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思嘉來說,落日、春天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沒有什么奇異之處。她接受它們的美都毫不在意。猶如呼吸空和飲用泉水一樣,因?yàn)槌伺说南嗝、馬、絲綢衣服和諸如此類的具體東西以外,她從來也不曾有意識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過美。不過,塔拉農(nóng)場照料得很好的田地上空這一靜穆的暮景卻給她那紛亂的心情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安寧。她是如此熱愛這片土地,以致好像并沒發(fā)覺自己在愛它,就像愛她母親在燈光下祈禱時的面容一般。
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沒有杰拉爾德的影子。如果她還要等候很久,嬤嬤就一定會來尋找她,并把她趕回家去。可是就在她瞇著眼睛向那愈來愈黑暗的大路前頭細(xì)看時,她聽到了草地腳下得得的馬蹄聲,同時看見牛馬正慌張地散開。杰拉爾德·奧哈拉向家飛奔而來。
他騎著那匹腰壯腿長的獵馬馳上山岡,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個孩子騎在一匹過于高大的馬上。長長的頭發(fā)在他腦后飛揚(yáng)著,他舉著鞭子,吆喝著加速前進(jìn)。
盡管思嘉心中充滿了焦急不安的情緒,但她仍然懷著無比的自豪感觀望父親,因?yàn)榻芾瓲柕率莻真正出色的獵手。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一旦喝了點(diǎn)酒便要跳籬笆,"思嘉心想。"而且去年他就是在這里把膝頭摔壞的呀。你以為他會記住這教訓(xùn)吧,尤其是他還對母親發(fā)過誓,答應(yīng)再不跳了。"思嘉不怕父親,并且覺得他比他的姐妹們更像是一個同輩,因?yàn)樘h笆和向他妻子保密這件事使他感到一種孩子氣的驕傲和略帶內(nèi)疚的愉悅,而這是可以和思嘉干了壞事瞞過嬤嬤時的高興心情相比的。現(xiàn)在她從樹樁上站起身來看他。
那匹大馬跑到籬笆邊,彎著前腿縱身一躍,便像只鳥兒般毫不費(fèi)力地飛了過去,它的騎手也高興地叫喊著,將鞭子在空中抽得噼啪響,長長的白發(fā)在腦后飛揚(yáng)。杰拉爾德并沒有看見在樹木黑影中的女兒,他在大路上勒住韁繩,贊賞地輕拍著馬的頸項。
“在咱們縣里沒有誰比得上你,就是州里也沒有,"他得意洋洋地對自己的馬說。他那愛爾蘭米思地方的口音依然很重,盡管到美國了39年了。接著他趕快理了理頭發(fā),把揉皺的襯衫和扭到耳背后的領(lǐng)結(jié)也整理好。思嘉知道這些修整工夫是為了讓自己像個講究的上等人模樣去見母親,假裝是拜訪鄰居以后安安穩(wěn)穩(wěn)騎馬回來的。她知道自己的機(jī)會到了,她可以開始同他談話而不必?fù)?dān)心泄露真實(shí)的用意了。
她這時大聲笑起來。不出所料,杰拉爾德聽見笑聲大吃一驚,但隨即便認(rèn)出了她,紅潤的臉上堆滿了邊討好邊挑戰(zhàn)的神情。他艱難地跳下馬來,因?yàn)殡p膝已經(jīng)麻木了;然后把韁繩搭在胳臂上、蹣跚地向她走來。
“小姐,好啊,"他說著,擰了一下她的面頰,"那么,你是在偷看我了,而且像你的蘇倫妹妹上星期干過的那樣,準(zhǔn)備到你母親面前去告我的狀了吧?"他那沙破低沉的聲音里含有怒意,同時也帶有討好的意味,這時思嘉便挑剔而又嗲聲嗲氣地伸出手來將他領(lǐng)結(jié)拉正了。他撲面而來的的呼吸讓她嗅到了一股強(qiáng)烈的混和薄荷香味的波旁威士忌酒味。他身上還散發(fā)著咀嚼煙草和擦過油的皮革以及馬汗的氣味——這是一股各種味道的混雜,她經(jīng)常把它同父親聯(lián)系起來,以致在別人身上聞到時也本能地喜歡。
“爸,不會的,我不是蘇倫那種搬弄是非的人,"她請他放心,一面略略向后退了一下,帶著嬤嬤的神氣端詳他的服飾。
杰拉爾德身高只有五英尺多,是個矮個兒,但腰身很壯,脖子很粗,坐著時那模樣叫陌生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個比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軀干由經(jīng)常裹在頭等皮靴里的短粗的雙腿支撐著,而且經(jīng)常大大分開站著,像個搖搖擺擺的孩子。凡是自己以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樣大都是有點(diǎn)可笑的;可是一只矮腳的公雞在場地上卻備受尊敬,杰拉爾德也就是這樣。誰也沒有膽量把杰拉爾德當(dāng)作可笑的矮個兒看待。
他60歲了,一頭波浪式的鬈發(fā)已經(jīng)白如銀絲,但是他那精明的臉上還沒有一絲皺紋,兩只藍(lán)眼睛也煥發(fā)著青年人無憂無慮的神采,這說明他從來不為什么抽象的問題傷腦筋,只想些簡單實(shí)際的事,如打撲克時要抓幾張牌,等等。他那張純粹愛爾蘭型的臉,同他已離別多年的故鄉(xiāng)的那些臉一模一樣,是圓圓的、深色的、短鼻子,寬嘴巴,滿臉好戰(zhàn)的神情。
雖然杰拉爾德·奧哈拉外表粗暴,但心地卻十分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隸們受懲罰時的可憐相,即使是應(yīng)該的也罷;也不喜歡聽到貓叫或小孩蹄哭。不過他很害怕別人發(fā)現(xiàn)他的這個弱點(diǎn)。他還不知道人家遇到他不過五分鐘就明白他是好心腸的人了?墒侨绻X察到這一點(diǎn),他的虛榮心就要大受傷害,因?yàn)樗矚g設(shè)想,只要自己大喊大叫地發(fā)號施令,誰都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服從呢。他從來不曾想到過,在這個農(nóng)場里人人都服從的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太太愛倫的柔和的聲音。
他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因?yàn)樽詯蹅愐韵轮钡阶畲直康拇筇飫诠ぃ荚诎抵写ㄒ黄,讓他始終相信自己的話便是圣旨。
思嘉比誰都更不在乎他的嬤嬤和吼叫。她是他的頭生孩子,而且杰拉爾德也清楚,在三個兒子相繼向進(jìn)了家庭墓地之后,他不會再有兒子了,因此他已逐漸養(yǎng)成習(xí)慣,以男人對男人的態(tài)度來對待她,而這是她最樂意接受的。她比幾個妹妹更像父親,因?yàn)榭丈鷣眢w格纖弱,多愁善感,而蘇倫又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文雅,有貴婦人派頭。
另個,還有一個相互制約的協(xié)議把思嘉和父親彼此聯(lián)系在一起。要是杰拉爾德看見女兒爬籬笆而不愿走道到大門口去,他便當(dāng)面責(zé)備她,但事后并不向愛倫或嬤嬤提出。而思嘉要是發(fā)現(xiàn)他在向太太鄭重保證之后還照樣騎著馬跳籬笆,或者從縣里人的閑談中聽說他打撲克時輸了多少錢,她也不在吃晚飯時像蘇倫那樣直統(tǒng)統(tǒng)地說起這件事。思嘉和她父親認(rèn)真地彼此交代過:誰要是把這種搬到母親耳邊,那只會使她傷心,而無論如何他們也是犯不著這樣做的。
如今在擦黑的微光中思嘉望著父親,也不知為什么她覺得一到他面前心里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種生氣勃勃的粗俗味兒吸引著她。她作為一個最沒有分析頭腦的人,并不明白這是由于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著同樣稟性的緣故,盡管愛倫和嬤嬤花了16年的心血想它抹掉,也終歸徒然。
“好了,現(xiàn)在你完全可以出臺了,"她說,"我想除非你自己吹牛,誰也不會懷疑你玩過這種花招的。不過我覺得,你去年已經(jīng)摔壞了膝蓋,現(xiàn)在又跳這同一道籬笆——”“唔,如果我還得靠自己的女兒來告訴我什么地方該跳或不該跳,那可太糟糕了,"他叫嚷著,又在她臉頰上擰了一把。
“頸脖了是我自己的,就是這樣。另外,姑娘,你光著肩膀在這兒干什么?”她看到父親在玩弄他慣用的手法來回避眼前一次不愉快的談話,便輕輕挽住他的胳臂,一邊說:“我在等你呢!沒想到你會這么晚才回來。我還以為你把迪爾茜買下來了!薄百I是買下來了,可價錢真要了我的命。買了她和她的小女兒百里茜。約翰·威爾克斯幾乎想把她們送掉,可我決不讓人家說杰拉爾德·奧哈拉在買賣中憑友情占了便宜。我叫他把兩人共賣了三千! “爸爸,我的天,三千哪!再說,你也用不著買百里茜呀!”“難道該讓我自己的女兒公然來評判我?"杰拉爾德用幽默的口吻喊道:“百里茜是個蠻可愛的小女兒,所以——”“我知道。她是個又鬼又笨的小家伙,"思嘉不顧父親的吼叫,只平靜地接下去說。"而且,你買下她的主要理由是,迪爾茜央求你買她。"杰拉爾德似乎倒了威風(fēng),顯得很尷尬,就像他平常做好事時給抓住了那樣,這時思嘉便樂呵呵地笑話其他那偽裝的坦率來了。
“不過,就算我這樣做了又怎么樣?只買來迪爾茜,要是她整天惦記孩子,又有什么用呢?好了,從此我再也不讓這里的黑小子跟別處的女人結(jié)婚了。那太費(fèi)錢。來吧,淘氣包,咱們進(jìn)屋去吃晚飯。"周圍的黑影越來越濃,最后一絲綠意也從天空中消失了,春天的溫馨已被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墒撬技芜在躊躇,不知怎樣才能把話題轉(zhuǎn)到艾希禮身上而又不讓杰拉爾德懷疑她的用意。這是困難的,因?yàn)閺乃技紊砩险也怀鲆桓S機(jī)應(yīng)變的筋來;同時杰拉爾德也與她十分相似,沒有哪一次不識奇她的詭計,猶如猜透了他的一樣。何況他這樣做時是很少拐彎抹角的。
“'十二橡樹'村那邊的人都怎樣了?”
“大體和往常一樣。凱德·卡爾弗特也在那里。我辦完迪爾茜的事以后,大家在走廊上喝了幾盅棕櫚酒。凱德剛剛從亞特蘭大來,他們正興致勃勃,在那里談?wù)搼?zhàn)爭,以及——" 思嘉嘆了一口氣。只要杰拉爾德一談起戰(zhàn)爭和脫離聯(lián)邦這個話題,他不扯上幾個小時是不會停下的。她連忙拿另一個話題來岔開。
“他們有沒有談起?明天的全牛野宴?”
“我記得是談起過的。那位小姐——她叫什么名字來著?——就是去年到這里來過的那個小妮子,你知道,艾希禮的表妹——啊,對了,媚蘭·漢密爾頓小姐,就叫這個名字—— 她和她哥哥查爾斯已經(jīng)從亞特蘭大來了,并且——”“唔,她果真來了?”“真是個可愛的文靜人兒,她來了,總是不聲不響,女人家就該這樣嘛。走吧,女兒,別磨蹭了,你媽會到處找咱們的。"思嘉一聽到這消息心就沉了。她曾經(jīng)不顧事實(shí)地一味希望會有什么事情把媚蘭·漢密爾頓留在亞特蘭大,因?yàn)樗褪悄抢锏娜搜;而且聽到連父親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滿口贊賞媚蘭那文靜的稟性,這就促使她不得不攤開來談了。
“艾希禮也在那里嗎?”
“他在那里。"杰拉爾德松開女兒的胳膊,轉(zhuǎn)過身來,用犀利的眼光凝視著她的臉。"如果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出來等我的,那你為什么不直截了當(dāng)說,卻要兜這么大個圈子呢?"思嘉不知說什么好,只覺得心中一起紛亂,臉都漲得通紅了。
“好,說下去!
她仍是什么也不說,真希望在這種局面下能使勁搖晃自己的父親叫他閉嘴算了。
“他在,并且像他的幾個妹妹那樣十分親切地問候了你,還說希望不會有什么事拖住你不去參加明天的大野宴呢。我當(dāng)然向他們保證絕不會的,"他機(jī)靈地說。”現(xiàn)在你說,女兒,關(guān)于你和艾希禮,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沒什么,"她簡地答道,一面拉著他的胳臂。"爸,我們進(jìn)去吧!薄艾F(xiàn)在你倒是要進(jìn)去了,"他說!笨墒俏疫是要站在這里,直到我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唔,我想起來了,你最近顯得有點(diǎn)奇怪,難道他跟你胡鬧來著?他向你求婚了嗎?”“沒有,"她簡單地回答。
“他是不會的,"杰拉爾德說。
她心中頓時火氣,可是杰拉爾德擺了擺手,叫她平靜些。
“姑娘!別說了,今天下午我從約翰·威爾克斯那里聽說,艾希禮千真萬確要跟媚蘭小姐結(jié)婚。明天晚上就要宣布。"思嘉的手從他的胳臂上滑下來。果然是真的呀!
她的心頭一陣劇痛,仿佛一只野獸用尖牙在咬著她。就在這當(dāng)兒,她父親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于面對一個他不知該怎樣回答的問題而覺得有點(diǎn)可憐,又頗為煩惱。他愛思嘉,可是現(xiàn)在她竟把她那些孩子般的問題向他提出來,強(qiáng)求他解決,這就使他很不舒服。愛倫懂得怎樣回答這些問題。思嘉本來應(yīng)當(dāng)?shù)剿抢锶ピV苦的。
“你這不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們大家的洋相嗎?”他厲聲說,聲音高得像昨日發(fā)嬤嬤時一樣了。"你是在追求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了?可這縣里有那么多哥兒公子,你是誰都可以挑選的呀!"憤怒和受傷的自尊感反而把思嘉心中的痛苦驅(qū)走了一部分。
“我并沒有追他。只不過感到吃驚而已!薄澳氵@是在撒謊!"杰拉爾德大聲說,接著,他凝視著她的臉,又突然顯得十分慈祥地補(bǔ)充道:“我很難過,女兒。但畢竟你還是個孩子,而且別的小伙子還多著呢!薄皨寢尲藿o你時才15歲呀,現(xiàn)在我都16了,"思嘉嘟嘟囔囔地說。
“你媽媽可不一樣,"杰拉爾德說。"她從來不像你這樣胡思亂想。好了,女兒,高興一點(diǎn),下星期我?guī)愕讲闋査诡D去看尤拉莉姨?纯此麄兡抢镌鯓郁[騰薩姆特要塞的事,包你不到一星期就艾希禮忘了。”“他還把我當(dāng)孩子看,"思嘉心里想,悲傷和憤怒憋得她說不出話來,"以為只要拿著新玩具在我面前晃兩下,我就會把傷痛全忘了呢!薄昂,別跟我作對了,"杰拉爾德警告說。"你要是懂點(diǎn)事,早就該同斯圖爾特或者布倫特結(jié)婚了。考慮考慮吧,女兒,同這對雙胞胎中無論哪一個結(jié)婚,兩家的農(nóng)場便可以連成一起,吉姆·塔爾頓和我便會給你們蓋一幢漂亮房子,就在兩家農(nóng)場連接的地方,那一大片松林里,而且——” “別把我當(dāng)小孩看待了,好嗎?”思嘉嚷道。"我不去查爾斯頓,也不要什么房子,或同雙胞胎結(jié)婚。我只要——"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但已經(jīng)為時過晚。
杰拉爾德的聲音出奇地平靜,他慢吞吞地說著,仿佛是從一個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里把話一字一句地抽出來似的。
“你唯一要的是艾希禮,可是卻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結(jié)婚,我也未必就樂意應(yīng)許,無論我同約翰·威爾克斯有多好的交情。"這時他看到她驚惶的神色,便接著說:“我要讓我的女兒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薄鞍,我會的,我會的!”“女兒,你不會的。只有同一類型的人兩相匹配,才有幸?裳。”思嘉忽然心里起了種惡意,想大聲喊出來:“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呀,盡管你和媽并不是同類的人,"不過她把這念頭壓下去了,生怕他容忍不了這種鹵莽行為,給她媽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