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安把這個地方叫做饑餓的土地并沒有夸張。這個地方唯一說得上胖的就是瑪麗安自己了,而她也是外來的。英國的鄉(xiāng)村分為三種,一種是由地主自己耕種的,一種是由村子的人耕種的,還有一種既不是由村子的人也不是由地主耕種的(換一句話說,第一種是由住在鄉(xiāng)下的地主把地租給別人種,第二種是由不動產的所有人或者副本持有不動產的人①耕種),燧石山農場這個地方屬于第三種。
①不動產的所有人或者副本持有不動產的人(free holder or copy holder),英國法律名詞。不動產的所有人指一個人可以占有無條件繼承的不動產,指定繼承人繼承的不動產,或者終身占有的不動產;副本持有不動產的人就是指根據土地登錄簿(公簿)的副本而持有土地的人。
苔絲開始干活了。由道德上的勇敢和身體上的懦弱混合而成的耐心,現在已經變成苔絲身上的主要特點了;現在支撐著她的就是這種耐心。
苔絲和她的同伴開始動手挖瑞典蘿卜的那塊田地,是一百多畝的一大片,也是那個農場上最高的一塊,突出在白堊質地層或者砂石混雜的地面上——它的外層是白堊質巖層中硅質礦床形成的,里面混合著無數的白色燧石,有的像球莖,有的像人的牙齒,有的像人的生殖器。蘿卜的上半截已經叫牲畜啃掉了,這兩個女人要干的活兒就是用有彎齒的鋤頭把剩下的埋在地下的半截蘿卜刨出來,因為這些蘿卜還可以食用。所有蘿卜的葉子都已經被吃掉了,整片農田都是一種凄涼的黃色;它仿佛是一張沒有五官的人臉,從下巴到額頭,只有一張覆蓋著的皮膚。天上也同樣凄涼,只是顏色不同而已;那是一張五官俱無的空洞洞的白臉。一天到晚,天上地下的兩張臉就這樣遙遙相對,白色的臉向下看著黃色的臉,黃色的臉向上看著白色的臉,在天地之間什么東西也沒有,只有那兩個姑娘趴在那兒,就像地面上的兩個蒼蠅一樣。
沒有人走近她們;她們的動作像機械一樣地一致;她們站在那兒,身上裹著麻布罩衫——這是一種帶袖子的黃色圍裙,從背后一直扣到下擺,免得讓風吹來吹去——穿著短裙,短裙下面是腳上穿的靴子,靴子的高度到達了腳踝以上,手上戴的是帶有護腕的羊皮手套。她們低著頭,頭上戴著帶帽檐的帽子,顯示出深思的樣子,這會使看見她們的人想起某些早期意大利畫家心目中的兩位瑪利亞①。
①兩位瑪利亞,《圣經》中的人物。一位是抹大拿的瑪利亞,一位是雅各和約西的母親瑪利亞。意大利早期畫家多以這兩位瑪利亞為主題,畫她們悲傷的樣子。
她們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工作著,對她們處在這片景物中的凄涼光景毫無感覺,也不去想她們命運的公正和不公正。即使在她們這種處境里,她們也可能只是生活在夢幻里。下午天又下起雨來,于是瑪麗安就說她們不必繼續(xù)工作了。但是她們不工作,她們是得不到工錢的,所以她們還是繼續(xù)工作著。這片田地的地勢真高,天上的大雨還來不及落到地上,就被呼號的狂風吹得橫掃過來,像玻璃碴子一樣打在她們的身上,把她們渾身上下淋得透濕。直到現在,苔絲才知道被雨淋透了是什么滋味。被雨淋濕的程度是有差別的,在我們平常的談話中,被雨淋濕了一點兒,我們也說被淋得透濕。但是對于站在地里慢慢工作的她們來說,她們只是感到雨水在流動,首先是流進了她們的肩膀和小腿里,然后是腦袋和大腿,接著又是后背和前胸,腰部的兩側,但是她們還得繼續(xù)工作,直到天上表示太陽落山的鉛灰色亮光消失了,她們才歇下來,這的確是需要不同尋常的堅忍精神,甚至是勇敢的精神才能堅持。
但是她們兩個人并沒有像我們以為的那樣感到被雨淋得透濕。她們兩個都是年輕人,互相談著她們一起在泰波塞斯奶牛場生活戀愛的情景,談那片令人愉快的綠色的原野,在那兒,夏季給人以豐厚的賜予;在物質上賜予所有的人,在感情上只賜予她們兩個人。苔絲不愿和瑪麗安談她那個法律上是而實際上不是她的丈夫的事;但是這方面的話題又有不可抗拒的魔力,使她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本意和瑪麗安互相談起來。她們就像我們說的這樣談著,雖然她們頭上戴的帽子濕透了,帽檐拍拍地打著她們的臉,她們的罩衫緊緊地箍在身上,增加了她們的累贅,但是整個下午她們都生活在對陽光燦爛的、浪漫的和綠色的泰波塞斯的回憶里。
“在天氣好的時候,你在這兒可以望見一座小山的閃光,那座山離佛盧姆谷只有幾英里遠!”瑪麗安說。
“!真的?”苔絲說,又發(fā)現了這個地點新的價值。
在這個地方就像在其它地方一樣,有兩股力量在相互沖突著,一種是渴望享樂的天生意志,一種是不容許享樂的環(huán)境意志。瑪麗安有一種增加自己的意志的方法,下午慢慢過去了,她就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來一個一品特的酒瓶子,瓶子上蓋著白布塞子,她請?zhí)z喝瓶子里的酒。苔絲當時已經進入幻想了,不需要酒的力量來加強這種幻想,所以只喝了一口,而瑪麗安就一口氣把酒瓶里的酒全喝光了。
“我已經習慣喝這個了,”瑪麗安說,“我現在已經離不開它了。酒是我唯一的安慰——你知道,我失去了他,而你得到了他,所以你也許用不著喝酒了!
苔絲心想,自己的失意和瑪麗安的一樣大,但是她至少在名義上是安琪爾的妻子,這種自尊使她承認自己和瑪麗安是不同的。
在早上的寒霜和午后的苦雨中,苔絲像奴隸一樣在這種環(huán)境里工作著。她們在不挖蘿卜的時候,就要清理蘿卜,在蘿卜貯存起來供將來食用之前,她們得用一把彎刀把蘿卜上的泥土和根須去掉。她們干這種活兒的時候如果天上下雨可以到茅草棚子里去躲一躲;但是在霜凍天氣,即使她們戴著皮手套,也擋不住手中的冰蘿卜凍得手指生疼。但是苔絲仍然抱著希望。她堅持認為寬厚是克萊爾性格中主要的一面,她的丈夫遲早會來同她和好的。
瑪麗安喝了酒,變得高興起來,就找出一些前面說過的奇形怪狀的燧石,尖聲大笑起來,苔絲卻一直是一副不說不笑的遲鈍樣子。她們的目光常常越過這片鄉(xiāng)村,眺望瓦爾河或者佛盧姆河流過的地方,盡管她們什么也看不見,但是她們還是望著籠罩在那兒的灰色迷霧,心里想著她們在那兒度過的的舊日時光。
“唉,”瑪麗安說,“我多想過去的老朋友再有一兩個到這兒來呀!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就能夠每天都在地里回憶泰波塞斯了,可以談他了,談我們在那兒度過的快樂時光,談那兒我們熟悉的事,讓泰波塞斯又重新再現出來!”瑪麗安一想到過去的情景,她的眼睛就濕潤了,說話也含糊起來!拔乙o伊茨·休特寫信,”她說!拔抑,她現在閑住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我要告訴她我們在這兒,要她到這兒來;萊蒂的病現在也許好多了!
對于她的建議,苔絲也沒有什么反對的話可說,她第二次聽說把泰波塞斯的舊日歡樂引進到這兒的話,是在兩三天以后,瑪麗安告訴她,說伊茨已經給她回了信,答應她能來就來。
許多年來,這種冬天是沒有過的。它是悄悄地來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就像棋手下棋移動棋子一樣。有一天早晨,那幾棵孤零零的大樹和籬樹的荊棘,看上去就像脫掉了皮的植物一樣,長出了動物的毛。一夜之間,所有的枝條都掛上了白絨,樹皮上都長出了一層白毛,它們的粗細和原先相比增加了四倍;在天空和地平線慘淡的光線里,大樹和灌木就像是用白色線條畫的醒目的素描畫。棚子里和墻上原先看不見的蛛網現在露出了本相,在結晶的空氣里看得清清楚楚,它們像一圈圈白色的絨線,醒目地掛在外屋、柱子和大門的角落里。
潮氣結為霧淞的季節(jié)過去了,接著而來的是一段干燥的霜凍時期,北極后面一些奇怪的鳥兒開始悄悄地飛到燧石山的高地上來;這些骨瘦如柴的鬼怪似的鳥兒,長著悲傷的眼睛,在人類無法想象其廣袤寥廓的人跡罕至的極地,在人類無法忍受的凝固血液的氣溫里,這種眼睛曾經目睹過災難性地質變遷的恐怖;在黎明女神播灑出來的光明里,親眼看到過冰山的崩裂,雪山的滑動;在巨大的暴風雪和海水陸地的巨變所引起的漩流中,它們的眼睛被弄得瞎了一半;在它們的眼睛里,至今還保留著當時看到這種場面的表情特點。這些無名的鳥兒飛到苔絲和瑪麗安的身邊。不過它們對所看到的人類沒有看到過的一切并沒有講述出來。它們沒有游客渴望講述自已經歷的野心,而只是不動聲色地把它們不重視的經歷拋開,一心注意著眼前這片貧瘠高地上的事物。它們看著那兩個姑娘手拿鋤頭挖地的細小動作,因為她們可以從地里挖出來一些東西,它們可以當作美味的食物。
后來有一天,這片空曠鄉(xiāng)村的空氣中出現了一種特殊的性質。出現的這種東西不是由雨水產生的濕氣,也不是由霜凍而產生的寒冷,它凍得她們的兩個眼珠發(fā)酸,凍得她們的額頭發(fā)疼,并且還鉆到她們的頭骨里,這樣對她們身體表面的影響還不如對她們骨子的影響大。她們知道天快下雪了,果然那天晚上就下起雪來。苔絲繼續(xù)住在那個用溫暖的山墻給任何停在它旁邊的行人以安慰的小屋里。她在夜里醒了,聽見草屋頂上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屋頂變成了一個運動場,狂風從四面八方一起匯聚到了屋頂。她早上點了燈準備起床,卻發(fā)現雪已經從窗戶縫里被風吹了進來,在窗戶里面形成了一個用最細的粉末堆成的錐體,煙囪里也有雪吹進來,地板上積了鞋底那么厚的一層,當她在地板上來回走動的時候,地板上就留下她走過的腳印。屋外風雪飛舞,吹進了廚房里,形成一片雪霧;不過那時候屋子外面太黑,還看不見任何東西。
苔絲知道,今天是不能挖瑞典蘿卜了;她剛剛在那盞小小的孤燈旁邊吃完早飯,瑪麗安就走了進來,告訴她說,在天氣變好之前,她們得和其他的女工到倉庫里去整理麥草;因此,等到外面黑沉沉的天幕開始變成一種混雜的灰色時,她們就吹熄了燈,用厚厚的頭巾把自己包裹起來,再用毛圍巾把自己的脖子和前胸圍起來,然后動身去倉庫。這場雪是跟隨著那些鳥兒從北極的盆地刮來的,就和白色的云柱一樣,單獨的雪花是看不見的。在這陣風雪里,聞得出冰山、北極海和北極熊的氣味,風吹雪舞,雪一落到地上,立即就被風吹走了。她們側著身子,在風雪茫茫的田野里掙扎著往前走去,她們盡量利用樹籬遮擋自己,其實,與其說樹籬是可以抵擋風雪的屏障,不如說是過濾風雪的篩子?罩写笱⿵浡,一片灰白,連空氣也變得灰暗了,空氣夾著雪胡亂扭動著、旋轉著,使人聯(lián)想到一個沒有顏色的混沌世界。但是這兩個年輕的姑娘卻十分快活;出現在干燥高原上的這種天氣,并沒有讓她們的情緒低落下去。
“哈——哈!這些可愛的北方鳥兒早就知道風雪要來了,”瑪麗安說。“我敢肯定,它們從北極星那兒一路飛過來,剛好飛在風雪的前頭。你的丈夫,親愛的,我敢說現在正受著懊熱天氣煎熬呢。天啦,要是現在他能夠看見他漂亮的夫人就好啦!這種天氣對你的美貌一點兒害處也沒有——事實上對你的美貌還有好處啦!
“我不許你再向我談他的事了,瑪麗安,”苔絲嚴肅地說。
“好吧,可是——你心里實在想著他啊!難道不是嗎?”
苔絲沒有回答,眼睛里滿含著淚水,急忙把身子轉過去,朝向她想象中的南美所在的方向,撅起她的小嘴,借著風雪送去一個深情的吻。
“唉,唉,我就知道你心里想著他。我敢發(fā)誓,一對夫婦這樣生活真是太別扭了!好啦——我什么也不說了!啊,至于這天氣,只要我們在麥倉里,就會凍不著的。我倒不怕這種天氣,因為我比你結實;可是你,卻比我嬌嫩多了啊。我真想不到老板也會讓你來干這種活兒!
他們走到了麥倉,進了倉門。長方形結構的麥倉的另一頭堆滿了麥子;麥倉的中部就是整理麥草的地方,昨天晚上,已經有許多麥束被搬了進米,放在整理麥草的機器上,足夠女工們用一天的了。
“喲,這不是伊茨嗎!”瑪麗安說。
的確是伊茨,她走上前來。前天下午,她從她母親家里一路走了來,沒有想到到這兒的路這樣遠,走到這兒時天已經很晚了,不過還好,她到了這兒天才開始下雪,在客棧里睡了一個晚上。這兒的農場卞在集市上答應了她的母親,只要她今天趕到這兒,他就雇用她,她一直害怕耽誤了,讓那個農場主不高興。
除了苔絲和瑪麗安,這兒還有從附近村子里來的另外兩個女人;她們是亞馬遜印第安人,是姊妹倆,苔絲見了,吃了一驚,她記起來了,一個是黑桃皇后黑卡爾,另一個是她的妹妹方塊皇后——在特蘭里奇半夜里吵架那一回,想和她打架的就是她們倆。她們似乎沒有認出她來,也可能真的忘了,因為這時候她們還沒有擺脫酒精的影響,她們在特蘭里奇和在這兒一樣,都是打短工的。她們寧肯干男人干的活兒,包括掘井,修剪樹籬,開溝挖渠,刨坑,而且不感到勞累。她們也是整理麥草的好手,扭頭看看她們三個,眼睛里都是瞧不起的神色。
她們戴上手套,在機器的前面站成一排,就開始工作了。機器是由兩條腿支撐起來的架子,兩條腿中間用一個橫梁連接起來,下面放著一束束麥草,麥穗朝外,橫梁用銷子釘在柱子上,隨著麥束越來越少,橫梁也就越降越低。
天色更陰沉了,從麥倉門口反射進來的光線,不是來自上面的天空,而是來自地下的落雪。姑娘們開始從機器里把麥草一束束抽出來,不過由于在兩個正在那兒說長道短的陌生女人面前,瑪麗安和伊茨剛見面也不能敘敘她們想敘的舊情了。不久,她們聽見了馬蹄聲,農場主騎著馬走到了麥倉的門口。他下了馬,走到苔絲的面前,默默地從旁邊打量著苔絲。她起初并沒有把頭扭過去,但是他老盯著她,她就回過頭去看。她看見,盯著她看的人不是別人,竟是她的雇主,那個在大路上揭發(fā)她的歷史,嚇得她飛跑的特蘭里奇人。
他等在那兒,直到苔絲把割下的麥穗抱出去,堆在門外,他才說,“你就是那個把我的好心當作驢肝肺的年輕女人啊,是不是?我一聽說剛雇了一個女工,要是我沒有猜出是你,讓我掉到河里淹死好啦!啊,第一次在客棧里,你仗著和你的情人在一起,占了我的便宜,第二次在路上,你又跑掉了;可是現在,我想我不會吃虧了吧!彼詈罄湫χf。
苔絲處在亞馬遜印第安女人和農場主中間,就像一只掉進羅網的小鳥一樣,沒有做聲,繼續(xù)整理她的麥草;她已經從農場主身上完全看出來了,她這次用不著害怕她的雇主獻殷勤了;他只是上次挨了克萊爾的打,現在要在她的身上尋報復就是了?偟恼f來,她寧肯男人對她抱這種情緒,并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勇氣忍受。
“你上次以為我愛上你了,是不是?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傻,別人看她一眼就以為人家愛上她了。但是我只要讓你在地里干一冬天的活兒,你就會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愛上你了;你已經簽了合同,答應干到圣母節(jié),F在,你應該向我道歉了吧?”
“我覺得你應該向我道歉!
“很好——隨你的便吧。不過我們要看看誰是這兒的老板。你今天干的就只有這些麥束嗎?”
“是的,先生!
“這太少了?纯茨沁吽齻兏傻陌桑ㄋ钢沁厓蓚又粗又壯的女人說)。其他的人也都比你干得多!
“他們從前干過這種活兒,而我沒有干過。再說這是計件的活兒,我們做多少,你就付多少錢,我想這對你沒有不同啊!
“啊,說得不錯。但是我要麥倉清理干凈!
“我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在兩點鐘離開,整個下午我都在這兒干活好啦。”
他滿臉怒氣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苔絲感到她不會遇到比這兒更糟糕的地方了;不過無論什么總比獻殷勤好。到了兩點鐘的時候,那兩個專門整理麥草的女人就把她們酒瓶子里剩下的半品特酒喝了,放下鐮刀,捆好最后一束麥草,起身走了,旣惏埠鸵链囊蚕胝酒饋砀撸贿^當她們聽到苔絲還想留下來多干一會兒,以此來彌補自己整理麥草的生疏時,她們也就又留了下來?粗饷孢在繼續(xù)下的大雪,瑪麗安大聲喊,“好啦,現在都是我們自己人了!庇谑撬齻兊恼勗捑娃D到她們在奶牛場里的舊事上去了;當然,她們還談到她們都愛上了安琪兒·克萊爾的一些事。
“伊茨和瑪麗安,”安琪爾·克萊爾夫人滿臉嚴肅地說,不過這嚴肅特別讓人傷心,因為已經看不出她是安琪爾·克萊爾的妻子了!艾F在我不能和過去一樣同你們一起談論克萊爾先生了;你們也明白我不能談了;因為,雖然他現在已經從我身邊離開了,但是他還是我的丈夫。”
在同時愛上克萊爾的四個姑娘中,數伊茨最莽撞、最尖刻!昂翢o疑問,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情人,”她說:“但是我覺得作為一個丈夫,剛一結婚就離開你有些不太像話!
“他是不得不離開的——他必須離開,到那邊去尋找土地!”苔絲辯解說。
“那他也得為你安排好過冬呀。”
“啊——那不過是因為一點小事——一場誤會;我們并沒有因此爭吵過,”苔絲帶著哽咽回答說!耙苍S要為他說的話多著啦!他不像別的丈夫那樣,什么也不跟我說就走了;我總是能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說完這話以后,她們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保持著沉默。她們繼續(xù)干活,把麥穗從麥稈里理出來,夾在胳膊下,用鐮刀把麥穗割下來,在麥倉里,除了麥稈的沙沙聲和鐮刀割麥穗的聲音,聽不見別的聲音。后來,苔絲突然兩腿一軟,就倒在她面前的一堆麥穗上了。
“我就知道你堅持不下來的!”瑪麗安大聲說!斑@種活兒,要比你的身體強壯的人才干得了啊!
就在這時候,農場主走了進來!鞍,我走了你就是這樣干活!”他說。
“這不過是我自己吃虧,不關你的事啊,”她回答說。
“我要你把這活兒干完,”他固執(zhí)地說,說完就穿過麥倉,從另一邊的門走了出去。
“別理他,親愛的,”瑪麗安說!拔乙郧霸谶@兒干過,F在你過去躺一會兒,我和伊茨幫你干。”
“我不愿意你們兩個幫我干。我個頭兒也比你們高啊!
但是她實在累垮了,就同意去躺一會兒,于是就在一堆亂草上躺了下去,那堆亂草是把麥稈拖走時留下的,麥稈被拖走后扔在麥倉的另一邊。她這次累倒了,一方面是因為工作太累,但是主要的是因為又重新提起了她和她丈夫分居的話題。她躺在那兒,只有感覺,沒有意志,麥草的沙沙聲和別人剪麥穗的聲音,也好像人體能夠感受到。
除了整理麥稈的聲音,她還能從她躺的角落里聽見她們的低聲交談。她敢肯定她們還在繼續(xù)談論剛才她們已經開始了的話題,不過她們談話的聲音太小,她聽不清楚。后來,苔絲越來越想知道她們正在談論什么,就勉強勸說自己好些了,站起來去繼續(xù)干活。
后來伊茨·休特也累倒了。昨天晚上她走了十幾英里路,直到半夜才上床睡覺,五點鐘就起了床。還剩下瑪麗安一個人,她靠了身強力壯,又喝了酒,所以還能堅持,沒有感到背酸胳膊疼。苔絲催著伊茨去休息,說自己已經好多了,沒有她幫忙也能把活兒干完,整理出一樣多的麥束。
伊茨感激地接受了好意,就走出門,從雪路上回自己的住處去了,旣惏惨驗槊刻煜挛缭谶@個時候喝一瓶酒,開始出現了一種浪漫情態(tài)。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出現那樣的事——從來沒有!”她迷迷糊糊地說!拔乙埠軔鬯!我也不在乎他娶了你,不過這次他對待伊茨可太不該了!”
聽了瑪麗安的話,苔絲有些吃驚,差一點兒沒有割了手指頭。
“你是說我的丈夫嗎?”她結結巴巴地問。
“唉,是的。伊茨說不要告訴你,可是我忍不住不告訴你。他要伊茨做的事就是,和他一起走,到巴西去!
苔絲的臉變白了,和外面的雪景一樣白,臉也繃了起來!耙链臎]有答應他,是吧?”
“我不知道,不過他最終改變了主意!
“呸——那么他并不是真心了!只不過是一個男人開的玩笑罷了!”
“不,不是開玩笑;因為他載著她向車站走了好遠一段路呢!
“他還是沒有把她帶走!”
她們默默地整理了一會兒麥草,苔絲當時一點兒變化也沒有,但是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唉!”瑪麗安說。“我要是沒有告訴你就好了!”
“不。你告訴我是一件好事。∥乙恢鄙畹眠@樣難受,還看不出會有什么結局呢!我應該經常給他寫信的,但是他沒有給我說,讓我經常給他寫信啊。我不能再這樣糊涂了!我一直做錯了,把什么事都留給他,自己什么也不管!”
麥倉的光線越來越暗,她們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了,只好把活兒停一下來。那天傍晚苔絲回到住處,走進自己住的那間粉刷白了的小房間,一時感情沖動,就開始給克萊爾寫一封信寄去。但是這一封信還沒有寫完,她就又開始猶豫起來。她把掛在胸前的戒指從拴著它的帶子上取下來,整個晚上都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仿佛這樣就能加強自己的感覺,感到自己真的是她那個捉摸不定的情人的妻子了,正是她的這個情人,剛剛一離開她,就要求伊茨和他一起到國外去。既然如此,她怎能寫信去懇求他呢?又怎能再向他表示她在掛念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