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qū)遣我們的想象
葉圣陶
在原始社會里,文字還沒有創(chuàng)造出來,卻先有了歌謠一類的東西。這也就是文藝。
文字創(chuàng)造出來以后,人就用它把所見所聞所想所感的一切記錄下來。一首歌謠,不但口頭唱,還要刻呀,漆呀,把它保留在什么東西上(指使用紙和筆以前的時代而言)。這樣,文藝和文字就并了家。
后來紙和筆普遍地使用了,而且發(fā)明了印刷術(shù)。凡是需要記錄下來的東西,要多少份就可以有多少份。于是所謂文藝,從外表說,就是一篇稿子,一部書,就是許多文字的集合體。
當(dāng)然,現(xiàn)在還有許多文盲在唱著未經(jīng)文字記錄的歌謠,像原始社會里的人一樣。這些歌謠只要記錄下來,就是文字的集合體了。文藝的門類很多,不止歌謠一種。古今屬于各種門類的文藝,我們所接觸到的,可以說,沒有一種不是文字的集合體。
文字是一道橋梁。這邊的橋塊站著讀者,那邊的橋塊站著作者。通過了這一道橋梁,讀者才和作者會面。不但會面,并且了解作者的心情,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
先就作者的方面說。文藝的創(chuàng)作決不是隨便取許多文字來集合在一起。作者著手創(chuàng)作,必然對于人生先有所見,先有所感。他把這些所見所感寫出來,不作抽象的分析,而作具體的描寫,不作刻板的記載,而作想象的安排。他準(zhǔn)備寫的不是普通的論說文、記敘文;他準(zhǔn)備寫的是文藝。他動手寫,不但選擇那些最適當(dāng)?shù)奈淖,讓它們集合起來,還要審查那些寫了下來的文字,看有沒有應(yīng)當(dāng)修改或是增減的。總之,作者想做到的是:寫下來的文字正好傳達(dá)出他的所見所感。
現(xiàn)在就讀者的方面說。讀者看到的是寫在紙面或者印在紙面的文字,但是看到文字并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要通過文字去接觸作者的所見所感。
如果不識文字,那自然不必說了。即使識了文字,如果僅能按照字面解釋,也接觸不到作者的所見所感。王維的一首詩中有這樣兩句: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大家認(rèn)為佳句。如果單就字面解釋,大漠上一縷孤煙是筆直的,長河背后一輪落日是圓圓的,這有什么意思呢?或者再提出疑問:大漠上也許有幾處地方聚集著人,難道不會有幾縷的炊煙嗎?假使起了風(fēng),煙不就曲折了嗎?落日固然是圓的,難道朝陽就不圓嗎?這樣地提問,似乎是在研究,在考察,可是也領(lǐng)會不到這兩句詩的意思。要領(lǐng)會這兩句詩,得睜開眼睛來看。看到的只是十個文字呀。不錯,我該說得清楚一點(diǎn)兒:在想象中睜開眼睛來,看這十個文字所構(gòu)成的一幅圖畫。這幅圖畫簡單得很,景物只選四樣,大漠、長河、孤煙、落日,傳出北方曠遠(yuǎn)荒涼的印象。給“孤煙”加上個“直”字,見得沒有一絲的風(fēng),當(dāng)然也沒有風(fēng)聲,于是更來了個靜寂的印象。給“落日”加上個“圓”字,并不是說唯有“落日”才“圓”,而是說“落日”掛在地平線上的時候才見得“圓”。圓圓的一輪“落日”不聲不響地襯托在“長河”的背后,這又是多么靜寂的境界啊!一個“直”,一個“圓”,在圖畫方面說起來,都是簡單的線條,和那曠遠(yuǎn)荒涼的大漠、長河、孤煙、落日正相配合,構(gòu)成通體的一致。像這樣驅(qū)遣著想象來看,這一幅圖畫就顯現(xiàn)在眼前了,同時也就接觸了作者的意境。讀者也許是到過北方的,本來覺得北方的景物曠遠(yuǎn)、荒涼、靜寂,使人悵然凝望,F(xiàn)在讀到這兩句,領(lǐng)會著作者的意境,宛如聽一個朋友說著自己也正要說的話,這是一種愉快。讀者也許不曾到過北方,不知道北方的景物是怎樣的。現(xiàn)在讀到這兩句,領(lǐng)會著作者的意境,想象中的眼界就因而擴(kuò)大了,并且想想這意境多美,這也是一種愉快。假如死盯著文字而不能從文字看出一幅圖畫來,就感受不到這種愉快了。
上面說的不過是一個例子。這并不是說所有文藝作品都要看作一幅圖畫,才能夠鑒賞。這一點(diǎn)必須弄清楚。
再來看另一些詩句。這是從高爾基的《海燕》③里摘錄出來的。
白蒙蒙的海面上,鳳在收集著陰云。在陰云和海的中間,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掠過了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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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節(jié)選自《文藝作品的鑒賞》(《葉圣陶集》第十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②〔橋境(tù)〕橋兩頭靠近平地的地方。
③作者這里引用的是瞿秋白的譯文,與現(xiàn)在通行的譯文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