶不相當(dāng)?shù)呐咏Y(jié)婚之后,他很難得來了,因為我的長輩們不愿意接待他的妻子),有時候,他在晚飯之后不請自來。晚上,我們在房前那棵高大的板栗樹下,圍坐在鐵桌的四周納涼,忽聽得花園的那一頭傳來聲響,倒不是不打鈴就進門的自家人弄響的那門鈴聲,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佤[個不休,象劈頭倒下的一盆雪水,弄得你暈頭轉(zhuǎn)向;這回我們聽到的是專為來客設(shè)置的那種橢圓形的鍍金的門鈴聲,它怯怯地丁冬兩響。于是大家面面相覷:“有客人?會是誰呀?”其實大家心里明白,除了斯萬先生,沒有別人;我的姨祖母以身作則地大聲數(shù)落開了,她力求說得自然:她教誨我們不該竊竊私語;讓來人以為我們在議論他不該聽到的事,是最不禮貌的行為。接著,我們看到,最愛找茬兒到花園里去走走的外祖母,已經(jīng)走上前去偵察。她總乘機悄悄地把沿路的玫瑰花樹的支架拔掉,讓枝頭的花朵顯得更自然些,就象當(dāng)媽媽的用手撥弄撥弄孩子的頭發(fā),把被理發(fā)師梳理得過于服貼的頭發(fā)弄得蓬松自然些。

我們?nèi)计料㈧o氣,等待外祖母回來報告?zhèn)刹斓降摹皵城椤,好似我們身陷敵眾我寡的包圍,一時進退不定,難下對策。接著外祖父開口說話了:“我聽得出,是斯萬的聲音!贝_實,只有他的聲音最好辨認,他那張臉卻難以看清;因為怕招蚊子,我們在花園納涼時盡量少點燈。斯萬長著鷹鉤鼻,綠眼珠,腦門兒很高,頭發(fā)黃得發(fā)紅,剪成勃萊桑那樣的發(fā)式①。這時,我正要不動聲色地吩咐仆人拿果子露來;我的外祖母認為用果子露招待客人最相宜,因為它不顯得那么特殊,才更顯得得體。期萬先生雖說比我的外祖父年輕得多,卻同他關(guān)系密切。我的外祖父是他的父親的好朋友;他的父親為人善良,就是古怪,據(jù)說,有時候一點兒小事就能使他的感情的沖動中斷,思路改變。我在飯桌上每年都要聽我外祖父提到好幾次有關(guān)他的軼事,而且每次都一樣,都是說斯萬爺爺對他的妻子的死所采取的態(tài)度。他妻子病重時,他曾日夜在病榻前侍候。那時,我的外祖父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同他見面了;聽到斯萬夫人的死訊他連忙趕到斯萬家在貢布雷附近的莊園。為了不讓他見到妻子入殮的場面,我的外祖父好不容易才把哭成淚人兒的他從靈房勸走。他們倆在陽光慘淡的花園里走了幾步。斯萬先生忽然拉住我的外祖父的胳膊,大聲說道:“。±闲,這樣好的天氣,咱倆一塊兒散步,有多好呀!你不覺得美嗎?這些樹,這些山楂花,還有你從來也沒有對我夸過的那片池塘。你干嗎愁眉苦臉?你沒有感到這微風(fēng)吹得人多舒服?啊!我說歸說,總還是活著有意思呀,我親愛的朋友阿梅代!”突然間,他又想起了死去的妻子。他怎么能在這種時候聽任愉快的心情涌現(xiàn)出來?其中的原因若加以深究或許過于費事,所以他只拍拍自己的腦門兒,揉揉眼睛,擦擦夾鼻眼鏡的鏡片。每當(dāng)遇到撓頭的難題,他經(jīng)常以此打發(fā)。然而,他并不能忘懷喪偶的痛苦,他在妻子死后又活了兩年,他常對我的外祖父說:“也真怪,我常常想起可憐的妻子,只是不能一次想許多!庇谑,“象可憐的斯萬老爹那樣細水長流”,成了我的外祖父愛說的一句口頭禪,即使提到毫不相干的事兒,他也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我的外祖父是我心目中最公道的法官,他的判決對我來說等于量刑的準則,有些過錯我本來傾向于嚴加譴責(zé)的,后來根據(jù)他的意見改為從寬發(fā)落。倘若外祖父不接著說,“怎么?他心眼兒好!”那我簡直要把斯萬爺爺看成混世魔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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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勃萊桑發(fā)式:一種把頭發(fā)剪成刷子一樣長短的發(fā)式,類似我國的“小平頭”,因著名演員勃萊桑留這種發(fā)型而得名。

他的兒子小斯萬先生一連好幾年——尤其在結(jié)婚以前——常來貢布雷看望我的姨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小斯萬已經(jīng)不再同父輩的故舊世交們來往了,而且我們并不覺得斯萬這個姓有多顯赫,所以我的長輩們接待他簡直象接待微服察訪的貴人,完全不知道這位客人的真實地位,等于老實正派的旅店老板,無意中留宿了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盜,應(yīng)該說不知者不罪。我的長輩們哪里想得到他們接待的這位斯萬先生其實是跑馬總會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闊綽的會員,巴黎伯爵和高盧公爵所寵信的密友,圣日耳曼區(qū)上流社會中的一位大紅人呢?

我們對斯萬在交際場中的豪華生涯一無所知,顯然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守口如瓶、性格矜持,但還有部分原因是由于當(dāng)時的布爾喬亞對整個社會抱有一種印度種姓式的觀念,總以為社會是由封閉的種姓階層組成的,一個人自呱呱墜地那天起,就永遠屬于他父母所在的階層,除掉某些偶然情況外——譬如在某個行業(yè)中出人頭地,或者同門第不相當(dāng)?shù)募彝ヂ?lián)姻,此外再沒有別的途徑能躋身到高一等的階層中去。斯萬老先生是證券經(jīng)紀人,小斯萬注定一輩子屬于那個貧富由收入決定的階層,釘是釘鉚是鉚,就跟劃分納稅等級一樣分明。只要知道他父親跟什么人交往,就可判斷他同什么人交往,以及跟什么人交往才算地位相當(dāng)。倘若他自己另結(jié)新交,那只能算作少不更事,他們家的老世交們,例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對此都能寬宏地視而不見,尤其是他在父親死后,仍忠心耿耿地來看望我們,我們更應(yīng)不予計較。但是,有充分理由肯定,他若在大街上遇到那些我們不認識的人,他決不會當(dāng)著我們的面同他們打招呼的。如果有人硬要給他一個同他的個人情況相符的社會商數(shù),那么,在地位同他父親相當(dāng)?shù)钠渌?jīng)紀人的子弟當(dāng)中,他的這個商數(shù)肯定是偏低的,因為他不講排場,而且對古董和油畫“著迷”之極。他如今住在一幢老房子里,家里堆滿他收藏的寶貝。我的外祖母總想去參觀參觀,不過那座房子位于奧爾良濱河街,我的姨祖母認為住在那個地段有失身分!澳切屑覇?我這么問是為您好,因為您有可能弄到些商人轉(zhuǎn)手的次貨!币套婺冈@么對他說過;她也確實認為斯萬是個草包,沒有什么高明之處,甚至在智力方面也平平庸庸,這種人在交談中往往對正經(jīng)的話題避而不談,卻在瑣細的小枝小節(jié)上精確到令人乏味的程度,不僅提到菜譜時他不厭其詳,而且同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議論藝術(shù)問題時,他也同樣不知趣。她們要他談?wù)勔娊猓v講他認為某一幅畫好在哪里,他居然閉口不談,簡直不顧禮節(jié)。要么——如果可能的話——他就提供一大堆具體細節(jié),諸如這幅畫由哪家博物館收藏的,作于哪一年,等等。通常,他只是每次不重復(fù)地說段故事,來給我們解悶;不外乎他最近又跟誰遇到了什么事兒,他倒是總選擇我們認識的有關(guān)人物,比如,貢布雷的藥房老板,我們家的廚娘或車夫。不用說,那些故事逗得我的姨祖母笑出聲來,但是,她弄不清是什么引她發(fā)笑的,是因為斯萬總在那些故事中當(dāng)尷尬角色呢,還是他的故事講得俏皮:“您真算得上一位典型人物了,斯萬先生!”我們家唯獨姨祖母有點俗氣,所以每當(dāng)有人提到斯萬,她都不憚費神地要提醒不諳內(nèi)情的人,說斯萬本來可以在奧斯曼大街或者歌劇院大街弄到一套住宅的,他是斯萬老先生的兒子,父親起碼給他留下四五百萬的家當(dāng),可是他偏偏乖張任性。我的姨祖母認為,一個人乖張任性,在別人眼里一定顯得非;,所以有一回——那是正月初一,在巴黎,斯萬先生送她一包冰糖栗子,當(dāng)時不少人在場,姨祖母不失時機地問斯萬道:“哎!斯萬先生,您還住在酒庫附近嗎?您就是為了一旦去里昂不至于誤了火車鐘點嗎?”說著,她從夾鼻眼鏡的上面,用眼角掃了一眼在場的其他客人。

但是,倘若有人把下面的實情告訴我的姨祖母,她會更感到出奇的:這位斯萬先生,作為斯萬老先生的兒子,完全“有資格”受到“上層資產(chǎn)階級的淑女名媛們”的款待(這類特權(quán)斯萬似乎有意讓女士們作主),巴黎最德高望重的公證人或法律事務(wù)代理人都可以出具擔(dān)保,但是他卻悄悄地過著另外的生活。在巴黎的時候,他說是要回家睡覺去,但一旦離開了我們的家,出門之后才走幾步,便折到另外的方向,上別的經(jīng)紀人或者合股人所不能光顧的沙龍里去玩。這種事情,我的姨祖母倘若知道,準會覺得非同小可,異乎尋常的程度相當(dāng)于一位學(xué)識淵博的婦女同阿里斯泰①交情頗深,后來聽說這位阿里斯泰同她促膝談心之后,接著就鉆進了忒提斯②管轄的汪洋王國,深入到凡人的肉眼所無法看透的海中洞府,而且據(jù)維吉爾③描述,他在那里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或者,簡單點說,象一幅異乎尋常的畫,這倒更容易使我的姨祖母產(chǎn)生聯(lián)想,因為,在貢布雷,我們的點心盤子上就有那樣的畫,阿里巴巴出現(xiàn)在我們的餐桌上,當(dāng)阿里巴巴一旦發(fā)覺周圍已無人在場時,他會鉆進珠寶輝映的山洞里去,誰也想不到洞里竟有那么多耀眼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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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里斯泰: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是教會人們養(yǎng)蜂的神仙。

②忒提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海神。

③維吉爾(公元前70年—19年):拉丁詩人。有關(guān)阿里斯泰的描述,見于他的詩作《農(nóng)事詩》。

有一天——那時我們住在巴黎——他在晚飯后來看我們,他為自己穿了一身夜禮服而連連致歉。他走了之后,弗朗索瓦絲說,據(jù)車夫透露,他方才是同一位王妃“共進晚餐”的。“對,”我的姨祖母繼續(xù)織著毛線,連眼皮都沒有抬,只是聳聳肩膀,不動聲色地挖苦說:“同一位身分不明的王妃。”

所以,我的姨祖母對他相當(dāng)不客氣。她認為,我們請他來作客,是給他面子;夏天,他每回來我們家,總提著一筐自己園子里出產(chǎn)的桃子和覆盆子,而且他每次從意大利旅行回來,總要送給我好幾張美術(shù)名作的照片;這些,我的姨祖母認為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

遇到要大擺筵席的日子,偏偏手頭又沒有制作風(fēng)味醬汁或鳳梨色拉的配方,我的姨祖母就托他想辦法弄,但又不請他來赴宴;她居然不覺得這么做有什么不妥,反而認為他還不夠體面,不宜請他在招待首次光臨的貴客的席面上作陪。如果談話的內(nèi)容涉及到法蘭西王室的幾位親王,我的姨祖母就對斯萬說:“這幾位大貴人,您跟我一樣,咱們都永遠高攀不上,還是不談算了,您說是不是?”她哪里知道,也許當(dāng)時斯萬的口袋里偏巧正裝著一封從特威克漢姆①寄來的信呢。趕上哪天晚上,我外祖母的妹妹表演唱歌,我的姨祖母就吩咐斯萬推鋼琴、翻琴譜,把這么一位斯斯文文的人支使得團團轉(zhuǎn),她那種不知深淺的粗放做法,就象是不識貨的孩子,拿著古董當(dāng)不值錢的東西玩,根本不知道愛惜。當(dāng)時在俱樂部會員中那樣赫赫有名的斯萬,同我的姨祖母心目中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斯萬,說不定有天壤之別。晚上,在貢布雷的小花園中,鈴鐺怯怯地響過丁冬兩聲之后,我的姨祖母便用她所知道的有關(guān)斯萬家的一切陳年掌故,來充實她所創(chuàng)造的那個默默無聞、毫無主見的人物,并使他生動起來,于是他在黑暗的背影中清晰地顯現(xiàn),我的外祖母則緊跟在他的后面。他只要一開口,我們就認出他是誰。但是,即使從我們?nèi)粘I钪凶钗⒉蛔愕赖男∈聛砜,我們誰都不能構(gòu)成在人人眼中都一樣的物質(zhì)的整體,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的社會人格,其實是別人的思想創(chuàng)造出來的。甚至例如被我們稱之為“看望熟人。那樣簡單的行為,就部分而言,也具有智力的性質(zhì)。我們用我們所掌握的有關(guān)他的一切概念,來充實我們所見到的這個人的音容笑貌。我們的心目中有關(guān)他的全貌,不用說大部分包含了上述的概念。最終,那些概念使他的面頰豐滿起來,而且貼切地勾畫出他鼻梁的輪廓,進而把音量區(qū)分得那樣纖毫不差,好似音量只是一層透明的外罩,我們每次看到這張臉龐,聽到這種聲音,我們就又遇上那些概念,并聽從那些概念。也許,我的姨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們在勾畫斯萬的形象時,由于無知而刪略了他在社交場中所具備的許多特點,而在別人看來,他的眉宇間充滿了一股風(fēng)流倜儻的英俊氣息,只是這股瀟灑之氣,遇到他的鷹鉤鼻,就象遇到了天然屏障那樣駐足留連;但是,他們也能在斯萬那張失去了魅力的臉盤上,在那片空蕩蕩的、開闊的眉宇間,在那雙已經(jīng)貶值的眼睛的深處,堆積起半是記憶半是遺忘、模糊而親切的殘跡,那是我們在鄉(xiāng)居期間與芳鄰每周一次共進晚餐之后,在牌桌邊或花園里一起度過的閑暇時光所留下的殘跡。我們的朋友的體態(tài)外貌,于是象有關(guān)他的父母的記憶一樣,變得十分充實,當(dāng)年的斯萬成了一位完整的、生動的人。今天,當(dāng)我在回憶中由我后來認識得相當(dāng)準確的斯萬,進而聯(lián)想到早年的斯萬,我簡直好象是離開了一個人,去接近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在那早年的斯萬的身上,我發(fā)現(xiàn)了我少年時代的可愛的錯誤,而且早年的斯萬同后來的斯萬相似之處很少,倒是更象我當(dāng)年所認識的其他人,似乎人的一生無非同博物館一樣,其中同一個時代的肖像都具有一種家庭特征,一種相同的色調(diào)——早年的斯萬,整日閑暇,散發(fā)出大栗樹、覆盆果和蒿草葉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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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威克漢姆:倫敦西南郊的一個住宅區(qū),法國資產(chǎn)階級大革命后,不少流亡英國的法王室貴族僑居在那里。

然而,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有事去求一位她以前在圣心教堂認識的太太幫忙(由于我們的門第觀念,我的外祖母后來不愿意再同她來往了,盡管她們彼此都覺得很相投),出名的望族布永伯爵家的女兒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對我的外祖母說:“我想您同斯萬先生很熟吧?他是家的侄兒洛姆親王家的好朋友!

那天我的外祖母回家時心情很興奮。她對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勸她租一套房間住住的那幢門前有悅目園景的大樓贊不絕口,對在大樓院子里開鋪子攬活兒的織補匠父女倆尤其滿意。她有一條裙子在樓梯上掛破了,求織補匠修補。她說織補匠的女兒簡直象顆珍珠,而那位父親則是她生平所見到的最高雅、最無可挑剔的人,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高雅同社會地位絕對無關(guān)。她最賞識織補匠的答話,她跟我的媽媽說:“塞維尼①都說不到那樣高雅得體!”相反,當(dāng)她說到她在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的那位侯爵夫人的侄子時,她的評語卻是:“啊,我的孩子,那人太平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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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塞維尼(1626—1696):法國女作家,有《書簡集》傳世,文筆清麗,感情細膩,措辭委婉典雅。

至于侯爵夫人關(guān)于斯萬的那席話,其效果非但不能抬高斯萬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的身價,反倒使侯爵夫人降低了身分。我們根據(jù)外祖母的信仰,在給予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評價中,為她定下一項義務(wù):她不得做出違背身分的事情;而她居然認識斯萬其人,甚至允許自己的侄子同他交往,這是有失體統(tǒng)的行為!笆裁!她認識斯萬?你不是說她同麥克——馬洪元帥還沾點親嗎,她怎么能這樣?”我的長輩們對于斯萬的社交活動抱有的這種看法,后來更因他同聲名狼藉的社交圈內(nèi)的一位女子結(jié)婚而得到進一步的確定。那女子差不多是交際花一類的人物,斯萬倒從沒有打算把她介紹給我們認識。結(jié)婚之后他依然單獨來我們家作客,只是來得不那么勤了。我的長輩們認為,僅就那位女子的地位而論,便足以推想斯萬通常在什么圈子里鬼混;他們對那個圈子的內(nèi)情并不知曉,但估計斯萬是在那里遇到她的,后來又同她結(jié)婚。

但是,有一次我的外祖父從報上得知斯萬先生是某某公爵家星期午餐席上忠實的常客。那位公爵的父親和叔叔都是路易-菲利浦當(dāng)政時顯赫的國務(wù)要員。外祖父一向?qū)π〉老⒑苡信d趣,因為那些細枝末節(jié)能使他的思想潛入莫萊、巴斯基埃公爵和布洛伊公爵等人的私生活中去。他得知斯萬同那些國務(wù)要員的熟人經(jīng)常來往,不免喜出望外。我的姨祖母卻相反,她對那條新聞的解釋于斯萬極為不利;凡是在自己出身的“種姓”之外,在自己的社會“階層”之外另行選擇交往對象的人,在她的心目中都等于亂了尊卑的名分,是很討厭的。她認為,這是貿(mào)然放棄長輩們辛苦建立的實惠;有遠見的家長們總為自己的兒孫體面地奠定下親朋關(guān)系的基石,讓他們?nèi)蘸笞硗慰康娜擞H密交往的成果,豈可輕率地擲置不顧(我的姨祖母甚至不再接見我們家的一位公證人朋友的兒子,因為他同一位親王家的小姐結(jié)了婚,我的姨祖母認為,等于就此由受人尊敬的公證人兒子的身分,下降到據(jù)說有時會受到后妃們青睞的冒險家、貼身侍從或馬夫之流的卑賤地位)。我的外祖父本打算在第二天晚上乘斯萬來吃晚飯的時候,向他打聽那幾位要人的情況,因為我們新近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都是他的朋友。姨祖母狠狠地批評了他的這種打算。另外,外祖母的兩位妹妹——這是兩位雖具備外祖母的高尚品性卻不具備她那份聰明才智的老小姐——也毫不含糊地宣稱,姐夫居然有興致涉及這類無聊的話題,她們?nèi)f萬不能茍同。她們都是潔身自好的人,而且正因為如此,所以決不能對飛短流長的閑話感興趣;即使具有歷史意義的傳聞,她們也從不過問;一般地說,凡是同審美與操行無直接關(guān)系的話題,她們從不答腔。對于直接或間接涉及到世俗生活的一切談?wù),她們打心眼兒里不感興趣。只要飯桌上出現(xiàn)輕薄的談吐,或者僅僅是實惠的話題,而兩位老小姐又無法把話題引回到她們所熱衷的內(nèi)容上來,她們就干脆暫停聽覺器官的接受功能,讓它處于開始衰竭的境地。那時,如果我的外祖父必須引起兩位小姨的注意,就得求助精神病醫(yī)生對付精神分散的患者所采用的物理刺激法:用刀刃連擊玻璃杯的同時,大喝一聲并狠狠瞪上一眼。精神病大夫往往在日常交往中也使用這類粗暴的方法來對付身心完全健康的人,也許是由于職業(yè)養(yǎng)成的習(xí)慣,也許他們把人們都看作有點瘋病。

老太太們也有興高采烈的時候,譬如說,斯萬來我們家吃晚飯的前一天,親自給她們送來一箱阿斯蒂出產(chǎn)的葡萄酒。我的姨祖母拿著一份登有“柯羅畫展”消息的《費加羅報》,在一件展品名字的旁邊,注上了“夏爾·斯萬先生所藏”這幾個字樣。姨祖母說:“你們看到?jīng)]有?斯萬居然露臉,名字登在《費加羅報》上!”

“我早就跟你說過,他是很有鑒賞力的,”外祖母說。

“你當(dāng)然了,”姨祖母接過話來說,“你的看法總跟我們不一樣!彼牢业耐庾婺傅目捶◤膩砀灰恢拢劣谖覀儠粫澇伤,她并沒有十分把握,所以她有意硬拉上我們一起來反對外祖母。她竭力想用自己的見解把我們統(tǒng)統(tǒng)納入反對外祖母的陣營。但是我們偏偏誰都不接話,我的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表示要跟斯萬提到《費加羅報》上刊登的那句小注,姨祖母勸她們千萬免開尊口。每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別人身上有個她所缺少的長處,哪怕微不足道,她也要堅決否定,認為不是長處,而是一個缺點;她不僅不會羨慕人家,反而覺得人家可憐。

“我認為你們這樣做并不會使他高興;我很清楚,我要是看到自己的名字這樣顯眼地登在報上,會覺得很掃興的,倘若有人跟我提到這種事,我決不會沾沾自喜。”

不過她倒沒有硬要說服我的兩位姨祖母,因為她們倆最怕俗氣,所以她們在影射到誰的時候,總能把話說得婉轉(zhuǎn)曲折,達到不露痕跡的地步,甚至連當(dāng)事人都察覺不到。至于我的母親,她力求我的父親答應(yīng)不跟斯萬提到他的妻子,而只跟他提到他所鐘愛的女兒,因為據(jù)說斯萬是為了女兒才同他的妻子結(jié)婚的。

“你可以只問一句‘她好不好’就行了,他的生活一定過得很不痛快。”

可是我的父親不樂意:“我才不呢!你盡胡思亂想。這么說不招人笑話嗎?”

我們當(dāng)中只有一個人把斯萬的來訪當(dāng)作痛苦的心事,那就是我。因為每當(dāng)有外人來訪,或者只有斯萬一人作客,晚上媽媽就不到樓上我的臥室里來同我道晚安了。我總比別人先吃晚飯,然后坐在桌子旁邊;一到八點鐘,我就該上樓了。我只能把媽媽通常在我入睡時到我床前來給我的那既可貴又纖弱的一吻,從餐廳一直帶進臥室;我脫衣裳的時候,還得格外小心,免得破壞那一吻的柔情,免得它稍縱即逝的功效輕易消散化為烏有。所以,越是遇到那樣的晚上,我受媽媽一吻時就越有必要小心翼翼。但是,我又得當(dāng)著眾人的面,匆匆忙忙地接過那一吻,搶走那一吻,甚至沒有足夠的時間和必要的空閑對我的舉止給以專心致志的關(guān)注:好比頭腦不健全的人在關(guān)門的時候盡量不去想別的事情,以便疑惑襲來時用關(guān)門時留下的回憶來戰(zhàn)勝它。

門鈴怯怯地響起丁冬兩聲,那時我們都在花園里休息。我們知道是斯萬來訪;但是人人都帶著疑問的表情面面相覷,并派遣我的外祖母前去偵察。

“別忘了,用明確的話感謝他送了酒來。你們也都知道,酒味很醇正,而且有一大箱,”外祖父叮囑兩位姨祖母說。

“你們又說悄悄話了,”姨祖母訓(xùn)斥道,“要是上誰家去,聽到人家在竊竊私語,多不自在!”

“!敢情是斯萬先生吧!咱們呆會兒問問他,明天是不是大晴天,”我的父親說。

我的母親認為,她若一開口就會把我們?nèi)易詮乃谷f結(jié)婚以來可能在態(tài)度上使他感到的難堪統(tǒng)統(tǒng)消除。她找了一個空檔,乘機把斯萬領(lǐng)到一邊。但是我跟在她后面,我舍不得離開她一步,心里想,呆會兒我要把她留在飯廳里了,我上樓去睡覺不能象每天晚上那樣得到她親一親的慰藉了。

“哎,斯萬先生,”母親說,“您女兒好嗎?我相信她一定象她爸爸那樣。已經(jīng)能鑒賞出色的藝術(shù)作品了!

這時我的外祖父走過來,說:“快來呀,同我們一起坐到游廊里來!

母親只得把話打住,但是她從無可奈何中又萌生一個微妙的念頭,好比優(yōu)秀的詩人讓蠻橫的韻律逼出最美的詩句,“呆會兒咱們倆單獨說說您女兒的近況吧,”我的母親悄聲對斯萬說,“只有當(dāng)母親的才體會得到您的苦心。我相信她媽媽也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們?nèi)紘阼F桌的四周。我真不愿意想到今天晚上我將無法入睡,獨自熬過苦悶的長夜;我盡量說服自己,那些失眠的時刻沒有什么了不起,因為明天一早我就會忘記得干干凈凈;我盡量讓自己想到未來,這樣,我就能象踏上橋梁似的越過令人心寒的深淵。但是我的思想跟集中了焦點的目光那樣被心事繃得很緊,我全神貫注在母親的身上,容不得半點無關(guān)的印象鉆進我的心房。各種思想確實都能闖進我的腦海,但是,一切有可能扣動我心扉的美,或者干脆只是可能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的怪念頭,統(tǒng)統(tǒng)都被我排斥在我的心扉之外,就象上了麻藥的病人,醫(yī)生給他動手術(shù)時他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不感到疼;我也照樣能背誦我喜愛的詩,照樣能觀察到我的外祖父為了誘導(dǎo)斯萬談及奧迪弗雷—巴斯基埃公爵而作出的種種努力,但是背誦的詩句并不能激起我的感情,觀察外祖父的舉止也不能使我開心。外祖父的努力終于毫無成效。他剛向斯萬提到一個與他有關(guān)的問題,我的一位姨祖母馬上覺得提得不合時宜,等于造成冷場,而她認為只有打破冷場的尷尬局面才是符合禮貌的行為,于是就對另一位姨祖母說:

“你倒是想想看,弗洛拉①,我認識一位瑞典女教師,她把有關(guān)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合作社的最最有趣的細節(jié),向我作了詳細的介紹。咱們應(yīng)該請她哪天來吃頓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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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處原文為“賽里娜”,似有誤,應(yīng)為“弗洛拉”,故從企鵝版的英譯本改為“弗洛拉”。

“對了!”她的姐姐弗洛拉回答說,“不過我也沒有白浪費時間。我在凡德伊先生家遇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學(xué)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向他詳談了創(chuàng)造角色的過程。這多有意思。他是凡德伊先生的鄰居,我本來不知道!他非常彬彬有禮!

“只有凡德伊先生才有彬彬有禮的芳鄰,”我的姨祖母賽莉納高聲接口道。由于她膽小怕羞,所以聲音特別尖;更由于她深思熟慮,語氣顯得很不自然。她一面說,一面——用她自己的話說——有意朝斯萬那邊望了一眼,與此同時,我的姨祖母弗洛拉聽出賽莉納的弦外之音是對斯萬送來阿斯蒂葡萄酒表示感謝,所以也望了斯萬一眼,那神情既有感謝之意,又帶點挖苦,也許她不過是想強調(diào)她的妹妹的措辭巧妙,也許她嫉妒斯萬居然使她的妹妹如此開竅,善于辭令,更也許她情不自禁地要挖苦斯萬幾句,因為在她看來斯萬已窮于對答了。

“我看,咱們可以請那位先生屈趾光臨,來用晚餐的,”弗洛拉接下去說,“只要一提到莫邦或者馬特納夫人,他準能一氣兒連談幾個鐘頭。”

“那才動人吶,”我的外祖父嘆了一口氣說;他心想,大自然已經(jīng)不幸地、徹底地排除了人們對瑞典合作社或者莫邦創(chuàng)造角色之類的問題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可能性,因為它忘了為我的兩位姨祖母的才情增添一點佐料;若要把莫萊或者巴黎伯爵的私生活講得有滋有味,就得添油加醋。

“既然說到這里,”斯萬對我的外祖父說,“我下面要說的倒跟您問我的問題很有關(guān)系,雖然表面上看并不相干,但從某些方面看,其實并無太大的不同。今天上午,我重讀了圣西門①的著作,其中有幾句話您或許會覺得有點意思。那是有關(guān)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在他的全集中,那一卷寫得并不出色,只是一本日記罷了,但作為日記,至少寫得非常生動;僅就這一點而論,就同我們認為每天非看不可的乏味的報紙有所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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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西門(1675—1755):法國作家,公爵,政治活動家,所著《回憶錄》是路易十四當(dāng)政后期以及攝政王時期的重要的歷史見證。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時候我覺得看報令人非常高興,”

我的姨祖母弗洛拉打斷了斯萬的話,以此來表示她已經(jīng)在《費加羅報》上看到了那句注解,說明柯羅的哪幅油畫是由斯萬所收藏的。

姨祖母賽莉納連忙補充道:“就是說,當(dāng)報紙上提到我們所關(guān)心的人和事的時候。”

“倒也是,”斯萬不免感到意外,答道,“我之所以說報紙不好,是因為報上天天讓咱們?nèi)プ⒁饽切o聊的小事,而咱們一生中難得三四回讀到含英咀華的好書,既然咱們天天早晨要急于看報,那么他們就應(yīng)當(dāng)把報紙辦得好一些,增加一些內(nèi)容,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比如說,來一點帕斯卡爾①《思想集》之類的文章。ㄋ室庹{(diào)侃似地把《思想集》三字說得夸張其辭,以免顯得學(xué)究氣)那種切口燙金的精裝書,咱們每隔十年不過翻上一回,”他補充一句,象有些社交界人士裝得憤世嫉俗,對富麗堂皇的東西不屑一顧似的,“書里咱們又讀到些什么?無非是希臘王后幸駕戛納,萊昂公主舉辦化妝舞會,好象只有這樣才合乎規(guī)矩!闭f到這里,他又后悔失言,把正經(jīng)事說得過于輕佻。他解嘲似地接著說道:“咱們的話題太高雅了,我不明白為什么咱們要談?wù)撨@樣‘高深的尖端’。”這時,他轉(zhuǎn)身對我的外祖父說:“還是說圣西門吧。書里說莫萊夫里埃居然有膽量向他的兒子們伸手。您知道,關(guān)于這位莫萊夫里埃,圣西門是這么說的:‘他簡直象只厚壁酒瓶,里面只有起碼的水份,粗俗而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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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shù)學(xué)家、物理學(xué)家、哲學(xué)家和作家,對現(xiàn)代實證主義、直覺主義哲學(xué)很有影響。

弗洛拉趕緊插話道:“酒瓶有薄有厚,我倒是知道有些瓶子里裝著完全不同的東西!彼氤藱C謝謝斯萬,因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斯萬是送給她們姐妹倆的。

斯萬一時十分尷尬,硬著頭皮往下說:“圣西門是這樣寫的:‘我不知道他是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他居然想伸過手去,同我的孩子們握手,我幸虧及時發(fā)覺,沒有讓他得逞。’”

我的外祖父對于“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這種說法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賽莉納小姐,由于圣西門這么一位文學(xué)家的大名沒有讓她的聽覺功能完全沉入麻痹狀態(tài),聽到這話頓時義憤填膺:

“什么?您居然欽佩這樣的描寫?好!不過,這能說明什么問題?難道同樣是人,這個人就不如那個人嗎?人只要聰明、勇敢、善良,公爵也罷,馬夫也罷,有什么關(guān)系?您的圣西門倒好,居然教他的兒子們不理睬正派人的友好表示,這也算教子有方?簡直惡心!您居然敢引為經(jīng)典!”

我的外祖父眼看談話遇到這么多的障礙,非常掃興,感到已不可能誘導(dǎo)斯萬講點他愛聽的故事了,于是悄聲對我的媽媽說:

“上次你告訴我的那句詩是怎么說來著?碰到眼前這種情況,倒可以讓我舒一口氣。你提個頭吧,啊,想起來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①唉,說得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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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詩應(yīng)為:“天哪,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引自高乃依的悲劇《龐貝之死》。

我兩眼盯住了媽媽,我知道,只得一開晚飯,他們就不會讓我呆到晚飯結(jié)束,為了不使我的父系掃興,媽媽不會讓我當(dāng)著大家的面象我在臥室里那樣地親她好幾遍的。所以,在餐廳里,在就要開晚飯的時候,在我感到那時間即將來臨的當(dāng)口,我就先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從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準備:我用眼睛選定媽媽臉上的某一個部位,作為我的吻的落點;由于我在精神上已經(jīng)有了吻的開端,所以我作好思想準備,以便在媽媽把臉湊過來的剎那間,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貼著的她那部分的肌膚的溫存;我好比一個畫家要畫幅肖像,但是描繪對象只能短暫地出現(xiàn)幾次,畫家在準備調(diào)色板之前,早已根據(jù)自己所作的筆記作好細致的回憶,即使描繪對象不在場,他也能畫得維妙維肖。然而,晚飯的鈴聲還沒有打響,我的外祖父卻殘忍地說(雖然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殘忍):“這孩子看樣子很累,該上樓睡覺去了,再說,咱們今天晚飯吃得晚。”我的父親本來就不如我的母親和外祖母那樣一絲不茍地信守協(xié)議,這時說道:“是啊,快,睡覺去!蔽蚁脒^去親親媽媽,就在這一剎那,晚飯的鈴聲響了。

“不必了,別麻煩你的媽媽了。這也就等于道過晚安了,這種表示本來就多余可笑。快點,上樓去!”

我等于連盤纏費都沒有領(lǐng)到就得上路;我必須像俗話所說“戧著心眼兒”登 一級的樓梯,我的心只想回轉(zhuǎn)到母親身邊去,因為母親還沒有吻我,還沒有以此來給我的心靈發(fā)放許可證,讓她的吻陪我回房。但是,我不得不違心上樓。這可恨的樓梯呀,每當(dāng)我踏上梯級,總不免凄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說已經(jīng)吸收了、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種特殊的悲哀,也許正因為如此,一聞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這種嗅覺的形式下變得木然而喪失了功能。當(dāng)我們沉入夢鄉(xiāng)時,我們不會感到牙疼,只覺得仿佛有一位姑娘掉進水里。我們拚命把她從水里打撈起來,撈起又掉下,掉下又撈起,一連二百次;或者,好比有那么一句莫里哀的詩,我們不停地背誦。處于這種情況,我們只有醒來才能舒口氣,我們的智慧才能使牙疼擺脫掉見義勇為的偽裝和吟誦詩句的假相。當(dāng)?shù)菢菚r的悲哀以迅雷般的速度侵入我內(nèi)心時,我所感到的卻是舒心的反面。這種侵入幾乎是頓時發(fā)生的,悲哀通過我嗅到的樓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覺地鉆進我的心扉,這比通過精神的滲透更具有毒害心靈的功效。我一進臥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葉窗合上,抖開被窩,為我自己挖好墓坑,然后像裹尸一樣換上睡衣。那時正當(dāng)夏令,由于我睡在罩著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熱,他們就為我在房內(nèi)另外放了一張鐵床。我在尚未葬身鐵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頭,我要施個囚犯慣施的詭計,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說有要緊事要當(dāng)面稟告,信上不便說,只求她上樓來見我。我只怕弗朗索瓦絲不肯為我送信。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廚娘,我住在貢布雷的時候,起居由她負責(zé)照料。我想,家里有客時要她給我的母親遞信,其難度之大正等于求劇院門房給正在臺上演出的女演員送便條,幾乎是辦不到的。不過,能辦不能辦,弗朗索瓦絲自有一部嚴峻專橫、條目繁多、檔次細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間的區(qū)別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瑣細至極(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風(fēng)貌,那些古代法律殘忍處可下令大批殺戮嗷嗷待哺的嬰兒,可是有些條文卻慈悲得連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來燉,還禁止啃食動物大腿上的筋)。有時候,弗朗索瓦絲頑固地拒絕為我們干托她辦的事;由此而論,似乎她的“法典”對于上流社會的復(fù)雜規(guī)矩和交際場合的種種講究都有所估計,而這些,單憑她這樣一個農(nóng)村女仆的所見所聞,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我們只能說,她身上有一身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為人們所理解的法蘭西傳統(tǒng)陳跡,好比我們在那些手工業(yè)城市中所見到的那樣,陳舊的華屋證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駕之地,化工廠的工人們從事勞動的場地周圍,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題有泰奧菲爾遇到圣母顯靈,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馬逞威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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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泰奧菲爾和埃蒙四兄弟均為傳說中的人物,相傳公元六世紀時僧侶泰奧菲爾曾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后追悔莫及,遂祈求圣母救助,終以誠心感動圣母,顯靈勾銷了賣魂契。十三世紀時游吟詩人呂特貝夫曾把這一傳說編成詩體說唱,廣為流傳,后來壁畫和浮雕等美術(shù)形式也采用這一主題。埃蒙四兄弟的故事見諸十二世紀法國英雄史詩《勒諾埃德·蒙多邦》。相傳埃美公爵有四子:勒諾、阿拉爾、吉夏爾和里查,統(tǒng)稱“埃蒙四子”(“埃蒙”為“埃美”的昵稱或賤稱),他們在同查理大帝作戰(zhàn)時,勇武異常,有坐騎名巴雅爾,一躍千尺。

至于我當(dāng)時的那個特殊情況該如何發(fā)落,弗朗索瓦絲的“法典”自有毫不含糊的規(guī)定:尊長敬客。所以除非發(fā)生火災(zāi),她多半不可能為我這區(qū)區(qū)小兒去驚擾正陪著斯萬先生說話的母親大人。弗朗索瓦絲經(jīng)常教訓(xùn)說:不僅對父母長輩要孝敬,對亡人、僧侶和王上要恭敬,還應(yīng)該尊敬受到款待的賓客;這一套敬人之言倘若出自某部著作,我或許會深受感動,偏偏出自她的口中,我聽了不免又氣又惱,尤其是因為她說得那么一本正經(jīng),細聲細氣;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把請客吃晚飯看成神圣的禮儀,結(jié)果她必定拒絕驚擾宴會的禮儀。不過我還是要試試運氣,于是我毫不遲疑地撒謊說,這封信并非我自己要寫,我上樓時媽媽吩咐過,看看有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務(wù)必給她一個答復(fù);要是不給媽媽捎句話去,她會生氣的。我明明知道弗朗索瓦絲根本不信,她跟原始人一樣,感覺比咱們靈敏得多,能從一般人覺察不到的征兆中一眼看透咱們企圖掩飾的真相。她把信封足足端詳了五分鐘,好似單憑審察紙質(zhì)和筆跡便可知道信封里的內(nèi)容,換句話說,便可確定應(yīng)按她那部“法典”中的哪一項“條款”來處置。隨后,她無可奈何地走出房間,那表情等于說:“唉!有那樣一個孩子,做父母的也真算倒霉!”轉(zhuǎn)眼間她又回來了,說現(xiàn)在席上正在用冰凍甜食,大師傅無法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把信遞給我媽媽,得等到上漱口盅的當(dāng)口才有法子送去。我的焦慮頓時得到冰釋,頃刻間乾坤扭轉(zhuǎn),方才我離開母親還意味著得等到明天才能重聚,可是呆會兒我的便條至少會把無影無蹤的我,喜孜孜地帶進媽媽所在的那間廳堂,而且會在我媽媽的耳畔悄悄地談?wù)撐;雖然母親看到便條肯定會不高興(而且由于我的拙劣手段將使我在斯萬的眼中顯得十分可笑,她更會加倍地生氣)。一秒鐘之前,我還覺得餐桌上的冰凍甜食——“核桃冰淇淋”以及漱口盅之類的享受無聊透頂,邋遢可憎,因為我的媽媽是在我不在場時獨自享受的。可現(xiàn)在,那間原來對我極不友好,禁止入內(nèi)的餐廳,忽然向我敞開大門,就象一只熟得裂開了表皮的水果,馬上就要讓媽媽讀到我便條時所給予我的親切關(guān)注,象蜜汁一般從那里流出來,滋潤我陶醉的心房。我與母親已經(jīng)不再相隔異處;屏障倒塌了,柔情的絲絲縷縷重又把我和她系到一起。而且,還不止如此,媽媽還一定會上來看我!。

我方才苦惱地想:斯萬如果看到我給母親的信,并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會瞧不起我;然而我后來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對類似的苦惱有過長期的體會,誰也比不上他更了解我。自己所愛的人在自己不在場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樂,對他來說,是一件煩惱苦悶的事,是愛情教他嘗到的滋味。那樣的煩惱苦悶,從某種意義上說,本來就注定屬于愛情,而且一旦落入愛情之手它就變得具有專門的含義;但是它鉆進象我這樣生活中還沒有出現(xiàn)過愛情的人的心中,它實際上是對愛情的期待;它漫無目的、自由自在地游動著,并無一定的鐘情對象,只為某一天出現(xiàn)的某種感情效勞,這種感情有時是對父母的依戀,有時是對同伴的友誼。

弗朗索瓦絲回來告訴我說,我的信即將交給母親。那時我感到無比的喜悅。我在感情見習(xí)期所領(lǐng)受到的這種喜悅,斯萬也早就體會過:這其實不過是哪位好心的朋友,或者我們心愛的女子的哪位親戚,讓我們空歡喜一場罷了。比如說,我們來到哪家公館或者哪家劇院,知道我們的心上人也來這里參加舞會或者觀看首場演出,這時有位朋友先是發(fā)現(xiàn)我們在門外躑躅,幾近絕望地等待著同心上人接近的機會。那位朋友認出我們是誰,熱心地過來招呼,問我們來這里有何貴干。我們就胡亂編套謊話,聲稱有要緊事必須告訴他的某位女親戚或者某位女朋友。他連忙請我們放心,說這事再好辦不過;他把我們領(lǐng)進門廳,答應(yīng)五分鐘之內(nèi)一定送她下樓。我們多感激他呀——正等于這時我多感激弗朗索瓦絲!這樣與人為善的中間人,僅憑一句話就改變了我們的心境:剛才我們還認為里面的燈紅酒綠一定烏七八糟到不堪設(shè)想的地步,而且其中必有幾股同我們作對的、邪惡的、盅惑人心的旋風(fēng)把我們的心上人裹脅而去,讓她嘲笑我們;可是頃刻之間,我們覺得這樣的晚會還過得去,有人情味,甚至大有好處!若以那位向我們打招呼的朋友的態(tài)度來看(因為他也是晚會中的一員),我們可以推斷其他賓客不至于會有多壞。原先我們不知道她在里面會享受到什么樣的樂趣,那漫長的時辰可望而不可即,殘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卻出現(xiàn)了一個供我們潛入其間的缺口;在構(gòu)成那些時間的序列中有那樣一個時刻,同其他時刻一樣真實,卻又更為重要,因為它同我們的心上人關(guān)系更為密切,它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我們占有它,參與其間,它幾乎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就是有人要去告訴她,我們就在樓下的那個時刻。也許,晚會的其它時刻同那個時刻并無本質(zhì)的差別,并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們痛苦萬分,因為好心的朋友已經(jīng)明白告訴我們:“她肯定會非常高興下來的!跟您談?wù)効偙仍跇巧习贌o聊賴要好得多。”唉!斯萬有過這方面的經(jīng)驗:感到她所不愛的人處處跟蹤,甚至一直盯到晚會的門口,她豈能不生氣?而第三者的好心并不能打消她的氣惱,結(jié)果經(jīng)常是只有那位好心的朋友一人下樓。

我的母親沒有來,甚至連一點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編的那套找東西的瞎話)都不肯給,反倒讓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不理!”后來我經(jīng)常聽到大旅社的門房或者游樂場的聽差對可憐巴巴的姑娘說過同樣的話。那姑娘驚訝地反問道:“什么?他不理?怎么可能呢?您確實把我的信交到他手里了么?那好!我再等等!倍遥@樣的姑娘無一例外,都不需要門房給她另點一盞小煤氣燈;她只在黑角落里靜候,偶爾能聽到門衛(wèi)同跑堂嘀咕幾句天氣好壞之類的話,接著門衛(wèi)就發(fā)覺時間不早,打發(fā)跑堂趕緊把某位顧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鎮(zhèn)!耶(dāng)時謝絕了弗朗索瓦絲的好意(她自告奮勇要給我泡杯藥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只讓她回配膳室去。我鉆進被窩,合上眼睛,盡量不去聽他們在花園里喝咖啡時的聊天聲。這樣過了幾秒鐘,我感到其實早在我給媽媽寫信的那會兒,早在我不顧她會生氣向她靠攏甚至以為馬上就要同她聚首的那會兒,我已經(jīng)把見不到媽媽我照常睡覺的路子給堵塞了。我的心突突亂跳,陣陣發(fā)痛,本指望以逆來順受求得安寧,結(jié)果反而增添心中的騷亂。突然間,我的煩惱煙消云散,象服了一劑強烈的鎮(zhèn)靜藥,到這時才開始見藥效;痛苦消釋,周身舒坦:因為我下了決心,不再勉強自己在見到媽媽前就入睡,我要等媽媽上樓睡覺時,不顧一切地去同她親一親,雖然這事肯定會惹得她接連幾天同我生氣。煩惱既消,平靜使我感到異常的喜悅,那種異樣的感覺,不亞于期待、饑渴和如臨深淵的恐懼。我輕輕推開窗戶,坐到床前,幾乎一動不動,生怕樓下的人聽到我的動靜。窗外萬籟也仿佛凝固在靜寂的期待中,唯恐擾亂明凈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輝,延伸到面前的萬物之上,勾畫出它們的輪廓,又使它們顯得格外悠遠;風(fēng)景象一幅一直卷著的畫軸被徐徐展開,既細致入微,又恢宏壯觀。需要顫動的東西,如栗樹枝頭的葉片,在輕輕顫動。但它顫動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動作那樣細密而有致,卻并不涉及其它部分,同其它部分判然有別;它獨行其是。遠處的嗡嗡聲擴散在不吸音的寂靜之中,聽來象是從市區(qū)那一邊的花園中傳來的,那么微弱又那么清晰,好比是輕聲的演奏,象音樂學(xué)院的樂隊十分高明地演奏輕音的樂段,每一個音符都象是從離音樂廳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但又都清晰可辨。音樂會上的常客側(cè)耳傾聽——倘若斯萬請客,我的兩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他們似乎在一支軍隊還沒有拐進特雷維斯街之前就已經(jīng)能聽到遠處前進的腳步聲了。

我心中有數(shù),我當(dāng)時把自己置于最不利的境地,最終會從我的長輩們那里得到最為嚴厲的處罰,其嚴厲的程度,外人實際上是估計不到的。他們或許以為,充其量是犯了真正丟臉的過錯所造成的那種后果吧。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錯誤的輕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很不一樣。大人們早已使我習(xí)慣于把一些錯誤看得比另一些錯誤嚴重(否則我或許沒有必要受到那樣細心的管教了)。我現(xiàn)在才明白,凡屬嚴重錯誤都有一個共同的性質(zhì):那就是沒有克制感情的沖動。不過當(dāng)時誰都沒有這么說罷了。誰都沒有指出錯誤的根源,因為倘若說穿,我或許會認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認為自己本來就沒有能力克制。不過對于錯誤的來龍去脈我并不陌生:在犯錯誤前,我必定先感到極其苦惱;犯錯誤后,我又必定受到嚴厲的處罰。我知道,我剛才的錯誤,與我過去因而受到重罰的錯誤屬于同一性質(zhì),雖然程度上這次要嚴重得多。倘若等我母親上樓睡覺時,我迎上前去,她見我為了同她說聲晚安居然等候在過道里而一直沒有睡覺,那么,她就會再不讓我住在家里了。等天一亮,她會把我送去住校,這是一定的。唉!難道五分鐘之后我只有跳樓嗎?我倒寧可跳樓的,F(xiàn)在我的全部愿望是見到媽媽,同她說聲晚安。為了實現(xiàn)這一愿望,我已經(jīng)走得太遠,再想回頭已不可能。

我聽到大人們送斯萬出門的聲音;門鈴告訴我斯萬已經(jīng)走遠。我伏到窗前,聽媽媽問父親:龍蝦的滋味是否可口?斯萬先生是否又添了一次咖啡腰果冰淇淋?媽媽還說:“我覺得龍蝦味道一般,下次我要用別的香料來做!

“我都不知道怎么說才好,總覺得斯萬的模樣變多了,”我的姨祖母說,“他都成老頭兒了!”

姨祖母一向慣于把斯萬看作一成不變的小伙子,一旦發(fā)覺斯萬比她想象中的年紀要顯老些,她就大驚小怪。而其他人則開始議論說斯萬的這種老相不正常,太過分,有失面子,只有單身漢才這么老氣橫秋呢;對于那些單身漢來說,不是覺得大白天得過且過,沒什么盼頭,就是覺得大白天長得要命,因為他們心目中白天是空洞的永晝,沒完沒了的鐘點自天亮之后就開始增多,他們卻沒有子女來共同分享這些時間。

“我相信,他那位愛賣俏的妻子夠他操心的。在貢布雷誰不知道她跟一位夏呂斯先生同居呀?傳得滿城風(fēng)雨。”

我的母親倒發(fā)覺斯萬先生近來臉色開朗多了:“他一不順心,就跟他父親當(dāng)年一樣,揉眼睛、摸腦袋。不過他近來這種動作少多了。照我看,他其實已經(jīng)不愛他的妻子了。”

“那是自然的,他已經(jīng)不愛她了,”外祖父說,“我收到過他的一封信,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信上說到這件事。我盡量不把它當(dāng)真,不過他在信里倒把自己的感情表白得很清楚,至少說明他對妻子的愛情已經(jīng)淡漠下來,哎!你們倆呀你們倆!怎么不謝謝他送來的阿斯蒂麝香葡萄酒呢?”外祖父轉(zhuǎn)身問他的兩位小姨子。

“怎么?我沒有道謝嗎?說句良心話,我還以為自己轉(zhuǎn)著圈兒已經(jīng)對他委婉地表達了謝意呢,”姨祖母弗洛拉回答說。

“不錯,你轉(zhuǎn)彎抹角地說得很得體,我真欽佩你,”姨祖母賽莉納說。

“你也一樣,說得很有分寸。”

“是的,我提到芳鄰的那段話,連我自己都深感得意。”

“什么?你們這也算感謝人家!”外祖父失聲叫道,“這些話我倒都聽到了,不過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們是說給斯萬聽的。你們不必懷疑,我認為他根本沒有聽出你們的弦外之音。”

“看你說的,斯萬可不是笨人,我肯定他領(lǐng)會到了。我總不能跟他提到幾瓶酒、多少錢吧?”

我的父親和母親在花園里單獨地坐了一會兒,后來父親說:“咱們上樓睡去吧,好嗎?”

“你愿意上樓咱們就上樓吧,親愛的,雖然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睏;倒不是冰淇淋里的那點兒咖啡弄得我這樣精神,我發(fā)覺傭人的房間里燈還沒滅,可憐弗朗索瓦絲一直在等我呢。我要去請她幫我解開緊身上衣后面的搭扣,你先更衣去吧!

母親打開了安著鐵花條的門,走進正對著樓梯的門廳。我很快就聽到她上樓關(guān)窗的聲音。我躡手躡腳走進過道,心怦怦亂跳,激動得幾乎寸步難移,不過這至少不是難過得心跳,而是提心吊膽,是過分興奮。我看到樓梯井下燭光搖曳,那是我母親秉燭上樓,接著我看到了媽媽,我撲上前去。她先是一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隨后她顯出怒容,一聲不吭,事實上過去為了更微不足道的過錯她都能一連幾天不理我。如果那時媽媽對我說一句話,這雖然意味著她不會不理我,但對我來說也許是更可怕的征兆,因為比起嚴厲的懲罰來,不理我、生氣畢竟只能算不足掛齒的小事。她若開口,那就象辭退傭人似的,雖說得平心靜氣,但是下了決心的;送兒子出門的母親,給兒子一吻是為了告別;而只想跟兒子生幾天氣就了事的母親是不肯吻兒子的。然而這時媽媽聽到已經(jīng)換好衣裳的父親走出更衣室上樓來了,為了避免父親訓(xùn)我一頓,她急得呼哧呼哧對我說道:“快跑,快跑,別讓你爸爸看到你象個瘋子似的等在這兒!”

可是我還是反復(fù)地說:“來跟我說聲晚安!”我一面說,一面提心吊膽地看著父親的燭光已經(jīng)照到樓梯邊的大墻上。不過父親越來越近倒正好可以被我用來作為一種訛詐的手段,我希望媽媽為了避免父親見到我,對我說:“先回到房里去,我呆會兒來看你!

來不及了,父親這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們的跟前,我不覺念念有詞地說了句誰也沒有聽到的話:“完了!”

然而我并沒有遭殘。父親向來不象媽媽和外祖母那樣對我寬容,允許我這樣那樣;凡她們允許的,父親總不允許。他根本不顧什么“原則”,也談不上什么“人權(quán)”。譬如例行的散步,別人是不會不讓我去的,即使不讓,起碼也得給我許個愿。父親卻隨口說個理由,或者干脆毫無理由,就在將要出發(fā)之前突然取消我去的權(quán)利。要么就象今天晚上那樣,明明離開晚飯的時間還早,偏打發(fā)我快走:“上樓睡覺去,不必多說!”但是,也正由于他如外祖母所說沒有原則,也就無所謂堅持了。

他繃著臉奇怪地看我一眼。后來媽媽尷尬地解釋幾句。他說:“那你去陪陪他吧。你不是說還沒有睡意嗎?你就呆在他房里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你照應(yīng)!

“可是,親愛的,”母親不好意思,回答說,“這跟有無睡意無關(guān),總不能慣孩子……”

“談不上慣,”父親聳聳肩膀,“事情明擺著,這孩子心里不痛快,臉色那么難看,做父母的總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來,你更要遷就他了。他的房里不是有兩張床嗎?吩咐弗朗索瓦絲為你收拾一下大床,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好,晚安,我不象你們那么好激動,我可要睡了!

我還不能夠感謝父親;他凡是聽到他稱之為感情用事的話,只會惱怒。我不敢有所表示;他還沒有走開,已經(jīng)在我們跟前顯得那么高大,他穿著一身白色睡袍,頭上纏著淡紫和粉紅兩色的印度開士米頭巾;自從得了頭痛病之后,他睡覺總以此纏頭。他的動作就象斯萬先生送給我的那幅版畫中的亞伯拉罕①,那幅版畫是根據(jù)伯諾索·戈索里②的原作復(fù)制的,畫中亞伯拉罕要薩拉狠心舍棄伊薩克。這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了。當(dāng)年燭光漸升的那面樓梯旁的大墻早已蕩然無存。有許多當(dāng)年我以為能在心中長存不衰的東西也都殘破不堪,而新的事物繼而興起,衍生出我當(dāng)年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歡;同樣,舊的事物都變得難以理解了。我的父親也早已不會再對我的母親說:“陪他去吧。”出現(xiàn)這種時刻的可能性對于我來說已一去不復(fù)返。但是,不久前,每當(dāng)我側(cè)耳傾聽,我居然還能聽到我當(dāng)年的哭泣聲。當(dāng)著父親的面我總竭力忍著,等到與母親單獨在一起時我才忍不住地哭出聲來。事實上這種哭泣始終沒有停止過;只因為現(xiàn)在我周圍的生活比較沉寂,才使我又聽到了它,好比修道院的鐘聲白天被市井的嘈雜所掩蓋,人們誤以為鐘聲已停,直到晚上萬籟俱寂時才又遐邇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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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亞伯拉罕:圣經(jīng)中的人物,據(jù)說是希伯萊人的祖先。上帝為了考驗他,要他獻出自己的兒子伊薩克祭神,他同意了。薩拉是他的妻子。

②伯諾索·戈索里(1420—1497):意大利畫家。上面說到的那幅畫系他所作的二十三幅“舊約故事”中的一幅,作于1468—1484年,原存比薩“康波·圣托”教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毀于兵燹。

那天晚上我的母親就在我的臥室里過夜;我犯了這樣嚴重的錯誤,準備受到讓我離家住校的懲罰,不料父母卻對我恩寵備加,過去我做了好事都從來沒有得到這樣的獎賞。我的父親即使對我恩寵備加,他的舉止言談仍具有專制武斷、獎罰不當(dāng)?shù)某煞,這已成為他行為的特征;在一般情況下,他辦事多憑興之所至,難得深思熟慮。他打發(fā)我睡覺去的時候,那種態(tài)度我稱之為嚴厲恐怕太過分,其實趕不上媽媽和外祖母嚴厲。他的天性在許多方面雖說同我很不一樣,但同媽媽和外祖母就更有天壤之別。他八成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猜到我每天晚上有多傷心,而這一點媽媽和外祖母卻了如指掌,只是她們太疼我了,不忍心讓我嘗到痛苦的滋味,她們要我自己學(xué)會克服痛苦,以此來減輕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和磨練我的意志。至于父親對我的疼愛,那是另一種類型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她們那樣的勇氣:他只要一發(fā)現(xiàn)我心里不痛快,就對我的母親說:“去安慰安慰他!

媽媽那天晚上就呆在我的房里了。弗朗索瓦絲看到媽媽坐在我的身邊,握住了我的手,任我哭個不停也不訓(xùn)斥我,她看出必定發(fā)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便問媽媽:“夫人,少爺怎么啦,哭成那樣?”我本來是有權(quán)盼望媽媽來同我道晚安的,可是眼下的情況那樣不同,媽媽看來不想以任何懊惱之情來損害這不同尋常的時刻,便這樣回答說:“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弗朗索瓦絲,他神經(jīng)太緊張;快給我鋪好大床,然后上樓睡去吧。”就這樣,破天荒頭一回,我的憂傷沒有被看作應(yīng)該受罰的過錯,而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病癥。方才媽媽正式承認了,這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我是沒有責(zé)任的;我松了一口氣,我不必在苦澀的眼淚中攙進什么顧忌了,我可以痛哭而不至于犯下過失。在弗朗索瓦絲面前,我深為這種人情的復(fù)歸而自豪。一小時前,媽媽拒絕上樓到我的房間里來,還不屑一答地吩咐我快睡;如今她那番通情達理的話,把我抬到了大人的高度,使我的痛苦一下子脫離了幼稚的境界,達到成熟,我的眼淚由此獲得解放。我應(yīng)該感到高興,然而我不高興。我覺得母親剛才對我作出的第一次讓步,她一定很為之痛心,她第一次在她為我所設(shè)想的理想面前退縮;她那么勇敢的人,第一次承認失敗。我覺得,我取得勝利是跟她作對;我使她的意志松懈、理性屈服,不過是因為她憐恤我有病,怕我傷心過度,顧念我年幼。我覺得那天晚上開始了一個新紀元,而且將成為一個不光彩的日子留傳下來。倘若當(dāng)時我有勇氣開口,我就會對媽媽說:“不,我不要,你別睡我這兒。”但是,我深知媽媽有審時度勢之明,用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很現(xiàn)實主義。這種明哲的態(tài)度,使她的理想主義天性有所收斂,不象外祖母那樣熱得象團火。我心里有數(shù),現(xiàn)在既然毛病發(fā)作,媽媽寧可讓我起碼得到些慰藉,免得驚動父親。當(dāng)然,在媽媽那樣溫柔地握著我的手,想方設(shè)法止住我眼淚的那天晚上,她的俊俏的臉龐還閃耀著青春的光彩;但是,我偏偏認為不該這樣。她若怒容滿面,我或許還好受些;我童年時代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溫情脈脈,這反倒使我感到悲哀。我仿佛覺得自己忤逆不孝,偷偷地在她的靈魂中畫下第一道皺紋,讓她的心靈長出第一根白發(fā)。想到這里,我就哭得更兇了。這時候,我看到了從來沒有依我親昵撒嬌的媽媽,突然受到我情緒的感染,在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淚。她感到我看出她想哭,便笑著對我說:“瞧,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傻瓜,再這么下去,弄得媽媽也要像你一樣犯傻勁兒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睡,媽媽也不困,咱們別這么哭哭啼啼地呆著,倒不如干些有意思的事,拿出一本書看看吧。”可是偏偏房間里沒有書。

“要是我把你外祖母準備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的書先拿給你,你不會不高興吧?想好了,等到后天你什么禮物也沒有,你不會失望吧?”

正相反,我高興極了。媽媽去拿了一包書來,從包裝紙看,那些書又短又寬,僅憑這初步印象,(雖然是籠統(tǒng)的,而且還隔著一層紙)它們的吸引力就已經(jīng)大大超過新年顏料盒和去年的蠶寶寶了。那幾本書是《魔沼》、《棄兒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師》。后來我才知道,外祖母起先挑選的是繆塞的詩,盧梭的一本著作,還有《印第安娜》①;因為,外祖母固然認為無聊的書同糖果點心一樣對健康有害,但她卻并不否認天才的恢宏氣魄甚至對一個孩子的思想都能產(chǎn)生影響,這種影響不見得比曠野的空氣和海面吹來的風(fēng)更有害于健康,更缺乏振作活力的功效。但是當(dāng)我的父親得知她送我那幾本書時,幾乎把她看成瘋子,因而她只好再次親自出馬,光顧舒子爵市的書店,免得我不能及時拿到禮物(那天的天氣熱得灼人,外祖母回家時難受極了,醫(yī)生警告我母親說:以后切不可再讓她累成那樣)。外祖母一下就選中了喬治·桑的這四本田園小說,“我的女兒,”她對我媽媽說,“我總不能存心給孩子買幾本文字拙劣的書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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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印第安娜》也是喬治·桑所著的小說。

確實,我的外祖母從不湊合買那些智力方面得不到補益的東西,她尤其看重能教我們在物質(zhì)享受和虛榮滿足之外尋求愉快的優(yōu)美的作品。即使她有必要送人一件實用的禮物,臂如一把交椅,一套餐具,一根拐杖,她也要去找“古色古香的”,似乎式樣既然過時,實用性也就隨之消失,它們的功用也就與其說供我們生活所需,倒不如說在向我們講解古人的生活。她希望我的臥室里掛幾張古建筑的照片,或者很美的風(fēng)景圖片?墒钱(dāng)她去選購時,雖然照片上的內(nèi)容不乏審美價值,她總覺得照相這種機械復(fù)制方式,讓平庸和實用過于迅速地得其所在了。她要想辦法做點手腳,雖說無法完全排除商業(yè)性的俗氣,但至少要削弱它,在大的方面仍用藝術(shù)來取代它,給它引進一些藝術(shù)的“厚度”:譬如說,不要實景照片。她問斯萬:有哪位大畫家畫過夏爾德爾大教堂、圣克魯大噴泉和維蘇威火山?她寧可送我油畫照片:柯羅的《夏爾德爾大教堂》,于貝爾·羅貝①的《圣克魯大噴泉》和透納②的《維蘇威火山》;雖說仍是照片,藝術(shù)檔次畢竟高了一級。但是,倘若攝影師不拍古建筑,不拍自然風(fēng)景,這些都由大藝術(shù)家去描繪,攝影師只拍藝術(shù)家畫下來的景物,那么,他倒算做得更名正言順了。一觸及流傳甚廣的作品,我的外祖母就千方百計稽古溯源,她請教斯萬,某某作品有沒有版畫復(fù)制品?倘若有,她倒更看重一些舊版畫,因為在版畫本身之外另有一種價值,例如那些臨摹杰作原貌的版畫,而杰作原貌今天我們已經(jīng)無幸拜識了(就象莫岡在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原作變樣以前臨摹刻制的那幅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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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于貝爾·羅貝(1733—1808):法國版畫家、油畫家。

②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是印象派的先驅(qū)者之一。

應(yīng)該說,用送禮物來理解藝術(shù),這種方法并不總能收到輝煌的功效。提香有一幅畫,畫的是威尼斯,據(jù)說背景是環(huán)礁湖,我從那幅畫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定不如照片所能給予我的印象準確。我的姨祖母倘若存心跟外祖母作對,開一份清單,一一列舉她送了多少把交椅給新婚夫妻或老夫老妻,那些椅子的最初受禮者是想日常使用的,可是椅子經(jīng)不起坐者的體重,立刻散架垮掉,那么這筆帳無人能算得清。然而我的外祖母認為太在乎家具結(jié)實的程度未免鼠目寸光,木器上明明還留有昔日的一點風(fēng)采,一絲笑容,一種美的想象,怎能視而不見?那些木器雖說從我們已經(jīng)不習(xí)慣的某個方面還符合某種需要,但就連這一點也能象一些老掉牙的成語那樣使她欣賞備至,我們卻只能從中看到一種在我們現(xiàn)代語言中已經(jīng)被習(xí)慣磨損得影跡莫辨的隱喻。外祖母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的那幾本喬治·桑的田園小說,恰恰就象一件舊家具那樣,里面充滿了過時的短語,早已變成了形象化的說法,除了農(nóng)村,別處已經(jīng)聽不到還有人這么說了。我的外祖母在一大堆書中偏偏選購這幾本,正等于她更樂于贊美一所有哥特式閣樓之類老式點綴的住宅,這些東西能使她心頭萌生一種自得其樂的情緒,使她生發(fā)思古的幽情,可以領(lǐng)她到往昔的歲月中去作一番不可能實現(xiàn)的漫游。

媽媽坐在我的床邊;她拿了一本《棄兒弗朗沙》。發(fā)紅的封面和莫名其妙的書名,在我的心目中,給弗朗沙平添一種明顯的個性和神秘的魅力,我還從未讀過名副其實的小說。過去聽說喬治·桑是典型的小說家,僅憑這一點,就足以使我想象《棄兒弗朗沙》中一定有某種難以界定的、引人入勝的內(nèi)容。用來煽起好奇之心或惻隱之情的敘述手段,某些令人不安和催人惆悵的表達方法,有點知識的讀者一眼就看出這些同別的許多小說一樣;可是在我眼里,它們卻是感人肺腑的一種外觀,流露出《棄兒弗朗沙》所特有的本質(zhì)。我并不把一本書看成一件有許多同類的事物,而把它們當(dāng)作與眾不同的人,其存在的理由只在于它自身。在書中那些日常事件中,司空見慣的情節(jié)里,短而又短的字里行間,我感到一種奇特的語調(diào),別具一格的抑揚頓挫。故事在展開,我卻覺得晦澀費解,更何況我往往一連讀上幾頁,心里都在想別的事。這樣分心的結(jié)果造成連貫情節(jié)的中間出現(xiàn)一段段接不上茬的空隙,再加上媽媽朗讀時凡描寫愛情的地方都略去不念,空隙更有增無已,所以磨坊姑娘與那小伙子之間各自的態(tài)度發(fā)生令人費解的變化,在我看來就好象打上了非常神秘的印記;其實,他們之間萌生的愛情得到了發(fā)展,足可解釋那些變化,我卻一廂情愿地設(shè)想神秘的根源出自“棄兒”這個名稱。我不知道這個名稱的含義,只覺得聽來受用;我不明白那個小伙子為什么叫“棄兒”,這稱號給他披上了一層鮮艷、絢麗和迷人的色彩。

我的母親朗讀時固然常常不忠實于原文,可是她朗誦起來也著實令人欽佩。凡讀到感情真摯處,她不僅尊重原意,而且語氣樸實,聲音優(yōu)雅而甜潤。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倘若有人(且不說什么藝術(shù)品)引起她類似的愛憐或欽佩,她也能從自己的聲音、舉止和言談中,落落大方地避免某些東西,做到恭謙待人:為了不使曾經(jīng)遭受喪子之痛的母親勾起往日的舊恨,她避開活潑的詞鋒;為了不使老人聯(lián)想到自己已屆風(fēng)燭殘年,她不提節(jié)日和生日;為了不使年壯氣盛的學(xué)者感到興味索然,她不涉及婆婆媽媽的話題。她如此恭謙大度,實在令人感動。同樣,我的母親讀喬治·桑的散文,還能讀出字里行間所要求的種種自然而然的溫情和豁達親切的意蘊。喬治·桑筆下充滿善良和高雅的情操,外祖母的教誨早已使媽媽學(xué)會把這兩種情操看作生活中的高尚品格(直到后來我才讓媽媽明白它們在文學(xué)作品中未必是高尚的品格),所以她朗讀時細心地從聲音中排除掉一切狹隘情緒和矯揉造作的腔調(diào),以免妨礙感情的洪流涌進字里行間。喬治·桑的字字句句好象是專為媽媽的聲音而寫的,甚至可以說完全同媽媽心心相印。為了恰如其分,媽媽找到了一種由衷的、先于文字而存在的語氣;由它帶出行文,而句子本身并不能帶出語氣;多虧這種語調(diào),她在朗讀中才使得動詞時態(tài)的生硬得到減弱,使得未完成過去時和簡單過去時在善中有柔、柔中含憂,并引導(dǎo)結(jié)束的上一句向開始的下一句過渡;這種過渡,有時急急匆匆,有時卻放慢節(jié)律,使數(shù)量不等的音節(jié)服從統(tǒng)一的節(jié)奏,給平淡無奇的行文注入持續(xù)連貫、情真意切的生氣。

我的悲哀一俟平息,我便沉溺在媽媽伴我過夜的溫情之中。我知道如此夜晚不可再得,我最大的心愿莫過于在夜間如此凄涼的時刻有媽媽在房中相伴;這種心愿同生活的需要和大家的期望太對立了,簡直是南轅北轍,所以那天夜間我暫得的滿足不過是勉強的例外。明天我的苦惱照常還會出現(xiàn),而媽媽卻不會再留在這里。但是只要我的焦慮一時得到平息,我就不知焦慮為何物了;況且明晚畢竟還遠,我心中盤算:到時候再想辦法,時間并不會給我?guī)砀蟮纳裢ǎ驗槭虑楫吘共挥晌业脑竿麤Q定;只是現(xiàn)在事情還沒有落到我的頭上,這就更使我覺得僥幸避免是可能的。

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每當(dāng)我半夜夢中回憶及貢布雷的時候,就只看到這么一塊光明,孤零零地顯現(xiàn)在茫茫黑暗之中,象騰空而起的焰火,象照亮建筑物一角的電光,其余部分都沉沒在黑夜里。這塊光明上尖下寬:下面是小客廳、餐廳、花園中幽暗小徑的開頭一截(無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禍首斯萬先生要從那面走來)和門廳(我要由此而踏上樓梯的第一級),而攀登起來令我心碎的樓梯則構(gòu)成這個不規(guī)則棱錐體的非常狹窄的錐干;頂部是我的臥室、臥室外的過道、過道口的玻璃門,我的母親就是從那里進來的。總之,老在晚上那個鐘點見到、同周圍事物完全隔絕、在黑暗中孤零零地顯現(xiàn)的,就是這么一幕簡而又簡的布景(等于一般老式劇本的開頭為供外省演出參考而作的布景提示),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戲,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貢布雷只有樓上樓下,由一部小小的樓梯連接上下,似乎只有晚上七點鐘這一個時辰。說實話,倘若有人盤問我,我或許會說貢布雷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時辰。但,那將是我有意追憶,動腦筋才想到的一鱗半爪;而有意追憶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歷歷在目的往事,反正我決不會自愿地去回想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它們在我的心目中其實早已死了。

永遠消亡了?可能吧。

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們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許我們久久期待首要的偶然帶來的好處。

我覺得凱爾特人①的信仰很合情理。他們相信,我們的親人死去之后,靈魂會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種的軀殼內(nèi);例如一頭野獸,一株草木,或者一件無生物,將成為他們靈魂的歸宿,我們確實以為他們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這一天——我們趕巧經(jīng)過某一棵樹,而樹里偏偏拘禁著他們的靈魂。于是靈魂顫動起來,呼喚我們,我們倘若聽出他們的叫喚,禁術(shù)也就隨之破解。他們的靈魂得以解脫,他們戰(zhàn)勝了死亡,又回來同我們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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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凱爾特人:公元前2000年在中歐形成的一個印歐語系的種族。他們自青銅時代起,從萊茵河及多瑙河之間的地區(qū)向西擴展,進入高盧中部。公元前六世紀至前二世紀,是他們擴張的極盛時期;公元前一世紀左右為羅馬人所征服。

往事也一樣。我們想方設(shè)法追憶,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于事。它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隱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藏匿在那件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

這已經(jīng)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guān)的一些情節(jié)和環(huán)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墒怯幸荒甓,我回到家里,母親見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后來不知怎么又改變了主意。母親著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shù)氯R娜”的點心,看來象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起先我已掰了一塊“小瑪?shù)氯R娜”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后食用。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頓時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fā)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好比戀愛發(fā)生的作用,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也許,這感覺并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瑣、凡俗。這股強烈的快感是從哪里涌出來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點心的滋味有關(guān),但它又遠遠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覺的性質(zhì)不一樣。那么,它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么?哪里才能領(lǐng)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時感覺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該到此為止了,飲茶的功效看來每況愈下。顯然我所追求的真實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內(nèi)心。茶味喚醒了我心中的真實,但并不認識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復(fù)幾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減弱。我無法說清這種感覺究竟證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夠讓它再次出現(xiàn),原封不動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終徹悟。我放下茶杯,轉(zhuǎn)向我的內(nèi)心。只有我的心才能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可是如何尋找?我毫無把握,總覺得心力不逮;這顆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應(yīng)該探索的場地,而它使盡全身解數(shù)都將無濟于事。探索嗎?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chuàng)造。這顆心靈面臨著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只有它才能使這些東西成為現(xiàn)實,并把它們引進光明中來。

我又回過頭來苦思冥想:那種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么?它那樣令人心醉,又那樣實實在在,然而卻沒有任何合乎邏輯的證據(jù),只有明白無誤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顯的跡象。我要設(shè)法讓它再現(xiàn)風(fēng)姿,我通過思索又追憶喝第一口茶時的感覺。我又體會到同樣的感覺,但沒有進一步領(lǐng)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為了不讓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時受到破壞,我排除了一切障礙,一切與此無關(guān)的雜念。我閉目塞聽,不讓自己的感官受附近聲音的影響而分散注意。可是我的思想?yún)s枉費力氣,毫無收獲。我于是強迫它暫作我本來不許它作的松弛,逼它想點別的事情,讓它在作最后一次拚搏前休養(yǎng)生息。爾后,我先給它騰出場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這時我感到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東西在顫抖,而且有所活動,象是要浮上來,好似有人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么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覺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聽到它浮升時一路發(fā)出汩汩的聲響。

不用說,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搏動著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視覺的回憶,它同味覺聯(lián)系在一起,試圖隨味覺而來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遙遠、太模糊,我勉強才看到一點不陰不陽的反光,其中混雜著一股雜色斑駁、捉摸不定的漩渦;但是我無法分辨它的形狀,我無法象詢問唯一能作出解釋的知情人那樣,求它闡明它的同齡伙伴、親密朋友——味覺——所表示的含義,我無法請它告訴我這一感覺同哪種特殊場合有關(guān),與從前的哪一個時期相連。

這渺茫的回憶,這由同樣的瞬間的吸引力從遙遙遠方來到我的內(nèi)心深處,觸動、震撼和撩撥起來的往昔的瞬間,最終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識的表面?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什么感覺都沒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許又沉下去了;誰知道它還會不會再從混沌的黑暗中飄浮起來?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尋問。懦怯總是讓我們知難而退,避開豐功偉業(yè)的建樹,如今它又勸我半途而廢,勸我喝茶時干脆只想想今天的煩惱,只想想不難消受的明天的期望。

然而,回憶卻突然出現(xiàn)了: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布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shù)氯R娜”的滋味(因為那天我在做彌撒前沒有出門),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內(nèi)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shù)氯R娜”放到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過之后送給我吃。見到那種點心,我還想不起這件往事,等我嘗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頭;也許因為那種點心我常在點心盤中見過,并沒有拿來嘗嘗,它們的形象早已與貢布雷的日日夜夜脫離,倒是與眼下的日子更關(guān)系密切;也許因為貢布雷的往事被拋卻在記憶之外太久,已經(jīng)陳跡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狀,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與意識會合的擴張能力,連扇貝形的小點心也不例外,雖然它的模樣豐滿肥腴、令人垂涎,雖然點心的四周還有那么規(guī)整、那么一絲不茍的縐褶。但是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后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jīng)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nèi)匀粚σ老⊥录耐兄貞、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雖然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后才發(fā)現(xiàn)——為什么那件往事竟使我那么高興,但是我一旦品出那點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媽給我吃過的點心的滋味一樣,她住過的那幢面臨大街的灰樓便象舞臺布景一樣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對花園的小樓貼在一起,那小樓是專為我的父母蓋的,位于灰樓的后面(在這以前,我歷歷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樓);隨著灰樓而來的是城里的景象,從早到晚每時每刻的情狀,午飯前他們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奔走過的街巷以及晴天我們散步經(jīng)過的地方。就象日本人愛玩的那種游戲一樣:他們抓一把起先沒有明顯區(qū)別的碎紙片,扔進一只盛滿清水的大碗里,碎紙片著水之后便伸展開來,出現(xiàn)不同的輪廓,泛起不同的顏色,千姿百態(tài),變成花,變成樓閣,變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須眉畢現(xiàn);同樣,那時我們家花園里的各色鮮花,還有斯萬先生家花園里的姹紫嫣紅,還有維福納河塘里飄浮的睡蓮,還有善良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還有教堂,還有貢布雷的一切和市鎮(zhèn)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跡,并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

貢布雷,從十里開外遠遠望去(當(dāng)我們在復(fù)活節(jié)前的最后一個星期乘火車來到這里,從鐵路那頭望去),所見只有教堂一座。這教堂概括了市鎮(zhèn)的風(fēng)貌,代表了市鎮(zhèn),并向遠方的人們宣告,這里有座市鎮(zhèn),它在為市鎮(zhèn)說話。然而,當(dāng)你走近貢布雷,市鎮(zhèn)看上去就象一位身披深色大氅的牧羊女迎風(fēng)站立在田野中間,市鎮(zhèn)上鱗次櫛比的房屋,等于是擠擠攘攘貼在牧羊女大氅周圍、拱起灰溜溜背脊的羊群。中世紀遺留下來的城墻,有些地方已經(jīng)傾圯,但當(dāng)年完美的弧形殘跡猶存,一截截圍住了城區(qū)的房舍,同古畫中的城池一樣。就居家而論,貢布雷不免有些凄涼,街面上的房屋都取材于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青石,門前有臺階,房上是尖尖的山墻,給門前投下一片陰影,弄得街上相當(dāng)昏暗,以至太陽剛下山,家家戶戶的“大廳”就得拉簾掌燈。好些街道是以圣人的姓氏命名的(其中不少同貢布雷早年的幾位領(lǐng)主的歷史有關(guān)):圣伊萊爾街,圣雅克街——我姨媽的房子就在那條街上,鐵柵外是圣伊爾德迦爾特街,花園的旁門開出去是圣靈街;貢布雷的這些街道在我的記憶的角落里依然存在,而且蒙上了五光十色,同我今天心目中的人間的色調(diào)大不相同,所以我實際上覺得它們色色俱全,還有那座高踞于市鎮(zhèn)中心廣場的教堂,我覺得比幻燈機的投影更虛幻,有時候我甚至認為,倘若有幸能再穿過圣伊萊爾街,到鳥兒街古風(fēng)盎然的“鳥兒客!比プ忾g客房,那簡直比同戈洛結(jié)識、同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交談更神妙虛幻,象是同隔世的天外來往一樣。從“鳥兒客!钡牡叵率业臍獯袄镲h散出來的廚房的氣味,至今我還時有所聞,依然是那樣熱乎乎的,一陣一陣地飄到我的鼻前。

那時我們住在我外祖父的表妹——我的姨祖母——的家里,她是萊奧妮姨媽的母親。自從奧克達夫姨夫去世之后,萊奧妮姨媽從此不肯離開貢布雷,不肯離開貢布雷的那幢房屋,不肯離開她的房間,她的床。她不肯“下來”了,總那么躺著,那么凄凄切切,有氣無力,病病懨懨,老想不開。她那個套間的窗外是圣雅克街,這條街到頭是“大草坪”(同市中心三條街交叉的街心綠化地帶“小草坪”遙遙相對)。街面灰溜溜的,單調(diào)劃一,幾乎家家門口都有砂巖砌成的三級高臺階,整條街象是由哥特石刻匠人在原塊石頭上鑿出來的一道深溝,本來打算在上面刻耶穌降生的馬槽或者耶穌受難的墳場的,我的姨媽實際上只占用兩間相通的房間,她每天下午呆在其中的一間,好讓傭人給另一間通風(fēng)。那是鄉(xiāng)紳家常見的那種房間。世界上有些地方,大氣中或海面上游動著億萬種肉眼看不到的原生動物,它們在閃光、在散發(fā)出芳香。那兩間房內(nèi)也一樣,也有千百種氣味令人心醉,那是從品德、智慧和習(xí)慣中散發(fā)出來的芳香,氤氳中懸凝著一個人內(nèi)心深處隱而不露、豐富至極的全部精神生活;當(dāng)然,也還有例如從附近田野里傳來的那些自然氣息和時令色彩,但是它們一到這里便失去了野趣,變得人情味十足,而且凝滯閉塞,跟用當(dāng)年從果園里摘下之后便藏進柜子的水果制成的果汁凍那樣香甜而透明;它們固然也隨季節(jié)的更迭而變換,畢竟具有了柜藏的風(fēng)味和家用的格局,新鮮面包的溫馨消融了白色冰霜的凜洌,就象村里報時的大鐘,悠閑而準時,散淡而有序,既漫不經(jīng)心又高瞻遠矚。潔凈的床單,清新的晨意,虔誠的氣氛,和諧地融合在一片寧靜之中,不過這種寧靜,只給人增添愁緒罷了,倒為并非身臨其境、僅是匆匆過客的人提供了汲取無盡詩意的寶庫。這里的空氣如此幽閉,好似一朵纖細嬌美的花,沉寂中飽含營養(yǎng),而且香甜誘人,使我一踏進門檻便油然而起饞涎欲滴的感覺,尤其是在復(fù)活節(jié)那個星期的開頭幾天,那時早晨還寒意料峭,當(dāng)時我剛來貢布雷不久。我去姨媽那邊請安,她們先讓我在外間稍候。乍暖還寒時節(jié)的陽光,撲到爐火前來取暖,兩磚之間的柴禾已經(jīng)躥起耀眼的火苗,給整間屋子抹上一股油煙的氣味,弄得象農(nóng)舍大火爐前的一面火墻,又象宮堡華屋的壁爐上的大爐罩。呆在那樣暖和的地方,但愿外面雨雪交加、洪水橫溢才好,這樣也可給深居的舒適更增添冬蟄的詩情。我在供桌和交椅之間走動著。那些交椅蒙著氈絨面子,靠背上方總安著方括弧形的頭靠,熊熊的爐火,象發(fā)酵的面團,散發(fā)出令人垂涎的芳香,空氣也隨之布滿氣泡;清晨濕潤而明媚的朝氣早已催發(fā)出這一層層的芳香,而且把它們一片片翻動,把它們烤黃,給它們打上縐褶,使它們松軟膨脹,從而做成一大塊雖無形跡卻香甜可感的鄉(xiāng)村糕點,簡直象一大張“脆皮夾心餅”。這里的壁櫥、柜子,還有畫著枝葉圖案的壁紙,發(fā)出比點心更香脆、更細膩、更有名、更干燥的異香,我回到房里,總不免懷著難以啟齒的艷羨,沉溺在花布床罩中間那股甜膩膩的、乏味的、難以消受的、爛水果一般的氣味之中。

我聽到姨媽在里面房內(nèi)低聲地自言自語。她說起話來總是輕聲細語,因為她認為自己頭腦里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破碎,在里面飄浮著,她若大聲說話,那東西就會移動,但是她又忍不住長久的沉默,即使身邊沒有人在場她也得自言自語,因為她相信這對肺部有益,能防止血液停滯,對于她常犯的胸悶氣憋也有緩解的功效。她整天有氣無力地茍延殘喘,每一點小小的感覺都看得非同小可,她使這些感覺具有活動不定的機能,所以更難以憋在心里。由于沒有知己可以對之傾訴,她只好自言自語,于是滔滔不絕的獨白成為她唯一的活動方式。不幸,想什么就說什么的習(xí)慣一旦形成,她也就顧不得隔墻有耳了,所以我常聽她自言自語說:“我準是沒有記錯,又是一夜沒睡!保ㄒ驗樗拇笱圆粦M莫過于自稱日夜不睡,我們?nèi)疑舷卵哉勚幸捕际冀K尊重她的這種說法,不露半點馬腳。例如,早晨弗朗索瓦絲不是去“叫醒她”,而是到她的“屋里去”;當(dāng)我的姨媽想在白天打個瞌睡,我們就說她要“思考思考”,或者說她想“閉目養(yǎng)神”;她一旦自己說漏嘴,忘乎所以地說“什么什么把我驚醒了”或者“我夢見什么什么”之類,話一出口她自己先就羞紅了臉,接著便很快恢復(fù)常態(tài)。)

我在外間稍候片刻之后,進去向她請安;弗朗索瓦絲正給她沏茶。倘若我的姨媽那時感到心緒不寧,她就吩咐以藥代茶。遇到這種情況,總由我負責(zé)從藥袋里把一定量的椴花茶倒進一只小碟,然后傾入開水。干燥的花梗變得彎彎曲曲,梗梗相勾地組成荒誕不經(jīng)的圖案,其中綻出一朵朵蒼白的小花,象是由哪位畫家按照最完美的裝飾意圖有心點綴上去的。失去了本色或者改變了原貌的葉片變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有的象飛蟲透明的翅翼,有的象一枚標簽的白色的反面,有的象一瓣玫瑰,跟鳥兒叼來筑巢的材料一樣,聚集到一起,編織成片。無數(shù)瑣碎的細枝末節(jié),倘若馬虎應(yīng)付,本來都可能忽略掉的,只是藥劑師不憚麻煩才作了這樣精細的炮制,但這些細枝末節(jié)卻給我喜出望外的愉快,等于在一本書中驚喜地發(fā)現(xiàn)某位熟人的大名,我從這些細枝末節(jié)中認出它們原本是地地道道的椴花葉梗,與我在車站大街的椴樹枝上所見略同;外表有所不同,恰恰是因為它們不是贗品,而是地道的真貨,只是它們已經(jīng)老化。每一種新的品格都只是老品格的變態(tài),所以我在一團團小小的灰色泡沫中辨認出枝頭初綻的綠芽;尤其是那片圓月形的嫣紅宜人的反光,把細梗叢中的小花一朵朵襯托得好似掛在枝頭的金色的玫瑰,等于投射在墻面上的一絲微光,讓人約摸看出哪個部位曾經(jīng)有過一幅壁畫;這反光也成為一種標記,標明椴樹上哪個部位曾經(jīng)“彩色斑斕”,哪個部位本來就沒有色澤,同時它還向我證明,這些花瓣在點綴藥袋以前曾經(jīng)為春日的黃昏散布過醉人的芳香。這嫣紅的燭光仍留有它們昔日的顏色,只是已經(jīng)半明半滅,在殘燭上昏昏搖曳,好比花兒欲謝,時近黃昏。片刻之后,姨媽可以在她品嘗殘花枯葉香味的那杯熱茶中,泡一塊“小瑪?shù)氯R娜”,待點心泡軟以后,就送我嘗一口。

她的床這一面有一個檸檬木的黃色立柜和一張既當(dāng)藥案又當(dāng)供桌的桌子,上面是一尊圣母像和一瓶維希圣泉水,下面放了幾本禱文和一些藥方,祈禱和服藥所需的一切都齊全了,不至于耽誤早上服藥和黃昏祈禱。床的那一面貼近窗戶,街景盡收眼底。她從早到晚就象波斯王公披閱史冊那樣地研讀貢布雷街頭的日常要事,說它日常,其實風(fēng)味之古老勝似遠古史冊;爾后,她同弗朗索瓦絲一起對見聞進行評述。

我到姨媽那里不出五分鐘就被她打發(fā)走了,她怕我太耗費她的精神。她把蒼白淡漠的前額湊到我的唇邊。在早晨那個時候,她額前的假發(fā)還沒有梳理,脊骨象荊冠上的芒刺鼓出睡衣,又象一串誦經(jīng)用的念珠。她對我說:“可憐的孩子,你走吧,快去準備做彌撒;你要是在樓下遇到弗朗索瓦絲,就叫她別在下面光貪玩,早點上樓來看看我有什么需要她照料的。”

照料她多年的弗朗索瓦絲那時已經(jīng)想到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專門侍候我們,所以我們住在那里的幾個月當(dāng)中,她確實對我姨媽不甚盡心。我小時候在來到貢布雷前,萊奧妮姨媽還年年到巴黎她母親家過冬,那時我跟弗朗索瓦絲很生疏;有一年正月初一,母親領(lǐng)我去姨祖母家拜年,進門前媽媽給我一張五法郎的鈔票,囑咐說:“千萬別給錯了,你聽我說過‘你好,弗朗索瓦絲’之后,再把錢給她;到時候我會輕輕捅你一下胳膊的!蔽覀円蛔哌M姨媽家的過廳,便影影綽綽瞅見一頂白得耀眼、挺括纖薄得象糖絲織成的便帽下面堆著一副預(yù)表感激的笑容。那就是弗朗索瓦絲;只見她象神龕里的圣徒塑像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門框里。待我們適應(yīng)了門廳的幽暗之后,才分辨出她的表情中含有與人為善的無私的愛,以及發(fā)自肺腑的對上等人的尊敬,而能得到新年禮物的希望更在她內(nèi)心最美好的部位激發(fā)出這樣的敬愛之情。媽媽使勁地擰了一下我的手臂,大聲說道:“你好,弗朗索瓦絲。”聽到這一信號,我趕緊松開手指,讓鈔票落到雖說半推半就卻已經(jīng)伸了過來的那只手的掌心。但是,自從我們住到貢布雷之后,弗朗索瓦絲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她最樂于侍候我們,至少在開頭那幾年,她侍候我們象侍候我姨媽那樣地盡心盡力,實際上她對我們更加巴結(jié),因為我們除了同她的主人是一家人之外,還具備另一種魅力:她尊重?zé)o形中連結(jié)家庭成員的血緣關(guān)系,尊重的程度不亞于古希臘的悲劇詩人,況且我們不是她慣常侍候的主人。我們到達貢布雷的那天,她迎接我們時有多高興!我們是復(fù)活節(jié)之前到達的。她埋怨天氣還不轉(zhuǎn)暖,害得我們一路挨凍;那時節(jié)倒確實寒風(fēng)砭骨。我的媽媽問她的女兒可好?侄兒外甥們是否安康?還問到她的外孫乖不乖?她打算把他培養(yǎng)成什么人?小外孫長得象不象外祖母?

等大伙兒走開之后,媽媽還同她談起她的父母,打聽他們在世時的生活細節(jié),因為媽媽知道弗朗索瓦絲在父母去世之后,好多年中都還傷心落淚。

媽媽早就看出來了:弗朗索瓦絲不喜歡女婿,因為他破壞了她同女兒相依為命的樂趣,只要女婿在場,她就無法同女兒暢敘家常。所以,每當(dāng)弗朗索瓦絲到距離貢布雷幾里以外的地方去看望女兒,媽媽總要笑呵呵地對她說:“弗朗索瓦絲,今天倘若趕上朱利安有事出門,你就只好同瑪格麗特單獨過這一整天了,不用說你會感到遺憾的,不過你總能將就,是不是?”聽到這話,弗朗索瓦絲就哈哈笑道:“夫人,您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您的眼光比給奧克達夫夫人查病的愛克斯光還要厲害(愛克斯光這幾個字,她故意說得佶屈聱牙,而且莞爾一笑,象是自我解嘲,笑自己無知至此,居然也搬弄科學(xué)名詞兒),人家肚皮里有什么東西,您一看就透!闭f罷,她就躲開了,仿佛對人家的關(guān)心感到過意不去,也可能是為了躲到一邊去免得人家看到她抹眼淚。在媽媽之前,還從沒有人使她產(chǎn)生過這樣暖人心懷的激動,她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痛苦,除她自己這樣一個苦老太婆之外,還能有別人關(guān)心,還能成為另一位婦女悲喜的緣由。

我們住在貢布雷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姨媽也只好犧牲掉一些同弗朗索瓦絲作伴的時間,因為她知道我的母親對這位聰明勤快的女傭人有多器重。打從清早五點起,弗朗索瓦絲就拾掇得干凈利索地下廚干活了,她那頂軟帽上的褶裥,一條條挺括漂亮,象剛出爐的瓷胎;她打扮得跟去教堂做大彌撒似的。她干什么都在行,象馬一樣吃苦耐勞,無論身體好壞,總是悶頭干活,而且輕手輕腳,跟沒有干活一樣。倘若媽媽要杯熱水或者要點咖啡,在姨媽的女傭人當(dāng)中只有她才會端來滾燙的開水或者熱咖啡。她是那樣一類的傭人,既讓生客一見就討厭(也許因為他們心中有數(shù),知道他們對眼前的客人一無所求,主人寧可客人不上門也不會把他們辭退,所以他們犯不著巴結(jié)客人,對客人不免怠慢),又得到主人分外的寵信,因為主人考驗過他們的實際能力,表面的討好和低眉須眼的絮叨固然能給客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卻往往掩蓋無法調(diào)教的低能,故而主人反倒并不在乎。

弗朗索瓦絲先把我的外祖父母和父母侍候安頓好,然后才上樓侍候我的姨媽服用蛋白酶,同時問她午飯要吃什么。她一到樓上,就不易避開某些問題,得發(fā)表見解或作出解釋了。

“弗朗索瓦絲,你倒想想看,古比爾夫人居然比平時晚了一刻鐘來找她的姐姐;她要是在路上再多磨蹭一會兒,恐怕要在彌撒開始之后才能趕到教堂了!

“咳,敢情!”弗朗索瓦絲答道。

“弗朗索瓦絲,你要是早來五分鐘,你就能看到安貝夫人了,她手里的那捆蘆筍比加洛大娘菜攤上的要粗上兩倍。你想法子向她的女傭人打聽打聽,她是從哪兒弄來的?今年你做什么配菜都少不了放蘆筍,你很可以為咱們家的那幾位旅行家也弄點這么粗的蘆筍來嘛。”

“沒有什么奇怪的,那是從神甫先生的園子里弄來的,”弗朗索瓦絲說。

“哈!你真能哄人,可憐的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聳聳肩膀接口道,“從神甫先生的園子里弄來的!你明明知道他那兒的蘆筍長得又小又賴。告訴你吧,她手里的蘆筍,足足有胳膊那么粗呢。當(dāng)然,不是你的胳膊,而是象我的這條今年又瘦了許多的胳膊。弗朗索瓦絲,你沒有聽到這嗡嗡的鐘聲嗎?鬧得我腦袋都要炸了!”

“沒有,奧克達夫夫人。”

“。】蓱z的孩子,足見你的腦袋真結(jié)實,這是托上帝的福。剛才拉馬格洛娜找比普羅大夫來了。大夫緊跟著就同她一起走了,他們是在鳥兒街那邊拐彎的,準是哪家孩子病了!

“哎喲!我的上帝,”弗朗索瓦絲嘆息道。她聽不得有誰遭難,即使在天涯海角有一位她壓根兒不認識的人遇到不幸的消息傳到她的耳里,她也總要連連嘆息。

“弗朗索瓦絲,這喪鐘究竟是為誰在敲呀?啊,我的上帝,該是為盧梭夫人敲喪鐘了。瞧我,怎么居然忘了:她在那天夜里就過世了。啊!我也快了,善良的上帝該把我召回去了,自從我可憐的奧克達夫歸天之后,我這腦袋就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害得你白白為我耗費許多光陰,我的孩子!”

“不,奧克達夫夫人,我的光陰沒有那么精貴。時間本是上帝白給的,又沒有要咱們破費。我現(xiàn)在得去看看火滅了沒有!

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就這樣對當(dāng)天發(fā)生的第一批事件,在上午聯(lián)合評述了一場。但是有時候發(fā)生的事件具有相當(dāng)神秘、相當(dāng)嚴肅的性質(zhì),我的姨媽感到不能坐等弗朗索瓦絲上樓之后再論短長,于是整幢房子里響起四下震耳的鈴聲。

“可是,奧克達夫夫人,現(xiàn)在還不到服用蛋白酶的鐘點呀,”趕上樓來的弗朗索瓦絲說道,“莫不是您感到有些乏力,頂不住么?”

“不是的,弗朗索瓦絲,”姨媽說,“要說乏力,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已難得有什么時候不感到衰竭的了;我早晚有那么一天跟盧梭夫人一樣,自己還沒有明白過來就咽氣了。我倒不是為了這個才打鈴叫你的。你沒有料到吧?我剛才看得一清二楚,就跟現(xiàn)在看到你一樣,我看到古比爾夫人領(lǐng)著一個女孩子走過去,那個女孩子我居然壓根兒不認識!你趕緊到加米雜貨鋪去買兩個蘇①的鹽,戴奧多爾不至于不告訴你她是誰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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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國貨幣單位,二十蘇相當(dāng)一法郎。

“準是比班先生的女兒,”弗朗索瓦絲更愿意當(dāng)場作出解釋,因為她今天上午已經(jīng)列加米雜貨鋪去過兩次了。

“比班先生的女兒!哦!你真能哄人,可憐的弗朗索瓦絲!照你說,我還能認不出她來嗎?”

“我沒說是他的大女兒,奧克達夫夫人,我說是他的小女兒,那個在儒伊寄讀的小丫頭。我好象早晨就見到過她。”

“!除非象你說,”姨媽說,“那她準是來過節(jié)的。沒錯!不用再打聽了,她準是來過節(jié)的,這么說來,咱們呆會兒準能見到薩士拉夫人來敲她妹妹家的門,吃午飯嘛!沒錯!我剛才看到加洛班點心鋪的小伙計提了一盒果餡大餅走過。你瞧著吧,這餅準是送到古比爾夫人家去的!

“古比爾夫人家只要一來客人,奧克達夫夫人,您就等著瞧吧,她的那一幫人不久都會趕來吃午飯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早了,”弗朗索瓦絲說罷急于下樓張羅午飯,心安理得地拋下我的姨媽獨自觀景消遣。

“哪里!中午以前不會來,”我的姨媽無可奈何地接口道,說著,她擔(dān)心地看一眼座鐘,但只是偷偷的一瞥,免得讓人發(fā)現(xiàn)萬事不管的她,居然對古比爾夫人要請誰來吃飯,有如此高的雅興打聽,可恨的是這種興致可能還得有勞她干等個把鐘頭!捌忠s見我吃午飯的時候才來!”她自言自語地咕噥道。吃午飯對于她來說是種相當(dāng)稱心的消遣,她不希望有別的事情打擾,“你千萬別忘了:把我的奶油雞蛋放在一只平底盤里!敝挥衅降妆P上才畫有人物,我的姨媽每頓飯都要看著解悶。她戴上眼鏡,辨認當(dāng)天盤子上的人物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阿拉丁和神燈。她一面看,一面微笑著說:“很好,很好。”

“我倒可以上加米雜貨鋪去一趟,探探消息……”弗朗索瓦絲看出我的姨媽不再打發(fā)她去雜貨鋪,便這樣說道。

“不,不必了,那準是比班小姐。我的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很對不起,為了這么一件小事我讓你上來一趟。”

然而我的姨媽心里很明白:她打鈴讓弗朗索瓦絲上樓,決不是為一樁小事,因為在貢布雷,一個不為人知的人簡直跟神話里的神仙一樣不可思議。事實上,過去每當(dāng)圣靈街或者中心廣場駭人聽聞地出現(xiàn)這類人物,總會有人進行細致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沒有一次不把這類神奇人物最終納入“熟人”之列,或者把他的為人摸得一清二楚,或者對他的身分弄清個大概,總跟貢布雷的什么人沾點親吧。這位是索東太太的兒子,服兵役期滿之后復(fù)員歸來;那位是貝德羅神父的侄女,是從修道院里出來的;還有本堂神甫的兄弟,在夏多丹當(dāng)稅務(wù)官,新近才退休,來這里過節(jié)。起先有人見到他們,以為貢布雷竟然出現(xiàn)大家不認識的人。不免心里惶惶不安,原來無非是沒有一下認出來、或者沒有一下弄清他們的身分罷了。其實索東太太也好,本堂神甫也好,都早就有言在先,說他們正盼望出遠門的親人回來呢。晚上,我散步回家,上樓去跟我的姑姑說說散步時的見聞,倘若我不慎說起我們在老橋附近遇到了一位外祖父不認識的人,姨媽必定失聲叫道:“居然連你外祖父都不認識!啊!我才不信吶!”話雖這么說,她畢竟有點按捺不住,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于是盤問外祖父:“姨父,你們在老橋附近究竟碰到誰了?連您都不認識?”——“怎么不認識,”我外祖父回答說,“那是普羅斯貝,就是布耶伯夫人家園丁的弟弟!薄班,他呀!”姨媽總算放心了,臉還有點紅;她聳了聳肩膀,苦笑一聲,補充說道:“因為他方才說你們遇到了一位您不認識的人!”所以家里的人叮囑我以后說話千萬謹慎,切不可不加思索地亂講,惹得姨媽那樣激動。貢布雷無論家畜還是居民,彼此都認識,所以倘若姨媽偶爾發(fā)現(xiàn)有一條她不認識的狗走過,她就必定不住地搜索枯腸,把她的推理才能和悠閑的時間全都消耗在這件難以理解的事情上去。

“那準是薩士拉夫人的狗,”弗朗索瓦絲說道,其實她并沒有十分把握,目的只在于使姨媽安心,免得她“耗費精神”。

“好象我連薩士拉夫人的狗都不認得了!”姨媽接口道,她的批判精神輕易不接受靠不住的說法。

“啊,是了,準是加洛班先生新近從里瑟歐帶回來的那條狗!

“!除非是那條狗!

“據(jù)說,它可乖巧了,”弗朗索瓦絲補充說,這情報她是從戴奧多爾那里得來的,“它跟人一樣機靈,總是搖頭擺尾,總那么討人喜歡,有那么一股熱乎勁兒。要說牲口啊,才這么小就知道討好,實在難得。奧克達夫夫人,我得走了,我可沒有時間閑聊,這不,眼看就十點鐘了,我不光是爐子沒有升旺,還有一堆蘆筍要削呢!

“什么!弗朗索瓦絲,又是蘆筍!你今年真得了蘆筍病了,早晚讓咱們家的那幾位巴黎人吃倒胃口!”

“才不會呢,奧克達夫夫人,他們可愛吃哩。等他們從教堂做完彌撒回來,一定胃口大開,你瞧著吧,他們保管吃得津津有味!

“這會兒,他們一定已經(jīng)在教堂里了;你最好別耽誤工夫,趕緊張羅午飯去吧!

正當(dāng)我姨媽同弗朗索瓦絲這么東一句西一句閑扯的時候,我同外祖父母和父母一起在教堂做彌撒。我多么喜歡那座教堂呀,如今想起來猶歷歷在目!我們進教堂時必經(jīng)的古老門樓,黑石上布滿了坑坑點點,邊角線已經(jīng)走樣,被磨得凹進去一大塊(門樓里面的圣水池也一樣),看來進教堂的農(nóng)民身上披的粗呢斗篷,以及他們小心翼翼從圣水池里撩水的手指,一次次在石頭上輕輕擦過,年復(fù)一年地經(jīng)過幾個世紀,最終形成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連頑石都經(jīng)受不住,給蹭出了一道道深溝,好比天天挨車輪磕撞的界石樁子,上面總留有車輪的痕跡。教堂里掩埋著貢布雷歷代神父高貴尸骨的墓石,象是為祭殿鋪下的地板,更增添了縈繞遐邇的靈氣;可如今這片片墓石已失去死寂堅硬的質(zhì)地,因為歲月已使它們變得酥軟,而且象蜂蜜那樣地溢出原先棱角分明的界限,這兒,冒出一股黃水,卷走了一個哥特式的花體大寫字母,淹沒了石板上慘淡的紫堇;而在別處,墓石又被紫堇覆蓋得不見天日,橢圓形的拉丁銘文更顯得縮成一團,使那幾個縮寫字母平添一層乖張的意味,同一個字里有兩個字母挨得特別近,而其他的字母卻被大大地拓開了距離。教堂里的彩繪玻璃窗,只要外面稍有陽光,便能閃耀光彩,所以盡管外面天色陰沉,教堂里卻總是光輝燦爛;有一面彩繪玻璃窗,從上到下只被一個人物形象所占滿,那人的模樣跟紙牌上的大王相似;他就在上面頂天立地站著,教堂的拱頂成了他的華蓋。教堂里平常不做功德法事時,中午時分,他便籠罩在斜照的藍色的反光中(那樣的日子難得遇到,教堂里空空蕩蕩,空氣清新,陽光照在瑰麗的陳設(shè)上,顯得更加堂皇,也更有人情味,再加上石雕和彩色玻璃,這里簡直變得象一家中世紀風(fēng)格的旅館的接待廳,幾乎具有供人歇宿的意味)。那時你能看到薩士拉夫人跪在那里咕噥幾句禱文,她旁邊的祈禱桌上放著一包捆扎好的點心,那是她剛從對面的糕點鋪買的,準備拿回家去當(dāng)午飯。另一面彩繪玻璃窗上是一座粉紅色的雪山,山下是打仗的場面;它好象是雪山噴出的凌亂的雪珠直接打到玻璃上凝結(jié)而成的霜凍,又象玻璃窗上殘留的雪花,只是這片片雪花被一道霞光抹上了一層紅暈(無疑,就是這道霞光,把祭臺的彩屏照得格外絢麗,好似這上面的五光十色,不是早就涂在石料上的顏色,倒象由外面射來的一道隨時準備放出異彩的光芒當(dāng)場抹上去似的),每一面彩色大窗全都歷史悠久,處處顯得生意盎然,數(shù)百年的積塵銀光閃閃;這一面面由彩色玻璃交織而成的亮晶晶的大掛毯,已被歲月磨蝕得經(jīng)緯畢露。其中有一面窗象長條的棋盤,由百十來塊長方形的小玻璃拼成,主調(diào)是藍色的,象當(dāng)年供查理六世用來解悶的一副大紙牌;但是,也許因為有一道光芒倏然閃過,也許因為我的轉(zhuǎn)動的目光透過那面忽明忽暗的彩色長窗,看到了一團躍躍躥動、瑰麗無比的烈火,頃刻間那面彩色長窗忽然迸射出孔雀尾羽那樣變化多端的幽光,接著它顫顫悠悠地波動起來,形成一絲絲亮晶晶的奇幻的細雨,從巖洞般昏暗的拱頂,淅淅瀝瀝地沿著潮濕的巖壁滴下。我隨著手執(zhí)經(jīng)卷的長輩往前走,仿佛走進了五光十色的巖洞,四周是詭異的鐘乳石,多彩多姿;剎時間那一片片菱形的小玻璃顯得清澈透明,象鑲嵌在一枚碩大無朋的胸章上的藍寶石那樣堅硬,然而你又明明可以感到,在它們的后面,還有一件更令人欽慕的東西,那就是偶爾一露的陽光的微笑。在這片沐照著寶石般湛藍柔和的光波中,它是那樣清晰可辨,跟廣場石板上或集市草堆中的陽光一樣。在復(fù)活節(jié)前我們到達貢布雷的最初幾個星期天,雖然大地仍是光禿禿的、黑黝黝的,但陽光的微笑卻給了我們安慰,它在這里,象歷史上圣路易的子孫們遇到過的那個載入史冊的春天一樣,使裝點著忘我草的那面金碧輝煌的大彩窗放射出燦爛的光芒。

兩幅立經(jīng)掛毯描繪愛絲苔爾①受冕的場面(根據(jù)傳統(tǒng),阿絮埃呂斯王的相貌被描繪得象一位法國國王,而愛絲苔爾的形象則同國王所寵愛的蓋爾芒特家的某位貴夫人相似),掛毯上的顏色已褪得模糊不清,倒給畫面增添一種表現(xiàn)力,一種立體感,一種亮度:愛絲苔爾唇上的淡紅色越出了嘴唇的輪廓線;她的連衣裙上的黃色,顯得那么滑膩,那么厚實,仿佛已板結(jié)成塊,吹來一股氣流就能把它整塊掀掉似的。在這幅絲線和羊毛交織成的掛毯的下半部,樹木還綠得那樣鮮艷,可是上半部已經(jīng)“年久色衰”,因而深色樹干上發(fā)黃的高枝,蒼白得十分顯眼,好象有一道無形的陽光,以強列的斜照,把它們曬黃,曬褪了它們一半的顏色。這一切,尤其是教堂里那些珍貴的文物,原先是由歷史上的名人傳下來的,他們在我的心目中幾乎成了傳奇人物(那個精雕細刻的金十字架,據(jù)說是圣埃羅瓦②的杰作,由達戈貝③敕賜教堂的,還有日耳曼路易④的王子們的合葬墓,墓身由斑石砌成,上面鑲著金絲彩釉的青銅雕刻),正因為有這些東西,我們在教堂就座之后,我才有如臨奇境之感,就象鄉(xiāng)下人走進神仙到過的山谷,能在一塊巖石上,一棵樹身上,一片水塘中,驚喜地發(fā)現(xiàn)神仙經(jīng)過的明顯的痕跡。凡此種種,都使這座教堂在我的心目中與城里的其它地方完全有別:這座建筑可以說占據(jù)了四維空間——第四維就是時間,它象一艘船揚帆在世紀的長河中航行,駛過一柱又一柱,一廳又一廳,它所贏得、所超越的似乎不僅僅是多少公尺,而是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它是勝利者。它把嚴酷粗野的十一世紀,隱匿在厚實的墻壁中,沉重的拱梁下填滿了大塊碎石,把風(fēng)洞堵得嚴嚴密密,只有門廊附近登上鐘樓的樓梯才在墻上破開一條深深的槽口,露出一點往昔的遺跡。但是,即使在那里,也有重重疊疊哥特式的、風(fēng)姿綽約的拱門,一個挨著一個地擋著,讓外人一眼看不到樓梯,好比一群千嬌百媚的大姐姐,笑吟吟地擋住了身后土里土氣、哭哭啼啼、衣衫寒酸的小弟弟。教堂的塔樓,直刺青天,高高地屹立在廣場之上;它當(dāng)年曾靜觀過圣路易的英姿,今天似乎仍看得到他的風(fēng)采。教堂的地下室深深地陷入中世紀的黑夜中;戴奧多爾和他的姐姐摸索著把我們領(lǐng)到幽暗的拱頂下,天花板上鼓出一道道粗壯的筋脈,象一只巨大的蝙蝠張開的翼膜。兩位領(lǐng)路人用一支蠟燭給我們照亮了西格貝王⑤的小公主的墳?zāi)梗瑝災(zāi)怪醒胗幸粋深坑——象墓穴的遺跡——據(jù)傳那是由一盞水晶燈落下時砸出來的:“法蘭克公主被殺的當(dāng)夜,原來由金練吊在現(xiàn)在后殿那個地方的一盞水晶燈忽然脫鉤落下,燈罩沒有破碎,火焰也沒有熄滅,只是砸進了石頭,燈的分量居然使頑石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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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愛絲苔爾:《圣經(jīng)》中的人物。傳說她是猶太人的孤女,被波斯王阿絮埃呂斯選入宮中,得寵,立為王后。奸臣哈曼慫恿波斯王殺盡境內(nèi)的猶太人,愛絲苔爾施計揭露哈曼的陰謀,終使猶太種族免于滅絕。這個故事詳見《圣經(jīng)》中的《愛絲苔爾書》。

②圣埃羅瓦(約558—660):著名金器匠人,創(chuàng)建索里尼亞克修道院,后被奉為金銀匠和鐵匠的守護神。

③達戈貝(公元七世紀初—639年):法國國王(公元629年至639年)。

④日耳曼路易(804—876):東法蘭克國王(817—843)和日耳是國王(843—876)。

⑤西格貝(?—509):萊茵河下游普利安法蘭克人的國王,公元496年前后,在今科隆一帶曾擊敗日耳曼族中驍勇善戰(zhàn)的阿拉芒人。509年為其子所殺。

貢布雷教堂的后殿,能正經(jīng)地提到它嗎?它那么粗糙,毫無藝術(shù)可言,甚至沒有半點宗教情調(diào)。從外面看,由于它對著的那個十字路口在下坡,它的外墻底下墊了一層亂石砌成的墻基,石頭東一塊西一塊地凸出在外,毫無教堂的特色。窗戶好象開得很高很高,總的看起來,不大象教堂,倒象監(jiān)獄。不用說,后來當(dāng)我想到我生平所見到過的其它教堂的富麗堂皇的后殿,我從來沒有想到把它們同貢布雷教堂的后殿進行比較。只是有一回,我在內(nèi)地的一條小胡同的拐角處,發(fā)現(xiàn)三條胡同的交叉口,有一面粗糙的高墻,上面的窗戶也開得很高,跟貢布雷教堂后殿的那面墻的外觀一樣不成比例。那時,我沒有象在參觀夏特勒大教堂或者蘭姆大教堂時那樣細細探究宗教感情在那些建筑物中怎樣有力地得到了體現(xiàn),我只是情不自禁地叫了聲:“教堂!”

教堂!它同住宅緊挨緊連;在圣伊萊爾街,它的北門介于兩家緊鄰之間:一邊是拉班先生的藥房,一邊是盧瓦索夫人的住宅。它同這兩家墻挨墻,沒有絲毫距離,它就象貢布雷的普通居民之家,如果貢布雷的街上編有門牌號碼的話,它也可以有個門牌號碼:郵差早晨送信的時候,在走出拉班先生的藥房,還未走進盧瓦索夫人的住宅之前,似乎本應(yīng)該在它的門口停一停的;然而在教堂和非教堂之間,卻有一道我的思想始終不能逾越的界線。盡管盧瓦索夫人的窗前有幾棵倒掛金鐘,習(xí)慣于不知趣地縱容耷拉著腦袋的枝葉到處亂躥,那上面的花朵開到一定時候,總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紅得發(fā)紫的面孔貼到教堂陰沉的墻上去涼快涼快,我覺得倒掛金鐘并不因此而沾上靈氣;在花朵和它們所投靠的陰沉的墻面之間,我的肉眼雖看不到有半點間隙,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卻存在著一個不可逾越的深淵。

圣伊萊爾街的鐘樓,老遠就能看到;在貢布雷市容還沒有出現(xiàn)的遠方,它那令人難忘的面貌就已經(jīng)露出地平線了。復(fù)活節(jié)的那個星期,當(dāng)火車把我們從巴黎送到這里的時候,我的父親看見它輪番地馳過地平線上的每一層折痕,鐘樓上的風(fēng)信鴿朝東南西北四方轉(zhuǎn)動。父親說:“好,把毯子都收起來,咱們到了!庇幸淮危覀兊诫x貢布雷很遠的地方散步,有一段道路很狹窄,旋而豁然開朗,眼前出現(xiàn)一大片四周被枝柯參差的森林團團圍住的平地,只見圣伊萊爾街鐘樓細巧的塔尖,冒出在樹梢之上;它呈淡紅色,顯得那樣宜人,那樣苗條,亭亭玉立在天邊,仿佛有誰故意在這幅盡是天然景物的圖畫的天空部位,用指甲摳出一道藝術(shù)的記號,作為表明有人居住的唯一標志。再靠近些,就能看到四方形塔樓的殘跡了。半圯的塔樓仍簇擁鐘樓而立,只是比它要矮些;塔身石塊上的暗紅的色調(diào),尤其令人驚嘆。在秋霧凄迷的早晨,那情狀宛如一派彤云叆叇的葡萄園上兀立著一堆攀滿紅色爬山虎的廢墟。

我們回家的時候,外祖母常常讓我在廣場上滯留片刻,好看看教堂的鐘樓。塔樓上的窗戶兩個一組,分層排列,間距規(guī)整而獨具一格,人的五官若具有這種比例才顯得端莊而美麗。從樓上,每隔一陣飛出一群暮鴉;它們呱呱地轉(zhuǎn)圈翩躚,好似原先聽?wèi){它們撲騰騰棲落的古塔,忽然變得難以安身,仿佛隙縫間釋放出某種動蕩不停的元素,把它們從塔里轟了出來。待它們把暮靄蒼茫的淡紫色帷幕到處劃遍之后,又突然安靜下來,鉆回塔里去棲息;充滿兇兆的塔樓重新變成安居的福地。有幾只烏鴉散歇在小鐘樓的塔尖,看上去一動不動,說不定它們正盯住一只小蟲,準備下喙,就象穩(wěn)坐釣魚臺的漁夫準備抬竿,停歇在浪尖的海鷗準備啄魚似的。不知為什么,我的外祖母覺得圣伊萊爾鐘樓沒有一絲一毫庸俗、浮夸和鄙吝之氣,因為她喜愛自然景物和天才的作品,并認為唯有自然和天才之作才富于有益的影響;至于自然景物,當(dāng)然不可假手人工,比如我的姨祖母的園子經(jīng)園丁一弄,自然反而受到糟踏。這教堂無論從哪方面看,都顯得從本質(zhì)上就與別的建筑不同,而真正意識到它別具一格,確定它的存在具有個性、敢于獨樹一幟的則是它的鐘樓。為教堂立言的,也是這座鐘樓。我尤其相信,我的外祖母在貢布雷鐘樓的身上,模糊地見到了她心目中最可貴的東西,那就是既自然又不凡的氣派。她對建筑學(xué)一竅不通,但她說:“孩子們,你們盡管可以笑我,也許從規(guī)范上說,這座鐘樓并不美,但是它老態(tài)龍鐘的怪樣,我看了很受用。我甚至相信,倘若它會彈鋼琴的話,一定不會彈得干巴無味的!彼,眼睛順著磚石的坡度,順著塔身優(yōu)雅的張力向上望去,只見斜線越往上越靠近,就象合十祈禱的雙手;我的心似乎同箭一樣地向上飛去,她的目光也隨著塔身躍然上升;她對已經(jīng)風(fēng)化的古老的石塔發(fā)出友好的微笑,當(dāng)時僅僅在塔尖還殘留著些許夕陽。自從塔身進入這一光照區(qū)之后,每一片石頭便被陽光照得輕飄飄起來,仿佛突然間顯得又高又遠,象一首歌用提高八度的尖音來演唱一樣。

是圣伊萊爾鐘樓,使城里的各行各業(yè)、每時每刻和各種觀點,都具有形式、取得結(jié)果和得到認可。從我的房間望去,我只能見到它外鋪石板的塔基;但是,在炎熱的夏季的某個星期天早晨,我一看到那些石板象一團黑色的太陽在燁燁放光,我就會想:“天哪!九點鐘了!如果我想要在去教堂做彌撒之前還有時間向姨媽請安的話,那現(xiàn)在就得做準備了!币驗槲掖_切地知道太陽照臨廣場時是什么顏色,我感覺得到外面的氣溫和市場上的塵埃,感覺得到媽媽在做彌撒前會去買東西的那家店鋪門前的遮篷的投影。店堂里有一股未經(jīng)漂白的本色布的氣味,媽媽也許去買塊手絹之類的東西,店掌柜會繃直了身子吩咐伙計拿出貨來給媽媽挑選,他自己則準備關(guān)店門,而且早已到后面去穿好了節(jié)日的上衣和洗凈了雙手。他有每隔五分鐘就搓一次手的習(xí)慣,即使遇到最不痛快的場合,他也要躊躇滿志地、精明強干地搓他的那雙手。

做完彌撒,我們走進店堂,吩咐戴奧多爾給我們一份比平時要大的奶油圓面包,因為我們的表親趁著好天氣從梯貝齊趕來同我們一起吃午飯。那時我們眼前的鐘樓周身披著燦爛的陽光,金光閃閃、焦黃誘人,簡直象一塊碩大無朋的節(jié)日奶油面包,它的塔尖直戳藍色的天空。黃昏時,當(dāng)我散步歸來,想到呆會兒我得向母親道晚安,而且將一整夜見不到她,這時鐘樓反倒因為白日已盡而顯得格外溫柔,它倚著蒼白的天空,象靠在深褐色的絲絨坐墊上似的,天空在它的壓力下微微塌陷,仿佛為它騰出地方安息,并且裹住了它的四周;圍著塔身飛翔的鳥類的叫聲更襯托出它的寂靜,更拔高了它的尖頂,使它具有某種難以言傳的意味。

即使我們走到教堂后面某條已經(jīng)看不到教堂的街上,那里房舍的布局似乎也是由鐘樓在哪里出現(xiàn)而定的;也許它出現(xiàn)在看不到教堂的地方才更顯得驚心動魄。當(dāng)然,另有不少鐘樓在這類景觀中比它壯麗,我的腦海里就有好幾幅鐘樓屹立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之上的圖景,但它們同貢布雷陰沉街景中出現(xiàn)的那座鐘樓相比,藝術(shù)上各有異趣。我永遠也忘不了巴爾貝克附近有一座屬諾曼第省的引人入勝的城市,城里有兩所18世紀留下的、款式宜人的府邸,從許多方面說,我喜歡這兩處建筑,并且打心眼兒里崇拜。從那個有一溜臺階通往河沿的花園看去,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塔尖恰恰夾在它們中間。教堂本身被那兩所府邸遮去,但塔尖卻象它們樓面的屋頂,象加在樓頂?shù)难b飾,但是,它的格局又是那樣不同,那樣可貴,那樣多姿,那樣嬌艷,那樣光鮮,使人一下子便看出它同下面的建筑并無關(guān)系,正等于在海灘上兩塊并列的漂亮的卵石之間,夾著一只尖塔形的、色澤鮮艷的貝殼,它那紅得發(fā)紫、帶有渦紋的尖頭,同卵石畢竟不構(gòu)成一體。甚至在巴黎,在最丑陋的地區(qū),我記得有一個窗戶,從那里望出去,是一幅由好幾條街道的凌亂的屋頂組成的畫面,你可以在前景、中景、甚至遠景的某個層次,看到一座紫色鐘樓的圓頂,有時它發(fā)紅,也有時,茫茫霧靄從灰濛濛中離析出黑影,洗印出最精美的“照片”,使它呈現(xiàn)為高雅的黑色,這就是圣奧古斯丁教堂的鐘樓,它使巴黎的這一景象,具有皮蘭內(nèi)西①筆下的某些羅馬風(fēng)光的特征。但是,無論我的記憶用哪一種筆法來描繪當(dāng)年所見的情景,我都無法把失去多年的感觸在記憶的版畫中重現(xiàn)。感觸使我們端詳一件事物不僅把它當(dāng)作觀賞的對象,而且相信它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沒有一幅記憶的版畫能獨立地保全我內(nèi)心生活的某一完整的部分,如同我憶及從貢布雷教堂后面的街上所見到的鐘樓的種種景象,那樣完整地保留著當(dāng)年的心境。五點鐘看到它,那是上郵局去取信的時候,只見它在左面離我們幾幢房屋遠的地方,突然孤零零地矗起它的塔尖,超過一溜屋脊;如果返身想去問候薩士拉夫人的近況,那么你眼前的那溜屋脊就會隨著你走下另一面的斜坡而降低,你知道得在鐘樓過后的第二條街拐彎;如果你還朝前走,向車站那邊走去,你側(cè)眼看看鐘樓,它就會向你展示新的屋脊和新的樓面,就象某種固體在它演變的某一時刻突然被人發(fā)現(xiàn);或者,你從維福納河的沿岸看去,教堂的后殿顯得在高處蹲著。它那鼓起的肌肉仿佛迸發(fā)出鐘樓借以向空中發(fā)射箭頭的力量?傊,無論你在哪里,你的眼光都得落到鐘樓的身上,它總高踞于一切之上,在一個意想不到的高處把房舍召集到它的跟前。在我的心目中,它象上帝的手指;上帝本人可能隱跡于蕓蕓眾生之間,我并不會因此而混淆上帝與凡人的區(qū)別。直到今天還是一樣,倘若我在內(nèi)地的哪一座大城市,或者在巴黎我不熟悉的哪一個地段,為我“指點迷津”的路人把遠處某家醫(yī)院的鐘樓或者某所修道院里高高頂著僧帽帽尖的鐘樓作為標志指給我看,告訴我該走那條街,我的記憶會立刻在那鐘樓的樓身,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同我所鐘愛、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的鐘樓的外貌,多少有相似之處。如果那路人回過頭來,看看我有沒有走錯路,他會驚訝地發(fā)覺,我已把該走的路和該辦的事置諸腦后,一連幾個鐘頭呆立在鐘樓前苦思冥想地追憶,而且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感到從遺忘中奪回來的地盤逐漸變得結(jié)實,并得到重建。于是,我大概比剛才問路的時候更為焦慮地在尋問自己的道路,我轉(zhuǎn)過一條街……但是……這是在我自己的心中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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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皮蘭內(nèi)西(1720—1778):意大利版畫家和建筑師,他的版畫作品有組畫《監(jiān)獄》和《羅馬風(fēng)光》等。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經(jīng)常能遇到勒格朗丹先生。他在巴黎當(dāng)工程師,所以除了休假之外,他只能在星期六晚上到貢布雷的莊園來,呆到星期一早晨再走。他是那種除了科技專業(yè)在行,而且成績出色之外,還具有其他文化修養(yǎng)的人,例如文學(xué)、藝術(shù)方面的修養(yǎng);這對他們所從事的專業(yè)完全無用,只在談吐方面可資益助。這些人比許多文學(xué)家更有文采(那時我們并不知道勒格朗丹先生作為作家也頗有名氣,當(dāng)我們得知有位著名的音樂家曾經(jīng)根據(jù)他的詩譜過曲,我們還大吃一驚呢),也比許多畫家更“出手不凡”;據(jù)他們自己想,他們眼前的生活對他們并不合適,因而他們對待實際從事的職業(yè),要么夾雜著幻想而漫不經(jīng)心,要么高傲地、鄙夷地力求做好,既隱忍苦衷,又兢兢業(yè)業(yè)。勒格朗丹先生高高的個子,風(fēng)度瀟灑,留著兩撇長長的淡黃色的小胡子,顯得既有思想又很精明;蔚藍色的目光透出看破一切的神情。他舉止彬彬有禮,談鋒之健是我們前所未聞的。他在我們?nèi)胰说男哪恐惺巧罡哐诺木⑷宋锏牡湫停覀兛傄詾榭。我的外祖母只嫌他一點不足,就是他說起話來過于講究,有點象書面語言,不象他戴的大花領(lǐng)結(jié)總那樣飄逸而自然,不象他身上那件學(xué)生裝式的單排扣上衣總那樣灑脫而隨意。我的外祖母還因為他經(jīng)常攻擊貴族、攻擊擺闊講排場、攻與趨炎附勢,而且措辭激烈,感到驚訝。她說:“圣保羅說到有種罪過不可原諒,一定是指這類惡習(xí)!

追求虛榮是我的外祖母所無法體會、甚至無法理解的一種感情,所以她認為完全不必這樣大動肝火去貶斥它。況且,既然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姐嫁給了巴爾貝史附近一位下諾曼第省的貴族,他還這樣激烈地攻擊貴族,甚至埋怨革命沒有把他們?nèi)纪粕蠑囝^臺,我的外祖母認為未免有失厚道。

“朋友們,你們好!”他迎上前來,對我們說,“你們住在這里真是有幸:明天我得返回巴黎,鉆到我的窩里去了。!”他又堆起他獨有的、稍帶譏諷、略含失意、更有點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補充說道,“當(dāng)然,在我家里,沒用的東西倒應(yīng)有盡有,唯獨缺少最必要的東西——一大片象這樣的藍天。小伙子,盡量在你的生活里始終保持一片藍天吧,”他轉(zhuǎn)身對我說,“你有一顆難能可貴的心,你具有藝術(shù)家的天賦,別讓它缺少應(yīng)有的東西!

我們一回到家里,我的姨媽就派人來問:古比爾夫人做彌撒是不是遲到了。我們無法回答,反而給她增添煩惱:我們告訴她說,有個畫家去教堂臨摹壞家伙希爾貝的彩繪玻璃窗了。于是弗朗索瓦絲立刻被派往雜貨鋪打聽,結(jié)果一無所獲,因為戴奧多爾不在。此人身兼兩職,在教堂他是唱詩班成員,有雜貨鋪他是店堂伙計,既能從教堂里得到消息,又同社會各集團的人都打交道,所以城里的事他無所不知。

“唉!”我的姨媽嘆了口氣,“我真希望歐拉莉快點來。其實只有她才能告訴我真相!

歐拉莉是個又瘸又聾、爽直潑辣的老姑娘,從小在拉布勒東納里夫人家?guī)凸,夫人死后,她也隨即“退休”,在教堂旁邊找到一間房子往下,經(jīng)常出來做做禮拜,在沒有禮拜的時候,她自己默默祈禱,或者給戴奧多爾搭把手,幫點忙;其余時間,她用來探望幾位象我姨媽那樣的病人,她把做彌撒和做晚禱的時候所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我的萊奧妮姨媽。她本來有一筆老東家給的年金養(yǎng)老,不過她倒不輕視撈外快,常常到本堂神甫或者貢布雷僧侶界的其他頭面人物那里去搜羅些內(nèi)衣被單來漿洗。她身穿披風(fēng),頭戴白色小便帽,打扮得跟吃教會飯的人差不多。皮膚病使她的一部分面頰和彎曲的鼻梁呈現(xiàn)鳳仙花那樣鮮艷刺目的桃紅色。她的來訪一向是萊奧妮姨媽的一大樂事,因為除了本堂神甫之外,姨媽早已把其他客人逐個拒之于門外了,她認為那些人錯就錯在屬于她所憎惡的兩類人之列:第一類人最差勁,是姨媽首先要甩開的,他們勸她不要“顧影自憐”,還鼓吹“陽光下走走,吃點帶血的烤牛肉,比臥床和服藥對她更有補益”之類的邪端異說,盡管有人采取消極態(tài)度,只以某種形式的沉默表示不贊成姨媽的做法,或者笑笑表示懷疑;至于另一類人,看來真以為姨媽的病情比她自己估計的還要嚴重,至少同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嚴重。比如,姨媽幾經(jīng)斟酌,聽從了弗朗索瓦絲殷切的勸說,允許他們上樓來看望她,他們中就有人表現(xiàn)得太辜負姨媽的抬舉,居然怯生生地說:“您不認為遇到好天氣出去稍微活動活動會好些嗎?”有人倒相反,聽姨媽說罷,“今天我很不好,很不好,要完了,可憐的朋友們呀”,他們竟接茬說:“!身體不好嘛!不過您這樣也還能拖一陣呢!鄙鲜鰞煞N人,雖然表現(xiàn)不同,有一點倒肯定一樣,那就是從此被拒于門外。當(dāng)我的姨媽從床上看到圣靈街有這號人顯然正前來看她,當(dāng)她聽到門鈴己被拉響時,她的臉上頓時出現(xiàn)害怕的表情。如果說,弗朗索瓦絲見此情狀覺得有趣,那么,她更為姨媽總有巧妙辦法把他們打發(fā)走而拍手稱快,更為他們沒有見到姨媽,反而碰了一鼻子灰而樂不可支。她打心眼兒里佩服我的姨媽,她認為自己的女東家比那些人要優(yōu)越,所以才不愿讓他們登門?偠灾,我的姨媽既要求人家贊成她臥床服藥的做法,又要求人家同情她的病痛,還要求人家說些寬心話,擔(dān)保她早晚會康復(fù)。

而歐拉莉?qū)Υ俗钤谛。我的姨媽盡管一分鐘之內(nèi)能說上幾十遍:“我完了,可憐的歐拉莉,”歐拉莉準能答上幾十遍:“奧克達夫夫人,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這么透徹,那么您準能活上一百年,就象昨天薩士蘭夫人對我說的那樣!保W拉莉的堅定不移的信念之一,就是認準了薩士拉夫人其實叫薩士蘭夫人,盡管經(jīng)驗無數(shù)次地對她進行糾正,仍不足以打破她的這一信念。)

“我倒不求活上一百年,”我的姨媽說;她不喜歡人家用確切的日期來判定她能有的壽限。

此外,歐拉莉還善于給我姨媽解悶,又不讓她累著。這是誰都沒有的本領(lǐng)。所以她的來訪對于姨媽來說是莫大的愉快。她每星期天必來,除非有意外事纏身。對歐拉莉又將來訪的期望,開始著實讓我姨媽高興好幾天,可惜這很快就轉(zhuǎn)化為痛苦,就象挨餓的人餓過了頭,雖說歐拉莉才晚來一小會兒。等待歐拉莉的興奮心情拖延過久就變成不堪忍受的折磨:我的姨媽不停地看鐘點、打哈欠、一陣陣感到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要是歐拉莉來訪的門鈴聲直到天黑,在我的姨媽已無指望的時候才打響,她反倒感到傷心難受了。事實上,每個禮拜天,她最牽腸掛肚的一件事不過是歐拉莉的來訪。吃罷午飯,弗朗索瓦絲急于等我們早早離開飯廳,她好趕上樓去“忙乎”我的姨媽。但是(尤其自從晴朗的天氣在貢布雷定居下來之后),當(dāng)正午時分的崇高的鐘聲給圣伊萊爾塔樓上音響的王冠綴上十二朵轉(zhuǎn)瞬即逝的小花、使裊裊余音在我們的餐桌邊、在也是親切地來自教堂的圣餅的附近,繚繞縈回了很久之后,我們?nèi)跃镁玫刈陲椨小耙磺Я阋灰埂眻D畫的平底碟前懶得動彈,因為炎熱,尤其是因為吃得太飽,我們無力離席。所謂太飽,因為,除了雞蛋、排骨、土豆、果醬、烤餅等幾道已經(jīng)不必預(yù)告、每餐必備的食品外,弗朗索瓦絲還根據(jù)莊稼地和果園的收成,海鮮捕撈所得,市場供應(yīng),鄰里饋贈,以及她自己的烹調(diào)天才所能提供的東西,另外添幾道菜,因此,我們的食譜,就象十三世紀人們在大教堂門上雕刻的四面浮雕一樣,多少反映了一年四季和人生興衰的節(jié)奏。添一條鮮魚,因為魚販子擔(dān)保它特別新鮮;添一只火雞,因為她趕巧在魯森維爾的市場上碰上一只肥美的;添一道骨髓薊菜湯,因為她以前沒有用這種做法給我們做過;添一盤烤羊腿,因為去外面透過新鮮空氣之后一定胃口大開,況且到吃晚飯足足有七小時,有足夠的時間把羊腿烤到骨脫肉酥;菠菜是為了換換口味;杏子是因為剛剛上市,街上還難得見到;醋栗是因為再過半個月就吃不上了;草莓是斯萬先生特意送來的;櫻桃是園子里那棵兩年不結(jié)果的櫻桃樹又重新結(jié)出第一批果實;奶酪是我一向愛吃的;杏仁糕是她昨天定做的;奶油圓球面包倒是我們的貢獻。上述各道食品吃罷之后,專為我們做的、特別是專門獻給我的識貨的父親品嘗的巧克力冰淇淋端了上來,那是弗朗索瓦絲別出心裁、精心制作的個人作品,就象一首短小、輕盈的應(yīng)景詩,其中凝聚著作者的全部才智。誰要是拒絕品嘗,說什么“我吃完了,不想吃了”,誰就立刻淪入“大老粗”之列,正等于藝術(shù)家送他一幅作品,明明價值在于作者的意圖和作者的簽名,他卻只看重作品的重量和作品所用的材料。甚至在盤子里留下一滴殘汁,也是不禮貌的表示,其程度相當(dāng)于沒有聽完一首曲子,就當(dāng)著作曲家的面站起來就走一樣嚴重。

我的母親終于對我說:“得了,別沒完沒了地在這兒呆著了,要是你嫌外面太熱,就上你自己的房間去,但是你得先透透空氣,免得一離開餐桌就看書。”我于是坐到水泵和水槽附近的一條沒有靠背的長凳上去。水槽象哥特式的井欄,雕有好幾條火龍的圖案,粗糙的石面上刻下了火龍的流線型的、包含寓意的體態(tài),十分生動。長凳恰好在一株丁香樹的樹蔭下;園子的這個角落有一扇便門開向圣靈街;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矗立著一座獨立的建筑,突出在正屋之外,門前有兩級臺階,那是廚房外做粗活的小屋。從外面看去,可以影影綽綽看到里面的地上鋪著斑巖一般閃閃發(fā)光的紅色石板,這小屋與其說是弗朗索瓦絲的“洞府”,倒不如說更象供奉維納斯女神的小廟,里面堆滿了奶制品商人、水果店老板、菜販子等人送來的供品,他們有些是從相當(dāng)遠的村落來的,就為了給“女神”獻上他們田園里的時鮮。小屋屋脊上總有一只鴿子在咕咕啼叫。

早先,我并不在這小廟周圍的神圣的樹林中久留,因為我在上樓讀書之前,總要先到外祖父的兄弟阿道夫外叔祖父居住的樓下那間起坐間去呆一會兒。阿道夫外叔祖父是位老軍人,以少將銜退休。他那間屋子難得照進陽光,即使窗戶大開,聽?wèi){外面的熱氣進去,屋里也仍然無窮無盡地散發(fā)出一股幽幽的涼氣,既有林區(qū)的風(fēng)味,又有王政時代的盎然古風(fēng),好比走進獵場的廢棄的樓閣,能讓人的嗅覺久久地沉醉于夢境之中。但是,我不進阿道夫外叔祖的單間已有很多年了,因為他同我們家發(fā)生過一場誤會,不再來貢布雷小住。這事是由我惹起的,經(jīng)過情形如下:

在巴黎的時候,家里每個月派我去看他一兩次,那時他總是剛吃完午飯,穿著家常便服,侍候他的仆人穿的是紫白兩色相同的條紋布工作服。外叔祖父咕噥著埋怨我好久沒來看他了,沒人理他了;他給我吃塊杏仁餅或者一只桔子,我們穿過一間客廳,那里從來也沒有人會停下坐一會兒;客廳里沒有爐火,墻上裝點著鍍金的裝飾線腳,天花板刷上藍色,說是模仿天空;家具都蒙上了緞面墊套,跟外祖父家一樣,只是這兒用的是大黃緞面;我們經(jīng)過客廳,走進被外叔祖父稱為“工作室”的那個房間。只見墻上掛了幾幅版畫,大凡是黑色襯底上有一位豐滿、肉感、皮色粉紅的女神,或駕一輛戰(zhàn)車,或踩一只圓球,或在額前綴有一顆五角星;第二帝國時期這類畫很受歡迎,因為一般認為畫里有一種龐貝的情調(diào)。后來人們很討厭這類畫,有人之所以又開始喜歡起來,雖然說法不一,其實只有一個原因:這類畫具有第二帝國的情調(diào)。我同外叔祖父一直坐在這里,直到他的聽差替車夫來問什么時候用車。外叔祖父沉吟良久,在一邊納罕的聽差如果稍有動彈,仿佛就會擾亂他沉思似的,于是他只得全神貫注地等待他作出始終如一的回答。外叔祖父經(jīng)過一番周密的斟酌,終于說出了從來不變的決定:“兩點一刻”。聽差驚訝地重復(fù)了一遍,但決無二話:“兩點一刻?……好,我告訴他去!

在那個時期,我熱愛戲劇,但這只是柏拉圖式的愛,因為我的父母還一直沒有允許我去看戲,所以我把看戲的樂趣,想象得相當(dāng)不符合實際;我?guī)缀跻詾槊總觀眾眼中的舞臺布景,都象是通過立體鏡才看到似的,只為他一個人存在,盡管同其他觀眾所看到的上千種其他景象大致一樣,但各人所見只屬各人。

每天上午,我都要跑到廣告亭去看看又有什么新戲預(yù)告。每一出預(yù)告的新戲都給我的想象提供種種夢想,而天下最無利害關(guān)系又最令人開懷的,莫過于這些夢想了;同組成劇名的每一個單字緊密相關(guān)的形象,還有墨跡未干、被漿糊弄得鼓鼓囊囊的海報的顏色,更助長了我的想象。海報上劇名赫然在目,除了《賽薩·奚羅多的遺囑》或《歐迪普斯王》之類的古怪劇目外(這類劇目不會出現(xiàn)在“喜劇歌劇院”的綠色海報上,而只出現(xiàn)在“法蘭西喜劇院”的酡紅色的海報上),最大相徑庭的要算《王冠上的鉆石》和《黑色的多米諾骨牌》這兩出戲的海報了:一張是發(fā)亮的羽白色,另一張象帶有神秘色彩的黑緞。我的父母向我宣告:我第一次去劇院,必須就這兩出戲中選一出。于是我接連對它們的劇名進行鉆研,因為我的有關(guān)這兩出戲的全部知識只是它們的劇名。我殫精竭慮地想逐一抓住它們可能給我?guī)淼臉啡ぃ缓筮M行比較,最后我費足力氣,把一出戲想象成光采奪目、氣宇軒昂,另一出戲則溫情脈脈、纏綿悱惻,結(jié)果我還是不能決定我的取舍,正等于上最后一道甜食時,問我要牛奶米糕還是要奶油巧克力一樣。

我與我的同學(xué)們談?wù)撗輪T,雖然那時我對演技還一無所知,卻認為在藝術(shù)借以體現(xiàn)的一切形式中,演技是首要的形式,通過演技,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藝術(shù),同樣一段臺詞,這位演員和那位演員在朗誦方法和聲調(diào)處理方面各不相同,我覺得其中最瑣細的差別都具有無法估量的意義。我根據(jù)有關(guān)這一演員和那一演員的傳聞,把他們按才藝的高低排了個先后,這些名單我成天獨自默誦,最后在我的腦海中凝固,象結(jié)成了硬塊,弄得我頭腦僵硬。

后來,我上中學(xué),每當(dāng)我趁老師轉(zhuǎn)身的機會同一位新朋友竊竊私語時,我的第一問題總是問他是否去過劇院,是否認為最了不起的演員是戈特,其次是德洛內(nèi),等等。倘若他認為法布夫爾不如迪龍,或者德洛內(nèi)名列戈克蘭之后,那時我的心目中戈克蘭便失去磐石般的堅固性,突然松動起來,退縮到二等,德洛內(nèi)也取得了神奇的靈活性,豐富的活躍性,而屈居第四;這樣的變動使我的頭腦得到軟化,得到滋養(yǎng),竟有繁花似錦、生動活潑之感。

雖說我對演員們?nèi)绱酥,雖說有一天下午我見到莫邦從法蘭西劇院出來頓時感到愛的激動和愛的痛苦,但是當(dāng)我見到某家劇院門前某位赫赫巨星的大名燁燁生輝,當(dāng)我見到一輛馬頭上綴滿玫瑰花的雙座轎車從街上馳過,車窗里露出一位據(jù)我想可能是演員的女子的倩影,那時我內(nèi)心的激蕩更久久不能平息,我多么無能為力地、多么痛苦地努力設(shè)想她們的私生活。∥译m把最有名的女演員按才藝的高低排出如下的名次:薩拉·貝恩納特,拉貝瑪,巴代,瑪?shù)氯R娜·布洛昂,霞娜·薩馬里,但是,無論先后我對她們?nèi)缄P(guān)心。我的外叔祖父認識不少女演員和一些“交際花”,我分辨不清后者同女演員的差別。他把她們請到家中作客。我們之所以只在某些日子去看望他,是因為其他日子有那些女客登門,家里人一向不愿與她們打照面。至少我們家持這一主張,因為從我的外叔祖父那方面說,他跟那些可能從來沒有結(jié)過婚的風(fēng)流寡婦、跟那些雖大名鼎鼎、其實出身靠不大住的伯爵夫人過于隨便的態(tài)度,他把她們介紹給我的外祖母時所說的奉承話,或者他把祖?zhèn)鞯氖罪椝徒o她們,以巴結(jié)討好,等等,早已不止一次引起他同我的外祖父之間的齟齬。平日交談中如果出現(xiàn)某位女演員的名字,我常聽到我的父親笑著對我的母親說:“這是你叔叔的一位女朋友。”當(dāng)時我想,有多少大人物恐怕開始一連好幾年都巴結(jié)不上那樣的女人,給她寫信不理,登門拜訪,她又打發(fā)門房拒之門外:我的外叔祖父倒說不定有辦法讓我這樣初出茅廬的青年免受這番折騰,他可以在自己的家里把我介紹給許多人都無法接近、但對他來說卻是知心朋友的女演員。

因此——我借口有一門課改了時間,不僅已經(jīng)耽誤了我好幾次不能去看外叔祖父,而且以后還會沒有空去——有一天(那并不是專門留給我們?nèi)タ此娜兆樱,我們家午飯比平時吃得早,我便趁機上街,并沒有去看家里允許我單獨去看的新戲海報,而是一口氣跑到了外叔祖父那里。我注意到他家門口停著一輛雙駕馬車,馬的護眼罩上,跟車夫上衣的扣眼上一樣,搖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我從樓梯上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嬉笑聲,等我一拉門鈴,里面的聲音反而戛然而止,一片寂靜之后是連續(xù)的關(guān)門聲。聽差終于出來開門見到是我,顯得很尷尬,聲稱我的外叔祖父現(xiàn)在正忙著,恐怕抽不出身來見我。他正打算進去稟報,只聽到里面?zhèn)鞒鰟偛诺呐说穆曇簦骸鞍。!讓他進來;一分鐘就行,我一定會很高興的。從您的寫字臺上的那張照片來看,他跟他的媽媽,也就是您的侄女,長得很象,您的侄女的照片挨著的那張照片不就是他嗎?我倒是想要見見這孩子,哪怕見一面呢!

我聽到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表示不高興;最后,聽差請我進去。

桌子上,有一盤跟平時一樣的杏仁餅,我的外叔祖父仍穿著那件家常便服,但是在他的對面,坐著一位身穿粉紅色絲綢長裙、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珍珠項鏈的年輕女子,她正把最后一瓣桔子放進嘴里。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稱呼她夫人還是小姐。我憋紅了險,不敢朝她那面看,生怕同她答話。我過去親了親外叔祖父。她笑咪咪地望著我。我的外叔祖父對她說:“這是我的侄外孫,”既沒有告訴她我姓什么,也沒有把她的名字告訴我,大約是因為自從同我的外祖父發(fā)生過齟齬之后,他盡可能避免家庭成員同他的這類朋友接觸。

“他長得多象他的母親,”那女的說。

“您也不過是在照片上見過我的侄女!蔽业耐馐遄娓高B忙粗聲粗氣地接口道。

“對不起,親愛的朋友,去年您生病的時候,我在樓梯上曾經(jīng)同她照過面。確實,我也只是一閃而過地瞅了一眼,你們這兒的樓梯又那么黑;但是,這一眼足以使我對她欽佩了。這瘦小的年青人眼睛長得挺美,還有這兒,”她說著,用手指劃了一下額頭下面,“您的侄女兒是不是跟您同姓?”她問我的外叔祖父。

“這孩子更象他的父親,”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說:他既不想提到我媽媽的姓,以間接的介紹我,更不想作進一步的說明,“他完全象他的父親,也象我故世的母親!

“我不認識他的父親,”穿粉紅色長裙的女子微微歪著腦袋說道,“也從來沒有見過您那位故世的母親。我的朋友,您一定記得,咱們是在您遭受喪母之痛后不久才相識的。”

我感到有些失望,因為這位少婦同我在家里見到過的其他標致女子,尤其是同我每逢大年初一都要去拜年的一位表親家的千金并無二致。我的外叔祖父的這位女朋友,除了衣著更為講究之外,那眼神也同樣機敏而和善,表情既坦城又動人。我在她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女演員照片上一般有的那種使我傾慕的舞臺風(fēng)度,也沒有看到應(yīng)該同她的私生活相呼應(yīng)的那種妖媚的表情。我難以相信她竟是交際花,而且如果我沒有見到門口停著的那輛雙駕轎車,沒有見到她那身粉紅色的絲裙和那串珍珠項鏈,沒有早就聽說我的外叔祖父盡結(jié)識些最高級的交際花,我恐怕更難相信眼前這位風(fēng)韻不俗的女子就是其中的一位。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供她們住華屋、坐轎車,讓她們打扮得珠光寶氣,不惜為她們傾家蕩產(chǎn)的金屋藏嬌的百萬富翁,又怎能從這樣平凡、這樣規(guī)矩的女子那里得到愉快呢?然而,想到她們私生活應(yīng)有的情狀,我更為她們的不道德感到迷惑不解。如果這種不道德具體化為一個特殊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那么這種不道德就會象一部小說、一件丑聞的隱秘部分那樣地不露痕跡。但恰恰是那件丑聞使她們脫離了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和她們待人和善的父母,使她們扶搖直上地變?yōu)橐淮邀悾鋈虢浑H場所,贏得顯赫的名聲。眼前的這位女子,面部表情和說話的聲調(diào)同我所認識的其他許多婦女并無兩樣,這就使我不由得把她看作良家千金,其實她早已無家可依了。

這時我們已經(jīng)走進外叔祖父的工作室。我的外叔祖父請她抽煙,只因有我在場,他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不,”她說,“親愛的,您知道我只抽得慣大公爵送給我的那種煙卷。我跟大公爵說了,您也饞那種煙卷,”說著,她從煙盒里掏出好幾支印有金色外文字樣的紙煙。忽然,她又說:“我一定在您這里見到過這孩子的父親,他不就是您的侄女婿么?我怎么能忘呢?他那樣和氣,我覺得他文雅極了。”她說得既謙虛又熱情。但是,我深知父親待人一向矜持冷漠,想到他當(dāng)時一定繃著臉皮,現(xiàn)在卻被說成文雅極了,我不禁狼狽不堪,因為他很可能表現(xiàn)得并不風(fēng)雅,這種過高的評價,同他在禮節(jié)方面的欠缺實在太不相稱。后來我才體會到,這些既無所事事又用心良苦的婦女所扮演的角色,其魅力之一正在于此:她們以她們的熱情、她們的才能,以及優(yōu)美的感情所具備的一種夢境和她們不必破費便可輕易到手的一種金玉般的華彩,象名貴而細巧的嵌飾,把男人們毛糙而缺乏磨礪的生活裝綴得富麗堂皇。對于夢境,她們同藝術(shù)家們一樣,既不追求實際價值,也不讓它局限于現(xiàn)實生活,例如我的外叔祖父穿著寬松的便服在吸煙室中接待的這位女士,她以嬌美的體態(tài),粉紅色的絲綢長裙,周身的珠光寶氣,以及她同大公爵的交情所散發(fā)出來的那種高貴氣派,給煙霧繚繞的室內(nèi)增添了異樣的光輝;同樣,她隨口說了句對我父親的評價,說得非常講究,使這句話別具一格,有一種高雅的意味,再加上她以亮晶晶的目光看上一眼,等于給這句話鑲上一顆光華熠熠的鉆石,其中既包含謙恭之意,又透出感激之情,這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便成了一件藝術(shù)珍品,一件“文雅極了”的寶貝。

“好吧,孩子,你該回去了,”外叔祖父對我說。

我站起來,克制不住想去吻一下粉衣女郎的手,但,我覺得這樣做恐怕過于孟浪,簡直類似搶劫。我的心怦怦亂跳,心里盤算著:“該做還是不該做?”后來,我不再考慮該做什么,而是能做什么,我以一種盲目的、反常的動作,連剛才我找到的有利于這樣做的種種理由也全都拋置不顧了:我上前抓住她伸過來的手,把它送到我的唇邊。

“他多可愛!已經(jīng)知道巴結(jié)女人喜歡了,這是跟他的外叔祖父學(xué)的。將來準成為十全十美的紳士,”她又咬文嚼字地加上這么一句,故意把紳士這個詞兒說得帶點英國口音。”用跟我們一衣帶水的英國鄰居的話來說,哪天他能不能過來喝a cup of tea?①到時候,上午給我發(fā)一封‘藍箋’②就行了,我準來奉陪!

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藍箋”是什么意思。她的話我有一半聽不懂。我怕有些問話若不回答會有失禮貌,所以我始終全神貫注地聽,結(jié)果感到非常吃力。

“不,不,這不可能”我的外叔祖父聳聳肩膀,說道,“他忙得很,他很用功。他的功課門門得獎。。他又低聲地——聲音壓得很低,怕我聽見后糾正——補充說道!罢l說得準呢?也許他將來是雨果第二,或是福拉貝爾③之類的人物。這您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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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語:一杯茶。

②藍箋:市內(nèi)電報的俗謂。

③福拉貝爾(1799—1879),法國歷史學(xué)家,1848年任公共教育部長。

“我崇拜藝術(shù)家,”粉衣夫人答道,“只有藝術(shù)家才了解婦女……只有他們和您這樣出類拔萃的人才理解我們。原諒我的無知,朋友,福拉貝爾是何許人?就是您房里玻璃書柜上的那幾本燙金的書籍的作者么?您知道,您答應(yīng)借我看的,我一定小心翼翼地愛護書籍。”

我的外叔祖父最討厭借書給別人,因而沒有接話。他一直把我送到過廳。對粉衣夫人的愛慕弄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我發(fā)瘋似地吻遍了我外叔祖父沾滿煙絲的兩邊腮幫。他相當(dāng)尷尬地暗示我:希望我最好不要把這次來訪告訴家里,但他又不敢明說。而我呢,我熱淚盈眶地向他表示:他對我的一片好心,我銘感至深,總有一天要想辦法報答。我倒確實銘感至深:兩小時之后,我先是說了些閃爍其辭的話,后來覺得并沒有讓我的父母明確地認識到我新近得到的器重,于是我想倒不如把話挑明,干脆把兩小時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經(jīng)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我沒有料到這樣做會給外叔祖父招引是非。我本來沒想給他添麻煩,怎么能料到這一著呢?我不能想象我的父母能從中找出毛病,因為我并不認為有什么不對,不是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嗎?——一位朋友來請求我們千萬別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因為他本人無法給她投書致意,而我們經(jīng)常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認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看得多重要,我們不常得轉(zhuǎn)致歉意能有多大意義。我也跟大家一樣,總把別人的腦海想象成一件來者不拒的容器,對于注入的東西不會有什么特殊的反應(yīng);我從不懷疑,始終以為我把在外叔祖父家結(jié)識新朋友的消息灌進我父母的腦海,也就能如愿以償?shù)匕盐覍@次介紹的善意判斷轉(zhuǎn)達給他們了。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評價我的外叔祖父的行為時所遵循的原則,同我的期望完全南轅北轍。我的父親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辭激烈的質(zhì)問;我是間接聽說的。幾天以后,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輛敞篷車上。我感到痛苦、后悔、對他不起,我真想把這些感受告訴他。但我內(nèi)疚之深、銘感之深,決不是摘帽致意所能表達的;我覺得這反倒會顯得小家子氣,甚至可能讓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對他感恩戴德只以為我用通常的禮貌敷衍罷了。我決定免去這種不足以表達我內(nèi)心感情的舉動,我把臉扭了過去。我的外叔祖父卻以為我為了服從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因此他對我的父母記恨在心。好多年后他才死去,我們一直沒有再去看望他。

所以,我就不再進入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阿道夫外叔祖父的那間休息室了。我只在廚房外的小屋周圍留連。這時弗朗索瓦絲出現(xiàn)在小廟前的平臺上對我說:“我讓幫廚的女工一會兒把咖啡和熱水端去,我要趕緊去侍候奧克達夫夫人!甭犓@一說,我決定回屋,直接到我的房里去讀書。幫廚的女工是個有名無實的角色,是個常設(shè)的職位,承擔(dān)著始終如一的任務(wù),它通過體現(xiàn)它存在的一連串暫時的形態(tài),保證了某種連續(xù)性和同一性,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幫廚女工在我們家連續(xù)干滿兩年以上。我們吃了許多蘆筍的那個年頭,幫廚女工一般負責(zé)削蘆筍皮。那是一個病病歪歪的女人,我們在復(fù)活節(jié)前后到達貢布雷的時候,她正懷著孕,而且已接近臨產(chǎn)期。我們甚至奇怪:怎么弗朗索瓦絲還讓她走那么多路,干那么多活,因為她的身前掛著的那只日見飽滿的包袱,雖然有寬大的工作服罩在外面,仍能讓人看出它已大到相當(dāng)可觀的地步,況且她開始步履艱難了。她那身衣裳使人聯(lián)想到喬托①的壁畫中的幾位象征性人物身上所穿的那種寬袖外套。這些壁畫的照片,斯萬先生曾經(jīng)送給我過。使我們注意到這個特點的,也是他。每逢問起有關(guān)幫廚女工的近況,他總這么說:“喬托的‘慈悲圖’近況如何?”也確實,那可憐的女工因懷孕而發(fā)胖,一直胖到臉上,腮幫結(jié)實得堆起了橫肉,同畫里那些更象接生婆的粗壯的處女們不相上下;在阿林娜圣母寺的壁畫中,她們是種種美德的化身。今天我才意識到,帕多瓦寺院里的那些善惡圖,還從另一方面跟我們的幫廚女工相象。幫廚女工的形象由于腹部多了一件象征而變得高大起來,但她本人顯然并不理解這一象征,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來傳達它的美和它的精神意義,似乎她只是抱著一只普通的、沉重的包袱;同樣,阿林娜圣母寺里那幅標題為“慈悲”的壁畫,顯然也沒有讓人家想到畫中那位結(jié)實的主婦形象正是慈悲這一美德的化身(在貢布雷我的自修室的墻上就掛有這幅畫的復(fù)制品),看來那張結(jié)實而俗氣的面孔不可能表達任何慈悲的思想。多虧畫家別出心裁的獨創(chuàng),她腳下明明踩著大地的寶藏,那表情卻完全象在踩擠紅的葡萄汁,或者更象跨上一堆裝滿東西的口袋往高處攀登;她把自己熱烈的心獻給上帝,說得更確切些,她在把心“遞”給上帝,就象廚娘把起瓶塞的工具從地下室的氣窗里遞給正在樓下窗口向她要這件工具的人!柏澯边@幅壁畫,倒也許把貪欲的某種表現(xiàn),描述得更為露骨。但是,象征也還是占據(jù)太多的地盤,而且表現(xiàn)得過于真實。對準“貪欲”的嘴唇嘶嘶吐芯的蛇被畫得很粗,把“貪欲”張得大大的嘴巴整個填滿;為了把蛇含進嘴里,她的面部的肌肉全都鼓起來了,就象小孩兒吹氣球一樣,“貪欲”的注意力也引動了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嘴唇的動作上,沒有給貪婪的思想留下多少回旋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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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喬托(1266—1337):意大利畫家。他的體積感、空間感以及對自然景物的偏愛,使他成為意大利繪畫發(fā)展史上那一階段的代表。他為帕多瓦的阿林娜圣母寺所作的壁畫(約于1303至1305年間),是他傳世的杰作之一。

盡管斯萬先生對喬托的這幾幅壁畫推崇備至,我卻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無心欣賞;他送給我之后就一直掛在自修室墻上!按缺瘓D”上沒有慈悲;“貪欲圖”則象僅在醫(yī)學(xué)書上才能見到的插圖,類似聲門或小舌如何受到古瘤的壓迫,或者外科醫(yī)生的器械如何插進口腔;而那位象征正義的女子,面色灰暗,五官端正而表情嗇刻,這恰恰是我在做彌撒時所見到的貢布雷某些相貌漂亮、感情貧乏、虔誠刻薄的中產(chǎn)階級小姐、太太們的寫照,而她們中有些人早就充當(dāng)了不正義的后備軍。后來我才懂得,這幾幅壁畫之所以詭譎離奇得動人心魄,具有特殊的美,是因為象征在其中占據(jù)了主要的地位;事實上象征并沒有作為象征來表現(xiàn),因為象征化的思想是無法表現(xiàn)的,在這里它是作為真實的來表現(xiàn)的,表現(xiàn)為具體的感受或物質(zhì)的動作,這就使作品的含義更切題,更準確,也使作品的教益更實惠,更驚人。在可憐的幫廚女工的身上,情況也一樣,人們的注意力不也是一再被日益變大的肚子吸引過去嗎?還有,人之將死,想到的往往是實際的、痛苦的、昏暝莫辯的腑臟深處,往往想到死亡的陰暗面,這恰恰是幫廚女工所呈現(xiàn)的模樣:她使我們嚴峻地感覺到這一面的存在,與其稱之為死亡的抽象觀念,倒不如說它更象一個要把我們壓扁的包袱,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絕境,一種急需痛飲的干渴。

帕多瓦寺院中的善惡圖,肯定包含許多現(xiàn)實成分,因為在我看來,它們活生生得象我們家的懷孕的幫廚女工;而且我覺得那位女工身上也存在豐富的寓意。一個人的靈魂往往不參與通過自己才得以表現(xiàn)的美德,這種不參與(至少表面如此),除了有其美學(xué)價值外,也還包含一種真實,一種即使不是心理學(xué)的、起碼也是面相術(shù)方面的真實。后來,我在實際生活中,曾多次有機會遇到過一些真正神圣的悲天憫人的化身,例如修道院里的僧尼。他們一般看來都興致勃勃,講究實惠,象忙忙碌碌的外科醫(yī)生,既不動感情又果斷利索,面對著人類的苦難,他們的臉上并無絲毫憐憫、同情的表示,也不怕去觸及人們的痛處,那是一張張沒有柔情、令人生畏的臉,因真正的善良而變得格外崇高。

幫廚女工先端上咖啡(用我母親的話來說,只配叫熱水),然后又把熱水(其實勉強有點熱氣)送到我們房里,這就無意中象謬誤通過對比襯托出真理的光輝那樣地更顯示出弗朗索瓦絲的高明優(yōu)越之處,那時我早已拿著一本書躺在我自己房里的床上了。幾乎全都合上的百葉窗顫顫巍巍地把下午的陽光擋在窗外,以保護房內(nèi)透明的涼爽,然而,有一絲反光還是設(shè)法張開黃色的翅膀鉆了進來,象一只蝴蝶一動不動地歇在百葉窗和玻璃窗之間的夾縫里。這點光亮勉強夠我看清書上的字跡,只有神甫街上加米拍打箱柜灰塵的聲音,才讓我感到外面的陽光有多燦爛(弗朗索瓦絲告訴加米:我的姑姑不在“休息”,可以暫勿噤聲)。那一聲聲拍打,在炎熱季節(jié)特有的訇然傳音的大氣中回蕩,仿佛抖落下無數(shù)艷紅色的星雨,一顆顆飛向遠方。此外,還有一群蒼蠅,象演奏夏季室內(nèi)樂似的在我的眼前演奏它們的小協(xié)奏曲,倒跟你在盛夏季節(jié)偶爾能聽到樂師們演奏的曲調(diào)并不一樣,但是能讓你接著聯(lián)想到人間的樂聲;這種音樂由一種更加不可缺的紐帶把它同夏季連系在一起:它從晴朗的日子里誕生,只能同晴朗的日子一起復(fù)活,它蘊含著晴朗的精魂,不僅能在我們的記記中喚起晴朗的形象,還能證實晴朗已經(jīng)歸來,確實就在外面,而且已彌漫人間,唾手可及。

我的房里的這種陰暗的清涼,就象大街陽光下的蔭涼處,也就是說,雖暗猶明,同陽光一樣明亮,并且給我的想象展示出夏季的全部景象;而倘若我在外面散步,我的感官恐怕也只能品享到其中的一些片斷;因此,這種幽暗,同我的休息十分合拍,對于常常被書中的驚險故事所激動的我,休息也只象放在流水中一動不動的手掌,經(jīng)受著急流的沖擊和搖撼。

但是,我的外祖母,即使天氣熱得彤云四起,即使暴雨驟來或者只是落下幾滴雨點,她都要苦苦勸我出去走走。哪怕我不肯放下手里的書本,至少也得到花園里去閱讀,坐在栗樹下那個用草席和苫布搭成的涼棚里;我自以為那里足可避人耳目,躲過偶爾有人來訪的干擾。

我的思想不也象一個隱蔽所么?我躲在里面感到很安全,甚至還可以看看外面發(fā)生的事情。當(dāng)我看到外界的某一件東西,看到的意識便停留在我與物之間,在物的周圍有一圈薄薄的精神的界線,妨礙我同它直接接觸;在我同這種意識接上關(guān)系前,它又仿佛飄然消散,好比你拿一件熾熱的物體,去碰一件濕淋淋的東西,熾熱的物體接觸不到另一件東西上的潮濕,因為在觸及前水分總是先已氣化。我在讀書的時候,我的意識同時展現(xiàn)出多種不同的情景,它們斑駁陳雜地仿佛組成一幅五光十色的屏幕,上面展示出埋藏在我內(nèi)最深處的種種愿望,乃至于我在這花園角落里眼前所見的純屬外觀的各類景象之中,最切近我內(nèi)心深處、并不斷活動著又統(tǒng)帥其余一切的,是我的信念和我的愿望:我相信我正讀著的那本書里有豐富的哲理,蘊藏著美,我但求把它們占為己有,不管那是本什么書。因為,即使那本書我是在貢布雷鎮(zhèn)上的博朗士雜貨鋪跟前一眼瞥見之后買的,那鋪子離我家較遠,弗朗索瓦絲不可能象上加米雜貨鋪那樣去那里買東西,但他們的書籍品種比較齊全,趕得上文具店和書店,門口的那兩扇門板,比教堂的大門更神秘,更引人浮想聯(lián)翩,上面琳瑯滿目地掛著許多期刊和小冊子,我發(fā)現(xiàn)那本書就掛在其間,我之所以選中它,是因為早先聽到老師或者某位同學(xué)提到過,當(dāng)時在我的心目中,那位同學(xué)看來已經(jīng)深得真和美的奧秘,而我對真和美還只有模糊的感覺,只有一知半解,認識真和美是我的思想所追求的目標,雖然不很明確,我卻念念不忘。

我在閱讀的過程中,這一中心信念不斷地進行由表及里和由里及表的運動,以求發(fā)現(xiàn)真理,隨著信念而來的是我積極參與的活動所產(chǎn)生的內(nèi)心激蕩,因為那些天下午我的曲折經(jīng)歷,常常比一個人整整一生的經(jīng)歷更為豐富、更為充實。我說的是我讀的那本書里發(fā)生的種種事情;的確,受事件影響的人物,正如弗朗索瓦絲所說,并非“實有其人”。但是,一位真實人物的悲歡在我們心中所引起的各種感情,卻只有通過悲歡的具體形象作媒介,才能得到表現(xiàn);第一位小說家的聰慧之處就在于他了解到在我們激情的機制中,既然形象是唯一的要素,那么干脆把真實人物排除掉的那種簡化辦法,就是一項決定性的完善措施。一個真實的人,無論我們對他的感情有多深,總有相當(dāng)大一部分是我們感官的產(chǎn)物,也就是說,我們始終無法看透,總有一種僵化的分量是我們的感覺所抬不動的。遇到有什么不幸落到這人的頭上,我們固然也能為之而傷心,但是我們心目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實不過是整個不幸概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整個概念的一部分。小說家的創(chuàng)舉在于想到用數(shù)量相當(dāng)?shù)某橄蟛糠,也就是說,用靈魂可以認同的東西來替換靈魂無法看透的部分。既然我們已經(jīng)把這些新形態(tài)下的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化作了我們自己的舉止和感情,既然這些舉止和感情是在我們的內(nèi)心得到表現(xiàn)的,而且,當(dāng)我們心情激蕩地翻閱書中一頁又一頁的文字時,書中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在我們的內(nèi)心控制了我們呼吸的急緩和目光的張弛,那么,表面上的真實與否又有什么要緊呢?小說家一旦把我們置于那樣的境地,也就是說,同純屬內(nèi)心的種種境界一樣,凡喜怒哀樂、七情六欲都得到十倍的增長,那么,他寫的那本書就會象夢一樣攪得我們心緒不寧,但是這比我們睡著時所做的夢要清晰明朗些,因而也留下更多的回憶,到那時我們的內(nèi)心在一小時中可能經(jīng)歷到的各種幸與不幸,我們在實際生活中或許得花費好幾年的工夫才能領(lǐng)略到其中的一二,而最激動人心的那些部分,我們恐怕終生都體會不到,因為幸也罷不幸也罷,在生活中都是緩緩地發(fā)生的,慢得我們無從覺察(例如:悲莫大于心死,可是我們只有在閱讀時、在想象中,才體會到這種悲哀;現(xiàn)實生活中心靈的變化同自然界的某些現(xiàn)象一樣,其過程相當(dāng)緩慢,倘若我們有可能對變化中的每一個不同的狀態(tài)逐一進行驗證,那么我們連變化的感覺都會喪失殆盡的)。

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不如書中人物的命運那樣深入我的內(nèi)心,但它對我的思想的影響,卻遠比我從書上抬眼看到的周圍風(fēng)物的影響要大得多。所以,有兩年夏天,我在炎熱的貢布雷的花園中,就因為當(dāng)時閱讀的那本書,我竟神往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希望在那里見到許多水力鋸木廠,見到清澈流水中有好些木頭在茂密的水草下腐爛,不遠處有幾簇姹紫嫣紅的繁花沿著一溜矮墻攀援而上。由于我的思想中始終保留著這樣的夢,夢見一位女士愛我,所以我對那片山川的神往也同樣浸透了流水的清涼;而且無論我憶及哪位女士,那一簇簇姹紫嫣紅的繁花立刻會在她的周圍出現(xiàn),好象專為她增添顏色似的。

這倒不僅是因為我們夢見的某個形象總是帶有明顯的特征,總得到我們在遐想中偶爾襯映在這形象周圍的各種奇光異彩的烘托而顯得格外美麗,而是因為我讀的那些書里所描述的風(fēng)光,對于我來說,并非只在我的想象中才顯得更加瑰麗,它其實跟我在貢布雷所見大同小異。由于作者的選詞遣句,由于我在思想上對作者的描述象對一種啟示那樣地虔信,書中的景物仿佛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個真實可信部分,值得細細玩味、深深探究。我當(dāng)時所處的環(huán)境,尤其是我們的那座花園,經(jīng)過我的外祖母所鄙視的那位四平八穩(wěn)、毫無才情的園丁整治過之后,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樣的印象。

倘若我的父母允許我去實地考察我讀到的書中所描述過的那些地方,我倒真可以認為自己向掌握真理跨出了不可估量的一步。因為如果一個人感到始終置身于自己的心靈之中,那么他不會覺得自己象置身于一座穩(wěn)然不動的牢籠中一樣,而會覺得自己象同牢籠一起卷入無休無止的飛躍,力求沖出牢籠,達到外界,同時惶惶若失地始終聽到自己的周圍回蕩著一種聲音,它不是外界的回響,而是內(nèi)心激蕩的共鳴。我們力求在因此而變得可貴的萬物中重新找到我們的心靈曾經(jīng)投射其上的反光;我們失望地發(fā)現(xiàn)在自然中萬物仿佛失去了原先在我們的思想中由某些相近的觀念所賦予的魅力;有時我們把這種精神力量全都化為光華熠熠的機敏,以影響我們明知在我們身外卻又無法觸及的他人。因此,我之所以總是圍繞著我所愛的女人想象我最向往的地方,我之所以希望她來領(lǐng)我去游歷那些地方,為我打開一條通往陌生世界的渠道,這并非出于偶然而簡單的聯(lián)想;不,因為我對游歷和愛情的夢想只是我全部生命力所迸發(fā)出的同一股百折不撓的噴泉中的不同力矩罷了;今天我好比把一股表面看來屹然不動、映射出彩虹的水柱按不同高度劃分成幾截那樣,人為地把我的這股生命力劃分出不同的力矩。

我繼續(xù)出入于同時在我的意識中并存的各種境況,在得以展現(xiàn)那些境況的真實的視野之前,我終于得到了另一種快感,安坐的快感,呼吸新鮮空氣的快感,不受來客騷擾的快感,當(dāng)圣伊萊爾鐘樓敲響下午一點,我更因發(fā)覺下午的時光已開始一截一截地被消耗而感到痛快,我數(shù)著鐘聲直到最后一響,計算已經(jīng)消耗的總數(shù)。接著是漫長的寂靜,允許我在藍天下讀書的那一整段時間仿佛也隨之而開始,直到弗朗索瓦絲準備的那頓香噴噴的晚飯端上餐桌;我在閱讀時追隨書中主人公走南闖北弄得相當(dāng)勞累,要由精美的晚飯來補償我的辛苦。每過一小時鐘聲響一次,仿佛上一次的鐘聲離眼前才不久;一次次的鐘聲在天上挨得很近,我簡直難以相信,在兩個金色的刻度之間,那短短的藍色弧線下,竟能容納下整整六十分鐘。有時候,敲得這么勤的鐘聲,這一次比上一次多了兩響,那就是說這中間有一次鐘聲我沒有聽到,其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對于我來說等于沒有發(fā)生;讀得入迷就跟睡得很實一樣具有神奇的魔力,我的耳朵象中了邪似的失去聽覺,寂靜的蔚藍色表盤上的金色的鐘點也抹得了無痕跡。星期天晴朗的下午多迷人!在貢布雷花園的栗樹下,我精心地把個人生活中平庸的瑣事統(tǒng)統(tǒng)拋開,用另一種曲折的生活,不同尋常的追求來加以充實,我向往著一個被縱橫的流水滋潤和灌溉的地方。美麗的星期天的下午啊,當(dāng)我一想到你們,至今猶歷歷在目,確實,當(dāng)初我把書一頁頁往下讀的時候,白日的炎熱在逐漸消散的時候,你們就已經(jīng)把那種不尋常的生活裹了起來,讓它逐漸地、一點一點地結(jié)晶。這個晶體變化極慢,里面貫穿著枝頭的綠葉和你們靜悄悄的、回蕩著聲響的、香氣宜人的、透明的每一個鐘點。你們把那種生活保存了下來。

有幾次,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園丁的女兒發(fā)瘋似地奔跑,打斷了我的閱讀。她跑得撞倒了一棵桔子樹,自己也劃傷了手指,還磕掉一顆牙。只聽她喊道:“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她倒是為了讓弗朗索瓦絲和我及時趕去,別錯過看一場熱鬧。那幾天駐防部隊操練,要經(jīng)過貢布雷市鎮(zhèn),通常他們走的是圣伊爾德迦爾特街。那時我們家的傭人們正擺開一排椅子,坐在鐵門外,觀看貢布雷街上星期天的行人,同時也讓過往行人觀看他們。園丁的女兒從遠處車站大街的兩幢房屋的夾縫間,瞅見了盔甲的閃光。傭人們匆忙收拾椅子走進鐵門,因為經(jīng)過圣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全副戎裝的士兵隊伍將占據(jù)整條街的寬度,馬隊幾乎要踩著人行道,擦過兩邊的房屋,浩蕩而去,就象洪水涌來,河床顯得過于狹窄,洪水難免溢出河堤。

“這些孩子怪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剛剛趕到鐵門邊就已經(jīng)流下眼淚來了,“可憐,他們的青春就象草場上的青草一樣,都要給割盡了。一想到這里,我就象挨了一悶棍似的,”說著,她把手捂到胸口,以表示挨到悶棍的部位。

“看到這些小伙子舍生忘死,不是很壯觀嗎,弗朗索瓦絲太太?”園丁為了給她“鼓氣”,這么說道。

他的話沒有白說。

“舍生忘死?可是人生在世,不求生還求什么?生命是善良的上帝賜給我們的唯一的恩典,從來只有一次。唉呀!上帝呀!他們倒還真的舍生忘死!我在一八七○年見過;他們一個個都不怕死,那仗打得多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群瘋子。再說,他們不用人家耗費什么繩子來把他們絞死,他們哪是人呀,簡直是獅子!保▽τ诟ダ仕魍呓z來說,把人比作雄獅并沒有絲毫恭維之意。)

圣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彎拐得太小,我們無法看到隊伍從遠處浩浩蕩蕩開來,而只是從車站大街那兩幢房屋之間的夾縫中看到陽光下金光锃亮的頭盔不斷地起伏而過。園丁本想看看是不是還有那么多士兵要經(jīng)過,可是日頭曬得太狠,他都渴了。于是,他的女兒象殺出重圍似地突然躥到街角,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從那里帶回一瓶檸檬水和如下的消息:從梯貝爾齊和梅塞格里絲那邊不斷涌來的士兵足有上千人哩。已經(jīng)講和的弗朗索瓦絲和園丁討論起戰(zhàn)爭時期應(yīng)該怎么辦的問題來了。

園丁說:“您看到?jīng)]有?弗朗索瓦絲,革命總比別的戰(zhàn)爭強,因為一宣布革命,只有愿意上前線的人才去打仗。”

“!對了,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這干脆得多!

園丁認為戰(zhàn)爭一爆發(fā),鐵路交通全都中斷。

“敢情,怕人乘火車逃跑唄,”弗朗索瓦絲說。

園丁說:“嗨!他們可壞了。”因為他認定戰(zhàn)爭只是國家用來作弄百姓的惡作劇,既然它有法子這么辦,誰也就甭想溜掉。

但是弗朗索瓦絲要趕緊去侍候我的姨媽,我也要回到我讀的那本書里去,傭人們重新在門外坐定,觀看由士兵們掀起的灰塵和激情慢慢消散,平靜下來很久之后,貢布雷街上仍流動著不尋常的黑壓壓的人群,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堆仆人,甚至主人坐著觀望,連平時門口沒有人的那幾家也不例外,他們象門檻外綴上的一條邊沿參差不齊的花邊,又象大潮過后留在海灘上的水藻、貝殼等物組成的一條斑斕如錦的彩帶。

除了那樣的日子外,我平日倒總能安心讀書。只是有一次,斯萬來訪,打斷了我的閱讀。當(dāng)時我正在讀一位我以前從未拜讀過的作家貝戈特的作品,斯萬對我說的那番話,倒使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不再在掛滿一簇簇紫花的墻邊發(fā)現(xiàn)我所夢見的婦女形象,而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上,在哥特式教堂的門樓前,浮現(xiàn)出她們的倩影。

我第一次聽到貝戈特的大名,是由一位比我大幾歲的同學(xué)告訴我的。他姓布洛克,我對他十分欽佩。他聽說我欣賞《十月之夜》,便哈哈大笑,對我說:“你居然對繆塞之流入迷,趣味夠低級的。他是壞蛋中的壞蛋,畜生中的畜生,不過我應(yīng)該坦白承認,他,還有那個名叫拉辛的家伙,他們一生之中倒是各寫下一句音韻鏗鏘的詩行,據(jù)我看,其最高價值在于它毫無意義可言。這就是‘白凈的奧路索娜和白凈的加米爾’,另一句是‘米諾斯和巴西法埃的女兒’。我的恩師,受到眾神寵愛的勒貢特老爹,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這兩句詩,目的顯然是為這兩名惡棍開脫。順便說一句,我手頭倒有一本書,現(xiàn)在暫時沒有空讀,好象我的偉大的恩師曾經(jīng)推薦過,他認為作者貝戈特寫得非常精細;雖然他有時候?qū)捜莸脽o法解釋,但他的話在我心目中等于德爾菲神廟①發(fā)下諭示,你讀讀這些抒情的散文吧,要是領(lǐng)受了太陽神的指點寫下《皆大歡喜》和《瑪紐斯獵犬》這兩篇韻文的音韻大師說得不假,那么親愛的大師,你就能品嘗到奧林匹斯山上的瓊漿玉液了!彼鸪跤谜{(diào)侃的語氣要我稱他為大師,后來他也同樣稱我為大師,事實上,我們開這種玩笑多少有點意思,因為我們當(dāng)時少年狂放,總認為稱呼什么就真能成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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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臘供奉太陽神的神廟。古代希臘人每遇大事,即赴神廟以求神諭。

不幸的是,我一面同布洛克閑談,一面卻無法平息內(nèi)心的混亂。他剛才說,美的詩句正因為它沒有含義才更美,而我只希望從詩中尋找到真理的啟示。我要他就此作出解釋。事實上,布洛克后來再也沒有被邀請到我們家來作客。開始他在我們家受到了熱情的款待。這倒是真的,我的外祖父說過,我只要跟同學(xué)中的哪一位關(guān)系更為密切,把他領(lǐng)到家來,那總是個猶太孩子。原則上他倒并不因此而不快——他自己的朋友斯萬也是猶太人血統(tǒng),他認為一般說來我是在優(yōu)秀的猶太孩子中選擇朋友的。所以每當(dāng)我領(lǐng)來一位新朋友,他幾乎嘴里都要哼哼《猶太女郎》中的那句歌詞“我們父輩的上帝喲!”或者“以色列,砸碎你的鎖鏈!”當(dāng)然,他只哼哼調(diào)門,但是我怕我的同學(xué)聽出那段調(diào)門,給它配上歌詞。

我的外祖父在見到我的同學(xué)們之前,只要聽說他們姓什么,盡管這些姓往往沒有猶太特點,他也不僅能猜到我的那位朋友是猶太血統(tǒng)(事實上也真是猶太血統(tǒng)),而且還能看到他家里有什么地方招人討嫌。

“今天晚上要來的你的那位朋友姓什么?”

“姓迪蒙,外祖父。”

“迪蒙!哦!要當(dāng)心哪!”

說著,他哼哼起來:

弓箭手們,嚴陣以待!

悄悄注視,切莫等閑。

待他巧妙地向我們提出幾個比較確切的問題之后,他叫出聲來:“當(dāng)心。‘(dāng)心!”或者,如果他通過隱蔽的盤問,迫使已經(jīng)進門的同學(xué)不知不覺自己說出是什么出身,那時,他為了表明已經(jīng)不再存有疑問,就索性一面看著我們,一面聲音輕得幾乎讓人聽不到地哼起這樣的歌詞:

怎么,您把這膽怯的猶太佬

領(lǐng)到了我們這里!

或者:

希布倫,親愛的山谷,我祖祖輩輩生息的地方。

還可能是:

是啊,我們是上帝優(yōu)選的民族。

我的外祖父的這類小怪癖倒并不意味著對我的同學(xué)有任何惡意。我的長輩之所以不喜歡布洛克。那是另有原因的。他一開始就招我的父親討厭。那回,我的父親見他渾身濕透,關(guān)心地問道:

“布洛克先生,外面變天了么?是不是下過一場雨?我真不明白,晴雨表上剛才表明是晴天呀!

但他得到的回答卻是:

“先生,我絕對無法奉告是否下過雨,因為我一向把物質(zhì)的瑣事置之度外,以至于我的感官已經(jīng)不必告訴我晴雨之類的變化。”

布洛克走了之后,我的父親對我說:“可憐的兒子,你的那位朋友是白癡。笑話!他居然都無法告訴我天晴天雨!這真是有意思極了!他是呆子!”

后來布洛克又惹得我的外祖母不高興,因為吃罷午飯,她說她有點不舒服,布洛克聽罷居然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淚來。

“這怎么可能是真誠的呢,”外祖母對我說,“因為他根本不認識我;要不然他是瘋子!

總之,他讓大家都不滿意,因為那回他來吃飯遲到了一個半小時。而且身上濺滿污泥。他不僅不道歉,反而說:

“我從來不受天氣變化和公認的時間分割的約束。我寧可規(guī)勸世人使用鴉片煙槍和馬來亞波刃短刀,但是,對于使用鐘表和雨傘這兩件害處多得無以復(fù)加而且市民氣十足的庸俗工具,我一向是敬謝不敏的!

盡管如此,他本來還可以來我們家玩的。他固然不是我的長輩們希望我結(jié)交的朋友,他們后來也還相信他為我的外祖母身體不適而流下的眼淚未必是做假,但是他們憑本能或者憑經(jīng)驗知道,我們的感情沖動對于我們隨之而來的行動,以及對于我們的實際作為并無多大的影響;尊重道德準則,忠于朋友,埋頭干某項工作,切實奉行某一套制度,凡此種種的更牢靠的基礎(chǔ)尚有賴于盲目的習(xí)慣,而不是一時的沖動和空泛的熱情。比起布洛克來,他們倒更希望我結(jié)交這樣的朋友——這些人所能給予我的不超過根據(jù)布爾喬亞的道德標準應(yīng)給于朋友的限度,不會因為哪天多情多意地惦記起我,便送我一筐水果,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感情沖動和憑空瞎想,為了讓友誼所要求的義務(wù)的天平傾向?qū)ξ矣欣囊贿,而不惜弄虛作假,使我蒙受更大的損害。我們的怨尤也難以把這些本質(zhì)同它們對我們的要求截然分開,我的姨祖母就是一個榜樣。她同她的一個侄女多年不和,根本不理她,但她并不因此而改變自己的遺囑,仍舊把全部財產(chǎn)留給她,因為這是她最近的親屬,“理應(yīng)”如此。

不過,既然我喜歡布洛克,我的長輩就不愿掃我的興。最讓我大費腦筋、苦惱至極的問題是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米諾斯和帕西法埃斯的女兒之所以美,全在于這種美毫無意義。這方面的苦惱大大超過后來同他的交談所帶來的麻煩,雖然我的母親認為那些交談都是有害的胡言。我們家本來還可以接待他的,但有一次飯后,他斬釘截鐵地向我保證,他曾經(jīng)聽到人家確鑿無疑地說到我的姨祖母年輕時是位風(fēng)流女子,曾公開接受過人家的供養(yǎng),正如他不久前對我所說,女人心目中只有愛情,誰都一樣,她們盡管推拒,最終沒有一個是攻不破的,——這一信息后來對我的生活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先是使我過得更加幸福,后來又讓我落到更加不幸的地步。我忍不住把他的話都告訴了我的長輩,從此他們把他拒之門外,后來我在街上向他打招呼,他對我冷淡至極。

但是,關(guān)于貝戈特,他的話倒一點不假。

開頭幾天,作者的字里行間使我應(yīng)該愛不釋手的東西并沒有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就象一首樂曲,你聽得只顧心醉神迷,還來不及品出妙處。我讀的那本小說,雖已經(jīng)同我難分難舍,但我誤以為這興趣只是由故事引起的,正如愛戀之初你天天趕到某處某個娛樂場所去消遣,去會見那個女人,你當(dāng)時還以為只是娛樂本身吸引你呢。后來,我注意到貝戈特在一些地方愛用難得見到的、簡直是古意盎然的詞句,那幾處形成一股和諧的暗流,一段含蓄的引子。從而使他的文風(fēng)高雅起來;而且就在那些地方,他談到了“人生空幻的夢”,“美麗的形態(tài)流溢出滔滔不絕的激流”,“知心和依戀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勞而又甜蜜消魂”,“振撼人心的塑像如何把教堂的外觀點綴得格外崇高”。他用美妙動人的形象來表達一種對我來說全然新穎的哲理,那些形象可以說激起了豎琴的齊鳴,在悠悠樂聲的烘托下,形象更顯得崇高。在貝戈特的那些段落中,有一段我抽出來細細玩味,那是第三段或第四段吧,它所給予我的愉快同我在讀第一段時大不一樣,那種愉快我在內(nèi)心深處更統(tǒng)一、更廣闊,因而是一切障礙一切隔閡仿佛都已排除掉的那個部位所感受到的。因為——其實在開頭幾段引起我興趣的,也正是他這種在遣字造句上唯求生僻的偏愛,這種回蕩著悠悠樂聲的音韻,這種唯心主義的哲理,只是我當(dāng)時沒有意識到而已——我一旦認出這些東西,我仿佛感到自己不再只是在讀貝戈特的某一本書的某一個別段落,浮現(xiàn)在我思想表面的也不是一個純屬平面的形象了,而是一個“理想段落”,跟貝戈特的其他著作有著共同的特點,而仿佛同這個理想段落難以區(qū)分的其他類似的段落,一起形成一種厚度,一種體積,使我的心智也得以擴展。

不只是我一個人崇拜貝戈特;我的母親的一位女朋友很有學(xué)問,也偏愛貝戈特的作品;還有迪·布爾邦大夫,為了讀完貝戈特的一本新作,不惜讓病人在一邊等待;貝戈特作品的風(fēng)靡的種子是從迪·布爾邦大夫的候診室、貢布雷市鎮(zhèn)附近的一家花園中飛散開來的;當(dāng)時還只是稀有的品種,今天已經(jīng)風(fēng)靡全球,歐洲、美洲、乃至于窮鄉(xiāng)小村,到處都見得到這枝理想的、共同的花朵。我的母親的女朋友,據(jù)說還有迪·布爾邦大夫,對貝戈特的著作中最為欣賞的東西,跟我之所好相同,那就是他字里行間那種行云流水般的旋律感,那些古意盎然的詞句,還有一些盡管很簡樸、很常用的短語,但是,他把它們放在顯要的地位,從而仿佛有意表示出對它們的特殊的偏愛;總之,在哀怨的行文中,插進一兩個唐突的字眼兒,一種粗聲粗氣的語調(diào),不用說,他本人也一定感到自己最感人的魅力正在于此。因為,在他后來的幾本書中,倘若趕上什么重要的真人真事,或者提到某一座著名教堂,他就中斷敘述,插入祈求、呼號和滔滔不絕的禱告,讓一股股這類的氣息充分地得到發(fā)泄;而在他早期的著作中,這類氣息始終是內(nèi)在的,只由于表面的波動才泄露出一二分來;也正因為是半隱半現(xiàn)的,或許更柔美,更和諧,但畢竟人們無法確切地指出這一股股竊竊私語的氣息是從哪里流出來的。作者得意之處也正是讀者激賞之時。我對那幾段文字能背得滾瓜爛熟。當(dāng)作者重新拾起敘述的脈絡(luò)時,我還感到掃興呢。有些東西的內(nèi)在的美,我一直還看不透,例如松林,霰雪,巴黎圣母院,《阿達莉》或《費德爾》,他每當(dāng)講到這些,他都繪色繪聲地以形象來引爆那種美,來打動我的心扉。所以我感到:宇宙之大,區(qū)區(qū)感官豈能得窺全豹,倘若沒有他的引領(lǐng),天地間有多少方面是我的殘弱的感知所無從分辨的!我倒真希望聽聽他對于萬物的見解,哪怕一種隱喻也罷,尤其是對于那些我或許有機會見到的東西,特別是法國的古建筑和某些濱海地區(qū)的風(fēng)物,因為他在他的好幾本書中一再提到它們,足見他認為這些事物中蘊藏著豐富的意味和豐富的美?上,他幾乎對一切事物都諱莫如深地不予評述。我不懷疑,他的見解一定同我的見解完全不同,因為它來自我正設(shè)法攀登上去的那個陌生的世界。我堅信,我的種種想法在那位絕頂聰明的智者看來,純屬冥頑不靈,所以我干脆統(tǒng)統(tǒng)推翻?墒怯幸惶煳遗紶栐谒囊槐緯邪l(fā)現(xiàn)了我過去也曾有過的想法,我的心一下子膨脹起來,簡直好似有哪位天神大發(fā)慈悲,把那個想法歸還給我,并宣布它是合情合理的、優(yōu)美的。有時候,他書中某一頁寫的話,同我在失眠時夜里寫給我的外祖母和母親的信中意思完全一樣,貝戈特的那頁文字仿佛是放在我的那些信頭上的提要匯編,甚至后來我自己開始著書的時候,有些句子我總覺得不夠精當(dāng),下不了繼續(xù)寫的決心,我就從貝戈特的書里去尋找等同的寫法。只有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之后我才會感到高興。等到我自己營字造句,一心想讓行文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我的思想捕捉到的內(nèi)容,同時又擔(dān)心“落入窠臼”的時候,我且不著急呢!我細細掂量寫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盡如人意。但實際上,我真正鐘愛的,只是這類短語、這類觀念。我搜索枯腸、永不滿足的努力,本身標志著一種愛,一種沒有歡樂、卻很深沉的愛。所以,當(dāng)我在另一位作者的著作中突然發(fā)現(xiàn)同樣的短語,也就是說,當(dāng)我們不必自己去字斟句酌,為一絲不茍而搔首踟躕時,我才終于能痛快地品嘗到其中的滋味,好比一名廚子,偶爾有一回不下廚,總算有暇嘗嘗美味佳肴。有一天,我在貝戈特的一本書中,讀到一段挖苦老女仆的笑話,出自大手筆的莊重的語言,使諷刺的意味格外入木三分,我跟我的外祖母談到弗朗索瓦絲時也常常說過這樣的挖苦話;還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貝戈特并不認為在反映真實的作品中寫入類似我曾有機會對我們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作的評述會有傷大雅(對弗朗索瓦絲和勒格朗丹先生的評述是我最無顧忌地供奉給貝戈特的祭品,相信他一定會覺得興味索然的),于是我突然感到,我的平庸的生活同真實的王國之間,并不象我過去所設(shè)想,隔著什么鴻溝,它們甚至在好幾點上相互交叉,我有了信心,高興得象伏在久別重逢的父親懷里似的伏在書上哭起來。

根據(jù)貝戈特的著作,我想象他是位病弱失意的老人,喪子之痛始終未平。因此我讀他的散文,心中默默唱誦,也許唱得比文字本身更柔更慢,最簡單的用語到我的嘴里也具有一種哀怨的調(diào)門。我最喜愛的,是他的哲理,我誓將終生奉行。它使我焦急地盼望早日達到上中學(xué)的年齡,好進哲學(xué)班上課。但是我只希望學(xué)校里時時處處只按貝戈特的思想行事。要是那時就有人對我說,我現(xiàn)在所傾心的思辨大師們跟貝戈特毫無共同之處,我會感到絕望的,正如一位墮入情網(wǎng)的人,本打算終生不變心地只愛一人,人家卻預(yù)言他將來會另有幾位情婦。

有一個禮拜天,我正在園中讀書,被斯萬的來訪打斷。

“你讀什么呢。能給我看看嗎?喲,貝戈特寫的?誰跟你提到他的作品的?”

我告訴他:是布洛克。

“啊,對了,我有一次在這里見到過這個男孩子,他長得跟貝里尼畫的穆罕默德二世一模一樣。哦,象極了,同樣是弧形的眉毛,彎曲的鼻梁和隆起的顴骨。等他長出兩撇小胡子上后,那就是穆罕默德二世了。不管怎么說,他倒還有些鑒賞力,因為貝戈特是位很優(yōu)雅的聰明人!睆膩聿惶崞鹱约旱氖烊说乃谷f,發(fā)覺我對貝戈特如此欽佩,便出于好心,為我破了一次例,說道:

“我跟他很熟,要是讓他在你的書的扉頁上寫點什么能使你高興的活,我倒是可以為你請他題詞的!

我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只是問了斯萬好些有關(guān)貝戈特的問題:“您能告訴我他最喜歡哪位演員嗎?”

“演員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認為男演員里面沒有人能同拉貝瑪相提并論。他認為拉貝瑪比誰都高出一籌。你看過她演的戲嗎?”

“沒有,先生。我的父母不讓我去劇院看戲!

“可惜。你應(yīng)該要求他們允許你去呀。拉貝瑪在《費德爾》和《熙德》這兩出戲里,可以說只不過是名女演員,但是,你知道,我一向不大相信藝術(shù)有什么‘高低之分’!保ㄎ野l(fā)現(xiàn)——而且過去他同我的兩位姨祖母交談時,這種表現(xiàn)已多次讓我深感詫異——他每當(dāng)談及嚴肅的事情,用到某種說法,仿佛就某一重要問題提出某種見解時,總要用特別的、一字一頓的語調(diào),挖苦似的把那種說法孤立開來,好象給它加上引號似的。這次提到“高低之分”,大有“正如荒唐的人所說”的意味。其實,既然荒唐,他又何必說呢?)他停頓片刻之后,又補充了一句:“象她最近演的那出戲,高雅的程度,趕得上任何一部傳世杰作。我對此并不在行……我說的是……”他呵呵一笑,“例如《夏爾特爾的王后們》這出戲!”至此,我覺得,他這種害怕認真表達自己見解的態(tài)度,大約是高雅的表示,是巴黎派頭,跟我的姨外婆們的不見世面的死心眼兒大相徑庭;同時我還懷疑,這或許是斯萬的生活圈子里的那伙人的一種思想的形式,他們對過去幾輩人的抒情感嘆有意來個反動,過分推崇一向受人鄙視的細節(jié),乃至于否定一切“陳詞濫調(diào)”,F(xiàn)在,我覺得斯萬對待事情的態(tài)度有點讓人感到難堪。他顯然不想說出自己的見解,他只在能夠提供細節(jié)的時候才侃侃而談。但是,他難道不知道要求所提供的細節(jié)具有一定的意義不正等于宣揚某種見解嗎?我又想到了那天晚上,我吃晚飯的時候心情很壓抑,因為有客,媽媽不能上樓來吻我,說聲晚安了;就在那天晚飯的餐桌上,斯萬說,萊翁王妃家的舞會他并不放在心上?墒撬赡昀墼缕枷ピ谀菢拥某院韧鏄分。我覺得這一切難以自圓其說。莫非他還保留著另一種生活,能最終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出自己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必打上引號地作出自己的判斷,不必彬彬有禮地投身于他同時又稱之為可笑的活動?我還注意到斯萬同我談?wù)撠惛晏氐臅r候,語氣中沒有他慣有的特點,相反,同貝戈特的其他崇拜者,例如我母親的那位女朋友,還有迪·布爾邦大夫的語氣完全一樣。他們提到貝戈特,同斯萬一樣,也說:“這人優(yōu)雅而聰明,很有特點,有自己的一套敘述方法,有點過于講究,但親切宜人?吹剿麑懙臇|西,不必看作者的署名,便能馬上認出是他的作品。”但是誰也不會進而說:“他是位偉大的作家,才華橫溢!彼麄兩踔敛粫f他有才氣。他們之所以不這么說是因為他們心中無數(shù)。一位新作家的外觀,明明同我們包羅萬象的觀念中標上“大才子”稱號的模式完全吻合,我們卻總是遲遲認不出來。恰恰是因為他的那副面貌是新的,我們才覺察不到他同我們心目中的“才華”完全相符。我們寧可說他獨創(chuàng)、優(yōu)雅、精致、豪放;最終有一天,我們才認識到這一切恰恰就是才華。

“貝戈特的作品中,有談到拉貝瑪?shù)拿矗俊蔽覇査谷f先生。

“我想他在論拉辛的那本小冊子中談到過,不過大約早已售完?赡芎髞碛种赜∵^一回。我打聽打聽。況且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向貝戈特提,一年當(dāng)中他沒有一個星期不到我家來吃飯的。他是我女兒的好朋友。他們一起去參觀歷史古城,教堂,宮堡!

因為我對于社會地位的高低毫無概念,所以長久以來,我的父親認為我們不可能拜訪斯萬夫人和斯萬小姐,我還因此而想象她們同我們隔得太遠,反倒使她們在我的心目中增添了威望。我惋惜我的母親不象斯萬夫人那樣染頭發(fā),抹口紅,因為我聽我們的鄰居薩士拉夫人說過,斯萬夫人這樣做,倒并不是為了討丈夫的喜歡,而是為了取悅于德·夏呂斯先生;我當(dāng)時認為,我們在她的眼里,一定是不屑一顧的俗物;我之所以這樣想,多半還因為聽人說過,斯萬小姐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常常夢見她,每次都把她設(shè)想成既驕縱任性又委婉動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來她的地位如此難得,她享有那么多的特權(quán)卻習(xí)以為常,當(dāng)她問她的父母誰來吃晚飯的時候,她所得到的回答竟是那樣高貴的客人的字字鏗鏘、金光閃閃的大名——貝戈特!那樣的貴客對她來說只是家里的一位老朋友。我在餐桌上所能聽到的只是姨祖母的議論,而與此相應(yīng)的親密的談話,對她來說,卻是貝戈特訴說自己書中沒有論及的各種問題。我真恨不能親聆他的高見呀!臨了,她一旦要去參觀什么古城,貝戈特總象下凡的神仙,載譽載輝地陪伴在斯萬小姐的身邊,雖說俗人不認識他。于是我感到跟她相比我顯得多么粗俗無知,而她那樣活著才多有價值。我強烈地體會到若能成為她的朋友該有多美,而這對于我來說又多不可能;因此我在滿懷期望的同時又充滿絕望,F(xiàn)在我一想到她,常常若有所見地看到她站在教堂前面,為我講解塑像的意義,而且還面帶對我嘉許的微笑,把我作為她的朋友介紹給貝戈特。各地大教堂在我的胸中引發(fā)出的種種優(yōu)美的思緒,法蘭西島起伏的丘陵和諾曼第省坦蕩的平原的妖嬈風(fēng)光,都以自己美麗的風(fēng)采反射到我所構(gòu)思的斯萬小姐的形象上來:我真是一心只求愛上她了。為了產(chǎn)生愛情,必須有許多條件,其中最必不可少也最不費周折的要求,就是相信愛情能使我們進入一種陌生的生活,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自稱以貌取人的婦女,也能在她所看中的那個男人的身上,發(fā)現(xiàn)一種特殊生活的氣息。所以她們愛軍人,愛救火隊員,因為他們的制服使他們的外貌顯得更可親些;女士們認為在盔甲之下能吻到一顆與眾不同、勇于冒險、俠骨柔腸的心;一位少年君主,年輕的王儲,并不需要有端正的相貌,卻能在他所訪問的國度贏得最令人羨慕的艷福,而對于一位普通的情場老手來說,五官端正也許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我禮拜天在花園里讀書,我的姨祖母是無法理解的,一星期七天,唯獨那天是不準做任何正經(jīng)營生的,所以她不做針線(平時,她又會對我說:“怎么,你又在看書消遣了,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她給“消遣”這個字眼,加進了“孩子氣”和“浪費時間”的含義)。我在讀書的當(dāng)日,我的姨媽萊奧妮正一面同弗朗索瓦絲聊天,一面等待歐拉莉來訪。姨媽告訴弗朗索瓦絲說,她剛才看見古比爾太太走過,“沒有帶雨傘,穿的是那身從前在夏多丹做的絲綢長裙。倘若黃昏前她還有不少路要走的話,那身裙子恐怕要挨雨淋了!

“可能吧,可能吧(意思是不見得吧),”弗朗索瓦絲說,以免斷然排除天色好轉(zhuǎn)的可能性。

“你看,”姨媽拍了拍腦袋,說,“這倒提醒了我:我還沒有打聽到她是不是在領(lǐng)圣體之后才趕到教堂的呢。呆會兒我得問問歐拉莉……弗朗索瓦絲,你看:這鐘樓后面的那團烏云,瓦片上的那點陰陽怪氣的陽光,肯定天黑之前要下場雨,不可能就這樣下去,天氣太悶熱了。雨下得越早越好,因為只要暴雨不來,我喝下去的維希圣水也就堵在胸口難以消化”,我的姨媽最后又補充這么一句;總的說來,她巴望維希圣水早早消化的急切心情大大超過唯恐古比爾夫人裙子淋濕的擔(dān)心。

“可能吧,可能吧!

“你知道,廣場上要是下起雨來,可是沒有什么地方好躲避的。怎么,都三點鐘了?”我的姨媽臉色發(fā)白,突然叫出聲來,“這么說,晚禱都開始了,我居然忘了服用蛋白酶!我現(xiàn)在才明白,怪不得維希圣水堵在胸口下不去呢!闭f著,她急忙撲過去抓起一本紫絲絨封面、切口燙金的祈禱書,匆忙間把夾在書里標出節(jié)日禱文那幾頁的幾張鑲有發(fā)黃的紙花邊的書簽掉了出來。我的姨媽一面咽下蛋白酶,一面開始以最快的速度誦讀經(jīng)文,對其含義她多少有點糊涂了,因為她心神不定,不知道服用維希圣水之后,隔了那么久才服用蛋白酶,還能不能趕上藥力,讓圣水早早消化!岸既c鐘了,時間過得真快,簡直不可思議!”

窗戶上像有什么東西碰了一下,接著又象有人從樓上的窗子里撒了一把沙子,簌簌地往下落,后來這落下的聲音擴散開去,規(guī)整得有板有眼,變成了潺潺的水聲,琤琤淙淙地響起來,象音樂一般,散成無數(shù)小點,到處蓋滿:下雨了。

“瞧!弗朗索瓦絲,我怎么說來著?下了!我覺得好象花園的門鈴兒響了,快去看看這種時候能有誰來?”

弗朗索瓦絲回來說:

“是阿梅代夫人(我的外祖母)弄響的門鈴兒,她說她要出去散散步,雨可是下得很大。”

“我并不感到意外,”我的姨媽兩眼朝上一翻,說道,“我一直說,她的精神跟大家不一樣。在這樣的時候,我倒希望往外跑的是我,而不是她。”

“阿梅代夫人總是同別人截然相反,”弗朗索瓦絲客氣地說,算是留點余地,以便單獨跟別的傭人在一起的時候,好說她認為我的外祖母有點“神經(jīng)病”。

“沒有盼頭了!歐拉莉不會來了,”我的姨媽嘆息說,“準是這天氣把她嚇住了。

“可是還不到五點鐘呢,奧克達夫夫人,現(xiàn)在才四點半!

“才四點半?居然已經(jīng)需要撩起小窗簾讓外面透點亮光進來。四點半就這樣!現(xiàn)在離升天節(jié)只有八天了!啊,可憐的弗朗索瓦絲!準是善良的上帝生咱們的氣呢。當(dāng)今世人的作為也太過分了。就象我可憐的奧克達夫當(dāng)年所說的那樣,人們太不把上帝放在心上,上帝要報復(fù)的!

一片鮮艷的紅潤使我的姨媽的面容生動起來:歐拉莉來了。不巧的是,她剛進屋,弗朗索瓦絲也就跟著回來了。只見她滿臉堆起微笑,目的在于主動地配合,以求同我的姨媽必定會有的喜悅?cè)〉靡恢拢驗樗惺值陌盐,相信她要說的話必定讓姨媽聽了高興。她一字一頓地說著,以此表明:她雖然使用間接語氣,但是作為忠于職守的女仆,她說的只是轉(zhuǎn)述來客的原話:

“要是奧克達夫夫人沒有在休息,可以接見神甫先生,他將感到不勝榮幸。神甫先生不想有所打擾。神甫先生就在樓下,是我讓他進客廳等候的!

事實上,神甫先生的訪問并不象弗朗索瓦絲所設(shè)想的那樣,能讓我的姨媽感到有多高興。她每當(dāng)通報神甫來訪,總認為臉上應(yīng)堆起可掬的笑容才是,殊不知這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同病人的心情并不完全合拍。神甫(是個好人,我一直可惜沒有同他多談,因為他雖不懂藝術(shù),卻精通詞源學(xué))慣于向參觀教堂的貴客提供有關(guān)教堂的史料軼事(他甚至想寫一本書介紹貢布雷教區(qū)的掌故),他總要沒完沒了地向姨媽作千篇一律的講解,聽得她又煩又累。當(dāng)他的來訪碰巧同歐拉莉趕在一起,我的姨媽干脆覺得他來得不是時候,很不知趣了。姨媽寧可多多利用歐拉莉的情報,卻不喜歡同時來一大堆人。但她不敢不接見神甫;她只是向歐拉莉使個眼色,要她別同神甫一起走,等神甫走了之后,再呆一會兒。

“神甫先生,我聽人怎么說來著,說有名畫家在你們教堂里支上畫架,臨摹彩繪玻璃窗?梢哉f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類稀罕事兒!現(xiàn)在的世道人心都在想些什么!教堂里還有比這更可惡的事嗎?”

“我倒不至于說這事有多可惡,因為圣伊萊爾好些地方值得參觀;我的那座破落的大殿好些地方已老得不成樣子,整個主教區(qū)里就只有我那座教堂沒有翻修。天曉得我們的門廊有多臟,有多古老,但畢竟具有一種莊重的品格;至于說到那幾塊描寫愛絲苔爾故事的壁毯,我個人認為不值兩三文錢,可是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它們比森斯教堂的壁毯更有價值。此外,我承認,那幾幅壁毯畫除了某些細節(jié)很有寫實風(fēng)格之外,另一些細節(jié)還表現(xiàn)出一種真正的觀察力。至于彩繪玻璃窗,那倒不提為好!難道在地面七高八低的教堂里保留那些透不進陽光的窗戶,只讓我都說不上是什么顏色的反光來弄花人們的眼睛是明智的嗎?他們就是不肯換掉高低不平的石板,說是因為那里面埋葬著貢布雷歷代神甫和布拉邦特歷代君主——蓋爾芒特家的爵爺們,也就是今天的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直系祖先,因為公爵夫人本來就是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后來嫁給了她的堂兄。(我的外祖母一向不在乎人家的姓氏出身,結(jié)果弄得張冠李戴。每當(dāng)聽到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她總以為準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親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于是她引用一封請柬上的話來為自己辯護,說:“我仿佛記得帖子上有蓋爾芒特這幾個字來著!庇幸换,我跟大伙兒一起反對她,因為我不能同意她當(dāng)年的那位同寢室的朋友跟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公主的后代能有什么血緣矢系。)您再看看魯森維爾,如今只成了村落,而在古代,那地方因氈帽交易和鐘表生意十分興隆而曾經(jīng)繁華一時。(我對魯森維爾這一地名的由來沒有把握。我主觀地認為它本名魯維爾,Radulfivilla“紅城”,同夏多魯?shù)脑~源——CastrumRadulfi“紅堡”相仿。但這是后話,以后再說。)現(xiàn)在把話說回來,那兒的教堂倒有非常華麗的彩繪玻璃窗,幾乎全都是新的。那幅氣宇不凡的《路易—菲利浦幸駕貢布雷》,其實應(yīng)該裝在貢布雷教堂的窗戶上才更為合適。有人說,那幅巨作趕得上鼎鼎大名的夏爾特爾大教堂的彩繪大窗。就在昨天,我還見到過貝斯比埃大夫的兄弟,他是這方面的行家,他認為那是幅上等精品。我問過那位藝術(shù)家,他看來倒很講禮貌,而且據(jù)說作起畫來著實得心應(yīng)手、游刃有余。我問他:“這面玻璃窗明明比別的玻璃窗更暗淡,您又覺得它了不起在哪里呢?”

“我相信,只要您向主教大人提出要求,他不會拒絕給您換一面新窗的,”我的姨媽有氣無力地說道;她已經(jīng)開始想到自己馬上就會感到累了。

“虧您還指望他呢,奧克達夫夫人,”神甫答道,“就是主教大人專為那面倒霉的玻璃窗說好話;他考證下來,窗上畫的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直系子孫、蓋爾芒特家的一位人稱壞家伙希爾貝的爵爺,正得到圣伊萊爾降恩赦罪。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原本是蓋爾芒特家的千金。”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畫里面有圣伊萊爾呢?”

“怎么沒有?在彩窗的角上,您沒有注意到有個穿黃色長裙的貴婦人嗎?哎!她就是圣伊萊爾,您知道,在有些省份,人們稱她為圣伊里埃,圣埃里埃,在汝拉省,還有人叫她圣伊里呢。那些得道的古人的名字,往往以訛傳訛,出現(xiàn)好幾種叫法,圣伊拉里烏斯這個名字衍生出來的這個大大走了樣兒的稱呼,還不算最出格的呢,好心的歐拉莉呀,就拿您的保護神圣歐拉莉亞來說吧,您知道她在勃艮第被人稱呼什么?他們干脆叫她圣埃洛亞。女圣人變成了男圣人。您看見沒有?

等您死后,人家就會把您說成是男人!

“神甫先生總有詞兒來挖苦人!

“希爾貝的哥哥結(jié)巴查理當(dāng)年是虔誠的王子,他們的父親瘋子丕平接連發(fā)過幾次精神病之后死了,那時查理還年輕。他年少氣盛,掌管了至尊的權(quán)柄,心目中毫無法度,倘若他在什么地方,看到有誰的長相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下令把那個地方的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殺盡。希爾貝為了對查理進行報復(fù),放火燒掉了貢布雷的教堂,也就是原先的那座教堂;當(dāng)年西奧德貝①率領(lǐng)他的扈從廷臣離開他的鄉(xiāng)間行宮(離此地不遠,在梯貝齊,拉丁文叫西奧德貝齊阿喀斯),前去攻打勃艮第人之時,在圣伊萊爾的墓上發(fā)誓,倘若圣人在天之靈保佑他旗開得勝,日后他定將在這里建立一座教堂。原先的那座教堂就是這樣建成的。希爾貝的一把火,把原來的教堂只燒剩地下神殿,想必戴奧多爾領(lǐng)你們下去看過。后來希爾貝借助征服者威廉②(神甫念成紀洛姆)的兵力,擊敗了倒霉的查理,所以有不少英國人來這兒參觀,但是希爾貝似乎不善于贏得貢布雷的民心,因為有一次他做完彌撒,剛走出教堂,貢布雷的百姓一涌而上,砍了他的腦袋。其它細節(jié)在戴奧多爾借給大家看的那本小冊子里都有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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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奧德貝(511—558):法國古代“東王國”國王,又稱梯貝爾一世。

②征服者威廉(1027—1087):英國國王兼諾曼第大公。

“但是,毋庸?fàn)庌q,我們教堂里最為奇特的,是從鐘樓頂上往四下看到的景色,非常壯觀。當(dāng)然,你們身體都不很結(jié)實,我不勸你們攀登鐘樓里的九十七級臺階,其實,那只及著名的米蘭大教堂的鐘樓梯級的半數(shù)。不過,即使身體很結(jié)實的人,爬起來也夠吃力的,尤其是想要不磕腦袋就得彎著腰走,而且一路上還得拿手里的東西去撥開蜘蛛網(wǎng)?偠灾么┑煤駥嵭,”他又補充了一句說(他沒有發(fā)覺:他竟設(shè)想我的姨媽能去爬鐘樓,這種想法引起她多大的氣憤),“因為一到鐘樓上面,穿堂風(fēng)大極!有人甚至感到透心涼,說簡直覺得自己象死了一樣。那也沒關(guān)系,星期天照?傆幸粠鸵粠偷娜耍械纳踔翉暮苓h的地方來,登上鐘樓欣賞極目遠眺的美景,乘興而來,如醉如癡而歸。瞧著吧,下星期天要是天氣不變,您在鐘樓上準能見到人頭擠擠插插的,因為那時正趕上升天節(jié)。說實話,從那上面俯瞰大地,真有飄飄欲仙之感,縱覽八極,別有一番滋味。每逢天氣晴和之日,您可以一直看到維爾諾葉。平時只能顧此失彼看到的這部分、那部分風(fēng)景,屆時都能盡收眼底了。例如維福納河、同貢布雷比鄰的圣達西茲的大溝小壑,以及橫在它們之間的林木的屏障,還有舒子爵市(您也知道,古時候叫烏迪亞喀斯子爵市)的縱橫的運河,都能一覽無余。我每次去舒子爵市,都只能看到運河的一段,我轉(zhuǎn)過一條街,就看到運河的另一段,而剛才的那一段就不見了。我雖然在腦子里想把兩段運河聯(lián)在一起,卻收效不大。從圣伊萊爾鐘樓望去,卻是另一番景象。整片河網(wǎng)呈現(xiàn)在眼前,只是運河里的水看不出來,仿佛幾道大縫把市鎮(zhèn)切成幾塊,就象已經(jīng)切開的面包似的,一塊塊雖仍挨在一起,但彼此都已分開。最好是您能分身有術(shù),既在圣伊萊爾鐘樓上,同時又置身于舒子爵市!

神甫的喋喋不休,使我的姨媽累得難以支撐,以至于他剛剛告辭,我的姑姑只好把歐拉莉也隨即打發(fā)走了。

“聽我說,可憐的歐拉莉,”她聲音微弱地說著,同時伸手拿過錢包,掏出一枚硬幣,“您祈禱的時候別忘了我!

“喲!奧克達夫夫人,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您是知道的,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看您的!”歐拉莉不無埋怨地說道。她每次都跟頭一回似的,總顯得那么為難,那么尷尬,還挺不樂意,這使我的姨媽覺得好笑,但她并不因此而感到掃興,因為,倘若有一天,歐拉莉不象平時那樣顯得無可奈何似的收下她塞過去的硬幣,我的姨媽就會說:

“真不知道歐拉莉今天怎么啦。我今天并沒有少給,她怎么不高興?”

“我認為她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弗朗索瓦絲嘆了口氣說。我的姨媽無論送給她和她的孩子什么東西,她都看作是不足掛齒的小費,而我的姨媽每星期天悄悄塞到歐拉莉這樣不識抬舉之輩手中、小得連弗朗索瓦絲看都無法看到的一點東西,弗朗索瓦絲都認為是把寶貝任意揮霍。她倒并不希望我的姨媽把賞給歐拉莉的錢賞給她。她但愿我的姨媽能把錢自己留著就行了,因為她知道主人若有錢,仆人在別人的心目中地位也高些,顯得光彩。她,弗朗索瓦絲,在貢布雷、在舒子爵市以及在別的地方之所以大名鼎鼎、面上有光,皆因為我的姨媽擁有許許多多的農(nóng)莊,本堂神甫又經(jīng)常來訪,而且一來就聊上半天,再加上我的姨媽平時飲用維希泉水的瓶數(shù)在這一帶可算作首屈一指。弗朗索瓦絲精打細算,都只為我的姨媽著想;她若經(jīng)管這份產(chǎn)業(yè)(這恐怕是她夢寐以求的美差),她就會象母親一樣地不講情面,不許外人染指,保管好家當(dāng)。她知道我的姨媽手松得不可救藥,動不動就給人東西;要是給有錢人送禮,倒也罷了,她還不至于認為算得上什么大錯,也許她想,有錢人并不稀罕我姨媽的禮物,他們決沒有因為受了禮才待她好的嫌疑。況且給薩士拉夫人、斯萬先生、勒格朗丹先生、古比爾夫人,以及其他地位同我的姨媽相當(dāng),彼此又“很合得來”的殷實富戶送禮,她認為這本來就是富人們光采奕奕、與眾不同的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規(guī)矩;他們打獵,舉行舞會,彼此串門作客,她都笑吟吟地打心眼兒里欽佩。但是,如果我的姨媽的慷慨的受益者,不過是弗朗索瓦絲稱之為“同我一樣、甚至還不如我”的人,是那些她最瞧不起,而且不稱她為“弗朗索瓦絲太太”,不承認自己“不如她”的人,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每當(dāng)她看到我的姨媽不顧她的勸告一意孤行地把錢白扔給(至少她這么認為)那些受之有愧的下人,她就覺得我的姨媽待她未免太薄,跟她想象中歐拉莉所得到的大筆大筆好處相比,主人給她的東西也太少了。據(jù)她設(shè)想,歐拉莉單憑每次來訪所得到的賞錢,若想置份家當(dāng),貢布雷附近沒有一處莊園她不能輕易買下的。事實上,歐拉莉?qū)Ωダ仕魍呓z的巨額私房錢也作了同樣的估計。平常歐拉莉一走,弗朗索瓦絲就不懷好意地估算她的賞錢總數(shù)。她既恨她又怕她;她在時,她認為自己不能不陪“笑臉”。她一走,她便立即恢復(fù)常態(tài)。的確,那時她決不直呼其名提到她,而是嚷著說些古代女預(yù)言家“箴言錄”①里的話,或者引用具有普遍意義的格言,例如《圣經(jīng)》傳道書里的格言,其用意我的姨媽一聽就明白。弗朗索瓦絲從窗簾邊上往外看了看歐拉莉是否已經(jīng)關(guān)上園門之后,說道:“溜須拍馬的人總有辦法上門撿便宜,等著瞧吧,上帝早晚有一天會懲罰他們的!闭f著,她斜眼一望,就象一心為阿達莉著想的若阿斯在含沙射影地說:

惡人的幸福象湍流,轉(zhuǎn)眼即逝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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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女預(yù)言家的“箴言錄”相傳成書于公元六世紀,集錄了流傳于世的古代女預(yù)言家的預(yù)言。

②引自拉辛悲劇《阿達莉》。

但是,神甫也來湊熱鬧,在沒完沒了的絮叨把我的姨媽精力耗盡之后,弗朗索瓦絲隨歐拉莉走出房門,說道:“奧克達夫夫人,我也走了,您好好休息,您看上去很累!

我的姨媽沒有回答,只舒了一口氣,簡直象吐完最后一口氣似的闔上了眼睛?墒,弗朗索瓦絲剛剛下樓,便聽到激烈的鈴聲四響,傳遍全屋。我的姨媽在床上坐了起來,大聲喊道:

“歐拉莉走了沒有?你看我都忘了問問她,占比爾夫人是不是在彌撒獻祭之前就趕到了教堂?你快去追她!”

弗朗索瓦垃沒有攆上歐拉莉,獨自回來了。

“這真是太掃興了,”我的姨媽連連搖頭,說道,“就這件事兒最重要,我偏偏沒有問!”

萊奧妮姨媽的生活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度過,天天如此;她裝作輕蔑、其實很深情地把這種日子稱之為“我的小日子”。她一天天過得那樣溫暖、那樣單調(diào)。大家都在為她小心翼翼地保護這種“小日子”,不僅家里的人感到無法勸她采取更好的養(yǎng)生法,只好聽其自然,尊重她的這套生活方式;即使在鎮(zhèn)上,離我們家足有三條街遠的包裝工,在釘箱子之前,也得問問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那時是不是正在“休息”。然而。這種常規(guī)生活那年卻受到了一次騷擾,就象一顆長在暗處的果實,盡管無人理睬,卻自發(fā)地生長,直到果熟蒂落。事情是這樣的:幫尉女工有一天晚上突然臨產(chǎn),她疼得難以忍受,而貢布雷鎮(zhèn)上偏偏沒有接生婆,弗朗索瓦絲只得天沒亮就趕到梯貝齊去請接生婆。幫廚女工大聲叫疼,我的姨媽因而不得休息,去梯貝齊的弗朗索瓦絲盡管路程不長,卻很晚才回來,我的姨媽惦記得要命。所以我的媽媽一早就對我說:“上樓去看看你姨媽,看她需要什么?”我走進外間,從開著的門往里間看,看到我的姨媽側(cè)臥著,睡得正香;我聽到她的輕輕的鼾聲。我正打算躡手躡足地走開,可是,一定是我弄出的聲響闖入了她的睡鄉(xiāng),用開汽車的行話說,“改變了速度的檔次”,因為鼾聲忽然停頓了一秒鐘,爾后又以低一點的調(diào)門繼續(xù)呼嚕不息;最后她醒了,側(cè)過臉來,讓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臉上有一種恐怖的神色,顯然她剛做了一個惡夢;她處的那個位置沒法看到我,我也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往后退;但她顯然已經(jīng)恢復(fù)現(xiàn)實感,認識到剛才嚇壞了她的幻覺實際上是假的;她莞爾一笑,表示高興,也表示對上帝的由衷感激,因為多虧上帝,實際生活才不如夢那樣殘酷。這一笑使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光芒;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在場的時候,她習(xí)慣于自言自語;這時她悄聲說道:“謝天謝地!除了臨盆的幫廚女工吵鬧以外,倒還沒有別的煩心事兒?刹皇菃幔课覊粢娢业膴W克達夫復(fù)活了,而且他要我天天散步!”她伸手想去抓桌上的念珠,但是睡意再次襲來,使她無力夠到念珠:她又安心地睡著了。我輕步走出房去,無論她或是別人,誰都不知道我剛才聽到了什么。

當(dāng)我說,除了象有人生孩子之類難得遇上的事情之外,一般沒有別的變動打亂我姨媽的生活,其實我還沒有述及她單調(diào)的生活中每隔一定時間總要反復(fù)出現(xiàn)另一種單調(diào)的變化,那就是每星期六,由于弗朗索瓦絲總要在下午去魯森維爾的集市采購東西,所以午飯時間就提前一小時。我姨媽的生活每周一次受到這樣的破壞,她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結(jié)果她比別人更離不開這種變化,用弗朗索瓦絲的話來說,她已經(jīng)“習(xí)慣成自然”,甚至如果哪個星期六按平常時間開飯,她反而覺得“亂了套”,非得用另一天提前開飯作為補償。對于我們大家來說,星期六提前吃飯則另有特殊的意義,我們覺得這樣更隨和、更可心。在離平時開飯還差一小時的時候,我們心想,再過幾秒鐘天香菜便可提前上桌,還能享用到格外開恩的攤雞蛋和受之不當(dāng)?shù)臒跖H。星期六的這種不對稱的輪回成了一樁內(nèi)政性、地方性、甚至全民性的小事件,它在平靜的生活和閉塞的社會中,造成一種民族聯(lián)系,由談話、說笑以及有意夸張其辭的傳說提供熱門的主題:如果我們有誰具備史詩頭腦,這個主題就能化為一系列傳奇故事的核心。人們一早起床,還沒有穿戴齊全,就開始無緣無故地感到一股團結(jié)的力量而精神抖擻起來,彼此和顏悅色地、誠懇地懷著鄉(xiāng)土感情說道:“趕緊,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而我的姨媽甚至認為這一天比平常日子要長,她跟弗朗索瓦絲商量:“是不是給他們燉一塊小牛肉?因為今天是星期六!碧瓤嗄奈淮中拇笠獾娜,在十點半鐘的時候掏出懷表一看,隨口說:“還有一個半小時開飯!蹦敲,人人都會樂于告訴他:“怎么?您想什么呢?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直到一刻鐘之后,當(dāng)人們想到他竟如此粗心,還止不住會大笑一陣的,而且忘不了上樓去告訴我的姨媽,讓她也開開心。那天連天空也改變了模樣。午飯之后,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六的太陽在天上多游逛了一小時。如果有誰一下想到早該出門散步,忽聽得圣伊萊爾的鐘聲才響兩下,不禁納罕:“怎么?才兩點鐘!”(平日,兩響的鐘聲在白茫茫的、細波粼粼的河邊是見不到人影的,因為那時有人午飯還沒有吃罷,有人午眠正酣,路上人跡罕至,連垂釣的人都離開了河岸,只有寂寞的鐘聲孤單單地馳過僅留剩幾片懶云還沒有離去的空闊的天邊。)這時大家都會異口同聲地對他說:“您所以產(chǎn)生錯覺,是因為午飯?zhí)崆傲艘恍∧,今天是星期六!”有一回,有個蠻子(凡不知道星期六特殊的人我們統(tǒng)稱為蠻子)十一點鐘來找我的父親,見我們已上餐桌,大為驚訝,這于是成為弗朗索瓦絲一生中最開心的事情之一。發(fā)窘的來客不知道我們星期六提前開午飯的原因,固然為弗朗索瓦絲提烘了笑柄,但她覺得更滑稽的是我的父親的回答(當(dāng)然,她充滿了狹隘的地方觀念):我的父親居然沒有想到那個蠻子可能不知內(nèi)情,見他如此驚訝,竟沒有向他作解釋,說:“您想嘛,今天是星期六!”弗朗索瓦絲每次講到這里總?cè)滩蛔⌒Τ隽搜蹨I。為了更加湊趣,她還添枝加葉胡編了好些那位不知星期六奧秘的來客的對答。我們不僅不拆穿她,反而覺得她編派身不夠,對她說:“客人似乎還說了別的話,你上次講得更詳細。”連我的姨祖母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抬眼從老花鏡子上面看看大家。

星期六還有一個特別之處,那是在五月,每逢周末,我們吃罷晚飯便出門去參加“瑪麗月”①的祈禱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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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瑪麗是基督的母親,每年8月15日為她的紀念日。

由于我們有時能遇到對“當(dāng)今的思潮縱容青年不修邊幅”頗持嚴厲態(tài)度的凡德伊先生,我的母親總特別注意我的穿著。每次她必先審視一番之后,我們才去教堂。我記得我是在“瑪麗月”開始愛上山楂花的。它不僅點綴教堂(那地方固然很神圣,但我們還有權(quán)進去),它還被供奉在祭臺上,成為神圣儀式的一部分,同神圣融為一體。它那些林立在祭臺上的枝柯組成慶典的花彩,盤旋在燭光和圣瓶之間;一層層綠葉象婀娜的花邊襯托出花枝的俏麗,葉片之上星星點點地散布著一粒粒白得耀眼的花蕾,象拖在新娘身后長長的紗裙后襟上點綴的花點。但是,我只敢偷偷地看上一眼;我覺得這些輝煌的花彩生氣蓬勃,仿佛是大自然親手從枝葉間剪裁出來的,又給它配上潔白的蓓蕾,作為至高無上的點綴,使這種裝飾既為群眾所欣賞,又具備莊嚴神秘的意味。綠葉之上有幾處花冠已在枝頭爭芳吐艷,而且漫不經(jīng)心地托出一束雄蕊,象綰住最后一件轉(zhuǎn)瞬即逝的首飾;一根根雄蕊細得好象糾結(jié)的蛛網(wǎng),把整個花冠籠罩在輕絲柔紗之中。我的心追隨著,模擬著花冠吐蕊的情狀,由于它開得如此漫不經(jīng)心,我把它想象成一位活潑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瞇著細眼在嬌媚地搖晃著腦袋。

凡德伊先生帶著女兒坐到我們的旁邊。他本是富裕門第出身,曾經(jīng)當(dāng)過我的兩位姨祖母的鋼琴老師,他在妻子死后得了一筆遺產(chǎn),便退休住在貢布雷附近,是我們家的常客?墒呛髞碛捎谒^分講面子,用他的話來說,怕在我們家遇到“合乎時尚地同一位門第不當(dāng)?shù)呐咏Y(jié)婚”的斯萬,便不常來我們家了。我的母親聽說他也自己作曲,每當(dāng)前去拜望時便客氣地說,他應(yīng)該給大家演奏幾段他的大作。凡德伊先生或許對此很高興,但是他太講禮貌也太與人為善,簡直謹慎得過了頭;他總設(shè)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就怕按自己的想法辦會招人討嫌,即使讓人家猜出自己的意圖,他也擔(dān)心大家覺得他過于自私。我的父母拜望他的那一天,我也跟著去了。他們允許我在外面等候。因為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房屋正處于我所呆的那個灌木叢生的小山頭下面,我在的地點恰好同他們家三樓的客廳相齊,離窗戶才五十厘米。當(dāng)仆人通報我的父母來訪時,我看見凡德伊先生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鋼琴上顯眼的地方。但是當(dāng)我的父母走進客廳,他卻又把曲譜收了回來,塞到角落里去。他一定怕我的父母以為他之所以見到他們?nèi)绱烁吲d只是為了可以給他們演奏自己的作品。每當(dāng)我的母親拜訪他時重新慫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總要埋怨說:“不知道誰把這譜子放在鋼琴上了,它本來沒有放在這里!苯又桶言掝}轉(zhuǎn)到與他關(guān)系不大的方面去。他唯一的激情是對女兒的疼愛。他的女兒長得象男孩子那么壯實,當(dāng)父親的卻對她體貼入微,總要給她披上披肩之類的東西,唯恐她著涼,誰見到這種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我的外祖母提醒我們說:那位臉上布滿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光中往往流露出溫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她說話時自己也本著對方的精神來聽,警惕自己的話里可能出現(xiàn)使人誤會的言詞。人們能象透過玻璃似的看到她那副假小子的“淘氣”外表下,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一位楚楚動人的少女的細膩的特征。

離開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壇下,起身時我突然聞到山楂花發(fā)出的一陣陣巴旦杏那樣的甘苦兼?zhèn)涞臍馕。這時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幾處發(fā)黃的斑點,我想象這氣味就是從那里散發(fā)出來的,就象從點心的焦皮下發(fā)出蛋黃的香味,從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雙頰的異香。盡管山楂花兀自不語,但它不斷釋放出的這股香氣好比活躍的生命在竊竊低訴,連祭臺都象田野里受到昆蟲觸角撥弄的疏籬,為之微微顫動。我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因為我看到幾莖生氣蓬勃的發(fā)紅的雄蕊仿佛是今天才由昆蟲變成的,仍保留著昆蟲的青春的銳氣和撩撥的能力。

我們走出教堂,在教堂門口同凡德伊先生寒暄了幾句。幾個男孩子在廣場上打架,凡德伊先生前去干預(yù);他維護年紀小的,訓(xùn)斥年紀大的。倘若他的女兒用粗嗓門對我們說,見到我們很高興,我們仿佛立刻能感覺到在她的粗獷的外表下隱藏著一位敏感得多的女孩子,正在為男孩般冒失的客套話而羞紅了臉,因為那句話有可能讓我們以為她有意討好我們,好讓我們請她來家作客。她的父親過來給她披上外套,父女雙雙登上由女兒親自駕駛的輕便馬車,打道回蒙舒凡。至于我們,因為明天是星期天,要睡到上教堂做彌撒之前才起床,所以如果趕上月明星稀、氣候暖和的日子,我的好大喜功的父親就會讓我們作一次途經(jīng)“受難場”的長途跋涉。我的母親辨識方向和認路的能力較差,她把這樣的遠距離散步簡直看作戰(zhàn)略天才指揮的遠征,有時我們一直走到旱橋底下。從車站那邊延伸過來的石砌的橋身,在我的心目中代表了逐出文明世界之外的痛苦的形象,因為每年從巴黎乘火車來到這里,總有人千叮萬囑,要我們千萬注意不可坐過站,火車還沒有到達貢布雷,我們就已做好下車準備,因為火車只停兩分鐘,爾后它就要駛上旱橋,開出基督教國家的疆界。貢布雷是我心目中的基督教世界的終點站。我們?nèi)〉儡囌敬蠼只丶,?zhèn)上最漂亮的別墅全在這里。月光象建筑師于貝·羅貝那樣,給每家花園里點綴上白石臺階、噴水池和半掩的柵門,但是它偏偏把電報局大樓吞噬掉了,只給它留下一根攔腰截斷的柱子,虧得柱子上還保存下了不朽遺跡的壯美。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昏昏欲睡;椴樹的芳香仿佛是一種只有付出勞而無當(dāng)?shù)拇鷥r才能得到的報償。稀疏的柵欄內(nèi)被我們零落的腳步聲所驚醒的看家狗此起彼落地吠叫起來。至今,我有時在晚上仍依稀聽到這樣的吠聲,心想車站大街一定就隱藏在犬吠聲中(貢布雷的公園也在那條街上),因為,無論身在何處,我只要聽到犬吹聲遙相呼應(yīng),眼前便出現(xiàn)車站大街,被月光照白的兩排椴樹和路旁的人行道都歷歷在目。

突然間,我的父親叫我們停下。他問我的母親:“咱們現(xiàn)在走到哪兒了?”早已精疲力盡、但仍為我的父親感到驕傲的母親柔聲細氣地自認無知。父親聳肩笑了。接著,他象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鑰匙那樣輕而易舉地伸手一揮,我們家花園的后門便同圣靈街的街口一起應(yīng)命來到我們的面前。我們走過了漫長的陌生的道路,抬頭一看,原末后門已在路盡處等候我們歸來。母親欽佩不已,對父親說:“你真了不起!”從那一瞬間起,我已不用自己費力走路了,只覺得是花園的土地在我的腳下移動,在這里我的一舉一動都毋需著意留神,習(xí)慣把我摟進它的懷抱,象抱娃娃似的一直把我抱到我的床上。

盡管星期六那天的活動要比平日提前一小時,再加上弗朗索瓦絲又不能在家侍候,對于我的姨媽來說,那天比哪天都要漫長,然而她卻從星期一起就天天急切地盼重星期天,似乎那一天會有種種既新鮮又開心的樂趣,她那嬌弱而狂熱的身體也還經(jīng)受得住。這倒并不是說她有時不巴望發(fā)生更大的變化,不渴求與現(xiàn)狀完全不同的改觀,象有些人那樣由于缺乏精力或想象力,單憑自己無法產(chǎn)生改變現(xiàn)狀的動力,只求未來的分分秒秒以及拉響門鈴的郵差帶來新的——哪怕是壞的——消息,以便激動一番,痛苦一番;被幸福弄得沉默的敏感,象閑置已久的豎琴急切地渴望有人來撥弄,哪怕讓粗暴的手把琴弦撥斷;難以排除障礙的意志,得不到縱情向往、縱情受苦的權(quán)利,恨不能把控制自己的韁繩甩給急轉(zhuǎn)直下的,甚至鮮血淋漓的事件去掌握。也許我的姑姑稍受勞累精力便會完全耗盡,只能靠休息才能逐漸恢復(fù),養(yǎng)精蓄銳更需日長時久,象別人在活動中流露出來的剩余精力,她需要一連休養(yǎng)生息幾個月才能蓄全;她既認識不到這樣的精力,更無法決定如何使用。正等于想以奶油土豆來取代土豆泥的念頭,日復(fù)一日縈繞在她的心頭,終于使她對奶油土豆產(chǎn)生同她對百吃不厭的土豆泥一樣好的胃口一樣,我毫不懷疑她終究也會從她那樣戀戀不舍的單調(diào)生活中萌生出對災(zāi)禍的期望,但愿頃刻間發(fā)生一場災(zāi)禍,迫使她一勞永逸地實現(xiàn)一種由不得她的變化,但她認為這對自己的健康有益無害。她固然真心實意地愛我們,但她也樂于為我們的夭折而痛哭;她的希望一定經(jīng)常受到類似如下景象的糾纏:一場災(zāi)難突然發(fā)生在她自我感覺良好而且不出汗的時候,例如家里忽起大火,我們都被燒死,房屋也燒得片瓦無剩,她多虧及時起床才不慌不忙地逃離火場,等等,而且這類景象仿佛同作為副產(chǎn)品的種種長處聯(lián)系在一起,長處之一在于能使她在久久的哀慟中切實體會到她對我們的全部依戀之情;長處之二是能讓鎮(zhèn)上的人們驚嘆她的堅強,看到她雖不勝悲痛卻勇敢地挺住,雖傷心欲絕但沉著地為我們?nèi)霘毘鰵洠蛔铍y能可貴的長處是能迫使她在合適的時機及時地、不必牽腸掛肚地到米魯格蘭的莊園去消夏,她在那里的莊園風(fēng)景優(yōu)美,更有瀑布點綴。她獨自在房中百無聊賴地尋樂解悶的時候一定對諸如此類變故的成效進行過深入的思考(開頭的情景,始料不及的種種細節(jié),宣告噩耗的用詞以及令人終生難忘的語氣,還有其它確鑿無疑地打上死亡烙印的一切,凡與抽象推理演繹出的可能性絕然不同,起先一定使她痛不欲生過),但是,這類變故畢竟從來沒有發(fā)生,她也只得降格以求,把她熱衷于虛構(gòu)的曲折情節(jié)引進自己的日常生活,好讓日子過得有點意思。她有時心血來潮,突然假設(shè)弗朗索瓦絲偷她的東西。于是她不惜巧施心計,想以捉賊捉贓的辦法來證實她的假設(shè)。就象她獨自玩牌慣于同時兼打?qū)乙粯樱M弗朗索瓦絲尷尬地向她求饒,然后她又氣憤地、火氣十足地予以駁斥。如果趕巧這時有誰進屋,就會發(fā)現(xiàn)她正大汗淋漓,兩眼放光,頭上的假發(fā)也歪到了一邊,露出光禿的前額。弗朗索瓦絲也許有時聽出隔壁房內(nèi)傳來的,用詞尖刻的挖苦話是針對她說的,但是,既然這些話僅停留在純抽象的狀態(tài),小聲說出來并不能增加它的現(xiàn)實意義,那么我的姨媽縱然編出一套又一套話,也不足以解她心頭之恨。有時她甚至不滿足于在床上“排練”,想正式演出。于是有一個星期天,她把里里外外的房門都給神秘地關(guān)上了,在房里跟歐拉莉進行密談,她說她懷疑弗朗索瓦絲手腳不干凈,她要辭退她;另有一次,她私下對弗朗索瓦絲說,她懷疑歐拉莉靠不住,以后打算不讓她再登門了;過了幾天,她又反悔自己不該同吃里扒外的內(nèi)奸說私房話,一想到自己竟把這號人引為知己就要惡心;不過等到下一場演出,叛徒的角色又會分派給別人。但是,對歐拉莉可能引起的懷疑畢竟只是一時的,象一堆起火的麥秸,不經(jīng)燒,轉(zhuǎn)眼就燒光了,因為她到底不是家里的人。對弗朗索瓦絲就不一樣了,我的姨媽時刻感到她就在這同一個屋頂下面。她若不是怕起床著涼,還真敢下廚房去證實一下自己的懷疑有無根據(jù)。如此日復(fù)一日,她的頭腦里不再有別的牽掛,一心只想猜度弗朗索瓦絲這時可能在干什么,那時又可能企圖隱瞞什么;弗朗索瓦絲面部一點細微而迅速的變化,話語中的一點自相矛盾,都逃不過我姨媽的注意,她能從中識破弗朗索瓦絲妄圖掩蓋的真實打算。她只消一句話便能使弗朗索瓦絲頓時嚇得臉色變白,這種直戳對方心窩的做法似乎很使我的姨媽嘗到一種殘忍的樂趣,她能以此向弗朗索瓦絲表明自己早已看透對方的心計。等到下一個星期天——猶如那些重大的發(fā)現(xiàn)突然為一門新學(xué)科開辟出一片意想不到的研究領(lǐng)域,并使它走上正軌那樣——歐拉莉作了一次揭發(fā),證明我的姨媽原先的假設(shè)還遠遠趕不上實際的真相。

“弗朗索瓦絲現(xiàn)在一定心里有數(shù)了:您送她一輛馬車!

“什么?我送她一輛馬車?”我的姨媽失聲叫道。

“啊!我哪兒知道呀?只是猜想罷了。我見她坐著馬車神氣活現(xiàn)地去魯森維爾采購東西,心想準是奧克達夫夫人把這馬車送給她了!

這樣一天天下去,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變得象野獸和獵人一樣,時刻提防著對方耍心眼兒。我的母親唯恐弗朗索瓦絲把提防發(fā)展為真正的仇恨,因為我的姨媽傷透了她的心?傊ダ仕魍呓z越來越異乎尋常地注意我姨媽的每一句話和每一點表示,遇到有事要問,她總先反復(fù)斟酌應(yīng)采取什么方式,待她話一出口,她便暗自留意我姨媽的反應(yīng),力求從臉部表情中揣度她的心思和她可能作出的決定。譬如說某位藝術(shù)家讀了十七世紀的回憶錄之后,一心想同太陽王攀附親緣,便為自己編排家族世譜,使自己成為名門之后,或者同當(dāng)今歐洲的某國君王搭上關(guān)系,滿以為這才是條通行的正路,殊不知他等于緣木求魚,不該拘泥僵死的形式,結(jié)果枉費氣力卻事與愿違;同樣,一位身居內(nèi)地的婦女,本來只不過聽?wèi){自己無法抵御的種種怪癖和百無聊賴中養(yǎng)成的壞脾氣的擺布,從來沒有想到過路易十四,但她發(fā)覺自己一天之內(nèi)諸如起床、梳洗、用餐、休息之類極其瑣細的活動,在一意孤行和專橫任性方面竟同圣西蒙所說的凡爾賽宮的生活“機制”的實質(zhì)略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她還可以認為自己的沉默以及和善或高傲的細微變化,能引得弗朗索瓦絲沾沾自喜或惶惶不安,跟路易十四的廷臣乃至于王公貴族在凡爾賽御花園的曲徑處遞呈奏折時見到王上閉口不語、龍顏喜悅或傲然接納而竊竊自喜或誠惶誠恐一樣,確實,其效果是一樣的。

在我的姨媽同時接待本堂神甫和歐拉莉兩人來訪之后又休息了一陣后的那個星期天,我們?nèi)忌蠘侨ハ蛩劳戆病寢寣σ虌尶傆龅酵瑫r接待多的人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慰問,她柔聲細氣地對姑姑說:

“聽說今天您這兒又給弄得亂哄哄的,您總是一下子有一大幫客人!

我的姨祖母打岔說:“人越多越熱鬧……”自從她的女兒病倒之后,她認為應(yīng)該處處使女兒高興,凡事總往好處說?墒俏腋赣H那時偏要插話,說:

“我現(xiàn)在趁大家都在場,跟你們講件事兒,免得以后跟每個人羅嗦一遍。勒格朗丹先生恐怕跟咱們有點不愉快,今天上午我跟他打招呼他才勉強點了點頭!

我倒不必聽父親講這件事的始末,因為我們做完彌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時候我正同父親在一起。所以我就到廚房打聽晚飯菜譜去了。我看菜譜跟人家看報一樣是每天少不了的消遣,而且它跟戲單子一樣能使我的精神興奮。勒格朗丹先生走出教堂經(jīng)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正同附近一位與我們只是面熟的女莊園主并肩走著。我的父親一面走一面向他打了個既友好又矜持的招呼,勒格朗丹先生稍有驚訝的神色,勉強地答禮,仿佛他沒有認出我們是誰。他那種疏遠的眼光只有不講客氣的人才會使用,仿佛忽然退縮到眼睛的深處,象從一條漫長得望不到頭的路口遠遠地瞥上一眼,所以他只向你略略頷首,以便同他心目中木偶般的小人的比例相稱。

至于同勒格朗丹并肩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位受人尊敬、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不存在他可能有戀愛糾葛被人發(fā)現(xiàn)而感到尷尬的問題。我的父親弄不明白的是他怎么可能引起勒格朗丹不滿!叭绻嬗兴粷M的話,那我就更為遺憾了,”父親說,“因為在那一大群衣著講究的人們之間,他只穿件單排扣的小尺寸上裝,領(lǐng)帶也不挺括,頗有一種不事修飾、樸素自然的風(fēng)度,一種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頭!奔彝h的一致看法是認為我的父親可能過于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當(dāng)時心不在焉,想別的事。父親的掛慮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了。我們散步歸來,在老橋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為過節(jié)在貢布雷多盤桓了幾天。他一見我們便迎上前來,向我們伸出手。“書迷先生,”他這話是對我說的,“你知道保爾·戴夏克丹的這句詩么?——樹林已經(jīng)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徽茄矍斑@個時刻的精當(dāng)?shù)膶懻彰?你也許還沒有讀過保爾·戴夏克丹的作品;讀點他的作品吧,孩子。有人告訴我,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皈依布道兄弟會當(dāng)修士了,不過他過去長期是一位筆觸清麗的水彩畫家……樹林已經(jīng)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愿天空對我們永遠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這樣的日落西山的年齡,盡管樹林已經(jīng)昏黑,夜幕即將降臨,我這樣遙望天際,也照樣能得到慰藉!闭f罷,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卷煙,久久凝視遠方!霸僖娏耍飪簜,”他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后便扭身走開了。

平日當(dāng)我下廚房打所菜譜的時候,晚飯已經(jīng)下鍋。只見弗朗索瓦絲象神話中自薦下凡當(dāng)廚的巨人那樣調(diào)動一切自然力量來作自己的幫手;她砸煤取火,給待烹的土豆提供蒸氣,讓上桌的主菜火候恰到好處,這些烹調(diào)杰作先已由她象陶瓷工那樣在各種器皿中整理塑造,她用過大缸、大鍋、小鍋、魚鍋、燉野味的砂鍋、做點心的模子、調(diào)蛋醬的小罐,以及一套各種尺碼的平底煎鍋。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案板上。幫廚女工剝完的青豆一行行數(shù)目不等地排列在案,象正在開賽的臺球桌上的綠色臺球。不過,最使我悅目賞心的是那堆蘆筍,從頭到腳浸透了海青、桃紅兩色,上端的穗條一絲絲有如染上了淺紫和碧藍,往下則好似虹彩遞變,色層分明,直達污泥猶存的根部;這顯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覺得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泄露了一群狡黠的精靈的作為,仿佛是它們樂于化作菜蔬,好讓人們透過這些厚實而可口的肉質(zhì)偽裝,從猶如曙光初現(xiàn)、彩虹漸顯、暮藹覆天之時的光色轉(zhuǎn)換中,瞥見它們可貴的本質(zhì)。我在晚餐時食用過蘆筍之后,這種本質(zhì)我整夜都不難分辨;變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亞神話故事里專愛惡作劇的小精靈,開盡既有詩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間把我的夜壺變成了香水瓶。

被斯萬稱作喬托“慈悲圖”的幫廚女工受弗朗索瓦絲之命專削蘆筍皮,一籃蘆筍就放在她的身邊。她那痛苦的神色仿佛表明她感受到人世間的種種苦難。蘆筍淡紅色的外皮上端有一圈藍顏色,象是把蘆筍頭輕輕箍住的頭飾,那上面細致入微地勾畫出并列的一顆顆星星,宛如帕多瓦教堂的壁畫“品德圖”中縛在那女子頭上的那圈花環(huán),又象插在那女子的花籃中的成排的花朵。而這時弗朗索瓦絲正在烤雞,只有她才善于烤得恰到火候;她的美名隨著雞肉的香味在貢布雷遐邇傳播。等她把烤雞端上桌面時,這種美味更顯示出我對她品性的特殊感受中的溫柔甜潤的一面。她能把雞肉烤得那樣鮮嫩,雞肉的香味于是在我的心目中成為她的一種美德所散發(fā)的芬芳。

但是,那天我趁父親就勒格朗丹一事向家庭會議進行咨詢之際下廚探問菜譜,偏偏趕上喬托的“慈悲圖”生育不久、體質(zhì)尚弱、不能起床的日子。弗朗索瓦絲少了幫手干活,進度慢多了。我下樓時她還在面向后院的廚房外干粗活的小屋里殺雞。她想從雞耳下面割斷喉管,雞本能地、絕望地掙扎著,隨之而來的是弗朗索瓦絲失態(tài)的叫聲:“畜生!畜生!”由怒斥聲所伴隨的家禽的掙扎使我們的女仆的溫柔甜潤黯然失色,不如第二天晚餐桌上香噴噴的烤雞那樣給她臉上爭光,因為烤雞的外皮邊上一圈金黃勝似繡上金絲花邊的霞披,那精美的醬汁淋漓而下,也象是從圣體盒里滴下的甘露。喉管割斷之后弗朗索瓦絲把如注的鮮血盛入碗中,這時她仍余怒未消,跺了跺腳,怒目瞪視著冤家的尸體,最后罵了一句“畜生”!我混身發(fā)抖,扭頭上樓,恨不得馬上叫人把弗朗索瓦絲趕出家門。但是,她若一走,誰給我做熱乎乎的卷子?誰給我煮香噴噴的咖啡?甚至……誰給我烤那么肥美的雞?……其實,這類卑劣的小算盤人人都打,跟我一樣。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早已心中有數(shù)——只是我當(dāng)時還不知道——她知道能為自己的女兒和子侄舍命而決無怨言的弗朗索瓦絲對別人卻特別狠心無情。雖說如此,姨媽卻仍然留用她,因為她固然認識到她心狠,卻又器重她能干。我逐漸認識到弗朗索瓦絲溫柔、虔誠和講究德操的外表下掩蓋著多少出類似廚房外那間干粗活的小屋中發(fā)生的悲劇,正如歷史發(fā)現(xiàn)那些在教堂的彩畫玻璃窗上被描繪成合十跪拜的歷代男女君王,生前無不以血腥鎮(zhèn)壓來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一樣。我終于明白弗朗索瓦絲除了自己的親屬外,對于別人的不幸,唯其遭難者離她越遠才越能引起她的憐憫。她在報上讀到陌生人遭難時會淚如雨下,待她一旦對那人的身世有了更為確切的了解后,她的淚水轉(zhuǎn)眼便會干涸。幫廚女工分娩之后的某一天晚上忽然肚疼難忍,媽媽聽到她哼哼叫疼,起床推醒弗朗索瓦絲,她卻不為所動,聲稱幫廚女工哇哇叫喊無非裝樣罷了,她想叫人“侍候”呢。當(dāng)初醫(yī)生預(yù)計到這種情況,在我們家和一本醫(yī)學(xué)書中夾上一張書簽,把描述這類腹痛癥狀的那一頁特別標出,以便我們及時查閱,采取應(yīng)急措施。我的母親叫弗朗索瓦絲把那本書拿來,囑咐她切不可把書簽弄丟。弗朗索瓦絲去了個把鐘點還不回來;母親又急又氣,以為她又上床睡去了,便叫我親自去圖書室查找。我在圖書室見到弗朗索瓦絲;她起先想看看書簽標出的那一頁的內(nèi)容,待她讀到發(fā)病時的臨床描述,不禁嗚嗚地哭出聲來,因為這恰恰是她所不知道的一種病癥。而當(dāng)她讀到書中說到每一種疼痛的情狀時,她都要失聲叫道:“哎呀!圣母瑪麗亞,慈悲的上帝怎么能讓可憐的凡人經(jīng)受這樣悲慘的痛苦呀?唉!可憐的女人。 

但是,當(dāng)我把她叫走,當(dāng)她回到“慈悲圖”痛苦輾轉(zhuǎn)的床前,她的眼淚頓時不流了;她平時的悲天憫人的惻隱之心,讀報時常常流淌的同情淚,以及同舟共濟、同病相憐的感情,統(tǒng)統(tǒng)被她拋諸腦后,只剩下半夜三更為一名幫廚女工折騰得無法安眠所感到的惱恨和氣憤。醫(yī)書上有關(guān)的描述雖曾使她失聲痛哭,待她實地見到同樣的痛苦時,她卻只有不滿的嘀咕,甚至狠心的挖苦。她以為我們已經(jīng)走遠,聽不到她信口雌黃,便肆無忌憚地數(shù)落起來:“早知今天受這份罪,她當(dāng)初就不該浪!既然當(dāng)初貪圖一時的舒服,今天又何必哭天喊地裝蒜!不過,能跟這號貨色鬼混的,也準是個上帝都討厭的賴小子。哈!這正合上我過世的母親鄉(xiāng)間的一句老話,叫做相中狗屁股的人,眼里只認作是玫瑰!

然而,倘若她的外孫頭疼腦熱,她夜里覺也不睡了,也象得了病似的,連夜趕回家去看看有什么要她幫著去辦的。爾后又在天亮之前連趕十六公里夜路回來上班。她對于家屬的這種疼愛,這種但求自家門庭日后興旺的心愿,在她對其他傭人所采用的方針中由一條始終如一的原則表現(xiàn)出來了,那就是決不讓別的傭人踏進我的姨媽房間的門檻。不讓別人接近我的姨媽幾乎是她引為驕傲的頭等大事,即便她病倒了,她也要硬撐著起床去侍候我的姨媽服用維希圣水,而決不許幫廚女工跨進她的女東家的房門。法布爾①曾經(jīng)考察過一種膜翅目的昆蟲,一種土居的黃蜂,它們?yōu)榱嗽谒鼈兯篮笥紫x仍能吃到新鮮的肉食,不惜借助解剖學(xué)知識來發(fā)揮它們殘忍的本性:它們用尾刺嫻熟地、巧妙地扎進捕獲到的象鼻蟲和蜘蛛的中樞神經(jīng),使俘虜失去肢體活動的能力,又不影響到其它的生命功能;然后它們把癱瘓的昆蟲放到它們所產(chǎn)的蟲卵的旁邊,好讓幼蟲一經(jīng)孵化出殼就能吃到既無力抵抗也無法逃遁、只有乖乖聽?wèi){擺布、決無危害又不變味的活食。弗朗索瓦絲為了讓別的傭人無法在我們家長期呆下去,也總有一套巧妙而殘忍的詭計來實現(xiàn)她這一持之以恒的愿望。我們直到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原來那年夏天我們之所以吃那么多蘆筍,是因為蘆筍的氣味能誘發(fā)負責(zé)削皮的幫廚女工的哮喘病,而且發(fā)作起來十分厲害,弄得那女工只好辭職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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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布爾(1823—1915):法國昆蟲學(xué)家,科普讀物作家;代表作為《昆蟲記》。

唉!我們必須義無反顧地改變對勒格朗丹的看法。在我的父親與他老橋相遇、接著又不得不自認多心之后的某個星期天,教堂的彌撒剛剛結(jié)束,一種不那么神圣的氣氛隨同外面的陽光和嘈雜聲一起涌進教堂,使得古比爾夫人和貝斯比埃夫人象走出教堂來到廣場上似的同我們大聲交談起來(而不久前我剛進教堂時——我到得比平時晚——人人都目不斜視專心祈禱;若不是有人用腳撥開擋住我就座的小凳,我還真以為沒有人看到我進來呢)。這時我們看到勒格朗丹正站在陽光燦爛的大門口;門樓外的臺階下是人聲鼎沸、五光十色的集市。我們上回見過的那位夫人的丈夫正把勒格朗丹介紹給附近另一位大地主的妻子。勒格朗丹顯得異乎尋常地活躍和討好,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往后一仰;身板仰到比原先更靠后的地位,這禮節(jié)想必是他的姐夫康布爾梅先生教的。他的腰板迅速一挺,臀部——據(jù)我猜想肌肉未必豐滿——隨即掀起一股強烈的波動。不知道為什么這種純屬物質(zhì)的起伏,這種并不表達靈氣、只受低下他獻媚之心所驅(qū)使的肉體活動,竟突然會使我的思想意識到可能存在著另一位與我們所認識的朋友完全不同的勒格朗丹。那位女士請他給車夫捎句話,他立即喜孜孜地應(yīng)命而去。他剛才被介紹時就掛在臉上的那種羞羞答答、俯首帖耳、喜笑顏開的表情,一直停留在他的眉宇間。他象做夢似的咧嘴笑著,又急急忙忙趕回到那位女士的跟前。由于他走得比平時快,肩膀便左搖右擺,十分可笑;他只管全力以赴地討好,其它方面也就無暇顧及了,所以顯得象一件受幸福驅(qū)動的無生命的機械玩具。這時我們已經(jīng)走出教堂,正要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那么有教養(yǎng)的他居然沒有回頭,他的目光象大夢未醒的人,直勾勾地盯著遠方;對我們竟視而不見,也無從跟我們打招呼。他的表情還是那么天真單純,那件款式隨便的單排扣上衣在令人討厭的講究的衣著中間顯得與場合不相稱。被廣場上的風(fēng)所吹起來的那個花點大領(lǐng)結(jié),依然象一面標榜孤傲和獨立的高尚的旗幟飄動在他的胸前。我們剛到家門,媽媽發(fā)現(xiàn)忘了買奶油果子餅,便要父親和我一起返身去吩咐點心鋪立刻送來。我們在教堂附近同勒格朗丹迎面相遇。他用自己的馬車載著剛才的那位女士朝我們來的方向駛?cè),?jīng)過我們的身旁時他并沒有中止同那位女士的談話,而只用他的藍眼睛的眼角瞟了我們一眼,仿佛在眼皮底下同我們打了一個小小的招呼,臉上的肌肉卻紋絲未動,車上的那位夫人很可能根本沒有發(fā)覺他的這一舉動,但是,他設(shè)法以感情的密度來補償向我們表達友情所用的僅占他藍眼睛小小的一角的狹小的地盤,他讓這一瞟閃爍出他的全部風(fēng)采,這已不止是活潑的閃光,而近乎狡黠了。他使友好的細微表現(xiàn)達到了極限:心照不宣的一瞥明眼人心領(lǐng)神會,總之凡靈犀相通的種種途徑他都熟門熟路;他把友誼的保證提高到披露柔情、甚至宣告愛慕的高度。當(dāng)時,他以對女莊園主的隱而不露的厭煩和紋絲不動的臉上那多情的一瞥來向我們表明心跡,也只有我們才能心領(lǐng)神會。

就在那天的前一天,他要求我的父母讓我去陪他吃晚飯。

“來陪陪你的老朋友吧,”他對我說,“你就象是遠方的旅客從我們一去不復(fù)返的國度送來的一束鮮花,讓我聞聞從你的青春的遠方送來的這些鮮花吧。許多年以前我也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群花爭妍的春天。來吧,帶著報春花、龍須菊和金盞花;來吧,帶著巴扎克的植物志中象征摯愛的景天花,帶著復(fù)活節(jié)前開放的雛菊和復(fù)活節(jié)前的最后一場小雪尚未融化時已經(jīng)在你姨祖母家的花園中播散芳香的雪球花;來吧,帶著百合花潔白的綢緞(那是配得上莎樂美那樣嬌美的身軀的裙料),帶著蝴蝶花斑讕的彩釉,尤其要帶來寒意猶存的料峭的清風(fēng),讓它為一早就守候在門口的兩只彩蝶吹開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家里的人起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讓我去陪伴勒格朗丹先生吃頓晚飯。倒是我的外祖母沒什么也不愿意相信他會不講禮貌:“你們自己也承認,他去教堂時穿得很樸素,跟講排場的人不一樣!彼說,哪怕作最壞的估計,就算他是貪慕虛榮的人,我們無論如何也不宜顯出有所察覺。說實話,連對勒格朗丹的態(tài)度最為反感的我的父親也許對他的舉止的含義都還存有最后一點懷疑呢。他的言行不正顯示了那種成府很深的人的品性嗎?他的態(tài)度跟他以前的言論明明是脫節(jié)的;我們無法根據(jù)他的自白來證實我們的懷疑,因為他不會老實招供的;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的感覺。但是,僅僅根據(jù)片斷的、不連貫的回憶,我們卻沒有把握確信我們的感覺會不受某種幻覺的愚弄。結(jié)果這些至關(guān)緊要的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往往只給我們留下一些疑團。

我陪伴勒格朗丹在他家房前的平臺上用晚餐;那天晚上月色晴朗!坝幸环N幽靜的美,是不是?”他對我說,“正如一位小說家所云,對我這樣心靈受過創(chuàng)傷的人來說,只有幽暗與寂靜最為相宜。你以后會讀到他的作品的。你知道嗎,孩子?一個人在一生之中會遇到那樣的時候,你現(xiàn)在還體會不到,那時候眼睛只能容忍一種光明,那就是在這樣月白風(fēng)清的夜晚以幽暗提煉出來的光明;耳朵也只能聽到一種音樂,那就是月光用寂靜的笛子奏出的音樂!蔽衣犞崭窭实ゆ告傅纴恚脑捨衣犃丝傆X得很入耳。但是我當(dāng)時無法擺脫記憶的騷擾,我總忘不了最近第一次見到過的一位女士。我現(xiàn)在既然知道勒格朗丹同附近的一些貴族有交往,我想他或許認識那位女士,于是我鼓了鼓勇氣問他說:“先生,您是不是認識……蓋爾芒特家的那一位……那幾位女主人?”這個姓氏一經(jīng)被我說出口,我感到非常高興,因為我總算對它采取了行動,把它從我的夢幻里拉了出來,賦予它一個客觀的、有聲的存在。

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的朋友一聽到蓋爾芒特這個姓氏,他的藍眼珠中央立刻出現(xiàn)一個深褐色的漏洞,好象被一根無形的針尖捅了一下似的,眼珠的其它部分則泛起蔚藍色的漣漪。他的眼圈頓時發(fā)暗,他垂下眼皮,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很快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的眼神卻象萬箭穿胸的美麗的殉道者,依然充滿痛苦!安唬也徽J識她們,”他說,那語氣不象一句簡單的答話、普通的說明那樣自然而流暢;他說得一字一頓,又點頭又彎腰,好象在說一件別人不信、他為了說服對方不得不加以強調(diào)的事情,似乎他不認識蓋爾芒特只是出奇的偶然;同時他又裝成象不能回避某種尷尬局面似的,覺得與其遮掩不如痛快承認,好讓人家覺得自己很坦然,并無絲毫勉強之處,而是輕松、愉快、由衷地直認不諱;再說同蓋爾芒特沒有聯(lián)系的這件事情本身也并不使他感到遺憾,相反是符合他的心愿的,因為某種家庭傳統(tǒng),例如道德原則或不便明說的誓約之類毫不含糊地禁止他同蓋爾芒特交往!安唬彼又米约旱脑拋斫忉尫讲诺恼Z氣,“我不認識她們,我也從來沒想結(jié)識她們;我始終珍惜我享有的充分的獨立。你知道,我其實多少是個雅各賓派。許多人勸我,說我不該不去結(jié)交蓋爾芒特,說我把自己弄得粗野不堪,象頭老熊。可是,這種名聲我才不怕呢,恰如其分嘛!說實話,這人世間我?guī)缀鯚o所留戀,除了少數(shù)幾座教堂,兩三本書,四五幅畫;還有這樣的月夜,你的青春的微風(fēng)把我的昏花的老眼已無法看清的鮮花的芳香吹到了我的跟前。”我當(dāng)時弄不明白,為什么一個人必須堅持自己的獨立才能不去拜望陌生人?這又在哪一點上使你顯得象頭笨熊?但是,有一點我是明白的,勒格朗丹說的不盡是實話,他并不象他所說的那樣只愛教堂、月光和青春;他很愛住在宮堡里的貴族,他很怕招他們的討厭,他甚至不敢讓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朋友當(dāng)中有布爾喬亞,有公證人和經(jīng)紀人的后代,倘若真相不得不暴露,他寧可自己不在場,躲得遠遠的,讓人“鞭長莫及”。他是貪圖虛榮的人。當(dāng)然,他在我的長輩和我都十分愛聽的言談中,決不會透露半點趨炎附勢的痕跡。我若問他:“您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么?”巧于辭令的勒格朗丹就回答說:“不,我從來沒想結(jié)識他們。”可惜的是,回答這話的他實際聽命于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從不出頭露面的另一位勒格朗丹,而這另一位卻能說出有關(guān)我們心目中的他,以及有關(guān)他貪圖虛榮的不少難避嫌疑的掌故來。其實,他剛才眼睛里出現(xiàn)的那個漏洞,他嘴邊掠過的那絲苦笑,他語氣中那樣的過分強調(diào),以及他一瞬間象勢利殉道者那樣萬箭穿心般的痛苦情狀,早已為另一位勒格朗丹作出了回答:“唉!你算是擊中我的痛處了。不,我不認識蓋爾芒特,別再揭我生平最疼痛徹骨的這塊傷疤了!边@位桀驁不馴、氣勢洶洶的勒格朗丹雖無另一位勒格朗丹的美妙言詞,卻有人稱之為“反射”的犀利無比的對應(yīng)能力,故而巧于辭令的勒格朗丹還沒有來得及堵住他的嘴,他已經(jīng)搶先表了態(tài),害得我們的朋友處心積慮,力求彌補“另一個自我”不慎造成的壞印象,卻畢竟無濟于事,充其量只能勉強遮掩罷了。

這倒并不是說勒格朗丹怒斥別人附庸風(fēng)雅是言不由衷。他無法知道自己也是那種人,至少靠他自己無法辦到,因為我們向來只知道別人熱衷于什么,至于自己醉心之所在,我們略知的一二也都是從別人那里聽說的。七情六欲只通過間接方式、只通過想象影響我們,而想象早已用體面得多的中間動機替換掉了原始動機。勒格朗丹的勢利之心決不會直接鼓動他去結(jié)交某位公爵夫人,而只會讓他充滿想象,使那位公爵夫人在他眼里顯得集優(yōu)雅品質(zhì)于一身,他去接近她還自以為是仰慕一般俗人所無法賞識的她的才思和德操之類的動人品質(zhì),只有旁人才看清他其實同一般俗人不相上下,因為旁人了解不到他的想象力所發(fā)揮的中介作用,他們只看到勒格朗丹高攀貴族的活動以及與此相應(yīng)的原始動機。

現(xiàn)在我們家已對勒格朗丹先生不抱任何幻想了,同他的來往也大大疏遠了。媽媽每當(dāng)發(fā)現(xiàn)他攀附高枝的新行徑,總覺得十分有趣。勒格朗丹本人則矢口否認,他仍把勢利稱作罪不容赦的行為。我的父親卻不能這樣坦然愉快地容忍勒格朗丹的假清高。有一年暑假,他們想讓我同外祖母一起去巴爾貝克度假。父親說:“我無論如何要把你們?nèi)グ蜖栘惪说倪@件事告訴勒格朗丹,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主動地把你們介紹給他的姐姐。他一定還記得曾經(jīng)跟咱們說過,他姐姐就住在離巴爾貝克才兩公里的地方!蔽业耐庾婺傅拐J為既去海濱浴場就應(yīng)該從早到晚在海灘上呼吸帶鹽分的空氣,沒有熟人才好呢,因為互相串門拜訪、結(jié)伴游覽,會占去許多呼吸海風(fēng)的時間,所以她主張不向勒格朗丹透露我們的度假計劃,她甚至擔(dān)心勒格朗丹的姐姐德·康布爾梅夫人不要偏在我們正打算去海邊釣魚的時候來到我們下榻的旅館,害得我們只能關(guān)在屋里奉陪。媽媽對外祖母的擔(dān)心付諸一笑,她認為這種危險的威脅性不大,勒格朗丹未必會殷勤到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姐姐。結(jié)果,我們雖說沒有跟勒格朗丹談及巴爾貝克,而他也從來也沒有想到我們會有去那兒的打算,有一天傍晚我們在維福納河邊遇到他時,他竟“自投羅網(wǎng)”了。

“今晚,云霞中有些非常美的紫色和藍色,是不是,我的伙計?”他對我的父親說,“尤其是那藍顏色,與其說是空中的,倒不如說跟花朵一樣,藍得象瓜葉菊,掛在天上格外別致。還有那一小團桃紅色的云彩,不也有花的色調(diào)嗎?象石竹,象繡球。只有在英吉利海峽,在諾曼第和布列塔尼之間的海邊,才能看到天空出現(xiàn)比這更富麗的花團錦簇般的云霞。那里,在巴爾貝克附近,離那一大片蠻荒之地不遠的地方,有個風(fēng)物秀麗的小海灣;那里熔金般的落日,奧吉谷地的夕陽,我倒并不在乎,因為它們并無多大特色也并無多大意趣;但黃昏時分在那片濕潤的空氣中,幾秒鐘之內(nèi)天邊就綻出一束束藍的、粉的花朵,卻美得無法比擬,而且往往要過好幾個小時才會凋謝。有幾朵云彩雖然不久就零落了,但它們的花瓣,鵝黃色的、桃紅色的,灑得滿天皆是,更是蔚為壯觀。在那個人稱銀河灣的小海灣里,金黃色的沙灘仿佛比仙女星座里的金發(fā)仙女更情意綿綿,它們依偎著附近海邊嶙峋的峭壁,貼著那一溜以海難著稱的兇險的石岸,每年冬天有多少條頂風(fēng)破浪的船只在那里觸礁!巴爾貝克!我們的地球上最古老的地質(zhì)架,名副其實的地表硬殼,大海由此浩淼,土地至此而盡。阿納托爾·法朗士,我們的小朋友或許讀過這位迷人作家的作品吧?他曾經(jīng)非常精采地把那個鬼地方描繪得終年煙霧茫茫,跟史詩《奧德賽紀》里奚美良人①居住的地方一樣。如今在巴爾貝克那片古老而迷人的土地上,已經(jīng)層層疊疊地蓋出了一批旅館,但并沒有破壞那里的景觀,僅幾步之遙便能置身于原始風(fēng)味的壯麗景色之中,豈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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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公元前七世紀居住在小亞細亞的古老部落。

“是!您在巴爾貝克有熟人嗎?”我的父親問道,“這小家伙正好要跟他的外祖母,也許還有內(nèi)人一起到那里去住上兩個月呢!

勒格朗丹望著我的父親,忽然出其不意聽到這句問話,他來不及把眼睛從我的父親的臉上移開,只好索性緊緊地盯著,嘴角泛起無可奈何的微笑。他望著我的父親的眼睛,那表情既友好又坦誠;他倒不怕正視對方,仿佛對方的面孔已經(jīng)變得透明,甚至使他看到了面孔后面掠過的一朵顏色艷麗的云彩,來為他提供心不在焉的借口,好有理由為自己申辯:當(dāng)別人問他在巴爾貝克有無熟人的時候,他仿佛正心不在焉想別的事,以至沒有聽到問話。通常,他這樣的眼光會引起對方發(fā)問:“您在想什么?”可是我的父親有點惱火,偏要狠心地盤問到底:

“您那么熟悉巴爾貝克,您在那里有熟人嗎?”

勒格朗丹的微笑的目光作了最后的絕望的努力,達到柔和、迷人、坦誠和走神的極致。但他一定想到自己非作出回答不可了,便說:

“我哪兒都有朋友,只要那地方有幾叢受傷的樹,雖被斫傷卻不倒下,彼此相依在一起,以悲壯的毅力齊聲向并不憐恤它們的無情的蒼天哀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父親象受傷的樹一樣頑強,象蒼天一樣無情地打斷他的話說,“我是為了岳母一旦有事,不要感到舉目無親,所以才問您,您在那兒有沒有熟人?”

“那兒,跟哪兒都一樣,我誰都認識,又誰都不認識,”勒格朗丹不肯就此服輸,答道,“那地方我很熟悉,人卻所識無幾。但是那里的景物本身同人差不多,同那些難能可貴、心靈纖細、遇到實際生活容易消沉的人一樣。有時候,您會在懸崖上遇到一幢古堡,它悄立在路旁迎著紅暈未消的晚霞,掂量自己的凄涼,那時金色的月亮已經(jīng)升起,歸航的船只撥開色彩斑讕的水面,把黃昏的火焰捧上桅尖,以黃昏的顏色染遍招展的旌旗;有時候,您能見到一幢普通的孤舍,模樣多少有點丑陋,顯得猥猥瑣瑣,但很有一點詩情畫意,其中蘊蓄著誰都看不透的某種秘密,既有無窮的幸福,也有不盡的失望!彼又窒篑R基雅維里①那樣頗有心計地補充說道:“那是個不實際的地方,是個純屬幻想的地方,讓一個孩子去領(lǐng)略那里的風(fēng)光很不妥當(dāng)。我們這位小朋友已經(jīng)具有感傷的傾向,他的心靈天生善于領(lǐng)會這類情調(diào),我若為他選擇一個散心的地方,決不會介紹他去那兒。那里充滿情綿綿互訴衷腸、恨悠悠枉自惆悵的氣氛,對我這樣早已看破紅塵的老朽來說可能還算適宜,對于氣質(zhì)尚未成型的孩子來說總是不健康的。相信我的話,”他著重地強調(diào)說,“那個海灣的水有一半已經(jīng)是布列塔尼省流來的了。對于我這樣心臟并非沒有毛病的人來說,反正是那么回事兒,據(jù)說,那里的海水還有些鎮(zhèn)靜作用呢。不過有人還說未必。至于你這樣的年紀,小家伙。醫(yī)生是禁用那里的海水的。再見,各位芳鄰,”他這么補了一句,便象往常那樣有意逃避似地突然離開我們;才走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向我們伸出醫(yī)學(xué)權(quán)威的手指,把他的診斷作了如下的概括:“五十歲以前,不要去巴爾貝克,五十歲以后還得視心臟狀況而定,”他大聲向我們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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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馬基雅維里(1469—1572):意大利政治家,外交家,作家,傳世的《君主論》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他主張政治不受任何道德的束縛,為達到目的可不擇手段。

我的父親后來遇到他時又老話重提,還用盤問折磨他,但照樣白費工夫。勒格朗丹跟那種善于偽造古籍的騙子一樣,自有一套本領(lǐng)和廣博的學(xué)問,他只需使用其中的百分之一,便足以穩(wěn)當(dāng)?shù)刭嵾M一大筆錢,過上相當(dāng)體面的日子。如果我們沒完沒了地盤問下去,他或許最終會胡扯一通景觀倫理學(xué)或者下諾曼第天文地理學(xué),但決不會向我們供認他姐姐的住地離巴爾貝克僅兩公里,更不會義不容辭地為我們寫封介紹信。倘若他有絕對的把握相信我們不會利用這類介紹信,他倒大可不必那樣提心吊膽。按理說,根據(jù)平時的接觸,他應(yīng)該對我的外祖母的性格有所了解:我們怎么會利用這類介紹信呢?

但他寧可避而不談。

平時散步,我們總是早早就回家了,以便在晚飯前上樓去看看萊奧妮姨媽。初春時節(jié)天黑得早,我們回到圣靈街時家里的玻璃窗上已反射出落日的余暉,而在十字架那邊的樹林里,一抹紫霞映在遠處的池塘中,常常伴隨著料峭寒意,紅色的夕陽在我的心目中卻同烤爐上的紅色的火苗相關(guān)連,因為烤爐上的肥雞對于我來說是繼散步的詩情陶醉之后的另一種享受,使我得到解饞、溫暖和休息的快樂。到了夏天,相反,等我們散步回來,太陽還沒有下山。我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里時,西斜的陽光正照到窗口,停留在大窗簾和簾繩之間,被分割成一束束、一條條,透過窗簾射進房來,給檸檬木的多屜柜鑲嵌上一片片碎金,又象照射林中的草木叢似的,以耀眼的斜光細致入微地照得滿屋生輝。但是,難得有那樣的日子:我們回來時柜子上的臨時嵌飾已經(jīng)消失,我們到達圣靈街時,窗戶上已經(jīng)沒有夕陽的反照,十字架樹林那邊的池塘也已經(jīng)失去了夕陽的紅光,甚至變成銀白色;一道長長的月光,融入池塘的粼粼細波之中,并且鋪滿整個水面。每逢那樣的日子,當(dāng)我們走近家門時,就會看到門口有個人影;

媽媽對我說:

“天哪!弗朗索瓦絲在等候咱們呢。你的姨媽不放心了;

咱們回來得太晚了。”

我們顧不得脫掉外衣,趕緊上樓,好讓萊奧妮姨媽放心,并且以現(xiàn)身說法向她表明,同她想象的恰恰相反,我們一路上并沒有遇到不測,只是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了。天曉得,我的姨媽也明白,上那邊去散步什么時候回得來就說不準了。

“瞧,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說,“我不是說著了嗎?他們果然去蓋爾芒特家那邊了!天哪!他們一定餓壞了!你燉爛的羊腿擱了那么半天一定發(fā)硬了。這么說,回來就得一個小時!怎么,你們居然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了!”

“我還以為您知道呢,萊奧妮,”媽媽說,“我記得,弗朗索瓦絲是看見我們從菜園的小門出去的!

因為,在貢布雷附近,有兩個“那邊”供我們散步,它們的方向相反,我們?nèi)ミ@個“那邊”或那個“那邊”,離家時實際上不走同一扇門:酒鄉(xiāng)梅塞格利絲那邊,我們又稱之為斯萬家那邊,因為要經(jīng)過斯萬先生的宅院;另外就是蓋爾芒特家那邊。說實在的,我對酒鄉(xiāng)梅塞格利絲的全部認識不過“那邊”兩字,再就是星期天來貢布雷溜達的外鄉(xiāng)人,那些人,我們(甚至包括我的姨媽)全都“壓根兒不認識”,所以凡陌生人我們都認為“可能是從梅塞格利絲來的”。說到蓋爾芒特,后來我了解得更多一些,不過那是很久以后的事;當(dāng)時,在我的整個少年時代,若說梅塞格利絲在我心目中象天邊一樣遠不可即,無論你走多遠,眼前總有一片已經(jīng)同貢布雷不一樣的地盤擋著你的視線,那么蓋爾芒特對我說來,簡直是“那邊”的極限,與其說有實際意義,倒不如說是個概念性的東西,類似赤道、極圈、東方之類的地理概念。所以,說“取道蓋爾芒特”去梅塞格利絲,或者相反,說“取道梅塞格利絲”去蓋爾芒特,在我看來,等于說從東到西一樣只是一種語焉不詳?shù)恼f法。由于我的父親把梅塞格利絲那邊形容成他生平所見最美的平原風(fēng)光,把蓋爾芒特那邊說成典型的河畔景觀,所以我就把這兩個“那邊”想象成兩個實體,并賦予它們只有精神才能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種凝聚力和統(tǒng)一性。它們的每一部分,哪怕小小的一角,我也覺得是可貴的,能顯示出它們各自特有的品格,而這兩處圣地周圍的道路,把它們作為平原風(fēng)光的理想或河畔景觀的理想供奉在中央的那些純屬物質(zhì)的道路,卻等于戲劇藝術(shù)愛好者眼中劇院附近的街巷,不值一顧。尤其是我想到這兩處的時候,我把我頭腦里的這兩部分的距離安置在它們之間,其實大大超過了它們之間的實際公里數(shù);那是一種空想的距離,只能使它們相距更遠,相隔更甚,把它們各各置于另一個層面。由于我們從來不在同一天、同一次、同時去兩邊散步,而是這次去梅塞格利絲那邊,下次去蓋爾芒特那邊,這種習(xí)慣使它們之間的界線就變得更加絕對,可以說把它們?nèi)Χㄔ谙喔暨b遠的地方,彼此無法相識,天各一方,在不同的下午,它們之間決無聯(lián)系。

每當(dāng)我們想上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我們不會很早出門,即使遇上陰天也一樣,因為散步的時間不長,也不會耽擱太久),我們就象上別處去一樣,從姨媽那幢房子的大門出去,走上圣靈街。一路上,打火銃的鐵匠鋪老板跟我們點頭招呼,我們把信扔進郵筒,順便為弗朗索瓦絲捎口信給戴奧多爾,說食油和咖啡已經(jīng)用完,然后,我們經(jīng)過斯萬先生家花園白柵墻外的那條路出城。在到那里之前,我們就聞到他家的白丁香的芬芳撲鼻而來,一簇簇丁香由青翠欲滴的心形綠葉扶襯著,把點綴著鵝黃色或純白色羽毛的花冠,探出柵墻外。沐照丁香的陽光甚至把背陰處的花團都照得格外明麗。有幾株丁香映掩在一幢被稱為“崗樓”的瓦屋前,那是守園人住的小屋,哥特式的山墻上面罩著玫瑰色的清真寺尖塔般的屋頂。丁香樹象一群年輕的伊斯蘭仙女,在這座法國式花園里維護著波斯式精致園林的純凈而明麗的格局,同她們相比,希臘神話里的山林仙女們都不免顯得俗氣。我真想過去摟住她們?nèi)彳浀难,把她們的綴滿星星般花朵的芳香的頭頂捧到我的唇邊。但是,我們沒有停下。自從斯萬結(jié)婚之后,我的長輩們便不來當(dāng)松維爾作客了,而且為了免得讓人誤以為我們偷看花園,我們索性不走花園外那條直接通往城外田野的道路,而走另一條路,雖然也通往田野,但偏斜出去一大段,要遠得多。那天,外祖父對我的父親說:

“你記得嗎?昨天斯萬說他的妻子和女兒到蘭斯①去了,所以他要乘機去巴黎住兩天。既然兩位女士不在,我們不妨從花園那邊過去,路近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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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初版時,斯萬妻女不是去蘭斯,而是去夏爾特爾。后來普魯斯特決定把1914年至1918年的大戰(zhàn)也寫進小說,故而把貢布雷改置于未來的戰(zhàn)區(qū)之內(nèi),即朗市與蘭斯之間(事實上,貢布雷鎮(zhèn)是以夏爾特爾附近的伊利埃斯為原型的)。

我們在柵墻外停了一會兒。丁香花已盛極而衰。有幾株依然托出精致的花團,象一盞盞鵝黃色的吊燈,但枝葉間許多部分的花朵,雖然一星期前還芳香如潮,如今卻已萎蔫、零落、枯黃、干癟,只象一團團香氣已消的泡沫。我的外祖父指點著對我的父親說,自從他同斯萬先生在斯萬太太去世的那天在這里一起散步以來,這園內(nèi)的景物哪些依舊如故,哪些已經(jīng)改換模樣。他抓住機會又把那天散步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

我們的眼前是一條兩邊種植著旱金蓮的花徑,它在陽光的直射下向高處伸展,直達宅門。右面則相反,花園在一片平地上鋪開。被周圍的大樹覆蓋的池塘雖是當(dāng)年斯萬老先生雇人開挖出來的,但這花園中最著斧鑿痕跡的部分也只是對自然的加工;有幾處天然特色始終在它們的范圍內(nèi)保持著獨特的權(quán)威,它們置身于花園就象置身于沒有經(jīng)過加工的自然環(huán)境中一樣,公然挑出自己本來就有的特色。展示這些天然特色極需一個僻靜的環(huán)境,而在人工點綴之上它們自有一種孤幽的意韻:例如花徑下的人工池塘邊,兩行交相栽植的勿忘我和長春花組成一頂雅致的藍色花冠,箍住了水光瀲滟的池塘的前額,菖蒲象軒昂的王公揮落它們的寶劍,一任他們統(tǒng)治水域的權(quán)杖上紫色、黃色的零落的百合花徽,散落在澤蘭和水毛茛的頭上。

斯萬小姐的遠行使我失去了有幸在花徑一見她的倩影的可怕的機緣。不能結(jié)識這樣一位享有殊榮、與貝戈特為友、能同貝戈特一起參觀各處教堂的少女,應(yīng)算是有幸抑或不幸呢?因為若與她相遇,自慚形穢的我必受到她的輕視;可是,由于她不在,我雖生平第一次得到靜觀當(dāng)松維爾園內(nèi)景色的機會,卻只覺得了無情趣。對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來說,情況倒似乎相反,他們也許覺得女主人們不在反給整個莊園增添宜人的氣氛,使它具有難得的美(猶如登山之日巧遇萬里無云的好天氣),因而今天到這邊來散步就格外適時。我真盼望他們的算計落空,突然出現(xiàn)奇跡,讓斯萬小姐陪伴著她的父親雙雙來到我們的眼前,使我們不及躲避,只好同她結(jié)識。

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草叢里有只籃子被遺忘在一根釣魚桿的旁邊,魚桿上的漁漂還浮在水面。我趕緊設(shè)法轉(zhuǎn)移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的注意,生怕他們發(fā)現(xiàn)她可能在家的些許跡象。不過,斯萬倒曾經(jīng)跟我們說過,他這回出門有點不合時宜,因為家里有人住著。那么說,這魚桿可能是哪位客人放的。花徑間聽不到有人走動的聲音。一只不見蹤影的鳥不知在丈量哪棵樹的梢頭,它千方百計地要縮短白晝的長度,用悠長的音符來探測周遭的僻靜,但它從僻靜中得到的卻只是調(diào)門一致的反響,使周遭更安定、更寂靜,仿佛它本來力求使一瞬間消逝得更快,結(jié)果反使那一瞬間無限延長了。天空變得凝滯,陽光徑直射下,讓人想躲也躲不開;小昆蟲們無休止地騷擾平靜的水面,沉睡的池水一定夢見了想象中的彌漫無際的漩渦,仿佛在迅速地把軟木漁漂拖進倒映在水中的那片悄然的天空,從而更增長我初見漁漂時的惶惑之感,漁漂幾乎垂直地浮在水面,似乎隨時都會沉入水中,我已經(jīng)顧不得自己既想結(jié)識斯萬小姐又怕見她的雙重心情,考慮是否該去告訴她魚已上鉤。這時,已經(jīng)走上通往田野小路的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沒有跟在后面便轉(zhuǎn)身叫我,我只得趕上前去。我覺得小路上掠過一股山楂花的香味。疏籬象一排教堂被堆積的繁花覆蓋得密密匝匝,成了一座巨大的迎圣臺;繁花下面,陽光象透過彩繪玻璃窗似的把一方光明照到地上;如膠似漆的芳香縈繞著繁花組成的圣臺,我的感覺就如跪在供奉圣母的祭臺前一樣;ǘ湟蚕笫⒀b的少女,一個個若無其事地捧出一束熠熠生輝的雄蕊;纖細的花蕊輻射開去,象火焰式風(fēng)格的建筑的助線,這類線條使教堂的祭廊的坡級平添光彩,也使彩繪窗上的豎梁格外雄健,而那些綻開的花蕊更有如草莓花的潔白的肉質(zhì)花瓣。相比之下,幾星期之后,也要在陽光下爬上這同一條小路的、穿著一色粉紅的緊身衣衫、一陣輕風(fēng)便可催開的薔薇,將會顯得多么寒傖、多么土氣啊!

我雖留連在山楂花前,嗅著這無形而固定的芳香,想把它送進我不知所措的腦海,把它在飄動中重新捉住,讓它同山楂樹隨處散播花朵的、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節(jié)奏相協(xié)調(diào)——這節(jié)奏象某些音樂一樣,起落不定——而且山楂花也以滔滔不絕的芳香給我以無窮的美感,但它偏偏不讓我深入其間,就同那些反復(fù)演奏的旋律一樣,從不肯深入到曲中的奧秘處。我暫且扭身不顧,用更新鮮的活力迎向花前。我縱目遠望,一直望到通往田野的陡坡;那陡坡在花籬以外,一株迷失路津的麗春花和幾莖懶洋洋地遲開的矢車菊,以稀稀落落的花朵,象點綴一幅掛毯的邊緣似的點綴著那片陡坡,掛毯上疏朗的林野圖案一定顯得格外精神吧;而更為稀疏的花朵象臨近村口的孤零零的房舍宣告村落已近似的,告訴我那里有無垠的田野,起伏著滾滾的麥浪,麥浪之上是叆叇的白云。而在田野邊緣孤然挺立的麗春花,憑借一堆肥沃的黑土,高舉起迎風(fēng)燃燒的火炬,我一見到它心頭便怦然跳動,就象遠游的旅人在一片洼地瞅見嵌縫工正在修理一艘曾經(jīng)觸礁的船只,還沒有見到大海便情不自禁地喊一聲:“大海!”

然后,我又把眼光落到山楂花前,象觀賞杰作似的,總以為暫停凝視之后再回頭細看才更能領(lǐng)略它的妙處。但是,盡管我用手擋住周圍的東西,只給眼前留下山楂花的倩影,但花朵在我內(nèi)心所喚起的感情卻依然晦暗不清,渾渾噩噩,苦于無法脫穎而出,去與花朵結(jié)合。那些山楂花無助于我廓清混沌的感情,我又無法仰仗別的花朵。這時,我的外祖父給了我這樣一種愉快,其感覺好比我們看到我們所偏愛的某位畫家的一幅作品,它同我們所熟悉的其他作品大不一樣;或者我們忽然被人指引,看到那么一幅油畫,過去我們只見過它的鉛筆草圖;或者聽到那么一首配器華麗的樂曲,過去我們只聽過它的鋼琴演奏。外祖父指著當(dāng)松維爾的花籬叫我,他說:“你是愛山楂花的,看看這株桃紅色的刺山楂,多漂亮!”確實,這是棵刺山楂,但它是桃紅色的,比白色的更美。它也穿了一身節(jié)日盛裝,是真正的節(jié)日盛裝!只有宗教節(jié)日才算真正的節(jié)日,不象世俗節(jié)日隨便由誰胡亂定在某一天,既無節(jié)可慶,基本上又無慶可言的;然而,它那身打扮更富麗,因為層層疊疊綴滿枝頭的花朵,使?jié)M樹象洛可可風(fēng)格的花哨的權(quán)杖,沒有一處不裝點得花團錦簇,而且,更因為這些花是“有色”的,所以根據(jù)貢布雷的美學(xué)觀點,它們的質(zhì)地更為優(yōu)良,這從市中心廣場各家商店、乃至于加米雜貨鋪的售價貴賤即可窺其一斑:桃紅色的餅干不是比別的餅干貴些么。我自己也一樣;認為抹上紅色果醬的干酪更值錢,其實這無非是他們答應(yīng)把搗爛的草莓澆在干酪上面罷了。而眼前的這株山楂偏偏選中了這樣一種食品的顏色,這樣一種使節(jié)日盛裝更加艷麗的顏色(因為它讓節(jié)日盛裝顯得品位更高雅)。這類顏色因為艷麗,在孩子們看來,仿佛格外美麗,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覺得比別的顏色更充滿生氣,更自然,即使他們認識到顏色本身既不能解饞,也不會被裁縫選作衣料。自不待言,看到這些山楂花,我除了更加驚喜之外,同看到白色的山楂花一樣,分明地感覺到它的喜氣洋洋中并無絲毫的矯揉造作,沒有人為加工的痕跡,全是大自然自發(fā)的流露,那種天真可掬之態(tài),可與村中為在街旁搭一張迎圣祭臺而奔忙的女商人,把滿樹堆砌,弄得既豪華又有鄉(xiāng)土氣的顏色過于嬌艷的花朵相比。樹冠的枝梢,象遇到盛大節(jié)日供在祭臺上的,外面裹著紙質(zhì)花邊的一盆盆盆栽玫瑰,細長的梢頭綴滿了千百顆淡紅的蓓蕾,有的已含苞初綻,好比一盞桃紅色的石杯,讓人綽約地看出杯心的一點殷紅,它們比花朵本身更透出刺山楂的特殊的精神和不可違拗的品性,它不論在哪里發(fā)芽,不論在哪里開花,只能是桃紅色的;它擠在花籬之間跟盛裝的姑娘躋身于只穿家常便服、不準備外出的婦女們之中一樣;它已經(jīng)為迎接“瑪麗月”作好一切準備,甚至仿佛已經(jīng)成為慶典的一部分;它穿著鮮艷的淺紅色盛裝,那樣光采奕奕,笑容可掬——這株信奉天主的、嬌美可愛的小樹啊!”

花籬扶疏間,可以隱約看到園內(nèi)有一條花草夾道的小徑,除茉莉、三色堇和韭葉蘭之外,還有紫羅蘭打開了它們的錢包,象科爾多瓦①的古老的皮件散播著芳香,顏色近似凋謝的玫瑰;一條長長的水管盤旋在礫石鋪就的臺階上,扎滿小孔的噴頭在香氣被水潤透的鮮花的上面垂直地展開一面由彩色水珠組成的棱鏡般的團扇。忽然,我驚得無法動彈了,仿佛眼前的景象不僅呈現(xiàn)于我們的視覺,還要求我們以整個身心來作更深入的感應(yīng)。一位頭發(fā)黃得發(fā)紅的少女,顯然剛散步歸來,她手里拿著一把花鏟,仰著布滿雀斑的臉在看我們。她的黑眼珠炯炯閃亮,由于我當(dāng)時不會、后來也沒有學(xué)會把一個強烈的印象進行客觀的歸納,由于我如同人們所說的,沒有足夠的“觀察力”以得出眼珠顏色的概念,以致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每當(dāng)我一想到她,因為她既然是黃頭發(fā),我便把記憶中的那雙閃亮的眼睛想當(dāng)然地記成了藍色。結(jié)果,也許她若沒有那樣一雙讓人乍一見無不稱奇的黑眼睛,我恐怕還不至于象當(dāng)年那樣地特別鐘情于她的那雙被我想成是藍色的黑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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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爾多瓦:西班牙城市,以生產(chǎn)皮件著稱。

我望著她,我的目光起先不是代替眼睛說話,而只是為我的驚呆而惶惑的感官提供一個伏欄觀望的窗口,那目光簡直想撲上去撫摸、捕捉所看到的軀體,并把它和靈魂一起掠走;接著,我擔(dān)心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隨時都可能發(fā)現(xiàn)她,會叫我過去,讓我離開她,于是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變得蠻橫起來,硬是強迫她注意我,認識我!她卻把目光朝前一看又往邊上一瞟,看到了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她定認為我們不值一理,所以她扭過臉去,冷淡而傲慢地側(cè)身,使自己的容顏不留在我們的視線之內(nèi)。但是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并沒有看見她,他們在繼續(xù)往前走;于是她斜眼朝我望來。她沒有特別的表情,甚至顯得視而不見,但眉宇間有一種含而不露的微笑,兩眼盯著我看。據(jù)我所掌握的有關(guān)禮貌方面的知識,她那種表情只能被認為是肆無忌憚的蔑視;她同時又做了個不體面的手勢,根據(jù)我記憶中的那些交際標準解釋,公然向不認識的人做出這種手勢,只有一個含義,那就是故意侮慢。

“快啊,希爾貝特,快來;你在干什么呢?”一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太太,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用權(quán)威的口吻,尖聲地叫道。離她不遠,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身穿斜紋便裝,盯著我看;他那對眼珠子簡直象要從眼眶里躥出來似的;小姑娘頓時收斂了笑容,拿著鏟子走開了,也沒有回頭看我,她顯得那么聽話,那么有城府,讓人捉摸不透。

就這樣,希爾貝特的名字傳到了我的耳畔,簡直象符咒一般,剎那間把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也許有一天還能使我重新見到她。就這樣,這名字傳了過來,就象綠色的噴水管中噴出的水珠,那樣尖利、那樣沁人心脾地灑在茉莉和紫丁香的花叢之上;它用純潔的空氣滲透它所經(jīng)過的地區(qū),并以繽紛的虹彩籠罩那個地區(qū),它還以它所指的那位姑娘的神秘生活,把那個地區(qū)隔絕起來,成為有幸同她一起生活、一起旅游的人們專有的禁地;這一聲呼喚在山楂花下,在我的肩頭,表明了他們親密的關(guān)系,表明他們同她、同她神秘的生活是親密無間的,我更覺痛心,因為我無法進入那個神秘的天地。

有那么一小會兒(當(dāng)時我們正在走開去,我的外祖父悄聲說“斯萬也怪可憐的,他們讓他扮演什么角色!故意把他打發(fā)走,讓她好跟夏呂斯廝混,那男的就是夏呂斯,我認得!還有那個小姑娘,也參與進這類丑事當(dāng)中!”)我忽然產(chǎn)生如下的印象:希爾貝特的母親口氣那么厲害,她都不敢頂嘴,說明她并非高不可攀,也得聽命于人;這個印象減輕了一點我的痛苦,給了我些許希望,也使我的愛戀之情有所收斂。但是,這種愛戀之情很快又在我的內(nèi)心升騰起來,仿佛是一種反應(yīng),我的受到委屈的心想通過這一反應(yīng)來同希爾貝特并起并坐,或者把她也貶到同樣的水平。我愛她,我后悔當(dāng)時沒有來得及想到什么妙語氣氣她,讓她傷心,迫使她記得我。我覺得她很美,所以我恨不能轉(zhuǎn)身回去,聳聳肩膀?qū)λ耙宦暎骸澳娉,瞧您這怪樣,叫我惡心!”然而,我沒有這樣做,只是走開了,心里留下了這個紅頭發(fā)、皮膚上布滿紅色雀斑、手里拿著一把鏟子、笑著向我投來呆板而隱含深意的目光的少女的形象,并把它作為我這樣年齡的孩子因無法違拗自然法則而不能得到的某種幸福的首例。她的名字在我和她一起聽到呼喊的那片桃紅色的山楂花下留下了芳香,這名字的魅力還將征服同它接近的一切;我的外祖父母有幸結(jié)識并沒齒不忘的她的祖父母,崇高的經(jīng)紀人的職業(yè),以及她在巴黎居住的香榭里舍大街的那個令人斷腸的地區(qū),都因與她有關(guān)而增光添彩。

“萊奧妮,”我的外祖父一回到家里便說道,“剛才你要是能跟我們一起散步才好呢。你一定不認得當(dāng)松維爾了?上也桓遥蝗晃揖驼垡恢δ隳敲聪矚g的桃紅色的山楂花帶回來送給你了。”我的外祖父跟我的萊奧妮姨媽講述我們在散步中的見聞,既是為了哄她高興,也許還因為我們沒有完全失去希望,盼望哪一天能慫恿她下床,出門走走,況且我姨媽原先很喜歡斯萬的那個宅院,斯萬是她接見的最后一位客人,那時她早已閉門謝客了。而如今,倘若斯萬前來探問她的近況(她是我們家唯一的斯萬還要求見見的人),她會讓人回話說,她累了,請他下次再來;同樣,那天晚上,她聽罷外祖父的敘述,便說:“是啊,等哪天天氣好,我坐車去那兒的花園門口看看!彼@么說倒是誠心誠意的。她很想再見見斯萬,重睹當(dāng)松維爾的芳華;但是,她力不從心,真要這么做恐怕會累垮的。有時候,天氣晴朗,她的精力多少充沛些,她起床梳妝;可是還沒有跨出門檻她就感到累了,忙著要上床。在她身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人到老年萬事休”的心境——只是比一般人來得早而已。她什么事都無心去做,只等著死亡臨頭,早早地把自己象蠶蛹一樣地裹在繭中。我們可以看到,有些人壽命很長,但在他們的晚年,即使當(dāng)年曾是形影不離的情侶,即使當(dāng)年曾是心心相印的密友,到了一定年紀,他們也不再為聚首而離家遠行,甚至不再互致信札,他們認定了在這塵世間他們已無心曲可通。我的姨媽大概也心中有數(shù),她不會再見到斯萬,不會再出門,但是這種我們可能覺得痛苦難忍的幽閉生活,她大概倒認為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她精力衰退,每天都感到困頓不濟,不得不劃地為牢約束自己;她每做一件事,每有一個舉動,即使不感到痛苦,至少也感到吃力,這樣,不活動、與世隔絕、悄悄度日,她反倒能得到攝身養(yǎng)息的舒適和悠閑。

我的姨媽沒有去看桃紅色山楂花堆艷疊錦的花籬,但是,我每次都要問我的長輩:她會不會去?她從前是不是常去當(dāng)松維爾?我想方設(shè)法抓住機會讓他們提到斯萬小姐的父母和祖父母,因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跟神仙一樣偉大。斯萬這個姓對我簡直具有神話般的色彩,我跟我的長輩聊天的時候,我如饑似渴地盼望他們提到這個姓氏,雖然我自己不敢把它叫出口,但是我拐彎抹角地引導(dǎo)他們觸及同希爾貝特和她的家族有點關(guān)系、甚至牽涉到她本人的一些話題,好讓我感到離她不至于太遠;我有時會突然迫使父親開口,譬如說,我假裝以為外祖父的職務(wù)早就是我們家祖?zhèn)鞯男袠I(yè),或者假裝以為萊奧妮姨媽想要去看的那座花籬是在公家的地界內(nèi),我的父親就會糾正我的說法,告訴我:“不對,這個職務(wù)原先是由斯萬的父親承擔(dān)的,那座花籬在斯萬家的花園里。”于是,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一口氣,因為斯萬這個姓,沉重地壓在我心中永遠銘記的那個部位,使我透不過氣來,每當(dāng)我聽到它,總覺得它比別的一切更豐滿;它之所以特別有分量,是因我每次都早已在心中呼喚過千遍萬遍。它引起我一種快感;我深感愧疚的是竟敢向我的長輩們索取這種快感。由于這種快感如此巨大,他們得耗費許多精力才能使我得到,而他們并不能得到補償,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這并無快樂可言。所以,我往往轉(zhuǎn)移話題。出于謹慎,也出于顧忌。但是,當(dāng)他們一說出斯萬兩字,我賦予這個姓氏的種種特殊的誘惑力又都活躍起來。那時,我突然感到,我的長輩們對它的魅力也不能無所感觸,他們甚至站到了我的立場,發(fā)現(xiàn)我的著迷之處,不僅不責(zé)怪我,甚至同我共鳴,我簡直就象把他們征服、把他們帶壞似的感到無比地內(nèi)疚。

那一年,我的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決定了回巴黎的日子,動身的那天早晨,為了照相,他們給我卷了頭發(fā),并小心翼翼地給我戴了一頂我從未戴過的帽子,給我穿了一件絲絨的外套。我的母親到處找我,終于在與當(dāng)松維爾相接的小陡坡上找到了我。當(dāng)時我正流著眼淚。摟住了長滿尖刺的樹枝在向山楂樹告別,而且,我跟悲劇中的王妃那樣,只覺得無用的衣飾是不堪忍受的負擔(dān),把我的頭發(fā)做成堆在額前的小鬈鬈,實在是多此一舉,我并不感恩,反而恨恨地扯掉卷發(fā)紙,把它們同我的那頂嶄新的帽子一起踩在腳下①。我的母親并沒有因為我流淚而感動,她看到我的帽子被踩扁了,我的外套給糟蹋了,不禁叫出聲來。我聽不見她的叫喊,只顧哭著說道:“我可憐的小山楂樹啊,不是你們使我傷心,逼我走。你們從來也不讓我痛苦!所以我將永遠愛你們!蔽乙幻娌林蹨I,一面對它們許愿說,我長大之后,決不象別人那樣荒唐地過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聽那些無聊的敷衍,而是要到鄉(xiāng)下來探望第一批開花的山楂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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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里,普魯斯特間接地引用了拉辛的悲劇《費德爾》中的臺詞:“這無用的衣飾,這層層的紗,壓得我好苦!是誰以多事的手給我把頭發(fā)卷成這樣,并細心地把發(fā)卷優(yōu)美地堆在額前?”(第一幕第三場)

我們?nèi)ッ啡窭z那邊散步時,一走進田野,就再也離不開田野了。風(fēng)好象通過一條無形的小路,無時無刻不把田野吹遍,我覺得風(fēng)是貢布雷獨有的神仙。每年,我們一到貢布雷,為了切實感受一下我確已身臨其地,我總要登高去尋覓風(fēng)的足跡。它在犁溝里跑著,叫我跟在后面追趕,在梅塞格利絲那邊,在那片鼓鼓溜溜的、幾十里都不見溝壑的平原上,風(fēng)總在人們的身邊吹拂。我聽說斯萬小姐經(jīng)常去朗市住幾天,雖然離這兒有幾十里之遙,由于中間沒有阻隔,距離也就相對地縮短了。炎熱的下午,我看到那同一股輕風(fēng)從極目處吹來,把遠方的麥梢壓彎,然后象起伏的波浪馳遍寥廓的田野,接著它暖暖乎乎地、悄聲細語地伏到我腳下的野草叢中。我與她共有的這一片平原仿佛使我們更接近,把我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我當(dāng)時想,這股輕風(fēng)曾從她的身邊吹過,風(fēng)的悄聲細語傳來了她的某些消息,只是我聽不懂罷了。所以,風(fēng)吹拂過我的跟前時我擁抱了它。左邊有一個村莊,叫尚比歐村(本堂神甫稱它為CampusPagani——異教莊)。右邊,在一片麥田的上面,遙遙可見圣安德烈教堂的兩座鐘樓,雕琢得很精致,頗有鄉(xiāng)土風(fēng)味,它們也跟麥穗似的,尖尖翹翹,瓦片蜂窩般地一格格緊扣成行,象正在變黃的麥粒。

蘋果樹的樹葉,長得與其它果樹不同,一般人不會認錯;在綠葉的襯托下,枝頭間距對稱地綻開一團團寬瓣的、白緞般發(fā)亮的花朵,或者半懸著一簇簇羞紅的、欲開還閉的蓓蕾。在梅塞格利絲那邊,我第一次注意到蘋果樹在陽光明媚的大地留下圓圓的樹蔭,夕陽在樹葉下面斜投下一絲絲金線;我看到父親用手杖截斷那絲絲金線,而它們卻寧折不彎。

有時,下午的天空中出現(xiàn)蒼白的月亮,象一朵白云在悄悄地運行,沒有光澤,好比沒有登臺的女演員,穿著平時的服裝,不事聲張地悄悄坐在劇場里看看同行的演出,但愿不引人注意。我喜歡在畫上、在書中見到月亮的形象,但是當(dāng)年我所欣賞的那些藝術(shù)作品,與今天我覺得把月亮描繪得很美、甚至都認不出那是月亮的藝術(shù)作品,有多大的不同呀——至少在早年,在布洛克打開我的眼界,使我的思維更傾向于纖細的和諧之前是這樣的。那些作品,例如森蒂納的某部小說,格萊爾的某幅風(fēng)景畫,把月亮描繪成清晰地懸掛在天空的一彎銀鐮,諸如此類的作品同我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一樣地稚拙粗俗,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見到我喜歡這類作品就很生氣。她們認為,給孩子們看的作品,孩子們看后由衷地表現(xiàn)出欣賞趣味的作品,應(yīng)該是一個人成年之后仍嘆賞不已的作品。在他們的心目中美學(xué)價值一定是同具體的物質(zhì)一樣,眼睛一看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必在內(nèi)心經(jīng)過一些等價物的耳濡目染,慢慢醞釀成熟。

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住宅,面臨一潭深澗、背靠灌木叢生的山坡,就在去梅塞格利絲那邊的路上。所以,我們常在散步時遇到他的女兒駕駛一輛輕便貨車飛快地從我們身邊馳過,近年來,我們見她已不再獨來獨往,總有一位年紀比她大的女友陪伴著她,那人在這一帶名聲不好,后來般到蒙舒凡定居。大家都說:“凡德伊先生準是被那女人的甜言蜜語迷住了心竅,才聽不到人家背后的議論。他平時聽到一句不得體的話都會面紅耳赤的,如今居然允許自己的女兒跟那樣的女人在家里出出進進,還說那女人不平凡,感情豐富,在音樂方面更有不同尋常的才情,可惜她過去沒有得到發(fā)揮。他可能明明知道那女人并不關(guān)心他女兒的音樂修養(yǎng),而是教唆她干別的事!狈驳乱料壬拐媸沁@么說過;事實上,一個人凡同誰有過肉體上的關(guān)系,總能使那個人的親屬對他(或她)的精神品質(zhì)產(chǎn)生由衷的欽佩。肉體之愛盡管受到那樣不公正的詆毀,卻能迫使每一個落入情網(wǎng)的人把內(nèi)心的善良和獻身精神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讓他(或她)的親朋好友感到光彩奪目。貝斯比埃大夫多虧他那副大腦門和那兩條濃眉,可以隨心所欲地扮演壞蛋,但他的模樣卻根本不象,所以不會有損于他作為大好人的不可動搖、但名不副實的聲譽。他用粗魯?shù)恼Z氣說了下面這番話,巧妙地把本堂神甫和大伙兒逗得笑出了眼淚:“敢情!據(jù)說這娘兒們跟她的朋友凡德伊小姐在搞音樂?磥碚孀屇械揭馔。我反正不知底細。昨天,那個當(dāng)爸爸的還跟我這么說呢。怎么說,那丫頭愛好音樂沒錯,我不贊成壓抑孩子的藝術(shù)天分。顯然,凡德伊也不贊成,況且他自己還跟他女兒的女朋友一起玩音樂呢。哈!天曉得。他們家成了音樂窩了。你們笑什么呀?只是那幫人音樂玩得太過分。那天我在公墓附近遇到凡德伊老先生。他腿力不濟,都站不穩(wěn)了!

那一陣,我們發(fā)覺凡德伊先生遇到熟人便躲避,只要遠遠瞅見熟人,他就繞道走開;幾個月里他明顯地老了許多,愁眉苦臉。凡跟他女兒的幸福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事,他一概無心過問;他經(jīng)常整天整天徘徊在亡妻的墳前。顯而易見,他內(nèi)心痛苦得要死;誰都不難推測,他對于流言蜚語并非一無所聞。他全都知道,還甚至相信這是事實。對于一般人來說,無論他的德操有多么高潔,遇到糾纏不清的情況,也許只能安之若素地同他一向深惡痛絕的劣跡朝夕相處,因為他無法識破那些披著偽裝的劣跡,因為它們都是以特殊的形式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的,他感到難受,卻又無法判定:例如,某天晚上,他耳聞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目睹一些難以理解的舉動,而說這些話、作這些舉動的人,偏偏是他有種種理由應(yīng)予以愛憐的人。但是,要逆來順受,處于一般人錯誤地認為唯獨吉卜賽人才有的那種處境,對于象凡德伊先生這樣的人來說,會比別人更感到痛苦得多。癖好是自然天性在孩子身上誘發(fā)出來的東西,有時甚至只需調(diào)和父母的德操,就象調(diào)和孩子眼睛的顏色那樣,便能誘發(fā)出一種癖好來,而每當(dāng)這種癖好需要必不可少的場合和起碼的安全時,就會出現(xiàn)吉卜賽人那樣的處境。不過,凡德伊先生或許對他女兒的行為有所了解,他對于女兒的寵愛卻并不因此而稍減。事實鉆不進我們的信念的領(lǐng)域,既不會產(chǎn)生信念,也不會摧毀信念;它們盡管持之以恒地駁斥我們的信念,卻不能動搖我們?nèi)说男拍;倘若誰家連續(xù)遭難,疾病災(zāi)禍下斷降臨,也決不會使這家人懷疑上帝的仁慈和醫(yī)生的高明。但是,當(dāng)凡德伊先生以一般人的觀點從名聲的角度,為自己和自己的女兒著想時,當(dāng)他力圖使自己同女兒一起躋身于受到普遍尊敬的人們的行列,他就不免有社會成見,同貢布雷最敵視他的居民所抱的成見毫無二致,他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同女兒一起沉淪到最為人不齒的末流,于是他的舉止近來變得自卑、謙恭,見到誰都象從下賤之處仰慕高高在上的貴人(盡管有人過去比他卑下得多),而且他還表現(xiàn)出一種竭力高攀的傾向,這是一切落魄的人必然會有的一種機械反應(yīng)。有一天我們正同斯萬先生在貢布雷鎮(zhèn)上的一條街上走著,從另一條街上出來的凡德伊先生猛不防同我們迎面遇上,他不及躲避,斯萬先生便同他聊了好久。斯萬先生是那種見過世面的上流人,言談舉止透出體恤下情的仁慈,他不僅能把自己的道德偏見統(tǒng)統(tǒng)消除,還能從別人蒙羞的處境中找到可以寬恕的理由。這種寬厚的表示,他自己比受惠者更感到難能可貴,從而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滿足。過去,他從未同凡德伊先生交談過,今天,他在向我們告辭之前居然問凡德伊先生,能不能讓他的女兒去當(dāng)松維爾玩玩。這樣的邀請在兩年前肯定會使凡德伊先生大為惱怒的,可是今天他卻為之感激涕零,并由此而認為自己受之有愧,切不可不知深淺地接受。他覺得斯萬先生對她女兒如此厚道,這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體面的、親切的支持;他想或許不乘機利用為好,心領(lǐng)他的好意豈不更美嗎?

“他多風(fēng)雅啊,”斯萬向我們告辭之后,他連聲嘆道,那口氣就象伶俐漂亮的平民女子,對一位公爵夫人的風(fēng)度佩服得五體投地似的,盡管公爵夫人又丑又老,她卻打心眼兒里仰慕。凡德伊先生也懷有同樣的激動!八囡L(fēng)雅。】上粋門戶不當(dāng)?shù)呐私Y(jié)了婚,真令人痛心!”

當(dāng)時,最真摯的人言談中也不免摻雜許多虛情假意,跟這個人說話的時候,總把對他的看法忘得一干二凈,等他一走,又趕緊對他評頭論足。我的長輩們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惋惜斯萬的婚姻不當(dāng),說它背離原則,不合規(guī)矩(他們甚至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提到了那些原則和規(guī)矩,以表示他們跟他一樣,都是規(guī)矩人),顯然,言下之意,認為凡德講先生家倒從沒有類似的越規(guī)行徑。凡德伊先生沒有讓他女兒上斯萬家去玩。倒是斯萬先生因此而感到遺憾,因為,每當(dāng)他遇到凡德伊先生,臨分手時總要問問某一位也姓凡德伊的人的近況,他認為那人準是凡德伊先生的本家。臨了,他還總不忘記問一句要緊話:什么時候凡德伊先生準備帶他的千金光臨當(dāng)松維爾?

由于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我們到貢布雷鎮(zhèn)外散步的兩條路線中較短的一條路線,所以我們總在天氣變化不定的日子才去,于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天氣經(jīng)常是潮濕的,而我們的眼光也始終盯住魯森維爾森林中的那片空地;森林里枝繁葉茂,必要時我們可以去避雨。

經(jīng)常是太陽藏在一片云彩的后面,云彩使太陽的臉龐改變模樣,太陽又把云彩的邊緣抹上黃色。田野雖依然明亮,但沒有光彩,草木生靈似乎都懸在半空,魯森維爾那邊的小村落在天邊精致而細密地刻下一幅鱗次櫛比的白色屋脊的浮雕。一陣輕風(fēng)驚起一只烏鴉,它撲撲地飛到遠處又重新落下,遠處白堊堊的天空把樹林襯托得更加清幽,象老式房子里點綴爐壁的釉磚,藍得發(fā)亮。

有時候,眼鏡鋪廚窗里的晴雨表所預(yù)告的那場雨終于開始落下,雨點象列隊飛翔的候鳥,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們彼此緊挨著,在迅速的飛馳中,沒有一滴離隊,每一滴雨水都不僅各守其位,還帶動著后面的雨點緊緊地跟上,天色頓時象飛過一群春燕似的暗了下來。我們跑到林中去避雨。陣雨過后,偶爾還掉下幾滴懶洋洋慢吞吞的雨點,我們也顧不得了,只管走出樹林,因為那種雨點只在樹葉間嬉戲。地上幾乎已經(jīng)干了,而樹上倒還有不止一顆兩點在葉脈間追逐,或者掛在葉尖休息,迎著陽光閃爍,冷不防地從它停歇的枝頭落下,滴到我們的臉上。

我們還經(jīng);呕艔垙埖嘏艿绞グ驳铝医烫玫拈T廊下同圣徒和長老們的石雕塑像在一起避雨。那座教堂的法國風(fēng)味多濃烈呀!門上的圣徒、國王、騎士,各人手執(zhí)一枝百合花,或參加婚典,或出席葬禮,都維妙維肖地表現(xiàn)出在弗朗索瓦絲心目中他們所應(yīng)有的那種神情。當(dāng)年的雕塑師還刻畫了亞里士多德和維吉爾作品中的故事場面,但是,手法上卻與弗朗索瓦絲在廚房里隨口提到圣路易往事的語氣相仿,聽她的語氣好似她本人認識圣路易,對他的為人了如指掌,而且一般來說,提到他總是為廠把他跟我的外祖父母作對比,照她看,我的外祖父母不如圣路易“公正”。我們可以感覺到,中世紀的石雕藝術(shù)家和中世紀的這位(一直活到十九世紀為我們掌勺烹調(diào))女農(nóng)民對于古代歷史或基督教歷史的概念,顯然都既不準確又樸實單純,他們的歷史知識不是從書本中得來的,而是直接來自古老的、在口頭代代相傳、世世接續(xù)的傳說,原先的模樣雖說已經(jīng)難以辨認,但它始終具有活躍的生命力。我從中認出另一位貢布雷的人物,他也在圣安德烈教堂的奇特時代的雕塑群像中得到了預(yù)示,那就是加米雜貨鋪的小伙計,年輕的戴奧多爾。弗朗索瓦絲居然也感到他是本鄉(xiāng)本士、古道熱腸的牢靠人,所以,當(dāng)我的萊奧妮姨媽病情加重,弗朗索瓦絲單獨一人已無法幫她翻身,抱她坐到靠椅上去的時候,她寧可去叫戴奧多爾幫忙,也決不讓幫廚女工上樓去“討好”我的姨媽。而那位平日被人們公正地看作搗蛋鬼的小伙子,內(nèi)心卻充滿了圣安德烈教堂浮雕里的精神,尤其是充滿了弗朗索瓦絲認為對“可憐的病人”、對她的“可憐的女東家”應(yīng)該懷有的那種敬愛之情。他把我的姨媽的頭扶上枕頭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既天真又熱忱,跟浮雕中手持蠟燭圍繞在虛弱的絲母跟前的天使一樣,仿佛那些灰禿禿的石雕的面容跟冬天的樹木似的,不過暫時處于一種休眠狀態(tài)而已,早晚會在象戴奧多爾那樣既敬畏神尊又透出狡猾、紅得好比熟透的蘋果似的千百張老百姓的臉上重新煥發(fā)出奕奕的生氣。有一位女圣徒的形象,已經(jīng)不再象那些天使一樣依附在石頭上了,而是從門廊的群像中脫身而出;她的身材比真人高大,端立在一座石基上,仿佛站在一張板凳上免得雙腳沾到潮濕的土地似的;她的面容豐滿,結(jié)實的乳房鼓起了胸口的衣衫,象裝在麻袋里的成熟的果實;狹窄的腦門,短小而淘氣的鼻子,深陷的眼窩,活脫是一副當(dāng)?shù)剞r(nóng)家女的健壯、粗獷而潑辣的模樣。造型上的這種惟妙惟肖,給塑像精微入理地注入一種我原先沒有期望看到的柔美的情致。經(jīng)常有幾位村姑也象我們一樣前來避雨,她們的音容體態(tài)更佐證了塑像造型的準確,正如在石刻的枝葉旁邊的縫隙里長出的野枝野葉,仿佛有意要跟雕塑作個對比,以使人認識到藝術(shù)作品刻畫得多么逼真在我們的正前方,魯森維爾遙遙可見,那兒是一片樂土呢,還是遭到天罰的罪惡之地?反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有時我們這兒的雨已經(jīng)停歇,魯森維爾仍繼續(xù)象《舊約》里說到的那個村子一樣受到暴雨的懲罰,如注的雨水象一條條鞭子抽打著城里居民的房屋,有時它又得到了上帝的寬恕,重新露面的太陽把象祭臺圣器上反光一樣的長短不齊的金色光芒流蘇般地垂到魯森維爾的城頭。

有幾次天氣壞得無以復(fù)加,我們只能回家或者索性閉門不出。無論哪邊的田野都陰沉沉、濕漉漉的,遠遠望去直如茫茫大海,幾幢孤零零的房屋依附在黑暗和雨水半淹的山坡上,象一條條收起船帆的小舟在泛光,一動不動地停泊在茫茫夜海中,下一場雨,甚至下一場狂風(fēng)暴雨更有何妨!夏天,惡劣的天氣不過是晴朗天氣的一時的脾氣,表面的陰沉掩蓋不住潛在的、固有的晴朗;同冬天的不穩(wěn)定的晴朗大不一樣,夏天的晴朗則在地上扎了根,化作茂密的枝葉;雨水滴在枝葉上,并不能損害枝葉的欣欣向榮,整個夏季,晴朗的天氣把它的淡紫色或白色的旌旗插遍村里的大街小巷,招搖在房舍和花園的墻頭。我坐在小客廳里讀書,等著吃晚飯,聽到如注的雨水從花園里的醋栗樹上滴下,我知道瓢潑大雨只是使樹葉更滋潤、更油亮,那些樹就象是夏天的抵押品,整夜經(jīng)受著雨淋,為的是確保晴朗天氣的延續(xù)不斷;我知道,盡管下雨,明天當(dāng)松維爾的白色柵墻上,心形的丁香葉依然會茂密地搖擺不停;我遙遙見到貝尚街的那棵楊樹在暴風(fēng)雨中痛苦而絕望地掙扎,我并不感到憂傷;我聽到滾滾的響雷在花園那頭的丁香樹叢中馳過,我也不因此而惆悵。

倘若大清早就陰雨不止,我的長輩們就放棄散步,那我也無法出門了。但是后來我習(xí)慣于單獨一人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那年秋天。我們來到貢布雷奔喪,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終于死了。她的死既證明了認為她所采用的療法只會使她的健康每況愈下最終致死的說法言之有理,也證明了始終認為她害的不是臆癥而是器質(zhì)性病變的觀點才是真知灼見;她這一死,原來的懷疑論者才不得不在事實面前認輸。她的死只引起一個人的巨大的悲痛,這個人偏偏是沒有文化的粗人。在我的姨媽病重不起的最后十五天中,弗朗索瓦絲日夜守護在她的身邊,她不脫衣睡覺,也不讓任何人去幫忙照料,直到姨媽下葬,她才與她分手。原來姨媽對弗朗索瓦絲疾言厲色,懷疑她居心叵測,對她常發(fā)脾氣,使弗朗索瓦絲成天提心吊膽,過去我們以為她對姨媽一定暗懷恨心,此刻我們才知道,她怕姨媽其實是敬畏,是愛慕。那是她的真正的女主人,她在世時,盡打讓人無法預(yù)料的主意,施加讓人難以抵擋的花招,但她天生的慈悲心腸,容易動情,如今,這樣的女王,這樣神秘莫測、至高無上的君主離開了人世,同她相比,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太渺小了。這以后,我們雖年年到貢布雷去度假,但要過好些年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才贏得我的姨媽當(dāng)年享有的威望。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忙于辦手續(xù)、同公證人和佃戶們交談,很少有空外出;況且偶爾有空,天公又往往不作美,所以就常常讓我獨自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為了擋雨,我披上一件蘇格蘭大氅,我有意把它搭在肩上,因為我感到弗朗索瓦絲一見到蘇格蘭花呢上的方格子就會生氣,我們無法跟她講這樣的道理,說衣裳的顏色同孝服沒有關(guān)系,此外,我們對姨媽的死所表現(xiàn)出的悲傷,她也感到不滿,因為我們沒有舉辦大規(guī)模的喪宴,我們提到姨媽時沒有用一種特別的聲調(diào),而且我甚至于有時候嘴里還哼哼歌曲。我相信,倘若有哪一本書,根據(jù)《羅蘭之歌》或者圣安德烈教堂里那些浮雕的場面,提出這類服喪的觀點,我會跟弗朗索瓦絲一樣,認為非常動聽,而且欣然同感的。但是,弗朗索瓦絲就在我的左右,于是總有一個魔鬼唆使我故意氣氣她,我抓住一點借口,就跟她說:姨媽死了。我之所以難過,是因為她雖然有些可笑之處,但畢竟是個好心腸的人,并不是因為她是我的姨媽;倘若她雖是我的姨媽,但我覺得她很討厭,那么她死了我也決不會難過。——這樣的話,如果出現(xiàn)在哪本書里,連我也會覺得大逆不道的。

如果那時弗朗索瓦絲象詩人一樣,對于悲痛,對于家庭的悼念,只有一種流動不定的、模糊的意識,對我的那套理論無從對答,只是說:“我也說不清楚,”那我倒會無愧于貝斯比埃大夫的指教,通情達理地對她的自認無知,狠狠地挖苦幾句,自鳴得意一番;倘若她又說:“她畢竟跟您沾親帶故,對親友總還得尊敬才是,”那么我會聳聳肩膀,獨自咕噥一句:“我真是好心到家了,跟這樣信口雌黃的文盲白費口舌。”就這樣,我采取一般人的狹隘觀點來判斷弗朗索瓦絲的優(yōu)劣,扮演了那些最卑視片面思想的君子們在生活中遇到婆婆媽媽的場面時最可能扮演的角色。

那年秋天,我覺得散步特別開心,因為我總是讀了好幾個鐘頭的書之后才出去散步的。整整一上午,我坐在大廳里讀書,讀得感到累了,我就把蘇格蘭大氅往肩上一披,出門散步去。我的身子經(jīng)過長時間的靜止,積累了充沛的活力,需要象被撒出手的陀螺一樣,在轉(zhuǎn)悠中消耗積聚的能量。房舍的外墻,當(dāng)松維爾的花籬,魯森維爾森林中的樹木,蒙舒凡背后的灌木叢,都受到我的雨傘或手杖的抽打,都聽到我的歡快的喊叫。這些喊叫,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觸,還沒有在光明中找到歸宿,它們等不及得到緩慢而困難的澄清,寧可找一條立即宣泄的捷徑。我們對內(nèi)心的感情所作的所謂的表白,其實大多不過使我們借以解脫,讓我們的感受以一種模糊的形式從我們的內(nèi)心釋放出來,而模糊的形式根本不能使我們認識到感受的真諦。當(dāng)我試圖總結(jié)一下我在梅塞格利絲那邊究竟有何所得,我從意外的景色或者起碼引起我感奮的原因中間究竟得到多少細小的新發(fā)現(xiàn)時,我不禁想起那年秋天,我散步走到蒙舒凡身后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附近,第一次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的印象和我們習(xí)慣的表白之間有多不協(xié)調(diào)。我興高采烈地同風(fēng)雨搏斗了一個小時之后,來到了蒙舒凡池邊一座瓦片覆頂?shù)男∥萸埃鞘欠驳乱料壬业膱@丁放置園藝工具的小屋。太陽又重新露頭,它的金色的光輝經(jīng)過暴雨的洗滌,鮮亮地閃耀在天邊,閃耀在枝頭、小屋的墻上,以及依然濕潤的瓦片和屋脊上。一只母雞在屋脊上漫步。吹拂而過的風(fēng)把生長在墻縫里的野草一片片拉平,母雞身上的羽毛也全都豎立起來,象一簇沒有感覺的、輕飄飄的東西似的,聽?wèi){來風(fēng)直吹到羽毛的根部。陽光又使池水象鏡子一樣反照出池邊的景物,小屋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一塊桃紅色的斑紋,過去我還從來不曾注意到有這樣一塊斑紋。我發(fā)現(xiàn)水面和墻面泛起蒼白的微笑,同天空的微笑遙相呼應(yīng);我不禁激動萬分,舉起我已經(jīng)收好的雨傘,嘖嘖地叫好。同時,我感到我不應(yīng)該只限于叫出含義不清的嘖嘖聲,而應(yīng)該把我欣喜的根由弄明白。

也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同樣的激動并不同時以預(yù)定的順序在每一個人身上產(chǎn)生。這得多謝一位路過的農(nóng)民;當(dāng)時他臉色已經(jīng)不很痛快,我手舞足蹈,差一點把雨傘打到他的臉上,他的臉色就更陰沉了。我高興地說:“好天氣,是不是,出來走走真痛快!彼姆磻(yīng)卻很冷淡。后來,每當(dāng)我看了半天書,有興致想找人聊聊的時候,我所盼望同我聊聊的朋友總是談興已過,但愿別人讓他安心看書。倘若我孝心勃發(fā),想到我的父母,并決定做點最能博得他們歡心的事,他們總偏偏在那個時候指責(zé)我早已忘記的一件過錯,他們偏偏趕在我打算撲上去吻他們的當(dāng)口對我橫加訓(xùn)斥。

有時候,除了孤獨給予我的激動外,還有另一種我無法判明的興奮心情,那是由一種欲望引起的,我盼望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位農(nóng)家女子,好讓我擁進懷里。在許多完全不同的思緒中間,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而且我都來不及確切地弄清它的來龍去脈,只覺得隨之而來的快感不過是一切思緒所給予我的快感的一種升華。那時我所想到的一切——覆蓋著瓦片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的桃紅色的倒影,墻縫里的野草,我早就想去看看的魯森維爾的村落,森林里的樹木,教堂的鐘樓,都由于我內(nèi)心感受到那種新的激蕩而具有進一步的價值,因為我認為正是這一切激起了我快感的升華,它象一股強勁的、神秘莫測的順風(fēng),鼓滿了我的風(fēng)帆,仿佛要把我更快地送進這一切的懷抱。但是,盼望有姑娘出現(xiàn)的念頭對于我來說固然給妖嬈的自然增添某種回腸蕩氣的魅力,反之,大自然的魅力也讓少女過于局限的嫵媚得到了擴展。仿佛樹木的婀娜也體現(xiàn)了姑娘的美,仿佛遠眺所見的自然風(fēng)光,魯森維爾的村落,我那年所讀過的書,都各有自己的精魂,而那精魂要由姑娘的一吻來傳遞給我似的,我的想象一經(jīng)觸及我的肉體感受,便取得了蓬勃的活力,它象電流傳遍我想象所及的每一個角落,于是我的欲望再也沒有局限了。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浮想聯(lián)翩時經(jīng)常有這種情況,那時習(xí)慣的作用暫時中斷,我們對事物的抽象概念也都被拋到一邊,我們由衷地相信我們所在的那個地方,生命別具一格,自有它獨特的個性,所以,我的欲望所召喚的姑娘對我來說并不是這類人物的一般典型,并不只是女性,而是這片土地的必然的、自然的產(chǎn)物。因為,在那時,凡身外之物,無論大地還是生靈,我都覺得格外可貴,格外重要,具有格外真實的生氣;它們在成人的心目中就沒有這么可貴、這么真實。而大地呀,生靈呀,那時與我緊緊相連。我想要見到梅塞格利絲或魯森維爾的農(nóng)家女,想要見到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正同我想見到梅塞格利絲的風(fēng)光、巴爾貝克的景物一樣。如果我隨心所欲地改變她們所處的環(huán)境,那么她們可能給予我的愉快就會變得不那么真實,我甚至?xí)䦟@種愉快失去信任。在巴黎結(jié)識一位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或一位梅塞格利絲的農(nóng)家女,簡直就象得到我在海灘上從未見過的貝殼,收下一簇我在樹林里沒有遇到的蕨草,等于把環(huán)境給予我的愉快從她給予我的愉快中剔除,然而我想象中的她是被自然美景所簇擁的。倘若我在魯森維爾的森林中徜徉,卻碰不到一位可以擁抱的農(nóng)家姑娘,那就無法認識森林隱秘的寶藏,無法認識它深層的美。我想象中只見那位姑娘周身披滿樹葉的投影,她在我的心目中本身就是一株當(dāng)?shù)厣L的植物,只是在品位上比其它植物更高級,她的結(jié)構(gòu)可以使我更深入地領(lǐng)略到當(dāng)?shù)氐臍庀。我之所以那么輕易地認準這一點(而且相信她為了使我體會更深而給予我的愛撫也是別具一格的,除了她之外,別的姑娘不可能讓我體會到那樣的愉快),因為我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nèi)還很幼稚,還沒有把贏得各種女人的心、從不同的女人那里得到的愉快加以抽象,還沒有把這種愉快概括成一個普遍適用的概念:把不同的女人只看作取得同一愉快的工具,彼此可以任意變換?墒钱(dāng)時,我思想中的這種愉快甚至不是孤立地、與其他事物無關(guān)地、自成一格地存在著的,既沒有為追求女人而追求的目的,也沒有事先感到心亂如麻之類的經(jīng)驗。好似一想到它就能唾手可得;把它稱作愉快倒不如稱作姑娘的魅力更妥貼;因為我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如何超脫自己。這種暗自期待的、內(nèi)在的、隱秘的快感,只在某些時候達到高潮,那就是當(dāng)我們身旁的哪位姑娘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吻我們,引起了我們另外的愉快的時候,那種愉快在我們的感覺中,尤其象一種感激涕零的沖動,感激她的由衷的善意,感激她對我們令人心醉的惠顧;我們把這種善意、這種青睞比作恩典,比作使我們得到滿足的幸福。

唉!我枉然地懇求魯森維爾的塔樓,就象請求我唯一的知心朋友似的,請它讓村里的姑娘到我的身邊來,因為我在貢布雷家中樓上那間充滿菖蒲花芳香的房間內(nèi),在那扇半掩半啟的格子窗中間,只見到那座鐘樓的塔影,我把最初在我內(nèi)心萌動的種種欲念,都告訴了它;我本象探險的旅行家或者絕望得要自殺的人一樣,在做出壯烈舉動之前不免躊躇再三,而終于心灰意懶,想從自身中另辟蹊徑,卻又自以為面臨山窮水盡的絕境;忽然,我發(fā)現(xiàn),除了垂到我眼前的那株野生的黑加侖樹的枝葉外,還有這樣一條象蝸牛行跡似的大自然的腳印。而現(xiàn)在我哀求它,它卻不予理睬。我白白地把我眼前的一大片田野盯住不放,我用我的眼光擠壓這片田野,想從中擠出一位姑娘來,結(jié)果枉費精神。我雖然可以一直走到圣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去碰運氣,但是我從來只有跟外祖父一起去的時候,才能有把握地遇到農(nóng)家姑娘,而那時又無法跟她交談。我心神不定地盯住遠方一棵樹的樹干,盼望從樹后走出一位姑娘來;被我目光搜索的遠方卻始終不見人跡。天色漸暗,我無望地把注意力緊緊地貼住這片貧瘠的土壤,這片枯竭的大地,仿佛要從中吸出可能隱藏著的生靈;我不再興高采烈、而是惱恨萬分地敲打著魯森維爾森林里的樹木,從這些樹木間不會走出什么活人來了,仿佛它們只是畫在一片環(huán)形畫布上的形象。我雖然不愿意在沒有擁抱到我那么盼望擁抱的姑娘之前就甘心回家,但我畢竟不得不返回貢布雷;我無可奈何地認識到;半路上意外邂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再說,即使半路上遇到她,我敢同她攀談么?我想,她或許會把我當(dāng)作瘋子;我不再相信我在那幾次散步中所產(chǎn)生的不現(xiàn)實的欲念會得到別人的共鳴,不再相信這樣的欲念在我的內(nèi)心之外仍是真實的。我只覺得這是我的氣質(zhì)的產(chǎn)物,是純主觀的、無能的、幻覺的創(chuàng)造。這些欲念與大自然、與現(xiàn)實沒有任何聯(lián)系,于是現(xiàn)實失去了它的一切魅力和意蘊,只成了我的實際生活的一個沿襲的框架,正等于坐在車廂里的旅客為了消磨時間看一本小說,車廂就是那本小說的幻想世界的框架。

幾年之后我在蒙舒凡附近所產(chǎn)生的印象或許也是這樣的,那時印象還很模糊,隔了很遠我才猛然想到施虐狂這個概念。最終你會看到,這個印象對我一生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雖然出自別的理由。那一天,天氣很熱,我的長輩們有事出門,白天回不來,就對我說,我愿多晚回家隨我的便。我一直走到蒙舒凡的池塘邊,我愛看池水中屋頂?shù)牡褂,我躺在以前我父親拜訪凡德伊先生時我在外邊等他的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上,居然睡著了。等我醒來,天幾乎黑了。我正打算爬起來,這時,我看到了凡德伊小姐(至少我當(dāng)時認為自己認出是她,因為我在貢布雷難得見到她,而且當(dāng)初她還是個孩子,那時她已經(jīng)開始長成一位少女了),她準是剛回家,離我才幾厘米遠,就在我的眼前,就在她父親曾經(jīng)接待過我的父親、她用來當(dāng)作自己的小客廳的那個房間里。窗戶半掩著,房間里已經(jīng)亮燈,我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她卻看不到我;但是我倘若踩響灌木叢的枯枝,她會聽到聲響,以為我有意躲在那里偷看她呢。

她穿著孝服,因為她的父親去世不久。我們沒有去看她,我的母親出于一種美德才不愿意去看她,對于母親來說也只有這種美德才能限止她善良的寬宏,那就是廉恥心;不過她還是打心眼兒里可憐凡德伊小姐的。我的母親念念不忘凡德伊先生凄涼的晚年,他對女兒既象母親又象女傭那樣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的余生,先是為女兒操心,后來又陷入女兒給他引起的痛苦之中;老人在最后幾年中滿臉愁苦的情狀,我的母親一直歷歷在目;她知道,凡德伊先生放棄了把自己最后幾首作品完整地記在樂譜上的計劃,那些雖只是一位鋼琴老教師、鄉(xiāng)村教堂的管風(fēng)琴演奏師的慘淡經(jīng)營之作,本身想必沒有多大價值,但我們并不小看它們,因為這些作品對于他來說意義重大,在他為女兒作出犧牲之前,它們曾是他茍活人世的理由,其中大部分甚至連音符都沒有記下,只保留在他的腦海中,有一部分則分散地記在一些零碎的紙片上,筆跡不清,肯定要失傳了。我的母親還想到凡德伊先生無可奈何地放棄的另一件事,那就更慘不忍言:他不得不放棄對女兒日后取得既正派又受人尊敬的幸福前程的期望;這件事最傷透我的姨祖母們以前的這位鋼琴老師的心,我的母親一想到事情的來龍去脈,總不免扼腕嘆息,她想凡德伊小姐一定也恨恨不已,當(dāng)然苦澀之情完全不同,凡德伊小姐的傷悼中應(yīng)夾雜著悔恨,因為她的父親幾乎是被她害死的!胺驳乱料壬謶K的,”我的母親說,“他為女兒活著,也為女兒而死,卻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報答。既然死了,他還能得到什么報答?怎么報答法?只有他的女兒才能報答他的恩情。”

在凡德伊小姐的客廳靠里面那一頭的壁爐架上,放著一幀她父親的遺像。她一聽到大路上傳來轔轔的車馬聲,就趕緊過去把遺像拿過來,然后坐到長沙發(fā)上,拉過一張小茶幾,把遺像放在上面,那情景跟當(dāng)年凡德伊先生把他想演奏給我的父母聽的曲譜放到自己的手邊一樣。不一會兒,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走進客廳,她打了個招呼,卻沒有起身,兩只手還枕在腦后,而且把身子往沙發(fā)的另一頭移了一移,仿佛給來客騰出地方坐似的。但是她立刻意識到她似乎應(yīng)該對來客采取一種也許她自己認為是多余的態(tài)度。她想她的朋友可能更愿意坐得離她遠些,她感到自己有失檢點,敏感的心靈于是警覺起來;她又躺靠在整張沙發(fā)上,閉上眼睛,連打哈欠,表示她之所以躺下只是因為她想睡覺了。雖然在她跟那位女朋友的關(guān)系中不加掩飾的親熱占了上風(fēng),但是我發(fā)覺她的言談舉止,仍帶有她父親講究繁文縟節(jié)、閃爍其辭的特征;她經(jīng)常欲言又止,突然拘謹起來。她剛閉上眼睛,又立刻起身,假裝想去關(guān)窗,偏偏又關(guān)不上。

“讓它開著吧,我熱,”她的女友說。

“開著多別扭啊,人家會看見咱們的,”凡德伊小姐回答說。

她一定猜到她的朋友會怎么想;她的朋友知道她這么說無非是有意逗她接話,說些她想聽的話,但出于謹慎她又不便挑明,而是要對方主動地說出來。所以,當(dāng)她急急忙忙地補充下面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一定出現(xiàn)了當(dāng)年我的外祖母特別賞識的表情,不過當(dāng)時我還分辨不出來罷了。她急忙補充的話是:

“我說看見咱們,意思是看見咱們讀書學(xué)習(xí),想到人家的眼睛在瞅著咱們,咱們干什么他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有多別扭呀!

她本性寬厚,更出于一種不自覺的禮貌,她沒有把事先考慮好的話說出口,雖然她認為這些話是圓滿實現(xiàn)自己愿望必不可少的。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任何時候都有一位羞怯而懇切的處女,在哀求一個占了上風(fēng)的粗魯?shù)谋ψ硬灰獙λ裏o禮,不要逼近她。

“對了,這么晚了,在這樣人頭擠擠的鄉(xiāng)下,倒真會有人看咱們的,”她的女友挖苦道,“看見又怎么樣!”她接著說(同時她認為在好心地說出這番話時有必要狡猾地擠擠眼睛,就好比在讀一篇她明明知道凡德伊小姐愛聽的文章,她偏要拿腔作調(diào),讀得玩世不恭),“誰愛看誰就看好了,這不更好嗎?”

凡德伊小姐哆嗦了一下,站起來。她那既拘謹又多情的心眼兒不知道該由衷地說些什么話才符合她七情六欲所需要的宣泄。她盡可能地超越自己真正的天性,找些風(fēng)騷姑娘才說得出口的話來,她真巴望自己是這樣的人;可是她自以為說得很自然的話到她嘴邊卻顯得虛假不堪。她敢于說出口的那幾句話,口氣倒不小,其實很牽強,一向靦腆的習(xí)慣使她僅有的一點兒潑辣也無從發(fā)揮。只聽她訥訥說道:“你既不冷,也不太熱,你不愿意一個人呆著讀什么書吧?”

“我覺得小姐,您今天晚上有點兒春心蕩漾。”她終于這樣說道,大概是重復(fù)她曾經(jīng)從她的女友口中聽到過的一句話。

凡德伊小姐感到她的女友在她的喬其紗胸衣的叉口處吻了一下;她象挨到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似地輕叫一聲,便閃開了。于是兩人跳著蹦著地追逐起來,寬大的袖子象翅膀一樣在扇動;她們嘰嘰格格笑得象兩只調(diào)情的小鳥。后來凡德伊小姐終于倒進沙發(fā),她的女友立刻壓在她身上,但是這位女朋友有意把背部扭向放著已故鋼琴教師肖像的那張小桌。凡德伊小姐心中有數(shù),除非她提請注意,否則她的女友是決不會理會那幀肖像的。所以她裝作剛剛發(fā)覺似的對她的女友說:

“!我父親的肖像在看著咱們呢!不知道誰又把它放在小桌上了。我說過多少遍,那兒不是放照片的地方!

我記得當(dāng)年凡德伊先生關(guān)于琴譜也對我的父親說過同樣的話。那幀肖像一定習(xí)慣于被她們當(dāng)作褻瀆儀式的工具,因為那位女友的答話看來就是這類儀式的唱和;她說:

“讓它呆著吧!反正他不能再討咱們的嫌了。你以為那老東西看到你在這兒,看到窗戶敞著,還會哭哭咧咧地來給你披上外衣么?”

凡德伊小姐答道:“得了,得了,”這句稍有遣責(zé)之意的答話倒證明了她天性的寬厚,她這么說并不是因為人家用那種口吻談?wù)撍母赣H她聽了生氣(顯然,不知出于什么奇奇怪怪的邏輯,每逢這樣的時候總有一種感情她是習(xí)慣于埋在心里而不予表露的),而是因為這么說等于給自己一個約束,她的女友在想方設(shè)法給她提供快樂,她為了不顯得只顧自己就有意給自己來點約束。然而,這種對褻瀆言行的溫和的折衷,這種嬌聲嬌氣的假怪嗔,對于她坦誠的天性來說,顯得特別卑鄙,簡直象男盜女娼之流的甜言蜜語;她偏偏想精通這類無恥之道。但是,她無法抗拒快樂的誘惑;有人對她溫柔備加,她感到由衷地高興,偏偏這人對無力自衛(wèi)的死者如此刻薄。她跳起來坐到她的女友的腿上,天真地把頭伸過去給她吻,好象她是她的女兒似的;同時她心花怒放地感到,她們倆這下子要狠心到底,一起到凡德伊先生的墳?zāi)估锶ケI走他的父愛了。女友捧住凡德伊小姐的臉龐,在額上吻了一下,吻得那樣溫順,因為她對凡德伊小姐非常疼愛,她想給如今成了孤兒的少女的凄楚生涯增加一些消愁解憂的樂趣。

“你知道我想給這老怪物來點什么嗎?”她拿起肖像說道。

她又湊到凡德伊小姐的耳邊悄悄說了幾句我聽不到的話。

“哦!你不敢吧?”

“我不能啐?往這上面啐?”女友故意惡狠狠地說道。

下文我就聽不到了。因為凡德伊小姐無精打采地、笨手笨腳地、慌慌忙忙地、一本正經(jīng)地、愁眉苦臉地過來關(guān)上了百葉窗。我總算知道了生前為女兒吃盡種種苦頭的凡德伊先生死后得到了女兒什么樣的報答。

后來我倒曾經(jīng)想過,即使凡德伊先生親眼目睹方才的情景,他對自己女兒心地善良的信念也許照樣不會喪失,甚至明明錯了他還會堅信不移。當(dāng)然,在凡德伊小姐日常的行為中,惡的表現(xiàn)極為徹底,一般人難以想象她怎么能壞到這種程度,簡直跟施虐狂患者不相上下。讓自己的女朋友朝生前一心愛她的父親的遺像上啐唾沫,此情此景出現(xiàn)在大馬路的劇院舞臺上倒比出現(xiàn)在名副其實的鄉(xiāng)間住宅里更合適。在生活中只有施虐狂才為情節(jié)劇提供美學(xué)根據(jù)。實際上除了施虐狂患者之外,一般姑娘縱然會象凡德伊小姐那樣狠心不顧亡父的遺愿和在天之靈,但也不至于有意把自己的狠心概括成那樣的一種行為,用那樣淺近和直露的象征手法表現(xiàn)出來;在她們的行為中,大逆不道的表現(xiàn)總要隱蔽些,對別人遮掩,甚至自己也看不清楚,干了壞事自己并不承認。但是除了表現(xiàn)之外,在凡德伊小姐的心中至少一開始善惡并不混淆。象她那樣的施虐狂都是作惡的藝術(shù)家;徹頭徹尾的下流坯成不了這樣的藝術(shù)家,因為對于他們來說惡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天生的品性,同他們無法分離;他們決不會把品德、悼亡和孝順父母之類看得神圣不可侵犯,所以當(dāng)他們褻瀆這類東西時也感覺不到大逆不道的痛快。而類似凡德伊小姐那樣的施虐狂,則是一些單憑感情用事的人,生來就知廉恥,他們甚至對感官享受都視為墮落,當(dāng)作只有壞人才能享受的特權(quán)。他們一旦在操行方面對自己作出讓步,一旦放縱自己貪歡片刻,他們也總是盡量讓自己和自己的對手鉆進壞人的軀殼里去,甚至產(chǎn)生一時的幻覺,以為自己已經(jīng)逃出拘謹而溫順的靈魂,闖進了一片縱欲的非人世界。我終于明白,凡德伊小姐一方面巴望如此,同時又發(fā)覺自己不可能得逞。她想讓自己做得同父親不一樣的時候,她的言行偏偏使我想起她父親的想法和說法。她所褻瀆的東西,那夾在她與快樂之間妨礙她直接嘗到甜頭的東西,她偏要用來為自己取樂出力,這豈止是那幀照片,更是她自己同父親酷肖的相貌,更是她父親作為傳家寶遺傳給她的那雙本來長在祖母臉上的藍眼睛,更是她溫文爾雅的舉止;這些都在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劣跡之間橫下了一套華麗的辭藻和一種與丑惡的行為格格不入的精神狀態(tài),使她認識不到自己的放蕩同她平時奉行的許多待人接物的禮數(shù)有多大的距離。使她產(chǎn)生尋歡之念的,使她感到快活可心的,不是惡;在她的心目中,快樂倒不是好事。由于她每次縱情求歡所感到的快樂,始終與她貞潔的心靈平時所沒有的一些壞思想形影相伴,從而她最終認為快樂之中存在某種邪魔,這種邪魔就是惡。也許凡德伊小姐覺得她的女友本質(zhì)不壞,認為那些褻瀆性語言并非發(fā)自她的內(nèi)心。至少她高興吻她的臉,那臉上的微笑和眼神,也許全都是裝的,卻透露出邪惡的、下流的表情,一個心地善良、忍受痛苦的人決不會有那種表情,倒象生性殘忍、貪圖快樂的人才有的行狀?赡芩羞^一閃之念,想象自己其實在尋開心,好比一位少女明明對有人野蠻地褻瀆自己的亡父深感痛恨,卻還在同如此喪盡天良的伙伴鬼混;也許她不至于認為惡是一片世上少有、不同尋常、異域情調(diào)的福地洞府,住到里面去有多么消遙自在,可惜她不能在自己身上以及在別人身上發(fā)現(xiàn)對痛苦的麻木。有人故意制造痛苦,人們卻對此無動于衷,稱之為麻木也罷,稱之為別的什么也罷,總之這是殘忍的表現(xiàn),是它的可怕的、持久的表現(xiàn)形式。

如果說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十分輕而易舉的事,那么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就另當(dāng)別論了,因為路程長,先要打聽著實天氣如何。要去就得等到看上去將有一連幾個大晴天的日子;就得等到為“可憐的莊稼”操心的弗朗索瓦絲眼看平靜而蔚藍的天上只飄過幾絲白云,對下雨已感絕望,唉聲嘆氣地大聲說道:“那幾片云象不象把尖嘴探出水面嬉鬧的海狗?嗨!它們倒是為種田人著想著想,讓老天爺下點雨呀!等麥子長起來之后,雨又要嘀嘀嗒嗒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了,它都不知道下在什么上面,好象下在海里似的!本偷玫鹊轿业母赣H從園丁和晴雨表那里一起得到同樣的晴天預(yù)報;只有到那時,我們在吃晚飯的時候才會說:“明天倘若還是這樣的好天,咱們?nèi)ゾ蜕w爾芒特家那邊散步!钡诙煳顼埑粤T之后,我們馬上就走出花園的邊門,踏進狹窄的、形成一個銳角的貝尚街。街上長滿狗尾草,兩三只黃蜂成天在草叢間采集標本,街面同街名一樣古怪,我甚至覺得街道稀奇的特征和不近人情的個性全是由古怪的街名衍生而來的。在貢布雷鎮(zhèn),今天已無處尋覓這條街了,昔日的故道上蓋起了學(xué)校。但是,正如維奧萊一勒迪克①門下的學(xué)生們認為在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祭廊里以及在十七世紀的祭壇下能重新找出羅馬時期唱詩班的遺跡,從面把整座建筑恢復(fù)到十二世紀時的原貌那樣,我的聯(lián)翩的浮想同樣也不讓新建筑有片石留下,它在舊址上重新開鑿出、并且“按原樣恢復(fù)”了貝尚街,況且貝尚街有足夠的資料供恢復(fù)參考,從事古建筑修繕的人一般還掌握不到這樣精確的歷史資料:我的記憶保存下來的有關(guān)我童年時代的貢布雷的一些印象,也許是它僅存的最后的印象了,現(xiàn)在雖還存在,卻注定不久會磨滅;正因為這是我童年時代的貢布雷,在自行消失之前,把那些動人的印象刻畫在我的心上,好比一幅肖像本身已湮沒無聞,但根據(jù)它的原作臨摹下來的東西卻顯赫地流傳于世一樣。我的外祖母就喜歡送我這類作品的復(fù)制件,例如早年根據(jù)《最后的晚餐》和讓迪勒·貝里尼②原作刻制的版畫,這些版畫保留下了達·芬奇的壁畫杰作和圣馬克教堂的門樓至今已無處尋覓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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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維奧萊一勒迪克(1814—1879):法國大建筑師,曾負責(zé)修繕包括巴黎圣母院在內(nèi)的許多中世紀建筑,他所編寫的《十一至十六世紀法國建筑考據(jù)大全》及《文藝復(fù)興以前的法國家具圖錄》兩書,史料翔實,有極高的歷史和藝術(shù)價值。

②讓迪勒·貝里尼(1429—1507):意大利威尼斯畫派中的貝里尼家族的第二代畫師。法國盧浮宮藏有他所作的《基督受難圖》等畫品。

我們從鳥兒街上的古老的鳥兒客棧門前走過。十七世紀時,蒙邦西埃家、蓋爾芒特家和蒙莫朗西家的公爵夫人們的轎車曾駛進客棧的大院,她們來到貢布雷,有時是為了解決與佃戶的爭端,有時是為了接受佃戶的貢奉。我們走上林蔭道,圣伊萊爾教堂的鐘樓在樹木間顯現(xiàn)。我真想能在那兒坐上一整天,在悠揚的鐘聲中埋頭讀書;因為,天氣那樣晴朗,環(huán)境又那樣清幽,當(dāng)鐘聲響起來的時候,仿佛它不僅沒有打斷白天的平靜,反而更減輕白日的煩擾,鐘樓就象沒有其他事情可干的閑人,只管既悠閑又精細地每到一定的時刻分秒不差地前來擠壓飽和的寂靜,把炎熱緩慢地、自然地積累在寂靜之中的金色液汁,一點一滴地擠出來。

蓋爾芒特家那邊最動人的魅力在于維福納河幾乎始終在你的身邊流淌。我們第一次過河是在離家十分鐘之后,從一條被稱作“老橋”的跳板上過去的。我們到達貢布雷的第二天,一般總是復(fù)活節(jié),聽罷布道,倘若趕上天氣晴朗,我就跑來看看這條河。那天上午大家正為過復(fù)活節(jié)這樣盛大節(jié)日而忙亂著,準備過節(jié)使用的富麗的用品使那些還沒有收起來的日常器皿顯得更加黯然失色。已由藍天映得碧綠的河水在依然光禿禿的黑色田畝間流淌著,只有一群早來的杜鵑和幾朵提前開放的報春花陪伴著它,偶爾有一莖紫堇噘起藍色的小嘴,一任含在花盞中的香汁的重量把花莖壓彎。走過“老橋”,是一條纖道,每逢夏天,有一棵核桃樹的藍色的枝葉覆蓋成蔭,樹下有一位戴草帽的漁夫,扎下根似地穩(wěn)坐在那里。在貢布雷,我知道釘馬掌的鐵匠或雜貨鋪伙計的個性是藏在教堂侍衛(wèi)的號衣或唱詩班該子的白色法衣中的。唯獨這位漁夫,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他真正的身分,想必他認識我的長輩,因為我們經(jīng)過時,他總要抬一抬他的草帽。我本想請教他的姓名,可是總有人比畫著不讓我出聲,怕我驚動正待上鉤的魚。我們走上纖道,下面是幾尺高的岸坡。對面的河岸矮,是一片片寬闊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村子邊,延伸到遠處的火車站。那里到處有貢布雷昔日領(lǐng)主的城堡的殘跡,半埋在雜草中。中世紀時維福納河是貢布雷抵御蓋爾芒特的貴族首領(lǐng)和馬丁維爾的神甫們進犯的天塹。如今只剩下箭樓的斷瓦殘磚給草地留下幾堆不甚顯眼的土包而已,還有幾截雉堞圍墻,當(dāng)年弓弩手從那里投射石彈,哨兵從那里監(jiān)視諾甫篷、克萊爾豐丹、馬丁維爾旱地、巴約免賦地等蓋爾芒特家族管轄下一切屬地的動靜,它們當(dāng)年把貢布雷夾在中間;昔日的屬地早已夷為平地,在這里稱王稱霸的已是教會學(xué)校的孩子,他們到這里來學(xué)習(xí)功課或作課間游戲。幾乎已經(jīng)埋入地下的往事象散步的人中途納涼似的躺在河邊,卻使我浮想聯(lián)翩,使我覺得貢布雷的這個名字的內(nèi)涵不僅指今日的小鎮(zhèn),還包括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城池,它那半埋在金盞花下的不可思議的昔日風(fēng)貌牢牢地攫住了我的思緒。這里的金盞花多得數(shù)不清;它們選擇這片地方,在草上追逐嬉戲;它們有的孤然獨立,有的成對成雙,有的結(jié)伴成群;它們黃得象蛋黃,而且光澤照人,尤其因為我感到它們只能飽我以眼福,卻無法饗我以口腹,我便把觀賞的快樂積聚在它們的金光閃爍的表面,終于使這種快樂變得相當(dāng)強烈,足以產(chǎn)生出一些不求實惠的美感來。我自幼年時起就這樣做了:我從纖道上向它們伸出雙手,我還叫不全它們的名字,只覺得跟法國童話里的王子們的名字一樣漂亮動聽;它們也許是幾百年前從亞洲遷來的,但早已在村子里落戶定居;它們對清貧的環(huán)境很知足,喜歡這里的太陽和河岸,對于遠眺所及的車站的不起眼的景色,它們也決無二心,同時它們還象我們某些古畫那樣在稚拙純樸中保留著東方的詩意的光輝。

我興致勃勃地觀看頑童們放進維福納河里用來裝魚的玻璃瓶。只只瓶里裝滿了河水,河水又把瓶子緊緊裹。凰鼈兗仁撬谋谕该鞯孟笫怯梢环N凝固的清水做成的“容器”,同時又是沉進了一個更大的,由流動著的晶體做成的容器里的“內(nèi)容”;它們在這里比在餐桌上更沁人心脾、更撩人欲念地體現(xiàn)出清涼的形象,因為在餐桌上,瓶水的清涼的形象始終只流溢在水和玻璃之間,我們的手不能在清淡的水中捕捉到清涼的形象,而我們的上腭也無法從凝固的玻璃中品嘗到清涼的滋味。我打算以后再來時帶上漁竿;我從野餐籃里面撕下了一塊面包,把它搓成一團一團,扔進維福納河,看來這足以在水中造成一種超炮和現(xiàn)象,因為河水立刻凝固了,在面包團四周無數(shù)細小的蝌蚪,凝聚成一個個橢圓形的小球,原先這些蝌蚪一定是散布在河水里的,肉眼看不到,但密度已達到結(jié)晶的臨界線。

不久,維福納河的水流被水生植物堵塞了。起初,河里先是長出幾株孤零零的水草,例如有那樣一支水浮蓮,水流從它的身邊流過,可憐它在水流中間,很少得到安寧;水流把它從這邊的岸沿沖到那邊的岸沿,它象一艘機動渡船一樣,無休無止地往返在兩岸之間。被推向岸邊的水浮蓮的株莖,舒展,伸長,繃緊,以至于達到張力的極限;飄到岸邊以后,水流又把它往回拉,綠色的株莖又開始收攏,把可憐的植物重新引回到姑且稱之為它出發(fā)的地點,可安生不了一秒鐘,它又得被反復(fù)地帶來帶去。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散步時見到它,它總是處于同樣的境地,這使我想起某些神經(jīng)質(zhì)的人(我的外祖父把我的萊奧妮姨媽也算在其中),他們年復(fù)一年地讓我們看到他們一成不變的古怪習(xí)慣,他們每次都聲稱要加以改變,但始終固守不爽。他們被卡進了不痛快和怪脾氣的齒輪之中,縱然使盡氣力也難以脫身,只能更加強齒輪的運轉(zhuǎn),使他們古怪的、劫數(shù)難逃的保守療法象鐘擺一樣地往復(fù)不已。那株水浮蓮也是如此,也象這樣不幸的病人,他們反復(fù)不休、永無止境的古怪的痛苦曾引起但丁的好奇,倘若維吉爾沒有大步走開,迫使他不得不快快趕上的話,但丁還會沒完沒了地要那些受到這種痛苦折磨的人親自訴說自己的病情和病因的,正如這時我的父母已經(jīng)走遠,我得快快跟上一樣。

但是,再往前去,水流漸緩,流經(jīng)一座業(yè)主向公眾開放的莊園;主人有偏愛浮蓮水草之雅,以此裝點庭院,在維福納河水灌注的一片片池塘中,群蓮爭艷,真成了名實相副的賞蓮園。這一帶兩岸樹木蔥蘢,團團濃蔭通常把水面映得碧綠,但有幾次暴雨過后,黃昏分外恬靜,歸途中我發(fā)現(xiàn)河水藍得透亮,近似淡紫,仿佛涂上了一層日本風(fēng)格的彩釉。水面上疏疏落落地點綴著幾朵象草莓一般光艷的紅蓮,花蕊紅得發(fā)紫,花瓣邊緣呈白色。遠處的蓮花較密,卻顯得蒼白些,不那么光滑,比較粗糙,還有些縐縐巴巴,它們被無意的流水堆積成一團團頗有情趣的花球,真象是一場熱鬧的游樂會之后,人去園空,花彩帶上的玫瑰零落漂浮在水面,一任流水載浮載沉。另有一處,仿佛專門騰出一角供普通的品種繁殖,那里呈現(xiàn)一派香芹的素雅的潔白和淡紅,而稍往前看,一簇簇鮮花擁擠在一起,形成一塊飄浮在水面的花壇,仿佛花園中的蝴蝶花,象一群真正的蝴蝶,把它們冰晶般透藍的翅膀,停歇在這片水上花壇的透明的斜面上;說它是水上花壇,其實也是天上花壇,因為這花壇為花朵提供了一片顏色比花朵更富麗、更動人的“土壤”——水面;下午,它在浮生的花朵下象萬花筒一般閃爍出其樂融融的、專注、靜默和多變的光芒;黃昏,它象遠方的港口,充滿了夕陽的紅暈和夢想,變幻無窮,同時又在色彩比較穩(wěn)定的花朵的周圍,始終與更深沉、更神秘、更飄忽不定的時光,與宇宙的無限取得和諧,在那時,它仿佛讓這一切都化作了滿天的彩霞。

流出花園之后,維福納河又滔滔轉(zhuǎn)急。有多少回,我見到一位船夫,放下了船槳仰面躺在船中,聽?wèi){小船隨波飄蕩,他的頭枕在船板上,只見到天空在他的上面慢慢地飄移,他的臉上流露出預(yù)想幸福和安詳?shù)谋砬;我若能隨心所欲地生活,我多想仿效他那樣的豁達坦蕩!

我們坐在岸邊的菖蒲花叢中休息。在假日的天空,一朵閑云久久地徘徊。不時有一條悶得發(fā)慌的鯉魚躍出水面,惴惴不安地透一口氣。這正是野餐的時間。我們要在這兒呆好久才回家;在草地上吃點水果、面包、巧克力,圣伊萊爾教堂的鐘聲沿著地平線悠悠傳來,聲音雖弱,卻依然渾厚而鏗鏘;它們從那么遠的地方,穿透一層層的空氣,卻沒有與空氣混合,一道道聲波的連續(xù)的顫動給鐘聲四周留下一條條棱紋,掠過花朵時發(fā)出陣陣共鳴,一直到達我們的腳邊。

有時,在林木圍繞的水邊,我們見到一幢被稱作別墅的房屋,孤零零地隱匿在幽僻的地方,只有墻腳下的河流與它相伴。一位少婦獨立在窗內(nèi),顯得若有所思;從她的華麗的面罩來看,她不象本地人。她大約是如俗話所說來這兒“隱身”的。窗外,她所能見到的只有拴在門外的一葉扁舟而已。這地方無人知道她的姓名,尤其是無人知道她曾經(jīng)愛過但早已無法繼續(xù)掛在心上的那位男子的姓名,她一定因此而感到既苦澀又高興。她心不在焉地抬眼望望,先聽到岸邊的樹后有行人經(jīng)過,然后才看到行人的模樣;她可能心中有數(shù),他們以前不認識、將來也不會知道誰是負心人,他們過去對她毫無印象,將來也未必有再見到她的機會。一般人認為,她離群索居,是有意遠離能見到心上人的地方,哪怕遠遠一瞥,她也盡量躲開,故而避到根本沒見過那人的這里來。而有一次,我散步回家,經(jīng)過她明知自己所愛的人決不會出現(xiàn)的那條路,我見到她無可奈何地摘下了自己長長的、華而不實的手套。

我們到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沒有一次能走到維福納河的源頭;我經(jīng)常想到源頭去,在我的心目中,它簡直是一種很抽象、意念很強的存在,倘若有人告訴我說,這源頭就在本省,離貢布雷才多少多少公里,我一定會驚訝萬分,其程度等于聽人說地球上哪個確切的地點古時候曾是地獄的入口處。我們也從來沒有能一直走到我非常想去的終點:蓋爾芒特。我知道,那是領(lǐng)主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的府;我知道他們是實際存在的真人,但是,一想到他們,我就時而把他們想象成壁毯上的人物,跟我們教堂里那幅名叫《愛絲苔爾受冕》的壁毯上的蓋爾芒特伯爵夫人的形象一樣;時而我把他們想象成色調(diào)變幻的人物,跟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的“壞家伙希爾貝”似的,我在取圣水的時候,他看上去是菜綠色的,等我在椅子上坐定之后,他又變成了青梅色;時而我把他們想象成完全不可捉摸,跟蓋爾芒特家的遠祖,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形象一樣,——幻燈曾映照她的形象馳過我房內(nèi)的簾幛,或者登上房內(nèi)的天花板。總之,他們總裹著中世紀神秘的外衣,象受到夕陽的沐照似的,沉浸在“芒特”這兩個音節(jié)所放射出來的桔黃色的光輝之中。但是,盡管如此,作為公爵和公爵夫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畢竟實有其人,雖然他們與眾不同,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們的公爵身分使他們的形象極度地膨脹,變得虛無縹緲,足以容納下他們的爵號后面那個顯赫世家的姓氏——蓋爾芒特,容納下“蓋爾芒特家那邊”所有的一切:明媚的陽光,維福納河,河上的睡蓮,岸邊的大樹,以及那么多晴朗的下午。我知道他們不僅有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爵位,從十四世紀起,他們征服貢布雷的企圖落空之后,便與大領(lǐng)主聯(lián)姻,由此分封得到貢布雷的領(lǐng)主權(quán),從而成為貢布雷最早的公民,也是唯獨不在貢布雷定居的公民。他們兼任貢布雷伯爵,在他們的姓氏和身分中加進了貢布雷的地名,不用說,貢布雷所特有的那種離奇而虔誠的憂傷情調(diào)實際上也隨之潛入他們的心中;他們是貢布雷市鎮(zhèn)的主人,但是他們在鎮(zhèn)上沒有一所私宅,進入市鎮(zhèn)他們大約只能呆在屋外,呆在街上,呆在天地之間,就象圣伊萊爾教堂彩繪玻璃窗上的那個壞家伙希爾貝,當(dāng)我到加米雜貨鋪去買鹽時,經(jīng)過教堂的后身,抬頭望去,卻只能見到彩繪玻璃窗一片漆黑的反面。

后來還有過這樣的事情: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我有時經(jīng)過幾片潮濕的小莊園,幾簇色澤無光的花朵伸出欄外。我駐足停步,自以為得到了一個可貴的概念,因為我覺得眼前仿佛是我自從讀到一位心愛的作家有關(guān)描述之后便日夜向往的那片河網(wǎng)地帶的一角。貝斯比埃大夫曾同我們講到了蓋爾芒特宮堡花園里的花和花園里蜿蜒密布的小溪,我一面聽著,一面想到了那位作家所描述的河網(wǎng)地帶,想到了那片縱橫密布著潺潺流水的虛幻的地方,從而蓋爾芒特在我的腦海中改變了形象,我把蓋爾芒特同那片虛構(gòu)的景象等同起來。我想入非非地仿佛覺得蓋爾芒特夫人一時心血來潮,對我鐘情,邀我去玩;她一整天都陪伴我釣魚。黃昏時,她拉著我的手,我們從她的家臣們的小花園前走過,沿著低矮的圍墻,她指點我看垂掛在墻頭的一簇簇紫色和紅色的花朵,并告訴我這些花的名稱。她要我說出我刻意經(jīng)營的那些詩篇的主題。這類夢提醒了我:既然我想有朝一日當(dāng)名作家,現(xiàn)在就該明確打算寫什么。但是,我一旦捫心自問,力求找到一個可以容納無限的哲學(xué)意蘊的主題,我的思路便停止了運作,只覺得自己眼前一片空白;我感到自己缺乏天才,也許我的腦子有什么毛病妨礙才能的發(fā)揮。有時我指望父親幫我理順這一團亂麻。他很有辦法,在當(dāng)政者跟前很吃香,甚至可以讓我們拒不照辦被弗朗索瓦絲說成跟生死一樣無法抗拒的官方法令。在我們居住的那個地段,唯獨我們家把“整修墻面”的規(guī)定推遲一年執(zhí)行;他還為薩士拉夫人的想進水利部門工作的兒子取得部長的特許,提前兩個月通過會考——考生名單本來是按姓氏第一個字母的順序排列的,經(jīng)過特許的薩士拉夫人的兒子的名字竟然列入姓氏以A開頭的考生名單,而不列入姓氏以S開頭的考生名單。假如我生了重病,假如我遭到強盜綁架,我堅信我的父親有通天的本領(lǐng),能寫一封連上帝都無法推卻的介紹信,最終使我的重病,我的被綁架,都不過是虛驚一場;我會不慌不忙地等待著必將轉(zhuǎn)危為安的時刻,得到解救或治愈。也許我的缺乏才能,我為自己將來的作品尋找主題的時候在我思想中所出現(xiàn)的那個黑洞,同樣無非是一種不牢靠的幻覺,只要父親出面干預(yù),這種幻覺就會煙消云散;仿佛他早已同官方和上帝達成默契,同意讓我成為當(dāng)代第一流的作家。但是也有這樣的時候,我的父母見我老是落在后面而為我著急,那時我的實際生活仿佛已不再是我的父親著意創(chuàng)作的作品,不再是他可以任意改變的產(chǎn)物,相反,它似乎被包括進與我格格不入的現(xiàn)實,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對抗那種現(xiàn)實,我在其中也沒有一個同盟軍,除那種現(xiàn)實之外,別無它物。那時我就覺得我活在世上與常人無異,象大家一樣,我會老,會死,我只是沒有寫作天賦的庸人中的一員。所以,我灰心喪氣,從此放棄文學(xué),雖然布洛克一再鼓勵我。這種內(nèi)心的、直接的體驗,這種思想的空虛感,比一切人們可能給予我的溢美之詞更有力量,等于一個壞人聽到人家夸獎他的每一樁善舉,他也不免良心發(fā)現(xiàn),悔恨自己的無行。

有一天,母親對我說:“既然你老是提到蓋爾芒特夫人……貝斯比埃大夫四年前為她治過病,照料得特別精心,如今大夫的女兒要結(jié)婚了,她一定會到貢布雷來參加婚禮的。你可以在婚禮上見到她!庇嘘P(guān)蓋爾芒特夫人的事,我聽得最多的是貝斯比埃大夫的介紹,他甚至還給我們看了一期畫報,那上面刊載了一張她在萊翁王妃家舉行的化妝舞會上穿著奇裝異服拍攝的照片。

在婚禮彌撒進行的當(dāng)口,教堂侍衛(wèi)移動了一下身子,使我突然看到坐在一間偏殿里的金黃色頭發(fā)的貴婦人,她,鼻子大,一雙藍眼睛看起人來入骨三分,胸前蓬松的絲領(lǐng)結(jié)是淺紫色的,平整、簇新、光滑,鼻子邊上有一顆小皰。她滿臉通紅,似乎很熱,從那張臉上,我認出了與畫報上那張照片相近的某些類似之處,雖然它已經(jīng)象褪了顏色似的模糊不清,但是,就憑我在她臉上發(fā)現(xiàn)的特征,倘若我加以歸納的話,恰恰同貝斯比埃大夫在我面前描述的蓋爾芒特夫人的特征完全一樣:大鼻子、藍眼睛;于是我心想:那位貴婦人跟蓋爾芒特夫人長得很象;她坐著聽彌撒的那個偏殿正是壞家伙希爾貝的偏殿,偏殿下已象蜂窩那樣松散而發(fā)黃的古墓里,安息著布拉邦特古時世襲伯爵們的遺骸,我記得聽人說過,那個偏殿是供蓋爾芒特家的人到貢布雷來參加宗教儀式時專用的;而那一天,正巧是蓋爾芒特夫人應(yīng)該來的日子,在這個偏殿里只可能有一個女人同蓋爾芒特夫人的照片相象,那就是她本人。我失望得很。失望在于我萬萬沒有預(yù)料到她會是這樣的;過去一想到蓋爾芒特夫人,我總是用掛毯或彩色玻璃窗的色調(diào)在心中描繪她的形象,把她想象成另一世紀的模樣,舉止氣派與活生生的人完全不同。我萬萬沒有料到她會跟薩士拉夫人一樣紅光滿面,打著淺紫色的領(lǐng)結(jié),她的鵝蛋形的臉龐使我想起了我在家里經(jīng)常見到過的一些人,我不禁頓生一絲稍縱即逝的疑惑:懷疑偏殿里的那位夫人從生成原則和分子構(gòu)成上說也許同蓋爾芒特夫人名實不副,她的體態(tài)完全不知道她頭頂上的姓氏有多大的分量,恐怕與醫(yī)生和商人的妻子屬于同一類型。我驚訝地注視著她,臉上的表情等于在說:“原來如此,蓋爾芒特夫人也不過如此!”她的形象自然同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幻想中的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毫無關(guān)系,因為她不同于我抽象地幻想出來的模樣,她只是在一剎那之前,在教堂里,第一次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不能由我任意著色,不象我想象中的人那樣聽?wèi){音節(jié)流溢出來的桔黃色浸透全身,而是實實在在的真人,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鼻子一角正在發(fā)炎的小皰,都證實了她從屬于生命的法則,好比一出戲演得再熱烈迷人,仙女的裙褶以及她手指的顫動都揭示出一位活生生的女演員的實際存在,雖然看戲的人一時疑幻疑真,不知道眼前所見是否只是燈光投下的幻影。

但同時,我努力給這個形象,給那只大鼻子和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睛刻在我視野中的這個形象(也許正是那兩樣?xùn)|西趁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到眼前這位婦女可能就是蓋爾芒特夫人的時候就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之內(nèi),并在上面刻下了第一道印記),給這個全新的、不可改變的形象粘貼上如下的說明:“這位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比欢覅s不能使這樣的認識同形象妥貼地相合,它們象兩只隔著空檔的圓盤,始終轉(zhuǎn)不到一起。可是,過去我經(jīng)常夢見、如今又親眼目睹確實存在于我心外的這位蓋爾芒特夫人,對我的想象力仍施加進一步的威力;我的想象力同與它的期望完全不同的現(xiàn)實一經(jīng)接觸,先是麻木了一陣,后來又開始作出反應(yīng),對我說:“蓋爾芒特家早在查理大帝之前就聲名顯赫,對手下的屬臣擁有生殺之權(quán);蓋爾芒特夫人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后代。她不認識、也不想認識這里的任何人!

!人類的目光享有多么美妙的獨立性!它由一根松散的、長長的、有彈性的繩子系在人的臉上,因而它能遠離人的面孔獨自去掃視!蓋爾芒特夫人的身體端坐在掩埋著她家祖先們的偏殿內(nèi),她的目光卻到處轉(zhuǎn)悠,順著一根根柱子往上張望,甚至象在正殿徘徊的一束陽光那樣停留在我的身上,只是這束陽光似乎意識到我在接受它的撫摸。至于蓋爾芒特夫人本人,卻端坐不動,好比一位母親,自己的孩子在一邊胡作非為地淘氣,跟她所不認識的人多嘴多舌地答腔,她卻視而不見,所以我就沒法知道她贊成不贊成自己的眼光,趁自己的心靈懶得動彈之際這樣到處游逛。

然而我覺得要緊的是,在我把她看夠以前她別走開,因為我記得多少年來我把見到她當(dāng)作夢寐以求的一件大事,我的眼睛一見到她就再也離不開了,仿佛我每看一眼都能實實在在地把她的大鼻子、紅腮幫以及足以說明她的臉龐特點的一切可貴的第一手資料,統(tǒng)統(tǒng)都貯存進我的記憶庫里。當(dāng)時在我腦海中凡與她有關(guān)的想法都使我感到她那張臉是美的——也許尤其是那種總不愿掃興的愿望,是那種保存我們內(nèi)心向往最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表現(xiàn),把她置于凡夫俗子之外,只憑草草看一眼,我最初有那么一瞬間曾把她同凡夫俗子混淆在一起,但畢竟眼前的她同我以前心目中的蓋爾芒特夫人是一個人呀!偏偏當(dāng)時有人在我周圍悄悄議論:“她比薩士拉夫人好看,也比凡德伊小姐強一些!蔽衣犃撕苌鷼猓韵轮夂孟笏齻兡芨啾人频。于是我的目光注視她的金黃色的頭發(fā),她的藍眼睛和她的脖子,由此排除了可能使我想到別人容貌的一切特征,看著這幅有意畫得不完全的速寫稿,我不禁叫出聲來:“她多美呀!多雍容華貴!她準是蓋爾芒特家的一位高傲的夫人,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后代!”我當(dāng)時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簡直把她孤立了起來,以至于今天我倘若回憶那天的婚禮,我再不記得其他參加婚禮的人的模樣,只記得她以及那位教堂侍衛(wèi)的情狀,因為我問過教堂侍衛(wèi),那位夫人是不是蓋爾芒特夫人;教堂侍衛(wèi)給了我肯定的回答。說到她,我尤其歷歷在目的是她同大家一起魚貫進入圣器室的情景。那一天刮著風(fēng),又時而來一陣大雨,炎熱的、時有時無的太陽照亮了圣器室。蓋爾芒特夫人同貢布雷的老百姓擠在一起,她連他們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們的猥瑣把她的崇高襯托得極其鮮明,以至于她不能不由衷地對他們懷有一種寬厚之心,而且她的既高雅又純樸的舉止,更使大家對她敬畏備至。一般人見到認識的人,目光中總故意地含有某種確切的含義;而她不能放出這樣的目光,她只是讓她的漫不經(jīng)心的念頭,化作她掩飾不住的粼粼藍光,不斷地流溢出來,她但愿這股光流,在流經(jīng)那些小人物身邊,并且隨時都在觸及那些小人物的時候,千萬不要使他們感到局促不安,千萬不要顯得高傲冷淡。我至今猶歷歷在目的是,在淺紫的、蓬蓬松松的絲領(lǐng)結(jié)之上,她的眼睛流露出些許驚訝和略含羞澀的微笑;這微笑倒不是她有意給什么人看的,而是讓每一個在場人都感覺到;那種氣派就象一位女王謙遜地面對她的臣民,表現(xiàn)出她的愛民之心;這微笑落到了一直盯住她看的我的身上,她的目光藍得好比透過“壞家伙希爾貝”那幅彩色玻璃窗射進屋來的陽光,它在做彌撒的時候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不禁想道:“她一定注意到我了!蔽艺J準她喜歡我,她離開教堂后還會想到我的,甚至回到蓋爾芒特以后她也許會為我而惆悵呢。我也立刻愛上了她,因為,若說一見鐘情,有時候只須她象我想象中的斯萬小姐的態(tài)度那樣,對我們不屑一顧地瞅上一眼,我們心想這女人絕無可能傾心于我們,這些就足以使我們癡情相思了;但也有時,只須哪位女士象蓋爾芒特夫人那樣好心地瞧瞧我們,我們想她可以同我們兩心相悅,這同樣足以使我們魂牽夢縈。她的眼睛象一朵無法采擷的青蓮色的長春花;我雖無法采擷,她卻是饋贈給我的;已被一團烏云擋去半邊的太陽,仍竭盡全力把光芒投射到廣場上和圣器室,給為婚禮鋪設(shè)的紅地毯增添一種肉紅色的質(zhì)感,使羊毛地毯長出一片粉紅色的絨毛,多了一層光亮的表皮;蓋爾芒特夫人微笑著走在地毯上面,那種溫柔、莊重、親切的氣氛,滲透了豪華而歡快的場面,類似歌劇《洛痕格林》①中的某些片段,類似卡帕契奧②的某幾幅油畫,同樣使人認識到波特萊爾③為什么能用甜蜜這個形容詞來形容銅管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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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洛痕格林》:華格納的第一部突破傳統(tǒng)形式的歌劇,1850年首演于魏瑪,取材于德國傳說:洛痕格林救出布拉邦特公主,并與她相愛、結(jié)婚,后又因出身問題,離開了她。

②卡帕契奧(1455—1525):意大利畫家,是上面提到過的讓迪勒·貝里尼的學(xué)生。

③波特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惡之華》的作者。

從那天起,每當(dāng)我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我總比以前更為自己因缺乏文學(xué)稟賦,不得不斷絕當(dāng)大作家之念而痛心不已!我離開人群,獨自在一旁遐思時,憾恨之情更使我苦楚難當(dāng),以致為了不再受這痛苦的折磨,我的理智索性采取有意止痛的辦法,完全不去想詩歌、小說以及由于我才情寡薄而無從指望的詩一般的前程。開是,一個屋頂,反照在石頭上的一點陽光,一條小路的特殊氣息,忽然脫離一切文學(xué)的思考,與任何東西都無聯(lián)系地使我感到一個特殊的快樂,使我駐步留連;我暫停觀賞的另一個原因是由于這一切事物仿佛在我所見不到的隱秘之中蘊藏著某種東西,它們請我去摘取,我卻竭盡全力而無處覓得。因為我感到這東西蘊藏在它們的內(nèi)部,所以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里,用眼睛看,用鼻子嗅,想用自己的思想,鉆進這形象和這氣息的內(nèi)部去。倘若那時我必須趕上我的外祖父,繼續(xù)往前走,那么我就閉上眼睛,想方設(shè)法回憶方才所見的情景。我專心致志地、一絲不茍地追憶那屋頂?shù)男螤睿鞘^的微妙的細節(jié);也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它們仿佛飽滿得要裂開似的,仿佛準備把它們掩蓋下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交給我。當(dāng)然,雖說能使我重新萌生當(dāng)作家和詩人的希望的不是這些印象,因為它們總是同某個既無思考價值又同任何抽象真理無涉的個別對象相聯(lián)系,但它們至少給了我一種無由的快感,一種文思活躍的幻覺,從而排遭了我的苦惱,排遣了每當(dāng)我想為寫一部巨著尋找一種哲學(xué)主題時所自恨不已的無能感。然而那些印象以具體的形態(tài)、色彩和氣味迫使我意識到嚴峻的責(zé)任:我必須努力找到隱蔽其中的東西。但是這任務(wù)太艱巨了,我很快就為自己找到逃避努力、免去勞累的借口。幸虧那時我的長輩們在叫我了,我感到我當(dāng)時不具備進行有效探究所必需的平靜的心境,倒不如在回到家里之前索性不去想它為好,省得早早地徒勞無功。于是,我不再為外面裹著一種形式、一股香味、但里面又不知包藏何物的那件東西操心了;我心安理得,因為我正把受到形象外衣保護的那件東西帶回家去呢,我感到它在形象的外衣下,同每逢大人允許我外出釣魚的日子,我裝進筐里還蓋上保鮮的青草帶回家來的魚兒一樣地鮮靈活潑。但是,回家之后,我就另有所思了,所以,那塊陽光反照的石頭,那片映在水面的屋頂,那悠悠的鐘聲,那草木的氣息,還有許多各不相同的形象,也都在我的腦海中堆積下來,就跟我散步時采回來的各色野花和別人送我的各種東西堆積在我的房間里一樣。而隱蔽在那些形象下的實況,我雖曾有所感,卻始終缺乏足夠的毅力去發(fā)現(xiàn),后來也早都泯滅了。然而,有一次,我們散步的時間比平時長,在回家的中途遇見了駕車經(jīng)過的貝斯比埃大夫。由于時近黃昏,大夫認出我們一行之后,便請我們上車;那次我又得到類似的印象,不過我沒有輕易擱置一邊,而是進行深一步地探究。我被安排坐在車夫的身旁。馬車疾馳如風(fēng),因為貝斯比埃大夫在回到貢布雷之前還得在馬丹維爾停留一會兒,去看望一名病人;他同我們講定:我們在病人家門口等他。車到拐彎處,突然,我感到一陣特別的、與其他快感全然不同的喜悅,因為我遠遠望見了馬丹維爾教堂的雙塔并立的鐘樓,而且隨著馬車的奔馳和夕陽的反照,那雙塔仿佛也在遷移,及至后來,同它們相隔一座山崗、位于另一片較高的平川上的維歐維克的鐘樓,竟似乎也同它們成了緊鄰。

我在注意到雙塔塔尖形狀的同時,目堵了它們輪廓的位移和塔面夕照的反光,我感到我領(lǐng)略不透自己的印象,總覺得在這種運動和這片反光中,有件東西既是雙塔所包含的,也是它們所竊取的。

這兩座鐘樓看來離我們還遠,仿佛我們的馬車并沒有向它們馳去,等到轉(zhuǎn)瞬間我們忽然在教堂前停車,我才大吃一驚。我不知道望到雙塔時為什么那樣地喜悅,而探究其原因又似乎非常艱難;我但求在腦海中貯存下這些陽光沐照的輪廓線,至少在目前不去想它。我倘若加以探究,那么兩座鐘樓定會同那么多的樹呀、屋頂呀、氣味呀、音響呀永遠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我之所以能從紛擾的萬物中分辨出上面這些東西,是因為它們同那一片面目不清、我始終沒有深入探究的平原有關(guān)。我跳下馬車,在等待大夫的時候,同大人們一起聊天。后來我們又開始上路,我還是坐在車夫旁邊的座位上。我回頭看看雙塔,稍微過了一會兒,我又在拐彎處最后看了它們一眼。車夫雖然不善于交談,我說什么他都很少答腔。由于沒有別人作伴,我只得與自己作伴,無可奈何地回憶我的那兩座鐘樓。不久,它們的輪廓,它們的陽光燦爛的表面忽然象有一層外殼似的裂開了,隱藏在里面的東西露出了一角。當(dāng)時我頓生一念,在前一秒鐘它還不存在,這時卻形成一串詞句,涌進我的腦海;初見雙塔時我所感到的那種喜悅立即膨脹起來,使我象醉了似的再不能想別的事情了。當(dāng)時,我們已經(jīng)遠離馬丹維爾,我回頭看去,又見到了雙塔;這一次它們成了兩條黑影,因為太陽已經(jīng)下山。有好幾次,道路轉(zhuǎn)彎,把雙塔從我的視線中抹去,后來,它們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又終于在我的眼前完全消失了。

我并沒有想到隱藏在雙塔之中的東西大概同漂亮的句子相類似,因為它是以使我感奮的詞匯的形式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的,我向大夫借了紙和筆,也不管車行顛簸,我寫了下面這一小段文字,以慰撫的激蕩的心胸,以宣泄我滿腔的熱情;后來我找到了當(dāng)時的原文,現(xiàn)在只作些許改動,轉(zhuǎn)錄如下:

“孤零零地從地平線上崛起、仿佛埋沒在茫茫田野中的馬丹維爾的雙塔,高高地刺向藍天。不久,我們看到三座塔影:一座遲來的鐘樓,維歐維克的鐘樓,搖身一轉(zhuǎn),站到了它們的面前,同它們會合在一起。時光流逝,我們的馬車也在飛馳,然而鼎立的三塔始終在我們的眼前,象三只飛禽,一動不動地兀立平川,陽光下它們的身影格外分明。后來維歐維克的鐘樓躲到一邊,拉開了距離,馬丹維爾的雙塔依然并立,被落日的光輝照得纖毫可辨,甚至在離它們那么遠的地方,我都能見到夕陽在塔尖的斜坡上嬉戲、微笑。我們花費了那么多的時間向它們靠攏,我以為還需許久才能到達它們跟前,忽然,車兒一拐,竟已經(jīng)把我們送到塔下;雙塔那樣突然地撲面而來,幸而及時剎車,否則差一點撞在廟門上。我們繼續(xù)上路;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馬丹維爾,村莊陪我們走了幾秒鐘之后便消失了,地平線上只剩下馬丹維爾的雙塔和維歐維克的鐘樓,它們在搖動著陽光燦爛的塔尖,向我們道別,目送我們奔馳遠去。有時候,它們中一個隱去,讓另外兩個再瞅我們一眼;但是道路改變著方向,它們在陽光中象三枚金軸也隨之轉(zhuǎn)動,隨后在我們的眼前消失。又過了一會兒,那時我們離貢布雷不遠,太陽已經(jīng)上山,我最后一次遙望它們,它們竟僅僅象畫在田野底線之下的三朵小花了。它們也使我聯(lián)想到傳說中的三位姑娘,被拋棄在夜幕已經(jīng)降臨的荒野。正當(dāng)我們的馬車奔馳遠去之際,我看到她們在怯怯地尋路,只見她們高貴的身影磕磕絆絆,后來就彼此緊挨在一起,一個躲到另一個的身后,在夕紅未消的天邊只留下一個婀娜卑謙的黑影,最終在夜色蒼茫中消隱!

以后我一直沒有再去想這段文字,可是,在當(dāng)時,我坐在大夫的馬車夫的旁邊,那是他通常放雞籠子的地方,籠里裝滿他在馬丹維爾市場上采購來的雞鴨,我坐在那地方寫完了上述一段文字之后感到非常痛快,我覺得它巧妙、周全地把我從鐘樓的糾纏中解脫出來,讓我對鐘樓所蘊藏的內(nèi)涵也作了交待,我痛快得好比一只剛下過蛋的母雞,直著嗓門兒唱了起來。

在作這類漫步的時候,我能整整一天想入非非,想到能成為蓋爾芒特夫人的朋友該有多快活,釣釣鱒魚,乘一葉扁舟蕩漾在維福納河上;而貪圖幸福的我,在那樣的時刻,對生活別無他求,但愿此生天天下午如此逍遙。但是,在歸途中,當(dāng)我在左首瞥見一座農(nóng)莊時,我的心突然怦怦亂跳,我知道不出半小時我們就到家了。這座農(nóng)莊離另外兩座挨得很近的農(nóng)莊相當(dāng)遠,要進入貢布雷市區(qū),只須經(jīng)由農(nóng)莊折入橡樹夾行的林蔭道,林蔭道的一邊是分屬三戶農(nóng)家的果園,株距整齊的蘋果樹枝條垂地,斜照的夕陽給樹蔭勾畫出日本風(fēng)格的圖案。每逢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的日子反正都是這樣,回家之后不久就開晚飯,我剛吃完,他們就打發(fā)我去睡覺,要是趕上家里有客,我的母親就不能離席,不能上樓來到我的床邊同我道晚安。我悻悻然進入這個凄涼境界,同不久前我歡天喜地投入的那個快活境界相比,區(qū)別如此鮮明,猶如層云迭起的天邊,一抹紅暈被一道綠線或一道黑線所切斷。紅霞中有一只鳥兒在飛翔,眼看它將飛到盡頭,幾乎已經(jīng)接近黑色區(qū)域,接著它飛了進去。盼望去蓋爾芒特,盼望旅游,盼望幸福的念頭剛才還糾纏著我,可現(xiàn)在我與它們相去萬里;我已不覺得實現(xiàn)這些愿望有什么樂趣可言了。我甘心把這一切全都拋棄,只求能在母親的懷里整夜哭泣!我瑟瑟發(fā)抖,我憂心忡忡地盯住了母親的臉龐,今天晚上她不會到我的房里來了,獨居孤室的景象已在我的腦海浮現(xiàn),我恨不能一死了之。這種心境一直延續(xù)到第二天的早晨,當(dāng)陽光象園丁架梯子似的把一道道光線靠到長滿旱金蓮的墻上(那些旱金蓮一直緣墻而上,長到我的窗前),我連忙下床,趕快到花園里去,不再顧及黃昏又會引來同母親分手的時刻。所以說,我是在蓋爾芒特家那邊學(xué)會辨別在某些時期內(nèi)先后在我身上出現(xiàn)的各種不同的心境的,它們甚至在一天之內(nèi)都各占一段時間,一種心境趕走另一種心境,就象定時發(fā)燒一樣分秒不差;它們彼此相接,又彼此獨立,彼此之間無法溝通,以致在某種心境之下,我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象在另一種心境之下我所期望或我所懼怕或我所做過的一切。

因此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對于我來說,是同我們各種并行的生活中最充滿曲折、最富于插曲的那種生活的許多瑣細小事緊密相連的,也就是同我們的精神生活有關(guān)。無疑,它在我們的心中是悄悄地進展的,而我們認為意義和面貌都發(fā)生變化的真理,為我們開辟新的道路的真理,我們其實早就為了發(fā)現(xiàn)它作過長期的準備,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罷了;而在我們的心目中,真理卻只從它變得顯而易見的那一天、那一分鐘算起。當(dāng)年在草地上嬉戲的花朵,當(dāng)年在陽光下流淌的河水,曾與周圍的風(fēng)景相關(guān)連,而這些景物至今仍留戀著它們當(dāng)年的無意識的或者散淡的風(fēng)貌;不用說,當(dāng)它們被那位微不足道的過客、那個想入非非的孩子久久地審視時,好比一位國王受到湮沒在人群中的某位回憶錄作者的仔細的考察那樣。大自然的那個角落,花園里的那個地段未必能認為它們多虧那孩子才得以繼續(xù)幸存在它們稍縱即逝的特色之中;然而,掠過花籬,緊接著由野薔薇接替的那株山楂花的芳香、花徑臺階上沒有回音的腳步聲、河中泛起撲向一棵水草又立即破碎的水泡,都一直留在我激蕩的心里,而且連續(xù)那么些年都久久難忘,而周圍的道路卻在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走過那些道路的人死了,甚至連對走過那些道路的人的回憶也都泯滅了。有時,延存至今的那一截片斷的景物,孤零零地從大千世界中清晰地浮現(xiàn),繁花似錦似的小島在我的腦海中漂動,我卻說不出它來自何方,起于何時——也許干脆出自什么夢境。但是,我之所以要想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首先是把它們看作我的精神領(lǐng)域的深層沉淀,看作我至今仍賴以存身的堅固的地盤。正因為我走遍那兩處地方的時候,我對物對人都深信不疑,所以唯獨我經(jīng)過那些地方時所認識到的物和人至今仍使我信以為真,仍使我感到愉快。也許因為創(chuàng)作的信心已在我的心中枯萎,也許因為現(xiàn)實只在我的回憶中成形,今天人們指給我看我以前未曾見過的花朵,我只覺得不是真花。沿途有丁香花、山楂花、矢車菊、麗春花和蘋果樹的梅塞格利絲那邊,沿途有蝌蚪浮游的河流、睡蓮、金盞花的蓋爾芒特家那邊,在我的心目中永遠構(gòu)成了我樂于生活其間的地域景象,在那里我首先要求的是能有地方釣魚,有地方劃船,有地方見到哥特式古堡的殘跡,就象在圣安德烈那里一樣,能在麥浪之間找到一座磨房般金光燦爛、鄉(xiāng)土氣十足的、雄偉的教堂。我如今漫游時偶爾還能在田野中遇見矢車菊、山楂樹和蘋果樹,由于它們早印在我的心靈深處,與我的往事相處在同一層次、所以便直接同我的心靈相通。然而因為一地有一地的獨特之處,所以我一旦萌生重訪蓋爾芒特家那邊的愿望,即使那時有人領(lǐng)我到一條河邊,河里的睡蓮跟維福納河的睡蓮一樣美,甚至更美,我也不能得到滿足;同樣,黃昏時回到家里,在憂慮襲來的時刻(后來這憂慮遷居進愛情的領(lǐng)域,變得同愛情難分難舍),我也不希望有一位比我的母親更美麗、更聰明的母親來同我道晚安。不,為了我能美滋滋地、安心地入睡,我需要的是她,是我的母親,是她向我俯來的臉龐,在她的眼睛下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可以算一種缺陷,但我也同樣喜歡;除母親之外,沒有一個情婦能使我得到那樣纖毫不亂的安寧,因為你即使信賴她們的時候都不免存有戒心,你永遠不能象我接受母親一吻那樣得到她們的心;母親的吻是完整的,不摻進任何雜念,絕無絲毫其它意圖,只是一心為我。同樣,我想重睹芳華的是我所認識的蓋爾芒特家那邊的景物——半路有座農(nóng)莊,與另外兩座緊挨在一起的農(nóng)莊相距頗遠,位于那條橡樹成行的林蔭路口;是那幾片被夕陽照得猶如池塘一樣反光、倒映出蘋果樹低垂枝叉的如茵的草地。這幅風(fēng)景有時在夜間進入我的夢境,其獨特的個性以一種近乎神奇的力量緊緊摟住了我,待我從夢中醒來時,卻又無從尋覓。無疑,梅塞格利絲那邊或蓋爾芒特家那邊只因為在我心上留下不同印象的同時也使我親身體驗到了這一切,所以這些不同的印象才牢固地銘刻在我心中,永遠緊緊地連結(jié)在一起,從而使我今后的生活面臨那么多的幻滅,甚至那么多的錯誤。因為,我經(jīng)常想重新見到某人,卻意識不到這僅僅是由于那人使我回憶起攀滿山楂花的蕾籬,因此我認為——同時也讓別人相信——只需神游故地,便能重溫昔日的殘夢了。同樣,即使我身臨其境,今天在我可能同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有關(guān)的印象中,昔日的印象依然存在,只是那兩個地方給我的印象提供了牢靠的基礎(chǔ)、一定的深度和一種其他印象所沒有的幅度;它們也使我的舊印象多了一種魅力,一種只有我才體會得到的意蘊。每當(dāng)夏天的黃昏,和諧的天空響起猛獸吼叫般的雷鳴,在人人都埋怨風(fēng)狂雨驟的時候,正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昔日情景,驅(qū)使我獨自透過落下的雨聲,忘情地嗅到雖無形跡卻長存于我的心田的丁香花的芬芳。

就這樣,我往往遐思達旦,想到在貢布雷度過的時光,想到當(dāng)年凄涼的不眠之夜,想到昔日的種種情景——是后來的一杯茶的味道(貢布雷人稱之為“香味”),勾起了多少往事的生動形象——,更由于回憶的連鎖反應(yīng),使我想到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發(fā)生、但直到我離開貢布雷多年之后才聽說的有關(guān)斯萬的戀愛經(jīng)歷,這在細節(jié)上不可能精確無誤,因為我們有時對死了幾百年的人的生平。更容易知道一些細節(jié),而對我們最親密的朋友的生活,反而不易得到詳備的認識,故而精確之不可能,好比想從這個城市同另一個城市的人聊天,在人們不知道有什么途徑可以扭轉(zhuǎn)這種不可能的情況下看來是無法進行的。這一切回憶重重疊疊,堆在一起,不過倒也不是不能分辨,有些回憶是老的回憶,有些是由一杯茶的香味勾引起來的比較靠后的回憶,有些則是我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別人的回憶,其中當(dāng)然還有“裂縫”,有名副其實的“斷層”,至少有類似表明某些巖石、某些花紋石的不同起源、不同年代、不同結(jié)構(gòu)的紋理和駁雜的色斑。

當(dāng)然,當(dāng)天色徐明時,我似醒非醒的短暫的朦朧早已經(jīng)消散。我知道我果然躺在某一間屋子里,因為在夜猶未央時我已經(jīng)把這房間照原樣設(shè)想過一番了;僅僅靠我的回憶或者憑我放在窗簾下的一盞微弱的油燈提示,我已經(jīng)象維持窗門原始布局的建筑師和裝璜匠那樣地把整間屋子里的格局和家具設(shè)置都照原樣想象得各在其位了。我把鏡子架在原處,把柜子也放在它通常占據(jù)的地點。但是,陽光已不是我起初誤以為陽光,其實是黃銅簾桿上炭火余燼的反光了。當(dāng)陽光象用粉筆在黑暗中剛劃下第一道更正的白線時,原先被我錯放進門框的窗戶立刻帶著窗簾脫框而跑;被我的記憶放錯地方的書桌為了給窗簾讓路也連忙把壁爐往前推,同時把過道那邊的墻壁撥到一旁;一個小庭院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卦谝粍x那之前為盥洗室所占據(jù)的地盤上落腳,而我在昏暗中所重建的那個寓所,被曙光伸出的手指在窗簾上方劃下的那道蒼白的記號趕得倉惶逃竄,擠進了我初醒時在回憶的漩渦中泛起的其他寓所的行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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