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姥姥您好
鐵凝
在中國北方，孩子們稱自己母親的母親為姥姥。此外，當(dāng)領(lǐng)著孩子的母親遇見自己所尊敬的老年女性，也常常會很自然地對孩子說：“叫姥姥！”孩子清脆地叫著，姥姥無比憐愛地答應(yīng)著，于是“姥姥”的含義便不單是血緣關(guān)系的一種確認(rèn)，她還是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象征。她每每使人想到原野肥厚、沉實的泥土和冬天的鄉(xiāng)村燃燒著柴草的火炕的溫暖氣息，她充滿著一種人間古老的然而水不衰竭的魅力。
第一次聽見有人稱冰心先生為姥姥，是先生的外孫陳鋼。這個英俊、聰慧的青年業(yè)余愛好攝影，他曾經(jīng)為我拍過一些非常好的照片，當(dāng)他得知我喜歡他的這些作品時，告訴我說：“我把照片拿給我姥姥看了，”我問他姥姥說了些什么，他說：“姥姥親了我一下。”冰心先生對外孫這種獨特的無言的贊賞，真能引起人善意的嫉妒！
此后不久，我給冰心先生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在保定西部山區(qū)的一些生活。先生囑咐我說：“鐵凝，你要好好地珍惜你的青春、你的才華！你有機會和農(nóng)民接觸、太好了！我從小和山東的農(nóng)民在一起，他們真樸實，真可愛！你能好好寫他們嗎？我想你會的，我對你抱有無限的希望……”
讀著這樣的信，你會發(fā)現(xiàn)在冰心先生那平和、寧靜的外表之下，那從容、溫和的目光之中，還有一份對于中國最廣大的農(nóng)民的深深的愛意。這愛意不僅表現(xiàn)在她為災(zāi)民慷慨捐款一萬元，還滲透在她對青年作家描寫最普通的民眾之美的熱烈希冀里。也許她的年齡和身體不容她再去更多的地方，但她寬厚的心懷卻無處不在。
今年春天，我將自己新近出版的幾本書給冰心先生寄上。很快又收到她的回信，她說：“親愛的鐵凝，大作兩本已收到，十分感謝！尚未細(xì)讀，但我居然進入了你的作品中，我感到意外！你何時再到北京來呢？我有許多事情和話要對你說，要回的信太多。只寫這幾個字，祝你萬福，令尊兩大人前請安！”
讀畢先生的信。我想起在先生給我的幾封信中，都曾問過：“你何時再到北京來呢？”
我何時再到北京去呢？
一九九一年五月我在北京，有一天下著小雨，散文家周明陪我去看冰心先生，途中我在一家花店買了一束玫瑰，紅的黃的白的，十分嬌艷。
冰心先生坐在臥室書桌前等我們，短發(fā)整整齊齊，面容很有精神�？匆娢遥f：“鐵凝你好嗎？我看你很好。”我把鮮花送上，周明要拍照，冰心先生說：“來讓我拿著花，”
然后她請我喝茶、吃糖，吃她的最愛吃的“利口樂”，然后她說：“搬把椅子坐在我身邊吧，這樣離我近些。”我坐在了她的身邊。她清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感到無話可說。
我無話可說是因為受著一種氣氛的感染，是因為身邊這位安靜的老人正安靜地看著我。她一定深明了我的心意，此外的一切客套都將是我的多嘴多舌，她一定也同意我無話可說，因為當(dāng)我告訴她我不知說些什么時，她說：“那就讓我們靜靜地坐一會兒。”
我很看重與冰心先生靜靜地坐一會兒，或許這并不比我問長問短得到的要少。在那安安靜靜的一小會兒里，我從這位幾乎與世紀(jì)同齡的老人身上所獲得的，竟是一種可以觸摸的生命激情�；蛘呖梢哉f，沒有這一刻安然的純凈，便無以獲得照耀生命的激情。
是先生家那位著名的咪咪打破了這種安靜，它急不可待地跳上桌子，穩(wěn)坐在正中間與我打逗，調(diào)皮而又溫馴，冰心先生說：“它喜歡你。”
咪咪的憨態(tài)又引出了我們一些輕松的話題，關(guān)于活躍在文壇的青年作家，關(guān)于先生幾次謝絕雜志請先生寫寫自己的提議——她不愿意過多地寫自己，還談到她喜歡和不喜歡的人，說起這些，她的態(tài)度坦率而又鮮明。
是告辭的時候了，我對冰心先生說：“我不想打擾您，又想看見您，有機會我會再來看您。”我握住冰心先生柔軟、微涼的雙手，她對我說：“只要我活著、你就來看我吧。”
春節(jié)時又收到了冰心先生的近照：她身穿黑白條紋的罩衣，坐在紫紅色的沙發(fā)上，懷中抱著干干凈凈的白色的咪咪。她的雙手微微奓①開搭在咪咪身上，似是保護，又似是撫慰。她坐在我的面前，目光是如此地清明，面容是如此地和善，那雙純粹老年人的手是如此質(zhì)樸地微微奓著，令我不能不想起最具民間情意和通俗色彩的一個稱謂——姥姥。
能夠令人敬佩的作家是幸運的，能夠令人敬佩而又令人可以親近的作家則足以擁有雙倍的自豪。冰心先生不僅以她的智慧、才情，她對人類的愛心和她不曾遲鈍，不曾倦怠的筆，贏得了一代又一代讀者，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無以言說的母性的光輝和人格力量，更給許多年輕人以他人無法替代的感染。在九十年代人與人之間的稱謂愈發(fā)地講究愈發(fā)地花哨的時候，我特別想把冰心先生稱作冰心姥姥。
什么時候我再到北京去呢？也許看見您我仍然不會說太多的話，但只要我再次見到您，肯定會說一聲：“冰心姥姥您好！”
（有刪改）
[注]①奓（zhà）：張開。
1．閱讀第一段，請簡要概括“姥姥”這一稱呼的內(nèi)涵。（3分）
2．從文中這封冰心先生寫給作者的信中，你讀出了什么？（2分）
“親愛的鐵凝，大作兩本已收到，十分感謝！尚未細(xì)讀，但我居然進入了你的作品中，我感到意外！你何時再到北京來呢？我有許多事情和話要對你說、要回的信太多，只寫這幾個字，祝你萬福，令尊兩大人前請安！”
3．與冰心先生見面，她給“我”留下了怎樣印象？聯(lián)系文章內(nèi)容作答。（4分）
4．將下面句子中的畫線部分改寫成肯定句，并比較兩個句子在表達效果上有什么不同。（3分）
她坐在我的面前，目光是如此地清明。面容是如此地和善，那雙純粹老年人的手是如此質(zhì)樸地微微奓著，令我不能不想起最具民間情意和通俗色彩的一個稱謂——姥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