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騎著馬慢慢向前跑了一陣,誰也沒有說話,苔絲一直摟著他,由于戰(zhàn)勝了對手,心里還在怦怦直跳,不過在其它方面,她心里卻有些疑慮。她看見他們騎的這匹馬不是他有時候騎的那匹烈性馬,所以她并不感到慌張,雖然她緊緊地摟著他還是有些坐不穩(wěn)。她請他讓馬慢下來,改跑為走,亞歷克照著辦了。
“走得干凈利落,是不是,親愛的苔絲?”他過了一會兒說。
“不錯!”苔絲說。“我覺得我應當非常感激你!
“你真的非常感激我嗎?”
她沒有回答。
“苔絲,為什么你老是討厭我吻你?”
“我想——因為我不愛你。”
“你敢肯定嗎?”
“有時候我還生你的氣呢!”
“哦,我早就擔心會是這樣的了。”雖然如此,亞歷克并沒有因為她的自白而反駁她。他明白,她無論什么態(tài)度總比她冷冰冰的好。“那我惹你生氣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這個你自己清楚得很。因為在這兒由不得我自己呀!
“我向你求愛,并沒有常常意你生氣。俊
“有時候你就是惹我生氣!
“有多少次呀?”
“你和我一樣清楚——多著啦!
“我每次向你求愛都惹你生氣嗎?”
她沒有出聲,座下的馬已經(jīng)緩緩地向前走了很長一段路了,走到后來,一片薄薄的發(fā)亮的霧,本來整個晚上都彌漫在山谷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散布開來,把他們包圍了。那層霧似乎使月光懸浮起來,讓那層霧比在晴朗的天氣里顯得更具有彌漫性;蛘呤怯捎谶@層霧氣,或者是由于心不在焉,或者是由于睡意太濃,她沒有覺察到他們已經(jīng)從一個岔路口上走過去很遠了,在那個岔路口上,有一條小路從大路分出來,通向特蘭里奇,但是她的引路人沒有帶她走上通向特蘭里奇的小路。
她疲倦得無以形容。在這一個禮拜里,她每天早晨都是五點鐘起床,整天都要走來走去,這天傍晚她到獵苑堡去,又格外多走了三英里路,還在那兒等她的鄰居等了三個小時,既沒有吃也沒有喝,而且她等得心煩意亂,也顧不上吃喝;后來,她又走了一英里回家的路,經(jīng)歷了一次吵架的激動,加上他們的坐騎走得緩慢,這時候都差不多一點鐘了。但是也只有一次,她才真正讓沉重的睡意征服了,在她昏睡的那一刻里,她輕輕地把頭靠在了他的身上。
德貝維爾勒住了馬,把腳從馬鐙里抽出來,坐在馬鞍上側(cè)過身去,用胳膊摟著她的腰,把她扶住。
苔絲立即醒了,防范起來,她出于一種突然出現(xiàn)的報復沖動,沒有細想就輕輕地把他一推。他坐得并不穩(wěn),這一推幾乎使他失去了平衡,差一點兒沒有滾到路上去,幸好他騎的那匹馬雖然是一匹健壯的馬,卻是最老實的一匹。
“他媽的真是不知好歹!”他說,“我又沒有惡意——只不過怕你摔下去了。”
她有些猜疑地思考了一會兒;后來覺得這也許是真的,就后悔了,于是十分客氣地說:“我請你原諒,先生!
“除非你對我表示信任,否則我是不會原諒你的。天!”他突然發(fā)起脾氣來,“像你這樣一個野丫頭,竟推起我來了,你當我是什么人呀?你不重視我的感情,躲避我,冷落我,已經(jīng)整整三個月了;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我明天就離開你好啦,先生!
“不行,你明天不能離開我!我再問你一次,你能不能讓我用胳膊摟著你,以此來表示你對我的信任?過來吧,現(xiàn)在就我們倆,沒有其他的人。我們兩個人都很熟悉了;你也知道我愛你,知道我把你看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而你的確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我可不可以把你當作一個情人呢?”
她吸了一口冷氣,表示反對,在座位上焦慮不安地扭動著,眼睛看著遠方,嘴里喃喃說道,“我不知道——我希望——我怎么能夠說答應你還是不答應你——”
他用胳膊摟住了她,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就這樣把問題解決了,苔絲也沒有進一步表示反對。他們就這樣側(cè)著身子摟著慢慢向前走,后來,她突然覺得不該走這樣長的時間——從獵宛堡回去只有短短的一段路,即使按照他們這種走路的速度,也用了比平時多得多的時間了,而且他們不再是走在一條堅硬的路上,而是走在一條小路上。
“喂,我們走到哪兒啦?”她叫起來。
“在一片樹林的旁邊!
“一片樹林——什么樹林?我們肯定完全離開了要走的路吧?”
“走進獵苑了——這是英國最古老的樹林。這是多美的夜晚啊,我們?yōu)槭裁床或T著馬多走走呢?”
“你怎么能這樣騙人呀!”苔絲半是狡詐半是真正害怕地說,她冒著自己摔下馬去的危險,一個一個地扳開他的手指頭,從他的摟抱中擺脫出來!拔覄偛耪谙嘈拍悖槒哪,討你喜歡,因為我覺得推了你,委屈了你!讓我下去,讓我走路回家!
“親愛的,即使天氣晴朗,你也走不回去的。如果要我老實告訴你,我們已經(jīng)離開特蘭里奇好幾英里路了,在越來越大的霧氣里,你在這些大樹里轉(zhuǎn)上幾個小時也走不出去。”
“不要你管我走不走得出去,”她哄著他說!鞍盐曳畔聛恚仪竽懔。我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請你讓我下去,先生!”
“那好吧,我放你下去——但有一個條件。既然是我把你帶到這個偏僻地方的,我不管你自己怎么想,我覺得我有責任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去。至于說你不要幫助就想回到特蘭里奇,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實話告訴你吧,因為生了這場霧,所有的一切都變了樣子了,連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啦。好吧,如果你答應在馬的旁邊等著,我就從這片灌木林里穿過去,一直走到有道路或者有房子的地方,等我真正弄清楚了我們在什么地方再回來,我愿意把你留在這兒。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就會仔仔細細地告訴你怎么走,要是你堅持走回去,你也可以走回去;你也可以騎馬回去——隨你的便!
她接受了這些條件,就從馬上溜了下來,不過還是讓他偷偷地吻了一下。他也從另一邊跳下馬。
“我想我要牽著馬吧?”她說。
“哦,不;用不著牽著馬,”阿歷克回答說,用手拍了拍那匹馬!敖裉焱砩纤墒鞘軌蛄!
他把馬牽到灌木叢那邊,把它拴在一根樹枝上,又在一大堆厚厚的枯樹葉中間,給她弄了一個床或是窩什么的。
“好啦,你坐在這兒吧,”他說!斑@些樹葉還沒有給霧氣弄濕。稍微注意一下馬——稍微注意一下就足夠了!
他往前走了幾步,但是他又轉(zhuǎn)過身來說,“順便告訴你,苔絲,今天你父親得了一匹新馬。有個人送給他的。”
“有人?是你!”
德貝維爾點點頭。
“啊,那你真是太好了!”她嚷著說,但是又因為正好要在這個時候感謝他,心里覺得難過。
“孩子們也得了一些玩具。”
“我不知道——你給他們送了東西!”她低聲說,心里很感動!拔艺嫦M銢]有送東西——是的,我一直是這樣希望的!”
“為什么,親愛的?”
“這——使我太為難了!
“苔絲——到現(xiàn)在你還是一點兒不愛我嗎?”
“我是很感激的,”她勉強地承認說!暗俏铱峙虏荒堋彼蝗幻靼走^來,他是因為對她的一片熱情才給她家送東西的,想到這兒心中不由得難過,一顆淚珠慢慢地滾落下來,接著又是一顆,她索性放聲哭了起來。
“別哭,親愛的,親愛的姑娘!在這兒坐下來吧,等著我回來!彼缓庙槒乃,坐在他為她堆起來的一堆樹葉中間,微微地顫抖著。“你冷嗎?”他問她。
“不是很冷——有一點兒!
他用手指去摸她,手指頭按進內(nèi)里,感到像絨毛一樣柔軟!澳阒淮┝艘患”〉拿薏家路@怎么辦呢?”
“這是我夏天穿的最好一件衣服。我出門時穿著它很暖和,我哪兒知道要騎著馬走路,哪兒知道要走到深夜呢!
“九月的夜晚變得清冷了。讓我想想辦法。”他把身上穿的一件薄薄的外衣脫下來,輕輕地披在她的身上。“這就好了——現(xiàn)在你會覺得暖和些了,”他接著說:“喂,我的漂亮姑娘,就在這兒休息;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外衣的扣子扣好,就鉆進了霧氣織成的網(wǎng)里,這時候,夜霧已在大樹之間織成了一張張薄紗。她聽見他正在向附近的山坡上走去,聽見樹枝發(fā)出的響聲,后來,他的走路的聲音比小鳥跳動的聲音大不了多少了,終于一點兒也聽不見了。天上的月亮正在向西邊落下去,灰白的月光減弱下來,苔絲坐在他為她鋪的一堆枯葉上面,隱沒在黑暗里,沉浸在幻想里。
與此同時,阿歷克·德貝維爾也從樹叢中爬上了山坡,他要真正消除心中的疑慮,弄清楚他們到底在不在獵苑里。實際上,他已經(jīng)騎著馬隨意走了一個多小時,見彎就拐,一心只想把苔絲陪著他的時間延長,他注意的也只是苔絲暴露在月光下的形體,而對路邊的一切物體視而不見。他也并不急著去尋找認路的標志,因為他的疲憊不堪的坐騎也要稍微休息一會兒了。他翻過一座小山,走進附近的低谷,來到一條大路的樹籬旁邊,他大致認出了這條大路,終于把他們在什么地方的問題解決了。因此德貝維爾轉(zhuǎn)身往回走;但是在這個時候,月亮已經(jīng)完全落下去了,離天亮也已經(jīng)不遠了,再加上林中的霧氣,獵苑籠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里。他不得不伸出手摸索著往前走,免得碰上了樹枝,他發(fā)現(xiàn),要準確找到他當初離開的地點是完全不可能了。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上上下下地尋找了好久,后來聽見附近有馬輕輕活動的聲音;他的腳也意外的絆到了他的外衣的袖子上。
“苔絲!”德貝維爾喊。
沒有人回答他。黑夜深沉,他隱約看見的只是腳邊一片暗淡的白影,表明那是穿著他的衣服躺在枯樹葉上的苔絲的形體。周圍的其它一切都像夜一樣的黑暗。德貝維爾彎腰俯身下去;他聽見了均勻的輕輕的呼吸聲。他跪了下去,把身子俯得更低了,他的臉已經(jīng)感覺到她的呼吸的溫暖了,不一會兒,他的臉就同她的臉接觸到一起了。她睡得很熟,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周圍的一切沉浸在黑暗和寂靜中。在他們的四周,都是獵苑里長的密密麻麻的古老的水杉和橡樹,樹上棲息的溫柔小鳥還在睡最后的一覺;在樹林中間,大大小小的野兔在悄悄地蹦來跳去。但是恐怕有人要問,苔絲的保護天使在哪兒呢?她一心信仰的上帝在哪兒呢?也許,就像愛諷刺的提什比①說到另一個上帝一樣,他也許正在聊天,或者正在狩獵,或者正在旅行的路上,要不就是睡著了還沒有被人叫醒。
①提什比(Tishbite),指預言家以利亞,“舊約”“列王紀”第十七章把他描寫為“提什比人以利亞”。他向貝阿爾的先知們挑戰(zhàn),把一頭小公牛作為祭祀他們的神的獎品。當貝阿爾對他的信徒的祈禱不能作答時,以利亞就諷刺說:“無論他在聊天,還是在狩獵,還是在睡覺,你們應該叫醒他。”(“列王紀”第十八章第二十七節(jié))
這片美麗的女性織品,就像游絲一樣的敏感,又實在像白雪一樣的潔白,為什么就像她命中注定要接受的那樣,一定要在上面畫上粗鄙的圖案;為什么粗鄙的常常就這樣占有了精美的,不該占有這個女人的男人占有了這個女人,不該占有這個男人的女人占有了這個男人,好幾千年來,善于分析的哲學家們都沒有能夠按照我們對于秩序的觀念解釋清楚。的確,一個人也許認為,在現(xiàn)在這場悲劇里,可能暗藏有報應的因素。毫無疑問,苔絲·德北菲爾德有些身披鎧甲的祖先,在他們戰(zhàn)斗以后嬉鬧著回家的時候,對他們那個時代的農(nóng)民的女兒們也有過同樣的行徑,甚至更加粗暴野蠻。不過祖先的罪孽報應在子孫的身上,雖然對諸神來說是一種再好不過的道德準則,但是普通的人類天性對此卻不屑一顧;因而對這件事也就毫無用處。
在那些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苔絲自己家里的人總是用宿命論的口氣互相不厭其煩地說:“這是命中注定的。”這正是叫人遺憾的地方。因此,從今以后我們這個女主角的品格,同當初她從母親家門口走出來到特蘭里奇的養(yǎng)雞場碰運氣的原來的她自己的聯(lián)系,就被一條深不可測的社會鴻溝完全割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