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華南虎(牛漢)
十年來,我到過桂林兩次。每次歸來,有幾個友人總要問:“老兄,寫了幾首風景詩?”我說沒有寫,他們都不相信。他們說,桂林的山水那么美妙,怎么會無動于衷呢?不寫詩對不住桂林。是的,每當航行在碧青的漓江上,兩岸拔地而起的青嫩的山峰,山的顫動的倒影,蔥蔥郁郁的竹篁,還有那煙雨迷蒙的水墨畫似的情境,著實把我深深地迷住了。但是,當時與過后,我并沒有萌生過寫風景詩的念頭。我曾就這個事實與綠原談論過。我對他說,在美麗的山山水水面前,我寫不出詩來,我沒有描畫純凈的自" />
1973年6月,我第一次去桂林時,寫了一首《華南虎》,連我自己事先也沒有料到竟然寫了一首大煞桂林風景的老虎詩。老虎,按它的氣質(zhì)與形象,很難與桂林山水聯(lián)系起來。但是,我卻以憤激的情緒寫了一只體態(tài)并不出眾的虎。有生以來,我多次見到虎。那些虎,比桂林的這只華南虎,要威武得多。1951年,在齊齊哈爾見過一只囚放鐵籠不久、狂吼不已的東北虎,在北京動物園見過不下三五只老虎。但都沒有動過寫虎的念頭。前面說過,我的氣質(zhì)不是喜歡寫壯美的事物嗎?為什么沒有寫狂吼如雷的東北虎?一般說,我這個人對生活的感應還不算遲鈍,但讓我冷靜地剖析我當時的感應,使之理論化,確沒有這個本領(lǐng)。我只能盡量真實地寫下當時形成詩的經(jīng)過。
冷靜地想想,1973年的當時,我如在另一個地方,遇到老虎,不見得能寫出這首《華南虎》。桂林動物園的這只虎,給我的靈魂以震驚的是它的那幾只血淋淋的破碎的爪子,還有墻上帶血的抓痕,一下子把我點爆了起來。當時,我在湖北咸寧文化部干校,絕大部分學員都已回京或分配到別的城市,我是屬于少數(shù)不能入京的“分子”之一。不待說,情緒是異常沉重的。那天,桂林的天氣燠熱難當。我和兩位同伴坐在幾棵夾竹桃樹陰下一條石凳上休息。──桂林的夾竹桃不是盆栽,它是高大的樹,有三四丈高,滿樹粉紅的花朵,發(fā)出了我熟悉的甜甜的氣味,否則真難相信它就是夾竹桃。對面是桂林動物園,由于無聊,我們走進園內(nèi)。炎炎如火的陽光,蒸烤著一個個鐵籠,里面大半是蟒、蛇,還有幾只猴。在最后一排鐵籠里,我們看到了這只華南虎。正如我在詩里寫到的那樣,它四肢伸開,沉沉地睡著(?)。我看到血淋淋的爪子,破碎的,沒有爪尖,最初我還沒有悟過來,我記得有人告訴過我,動物園的老虎,牙齒、趾爪都要剪掉或鋸掉。這只虎,就用四只破碎的趾爪,憤怒地絕望地把水泥墻壁刨出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血痕,遠遠望去像一幅絕命詩似的版畫。我立在鐵籠外好久好久,我想看看虎的眼睛。人的眼睛是靈魂的窗子;虎的眼睛也應當是靈魂的窗子。但它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臉來。這四只虎爪已經(jīng)足夠使我的靈魂感到慚愧。我想,從遙遠的長江南岸來桂林,原只是想在大自然無邪的懷抱中解脫一下,現(xiàn)在我居然還作為一個觀眾,有興趣來欣賞被囚禁的老虎。我沒有老虎那不馴的氣魄,不但自慚形穢,而且覺得心靈卑劣,于是,匆匆離開。我并沒有聽到虎嘯,但期待著1951年在嫩江岸上聽到過的東北虎那樣的怒吼。我從來沒有聽過比虎嘯更凄厲的更洪亮的聲音,我即使再悲憤,拼出全生命的血氣,也吼不出如此強勁的聲音。
回到干校時,當天就匆匆寫了這首《華南虎》。寫得比較長,大約在一百行上下。我寫詩有個弱點,不凝練。綠原多次提醒我說,不論做人,還是作詩,都應當盡力凝練,抒情詩一般不要超過一百行。我生活作風散漫,寫詩常常拖沓,不深刻,感情不集中,很不講究結(jié)構(gòu)。綠原的話,十分中肯。因此,1979年,我整理謄清這首詩的時候,我刪去枝枝蔓蔓的東西,剩下不到五十行。去年編集子時,我在文字上作了少許改動,結(jié)尾添了兩行:
還有滴血的,
巨大而破碎的趾爪!
我覺得,華南虎不羈的靈魂,掠過人們的頭頂,騰空而去,總屬虛幻,即使讓人看見它的“火焰似的斑紋,火焰似的眼睛”,總感到還沒有寫出最震懾人心的那個特殊的形象,應當讓滴血的趾爪掠空而過,讓虎爪的受傷的血,一滴一滴,像灼熱的熔漿,灼痛那些沉悶而麻痹的靈魂!最后添的這兩行,我感到滿意。一首詩,必須給讀者留下一點難忘的與眾不同的形象。人們常說,每首詩有一個“核”,有一個感情的爆發(fā)點;有了這一點,才能把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感情交融起來。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我相信,這首《華南虎》,如果失去滴血的趾爪,而且最后不出現(xiàn)騰空而過的具有動感的形象,它就會顯得平淡無奇。
這首詩,有一處寫得或許過于簡略了,最后一節(jié)開頭兩行“我終于明白……我羞愧地離開了動物園”,原來寫得較具體,寫到了我當時自責的心情;但我不愿意過多地剖析自己,覺得那樣“聯(lián)系思想”,有點一般化,公式化,還不如一筆帶過,留下空白,讓讀者去思索。我的這個考慮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刪得太苦,“我終于明白……”用省略號隱去了我的許多內(nèi)心活動,只用“羞愧”二字點出我的心情。如果詩的最后一節(jié)的頭兩行,單獨成為了一節(jié),前后各空一行,可能更好,使讀者讀到這里,停頓一下,思考思考我隱去的復雜的感情。
這幾年我寫的詩,包括這首《華南虎》在內(nèi),我努力在詩的意境上開拓得深遠些。每首詩,從第一節(jié)到尾,是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生命,每一行、每一個字都是完整的生命的一個有機的部分,不應再多一點或少一點,它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不僅是外在的形式)是與詩的情境、形象以及它的氣韻和節(jié)奏,是一次完成的。當然達到這個境地是困難的。這只是我的一個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已。
歌德說過,每首詩都應當寫明創(chuàng)作的時間,這對了解詩有著不可忽略的意義!度A南虎》表現(xiàn)的那種情感只能從那個歷史時期的特點去體會。就我個人來說,我當時只能這么寫老虎,而當時奇遇似的讓我看見了這只虎,而這只虎與我當時的境遇何其相似。
(選自《夢游人說詩》,華文出版社2001年版)
2004-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