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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xiàn)形記在線閱讀

作者:李伯元 文章來源:經(jīng)典名著

第四十五回 擅受民詞聲名掃地 渥承憲眷氣焰熏天

   卻說正任蘄州吏目隨鳳占被代理的找著扭罵了一頓,隨鳳占不服,就同他沖突起來。代 理的要拉了他去見堂翁,說他擅離差次,私自回任,問他當(dāng)個什么處分。隨鳳占說:“我來 了,又沒有要你交印,怎么好說我私自回任?”代理的說:“你沒接印,怎么私底下好受人 家的節(jié)禮?”隨鳳占說:“我是正任,自然這個應(yīng)歸我收!贝淼牟环欢ㄒ戏A帖告 他。畢竟是隨鳳占理短,敵不過人家,只得連夜到州里叩見堂翁,托堂翁代為斡旋。

   這日州官區(qū)奉仁正辦了兩席酒,請一班幕友、官親,慶賞端陽。正待入座,人報:“前 任捕廳隨太爺坐在帳房里,請帳房師爺說話!睅し繋煚敳患叭胂,趕過來同他相見,只見 他穿著行裝,一見面先磕頭拜節(jié)。帳房師爺還禮不迭?念^起來,分賓歸坐。帳房師爺未及 開談,隨鳳占先說道:“兄弟有件事,總得老夫子幫忙!睅し繋煚?shù)酱朔絾査钍故菐讜r 交卸的,幾時回來的。隨鳳占見問,只得把生怕節(jié)禮被人受去,私自趕回來的苦衷,細說了 一遍;又說:“代理的為了此事要稟揭兄弟,所以兄弟特地先來求求老夫子,堂翁跟前務(wù)求 好言一聲,感激不盡!”說完,又一連請了兩個安。帳房師爺因為他時常進來拍馬屁,彼此 極熟,不好意思駁他。讓他一人帳房里坐,自己到廳上,一五一十告訴了東家區(qū)奉仁。區(qū)奉 仁亦念他素來格守下屬體制,聽了帳房的話,有心替他幫忙。便讓眾位吃完了酒,等到席 散,也有十點多鐘了,然后再把隨鳳占傳上去。面子上說話,少不得派他幾句不是。隨鳳占 亦再三自己引錯,只求堂翁栽培。區(qū)奉仁答應(yīng)他,等把代理的請了來,替他把話說開。

   正待送客,齊巧代理的拿著手本也來了。區(qū)奉仁連忙讓隨鳳占仍到帳房里坐,然后把代 理的請了進來。代理的見了堂翁,跪在地下,不肯起來。區(qū)奉仁道:“有話起來好說,為什 么要這個樣子呢?”代理的道:“堂翁替卑職作主,卑職才起來!眳^(qū)奉仁道:“到底什么 事情呢?”代理的道:“卑職的飯,都被隨某人一個人吃完了。卑職這個缺,情愿不做 了!眳^(qū)奉仁道:“你起來,我們商量!币幻嬲f,一面又拉了他一把。于是起立歸坐。區(qū) 奉仁又問:“到底什么事情?”代理的道:“卑職分府當(dāng)差,整整二十七個年頭。前頭洪太 尊、陸太尊,卑職統(tǒng)通伺候過。這是代理,大小也有五六次,也有一月的,也有半月的。” 區(qū)奉仁道:“這些我都曉得,你不用說了。你但說現(xiàn)在隨某人同你怎樣。”代理的道:“分 府當(dāng)差的人,不論差使、署缺,都是輪流得的。卑職好容易熬到代理這個缺,偏偏碰著隨某 人一時不能回任,節(jié)下有些卑職應(yīng)得的規(guī)矩……”不想說到這里,區(qū)奉仁故意的把臉一板 道:“什么規(guī)矩?怎么我不曉得?你倒說說看!” 代理的一見堂翁頂起真來,不由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陪著笑臉,回道:“堂翁明鑒:就是外邊 有些人家送的節(jié)禮!眳^(qū)奉仁聽了,哼哼冷笑兩聲道:“汰!原來是節(jié)禮啊!”又正言厲色 問道:“多少呢?”代理的道:“也有四塊的,也有兩塊的,頂多的不過六塊,一古腦兒也 有三十多塊錢!眳^(qū)奉仁道:“怎么樣呢?”代理的撇著哭聲回道:“都被隨某人收了去 了,卑職一個沒有撈著!卑職這一趟代理,不是白白的代理,一點好處都沒有了么。所以卑 職要求堂翁作主!”說罷,從袖筒管里抽出一個稟帖,雙手捧上,又請了一個安?茨菢 子,兩個眼泡里含著眼淚,恨不得馬上就哭出來了。

   區(qū)奉仁接在手中,先看紅稟由頭,只見上面寫的是“代理蘄州吏目、試用從九品錢瓊光 稟:為前任吏目偷離省城,私是回任,冒收節(jié)敬,懇恩作主由。”區(qū)奉仁一頭看,一頭說 道:“他是正任,你是代理,只好稱他做正任。”又念到“私是回任”,想了一回,道: “汰!私自的自字寫錯了。但是他沒有要你交卸,說不到回任兩個字”。又念過末了一句, 說道:“亦沒有自稱節(jié)敬的道理。虧你做了二十七年官,還沒有曉的節(jié)敬是個私的!”順手 又看白稟,只見“敬稟者”底下頭一句就是“竊卑職前任右堂隨某人”。區(qū)奉仁也不往下再 看,就往桌子上一撩,說道:“這稟帖可是老哥的手筆?”錢瓊光答應(yīng)一聲“是”。又說: “卑職寫得不好!眳^(qū)奉仁道:“高明之極!但是這件事兄弟也不好辦。隨某人呢,私自回 來,原是不應(yīng)該的,但是你老哥告他冒收節(jié)敬,這節(jié)敬可是上得稟帖的?我倘若把你這稟帖 通詳上去,隨某人固不必說,于你老哥恐怕亦不大便當(dāng)罷?” 錢瓊光一聽堂翁如此一番教訓(xùn),不禁恍然大悟,生怕堂翁作起真來,于自己前程有礙, 立刻站了起來,意思想上前收回那個稟帖。區(qū)奉仁懂得他的來意,連忙拿手一撳,說道: “慢著!公事公辦。既然動了公事,那有收回之理?你老哥且請回去聽信,兄弟自有辦 法!闭f罷,端茶送客。錢瓊光只得出來。

   這里區(qū)奉仁便把帳房請了來,叫他出去替他們二人調(diào)處此事。隨鳳占私離差次,本是就 應(yīng)該的,現(xiàn)在罰他把已收到的節(jié)禮,退出一半,津帖后任。隨鳳占聽了本不愿意,后見堂翁 動了氣,要上稟帖給本府,方才服了軟,拿出十六塊大洋交到帳房手里。稟辭過堂翁,仍自 回省,等候秋審不題。

   這里錢瓊光自從見了堂翁下來,一個錢沒有撈著,反留個把柄在堂翁手里,心上害怕, 在門房里坐了半天,不得主意,只得回去。次日大早,仍舊渡了過來。門口的人一齊勸他上 去見帳房師爺。他一想沒法,只得照辦。其時隨鳳占吐出來的十六塊洋錢已到帳房手里。只 因他的人緣不及隨鳳占來的圓通,及至見面之后,吱吱喳喳,又把臭唾沫吐了帳房師爺一 臉,還沒有把話講明白。帳房師爺看他可憐,意思想把十六塊洋錢拿出來給他,回頭一想: “倘若就此付給他,他一定不承情的!敝坏孟劝褨|家要通稟上頭的話,加上些枝葉,說給 他聽。直把他嚇得跪在地下磕頭。然后帳房師爺又裝著出去見東家,替他求情。鬼鬼祟祟了 半天,回來同他說,東家已答應(yīng)不提這事了。錢瓊光不勝感激。至此方慢慢的講到:“我兄 弟念你老兄是個苦惱子,特地再三替你同隨某人商量,把節(jié)禮分給你一半,你倆也就不用再 鬧了! 錢瓊光見了起初的情形,但求堂翁不要拿他的稟帖通詳上去,已經(jīng)是非常之幸,斷想不 到后來帳房師爺又拿出十六塊洋錢給他。把他感激的那副情形,真是畫也畫不出,立刻爬在 地下,磕了八個頭。磕起來少說作了十來個揖,千“費心”,萬“費心”,說個不了。又托 帳房師爺帶他到堂翁跟前叩謝憲恩。帳房師爺說:“他現(xiàn)在有公事,我替你說到一樣的 了!庇谑清X瓊光又作了一個揖,然后拿了洋錢,告辭出去。

   回到自己捕廳里,把十六塊洋錢拿出來,翻來復(fù)去的看了半天,又一塊一塊的在桌上釘 了好幾回,一聽響聲不錯,格外感激州里帳房照應(yīng)他,連一塊啞板的都沒有?傁肴绾纬曛x 酬謝他才好。一面想,一面取塊小毛巾,把洋錢包好,放在枕頭旁邊,跟手出去解手。解手 回來,一個人低著頭走,忽然想到:“四月底城外河里新到了一只檔子班的船,一共有七八 個江西女人,有兩個長的很標(biāo)致。南街上氈帽鋪里掌柜王二瞎子請過我一趟,臨行的時候, 還再三的托我照應(yīng)他們。我不如明天到那里,叫他們替我弄幾樣菜,化上一兩塊錢請這位老 夫子,補補他的情才好!敝饕獯蚨,回到屋里,不知不覺,把剛才十六塊洋錢陡然忘記放 在那里去了。桌子抽屜,書箱里面,統(tǒng)通找到,無奈只是無影無蹤。直把他急的出了一身大 汗,找了半天,仍舊找不著,恍恍惚惚,自己也不辨是真是夢。于是和衣往床上躺下,慢慢 的想:“到底我剛才放在那里的?”一會又怪自己記性不好,恨的像什么似的!不料偶一轉(zhuǎn) 側(cè),忽聽得當(dāng)?shù)囊宦,原來一包洋錢,小手巾未曾包好,被個小枕頭碰了一個,所以響的。

   錢瓊光翻過身來一看,洋錢有了,立刻打開來數(shù)了數(shù),不錯,還是十六塊。這一喜更非 同小可!仍舊拿手巾包好,塞在身上袋里,便起身叫管家到南街上招呼王二瞎子,托他去到 檔子班船上,叫他們明天晚上到館子里叫幾樣菜,說是要請州里帳房師老爺吃飯,交代館子 里,菜要弄好些,再叫船上收拾收拾干凈。底下人奉命去后,他自己又盤算道:“明天請的 客自然是帳房老夫子首座!焙鲇窒肫穑骸拔医駜涸趲し坷,看見本官的二老爺,見了我, 還問我這趟代理弄得好有幾個錢,看來著實關(guān)切,也不好不請請他。我們在外頭,那里不拉 個朋友呢!鼻敢凰悖骸皫し坷戏蜃右晃,本官二老爺兩位,王二瞎子三位,連自己一共 才有四個人。人頭太少,索性多請兩位,把南關(guān)里咸肉鋪老板孫老葷,東門外豐大藥材行跑 街周小驢子,一齊請了來,大家熱鬧。料想他們聽見我請的是州里二老爺、帳房師爺,他們 一齊都要趕得來的。況且如此一請,人家曉得我同州里要好,目下于我的事情也不為無 益!敝饕獯蚨,正在洋洋自得,那差出去的管家也回來了,回稱:“王二爺聽說老爺請州 里師爺吃飯,忙的他立刻自己出城到船上去交代,連館子里也是自己去的!卞X瓊光點點 頭,又道:“我請的不但帳房師爺,還有區(qū)大老爺?shù)亩蠣斄!? 管家出去,錢瓊光也就安寢。畢竟有事在心,睡不大著。次日一早起身,洗臉之后,就 趕過來自己請客。先落門房,取出一張官街名片,先上去稟見二老爺。執(zhí)帖門上進去了一 回,回來說道:“二老爺昨兒在房里叉了半夜麻雀,到了后半夜忽然發(fā)起痧來,鬧到天亮才 好的,如今睡著了,只好擋你老的駕罷!卞X瓊光一聽這話,不覺心中一個失望,嘴里還 說:“我今天備了酒席,專誠要請他老人家賞光的,怎么病起來了?真真不湊巧了!”于是 又親身到帳房里,想當(dāng)面去約帳房師爺。

   不料走到帳房里,只見里間外間桌子上面以及床上,堆著無數(shù)若干的簿子,帳房師爺手 里捻著一管筆,一頭查,一頭念,旁邊兩個書辦在那里幫著寫。帳房一見他來,也不及招 呼,只說得一句“請坐!兄弟忙著哩。”錢瓊光見插不下嘴,一人悶坐了半天。值帳房的送 上水煙袋,一吃吃了五根火煤子。無奈帳房還沒有忙完,只得站起身來告辭,意思想帳房出 來送客的時候,可以把請他吃飯的話通知于他。誰知錢瓊光這里說“失陪”,帳房把身子欠 了一欠,說了聲“對不住,我這里忙著,不能送了,過天再會罷!闭f完,仍舊查他的簿子。

   錢瓊光無法,只得出來,心想:“今天特為請他們吃飯,一個也不來;嗽╁X事小, 被王二瞎子一班人瞧著,我這個臉擺在那里去呢!”一回又怪帳房師爺?shù)溃骸拔覍U\來請你 吃飯,你不該只顧做你的事情,拿我擱在旁邊,一理不理。諒你不過靠著東家騙碗飯吃,也 不是什么大好老,就這樣的大模大樣,瞧人不起!至于那位二老爺,昨天不病,明天不病, 偏偏今兒我定了茶,他今兒病了,得知是真是假。他們既然不來,我也不稀罕他們來!” 一面想,一面又走到門房里。執(zhí)帖門上見他沒精打彩的,便問:“錢太爺,心上轉(zhuǎn)什么 念頭?很像滿肚皮心事似的。”誰知一句話倒把錢瓊光提醒,一想:“二老爺、帳房既然不 來,我不如拿這桌菜請請底下的朋友,人家看起來,一樣是州里的人。只怕這幾位拿權(quán)的大 爺,到堂翁跟前說起話來,還比什么帳房、二老爺格外香些。況且我自從到任至今,也沒有 請過他們,今兒這局,豈不一當(dāng)兩便。”于是就把這話告訴了執(zhí)帖門上,托他把錢漕、稿 案、雜務(wù)、簽押、書稟、用印,幾位有名目的大爺統(tǒng)通請到。跟班人多,不能遍約,只約得 跟班頭一位。說明今天是夜局。執(zhí)帖門上明曉得他是請上頭請不到,所以改請他們的,便推 頭“沒有空,謝謝罷”。錢瓊光也沒聽見,忙著又托這屋里的三小子替他去請客。一霎時三 小子回來說:“稿案毛大爺、簽押盧大爺恐怕晚上有堂事,不敢走開;雜務(wù)上朱大爺,用印 的馬大爺,為了這兩天上頭常常有呼喚,亦抽不得身;錢漕上陸大爺,為他二奶奶養(yǎng)孩子, 請了假,已經(jīng)兩天不來了;只有跟班上蕭二爺說是等到老爺睡了覺,一定過來奉擾的。”三 小子未說完,執(zhí)帖門上又道:“他們統(tǒng)通不來,你為我一個人,何必要費事呢?”錢瓊光 道:“還有蕭二爺同你倆呢。他們掃我的面子,難道咱們老兄弟,你還好說不來嗎!庇谑 又千叮萬囑,直到執(zhí)帖門上點頭應(yīng)允,方才告別;氐阶约貉脙(nèi),心想:“他們竟如此瞧我 不起,竟其一個不來;肯來的又是拿不到權(quán)的人。真正越想越氣!” 好容易熬到下午,王二瞎子親自跑來,說:“一切都預(yù)備好了。館子里聽說請的是州里 師老爺,貼本都情愿。但不知這位師爺甚么時候才過來?”只見錢瓊光臉上紅了一陣,說 道:“他們一齊體諒我,不肯叫我化錢,一定還要拉我在衙門里吃飯,說著就吩咐大廚房里 添菜。我想我今天的菜已經(jīng)托了你了,他們既然不來,我不好叫你為難,只得又請了兩位別 的客!蓖醵棺拥溃骸澳阍绺嬖V了我,這菜可以退得掉的。但不知請的又是那兩位?”錢 瓊光不好說請的是跟班上的,只含糊說了聲“還是衙門里的”。王二瞎子一聽仍是衙門里的 人,就是聲光比帳房差些,尚屬慰情聊勝于無。

   依王二瞎子意思,還想等著衙門里的人到齊,一塊陪出城,似乎面上有光彩些。錢瓊光 是曉得的,跟班上蕭二爺,非得老爺睡了覺是不得出來的,便說:“不必罷,我們先出去吃 著煙等他們罷。”于是兩人步行出城。到了船上,一班女戲子迎了出來,一個個擦著粉,戴 著花,妖妖嬈嬈的,“錢太爺”、“王二爺”,叫的應(yīng)天響。錢太爺走進艙里,只見居中擺 了一張煙鋪。王二瞎子是大癮,見了煙鋪就躺下了。船上女老班也進艙招呼,問衙門里的老 爺幾時好來。王二瞎子不等印太爺開口,拿指頭算著時候,說道:“現(xiàn)在是五點鐘,州里大 老爺吃點心,六點鐘看公事,七點鐘坐堂。大約這幾位老爺八點鐘可以出城! 錢瓊光道:“那可來不及。我們這位堂翁也是個大癮頭,每日吃三頓煙,一頓總得吃上 一個時辰。這個時辰單是抽煙,專門替他裝煙的,一共有五六個,還來不及。此刻五點鐘, 不過才升帳先過癮。到六點鐘吃點心,七點鐘看公事;八點鐘吃中飯,九點鐘坐堂;碰著堂 事少,十點鐘也可以完了,回到上房吃晚飯過癮。十二點半鐘,再到簽押房看公事。打過兩 點,再到上房抽煙,這頓煙一直要抽到大天亮。不過以后有上房里的人伺候,跟班上的爺們 都可以沒事了!蓖醵棺拥溃骸八线@們大的癮,設(shè)若有起事來,怎么樣呢?”錢瓊光 道:“有起事來,或是進省上衙門,總是來吞生煙! 正說著,孫老葷先來了,曉得要陪州里的老夫子吃飯,特地換了一簇新衣服。王二瞎子 道:“老葷,今兒錢太爺是請你來做陪客的,不是請你來招女婿的,為什么穿的衣服同新女 婿一樣呢?”孫老葷道:“難得錢老父臺賞飯吃,請的又是州里的老夫子,自然應(yīng)該穿件新 衣服,恭敬些。” 三個人閑談了好一回,船上又搬出些點心來吃過。王二瞎子掏出表來一看,九點鐘只差 得五分了,不但州里的客沒來,連著周小驢子也沒音信,大家甚是奇怪。又等了半個鐘頭, 忽聽見船頭上有人叫喚,大家總以為是請的特客來了,一齊起身相迎。及至進艙一看,原來 就是周小驢子,跑的滿身是汗,一件官紗大衫已濕透了立場截了,一只手只拿扇子扇個不 了。王二瞎子勸他脫去長衫,又叫船上打盆水給他洗臉。錢瓊光便問他:“為何來得如此之 晚?”周小驢子道:“不要說起,今兒替一個朋友忙了一天!卞X瓊光問:“是什么事 情?”周小驢子道:“也是治弟的一個鄉(xiāng)親,他有個姑表妹妹,從前他姑媽在世的時候有過 話,允許把這個女兒給我們這個鄉(xiāng)親做媳婦的。后來姑媽死了,姑夫變了卦,嫌這內(nèi)侄不學(xué) 好,把女兒又許給別人了。”錢瓊光道:“當(dāng)初媒人是誰?”周小驢子道:“有了媒人倒好 了,為的是至親,姑媽親口許的,用不著媒人!卞X瓊光道:“婚書總有?”周小驢子道: “這個不曉得有沒有。治弟為了這件事,今天替他們跑了一天,無奈說不合攏,看來恐怕要 成訟的了!卞X瓊光道:“一無媒證,二無婚書,這官司是走到天邊亦打不贏的!敝苄◇H 子道:“現(xiàn)在我們這鄉(xiāng)親情愿……”說到這里又不說了。王二瞎子會意,拿嘴朝著錢瓊光一 努,對周小驢子道:“擺著我們錢老父臺在這里你不托。該應(yīng)怎么辦法,大家商量好了。只 要替你鄉(xiāng)親爭口氣;再不然,錢老父臺同州里上頭下頭都說得來,還怕有辦不到的事嗎! 一句話提醒了周小驢子,忙說道:“他姑夫那邊只要出張票,不怕他不遵。”錢瓊光 道:“單是出張票容易。兄弟自從到任之后,承諸位鄉(xiāng)親照顧,一共出過十多張票。不瞞諸 位說,這票都是諸位照顧兄弟的。這件事兄弟衙門里很可辦得,用不著驚動州里的!敝苄 驢子道:“你老父臺肯辦這件事,那還有什么說的,包管一張票出去,不怕他姑夫不把女兒 送過來。捕衙的規(guī)矩治弟是懂得的。如今我們這鄉(xiāng)親,他是有錢的主兒,我一定叫他多出幾 文。俗語說得好,叫做‘爭氣不爭財’。只要這件扳過來,不但治弟面子上有光彩,將業(yè)敝 鄉(xiāng)親還要送老父臺的萬民傘咧!卞X瓊光道:“全仗費心!你老哥今兒回去,叫他明天一早 就把呈子送過來。兄弟這邊簽稿并行,當(dāng)天就出票的! 幾個人又閑談了一回。王二瞎子躺在煙鋪上,一連打了幾個呵欠,都說:“天不早了, 怎么請的客還不來?不要是忘記了罷?”錢瓊光道:“我有數(shù)的,他們早不得來。這時候敢 快了!庇滞A艘粫,只聽得岸上咭咭呱呱的,一片說笑之聲,走到岸灘上,又哼兒哈兒 的,叫船上打扶手。霎時上得船來。錢瓊光急忙迎出去一看,原來來的只有一個蕭二爺,還 有一個小爺們,是常常替堂翁裝水煙的,雖然面善得很,卻不曉得他姓甚名誰。當(dāng)下不便動 問,只問得一聲:“為什么某人不來?”小爺們搶著說道:“老爺派他進省,他不得來,所 以叫我來代理的。蕭大爺,今天咱代理執(zhí)帖門,你說咱闊不闊!”一面說,一面走進艙中。 眾人一齊起身相迎,見面之后,都恭恭敬敬的作揖。不料這小爺們是打千打慣的,見了人, 一伸腿就灣下去了。眾人之中亦只有錢瓊光還安還得快。那三個卻都不在行,王二瞎子幸虧 被錢瓊光扶了一把,否則幾乎跌倒。當(dāng)下都勸他倆寬衣。只見這小爺們身胚很小,卻穿了一 件又長又大的紗大褂,錢瓊光認得這件大褂是堂翁天天穿著會客的;再看手里的潮州扇子, 指頭上搬指,腰里的表帕、荷包,沒有一件不是堂翁的。當(dāng)面不便說破,心上卻也好笑。

   一會,歸坐奉茶。錢瓊光先問:“二位為什么來的這么晚?”蕭大爺先回答道:“九點 半鐘本來就可以來的,齊巧我們東家接到省里一封信。外頭還沒有人知道,先送個信給你, 你明天一早好穿了衣裳過來道喜!卞X瓊光忙問道:“堂翁有什么喜事?”小爺們搶著說 道:“我們老爺升了官了!笔挻鬆斶M來的時候,當(dāng)著王二瞎子一班人,自己還想充做師 爺,所以一口一聲的“我們東家”。今見小爺們說了聲“我們老爺”,他便把小爺們瞅了一 眼。幸虧在場的人都沒留意。

   錢瓊光又接著問道:“堂翁高升到那里?”小爺們又搶著說道:“或者武昌府,或者黃 州府,都論不定。”蕭大爺?shù)溃骸澳銊e聽他胡說。我們東家,他身上本有個補缺后的同知直 隸州,如今又保了個……保了個什么?……你看,我的記性真正不好,偏偏又忘記了。”一 面說,一面又低著頭,皺著眉,閉著眼睛,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又拿自己的拳頭打著自 己的頭,說道:“保得個什么?……怎么我說不上來?”小爺們又搶著說道:“蕭大爺,這 封信是雜務(wù)上拿進來的,那時候我正在椅子后頭替他老人家裝煙。他老指著信上一句,對雜 務(wù)上說:‘你看!以谒澈,亦就踮著腳望了一望,原來這信上有我的名字,有‘應(yīng) 升’兩個字。我自己的名字,我是認得的!卞X瓊光是在官場上閱歷久的了,曉得保案上有 “應(yīng)升”兩個字,一定是應(yīng)升之缺升用,便道:“他老人家已有了同知直隸州,再升什么, 自然一定是知府了。明天應(yīng)得過去道喜,費心二位關(guān)照。”蕭大爺?shù)溃骸白约胰,說那里話 來!”此時錢瓊光正因不曉得小爺們的尊姓大名,心上悶悶,因此一番酬答,倒曉得了。

   當(dāng)因時候不早,忙命擺席。自然是蕭大爺首座,小爺們二座。在席面上,蕭大爺還留身 分,提到州官,口口聲聲“我們東家”,在座人始終瞧不破他的底細。只有小爺們吃無吃 相,坐無坐相。夜里天熱,打赤了膊,把條辮子盤在頭上,拿兩條腿蹲在椅子上,盡性的喝 酒吃菜。檔子班的女人,叫名頭是賣技不賣身的,他偏要同他們動手動腳。有兩個女人,在 人面前一定要撇清,被他這一鬧,一個個都咕都著嘴,說什么“你們老爺,手要放尊重 些”!說罷,把手一摔走開。小爺們生氣,罵聲“混帳王八蛋!你瞧不起我大爺,明兒回去 一定告訴本官,出票拿你們,看你怕不怕!”船上女人也不理他,主人錢瓊光只好起身相勸。

   好容易一席酒吃完,看看已將天亮。小爺們是帶著跑上房的,怕誤了差使,老爺要罵, 立刻披衣要走。主人還再三相留,吃了稀飯再去。蕭大爺亦勸他慢些,“我同錢太爺還有句 話說!毙攤兊炔患,只是跺腳,說:“誤了差使,釘子是我碰!你飽人不知餓人饑!我 勸你快走罷!”蕭大爺被他催得無奈,只得穿衣告辭。等到主人送到船頭上,小爺們早披了 又長又大的那件長褂,站在岸上了。當(dāng)時他二人自回衙門不題。

   且說錢瓊光回到艙中,王二瞎子便埋怨他道:“怎么請到這位寶貝?”錢瓊光把臉一 紅,想了想,說道:“你不要看輕了他,他在本州大老爺跟前,倒是頭一分的紅人呢。一天 到晚,除掉睡覺,那有一刻工夫離得掉他?偠灾何覀冏龉,總要隨機應(yīng)變,能屈能 伸,才不會吃虧。即如他們所說的州里大老爺?shù)昧吮Ee,他們就肯送信給我;我既然先得 信,今天我就頭一個去道喜,上司瞧著自然歡喜。倘若不請他們吃飯,誰有這閑工夫來通知 我?梢娡死瓟n是沒有吃虧的。這叫做做官的訣竅。”王二瞎子被他說得頓口無言。周小 驢子起身先行,說:“要辦那件事去。治晚馬上就去同前途接頭,盡兩個鐘頭趕來回復(fù)老父 臺!卞X瓊光道:“兄弟就回去,一面先把票子寫好,空著名字等填。等老兄來過,兄弟再 到州里賀喜。專候,專候!闭f罷,拱手而別。錢瓊光也同王、孫兩個各自回去,不在話下。

   單說錢瓊光雖然熬了一夜,只因有利可圖,便也不覺勞乏;氐讲堆茫瑯I(yè)已紅日高升, 急忙翻出舊卷,查照舊票的底子,把票寫好,只空著案由及原被告的名字未填。寫好之后, 看了兩遍,索性又取出木頭戳子用好,又拿朱筆把日子填好。其時已有八點鐘了,算算時候 已不止兩個鐘頭,無奈不見周小驢子前來,心上異常著急?纯磿r候不早,又須趕到州衙門 里道喜,急得他什么似的。無奈,只得穿好衣帽靜坐,專等周小驢子一到,交割清楚,便好 度了過來。

   事有湊巧,剛剛衣服穿的一半,周小驢子來了。二人相見大喜。周小驢子在袖子里取出 那張稟帖,錢瓊光大略一看,只見上面很有些不懂得的句子,忙把原被告名字記清,又再三 斟酌一番,把案由摘敘了三四句,從抽屜里取出來票來填好,立刻派了一個人,叫他跟著周 先先一同去。然后周小驢子從大襟袋里取出一個紅封袋,雙手奉上。錢瓊光接在手里一掂, 似乎覺得甚輕,忙問:“這里頭是若干?”周小驢子道:“這里頭是四塊折席,不成意思, 不過送老父臺吃杯酒的。”錢瓊光躊躇了一回,說道:“不瞞老哥說,兄弟是代理,就要交 卸的人。同老哥相好,承老哥照顧這件事,兄弟多也不敢望,只望他一個全數(shù)。不在說別 的,單是這張票,兄弟從城外一回來就連忙弄好了,專等你老哥來。這票上的字都是兄弟自 己寫的。倘若照衙門里的規(guī)矩辦起來,至少也得十天起碼,那里有這樣快。此事落在別人身 上,哼哼,至少也得要他三十只洋!如今只要你十塊,真是格外克已的了! 周小驢子聽了他這一番話,又見他不肯收那四塊,知道事情不得過場,于是從袋里又挖 出兩塊洋錢,還說:“這兩塊是治弟代墊的。替朋友辦事,少不得也要替他作三分主。”錢 瓊光道:“兄弟是個爽快人,你老哥替朋友辦事也是義氣,你索性爽快些再替他添兩塊。一 共兄弟受他八塊,你回去開銷他十塊,我們弄個二八扣。你費了心,我也不另外替你道乏 了!敝苄◇H子又思思索索的半天,好容易才添了一塊,說了無數(shù)的叨情話,說什么“這總 是老父臺照應(yīng)治弟的,多賞治弟一塊買鞋穿罷!卞X瓊光無奈。

   周小驢子去后,方急忙趕到州里去。雖然曉得堂翁是起得遲的,但是為了道喜,不得不 早些過來。此時,合衙門的人因為老爺?shù)昧吮0,都是喜氣沖沖的。錢瓊光蟒袍補褂,照例 先下門房。常見的那位執(zhí)帖大爺,已經(jīng)奉派進省,這天是雜務(wù)門兼執(zhí)帖,錢瓊光也是認得 的,急忙取出手本交給,托他上去代回,說是稟賀、稟見。雜務(wù)門進去了一回,忽然滿頭是 汗,怒沖沖的走回門房,把大帽子摘下往桌子上一撩,說道:“媽的晦氣!他升官,人家就 該死了!幸虧他得的保舉,不過是個虛好看,倘若真正做了知府,那架子更要大呢!倘若做 了道臺,天都可以撐破!再大更不用說了!總而言之:我們當(dāng)奴才的不是人!錢太爺,大小 像你這樣,總得是個官才好!” 錢瓊光聽了他半天說話,也摸不著頭腦,只得搭訕著站起來,說道:“堂翁可曾升帳沒 有?我還是就進去,還是等一會兒?”雜務(wù)門道:“得了保舉,早把他喜的睡不著了。今天 一早就起來了,忙著做官銜牌,糊對子。因為做牌的來的晚了些,開口就罵人。誰不是人生 父母養(yǎng)的?擱得住被他‘混帳王八蛋’,罵了去,喝了來!大爺越想越氣,不吃這碗飯 了!”錢瓊光一聽堂翁已經(jīng)起來多時,心上著急,恨不得馬上進去才好,后來直等得雜務(wù)門 氣平了,然后領(lǐng)了他進去見的。

   這時候區(qū)奉仁正在大廳上,就昨夜接的那封喜信擱在面前,旁邊坐著幾位朋友、官親, 如帳房、書啟、二老爺之類,都在那里湊趣。錢瓊光進了大廳,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個頭, 替堂翁叩喜,又與各位師爺及二老爺相見。堂翁讓他坐,然后坐下。區(qū)奉仁一面孔得意之 色,先開口道:“你是幾時曉得的?”錢瓊光一想不好說是昨夜里得信,只得回稱:“剛剛 得信!眳^(qū)奉仁道:“還是你一個人曉得,還是同城統(tǒng)通曉得?”錢瓊光道:“只有卑職一 個人得信,所以趕過來先替堂翁叩喜!眳^(qū)奉仁道:“是啊,我料想他們是不會曉得的。我 得的是密保,上頭只有撫臺自己曉得,連藩臺都還不明白哩。還是那年獲盜案內(nèi),撫臺親口 許我的,到如今果然保了出來?梢娮錾蠎椀娜,又要賞罰分明,又要記性好,夫然后叫人 心服。這位撫臺,兄弟同他也算投緣的了,將來倒要送副門生帖子去才是!闭f著,便同帳 房說:“我的話可是不是?”帳房說:“是極!” 區(qū)奉仁又道:“我已經(jīng)有了同知直隸州了,再升用,升個什么?自然一定是知府了。你 看這些混帳王八蛋!我從早上叫他們趕做一付‘升用府正堂’的官銜牌,到如今木匠還不 來,真正可惡!此時同城雖然還不曉得,馬上他們得了信都要來道喜的。今天他們來討,明 天我去謝步,這副牌是執(zhí)事里一定要用的。況且這是恩出自上,比捐的總體面些!睅煚攤 一齊應(yīng)了一聲“是”。區(qū)奉仁又望著錢瓊光說道:“我們湖北的體制,佐貳①見知府是沒得 坐位的。兄弟雖然不講究這個,但是體制所關(guān),將來過了班,就是要隨隨便便也就不能 了!卞X瓊光明曉得這句話說的是他,想了半天,無可回答,只應(yīng)了一聲“是”。

   ①佐貳:知府、知州、知縣的輔佐官,如通判、州同、縣丞都稱佐貳。

   正說著,書辦上來請示,說是里里外外,或是柱子上,或是門上,有些對聯(lián)都要另換新 的,要請師爺擬好了句子,好交代書辦去寫。區(qū)奉仁忙回臉過有去對啟書老夫子說道:“這 個要請你老夫子費心了!睍鴨煚斆τ謶(yīng)一聲“是”,隨手請教是怎么做法。區(qū)奉仁道: “前頭的對子都是按著州、縣官做的,如今兄弟得了升用知府,有些什么‘五馬黃堂’等類 的字眼都可以用得著了。兄弟如今一來公事忙,二來上了年紀(jì),也不肯用這個心思了。至于 暖閣當(dāng)中,我倒想好了一句成句,就是帖‘一品當(dāng)朝’四個字的地方,你們拿紅紙比好尺 寸,替我寫‘憲眷優(yōu)隆’四個字,照樣帖在屏門當(dāng)中。”回頭又問書啟:“老夫子以為何 如?” 書啟尚未答言,二老爺接著說道:“這四個字似乎太俗!眳^(qū)奉仁聽了似不愿意,道: “這四個字,人家四六信里常常用的,又是成句,總比‘一品當(dāng)朝’四個字來得文雅!倍 老爺?shù)溃骸芭w當(dāng)中,不是‘當(dāng)朝一品’,就是‘指日高升’,從沒有用過別的字眼。”區(qū) 奉仁更發(fā)怒道:“你們這些人真正不通!不靠著憲眷,怎么能夠升官呢?我這四個字,把你 所說的兩句,統(tǒng)通包括在內(nèi)。所以一等人有一等人的材料。老弟,不是我瞧你不起,像你這 樣執(zhí)迷不化,將來能夠趕到愚兄這個分兒還是早咧!”二老爺見哥哥動了氣,也就撅起了 嘴,不言語了。

   區(qū)奉仁正待再說下去,忽聽外面一片人聲,大家不覺嚇了一跳,忙叫人出去查問。只見 稿案門飛跑似的進來,回道:“有些人來告錢太爺受了人家的狀子,又出票子拿人,逼得人 家吃了鴉片煙,現(xiàn)在趕來求老爺替他伸冤。那個吃大煙的也抬了來了,還不知有氣沒氣! 區(qū)奉仁道:“混帳!我的衙門里準(zhǔn)他們把尸首抬來的嗎?你跟官跟了這許多年,這一點點規(guī) 矩還不曉得?今天老爺有喜事,連點忌諱都沒有了!混帳王八蛋!還不替我轟出去!”稿案 門道:“這是錢太爺不該受人家的狀子,人家無路伸冤,所以才來上控的。”區(qū)奉仁聽得 “上控”二字,忽然明白,方才回過臉去,對準(zhǔn)錢太爺發(fā)作道:“你做的好官!這是你鬧 的亂子,弄得人家到我這里來上控。我自己公事累不了,你還要弄點事情出來叫我忙忙。現(xiàn) 在怎么說?” 錢瓊光起先聽了稿案門的話,早已嚇得瑟瑟的抖,后來又聽了堂翁的教訓(xùn),便拍托一 聲,身不由己的跪下了。區(qū)奉仁并不讓他起來,又拉著長腔,說什么“擅受民詞,有干例 禁,你既出來做官,連這個還不曉得嗎?我也顧不得你,我是照例要揭參的!卞X瓊光一聽 要參官,更嚇的魂不附體,只是跪在地下磕響頭不起來,求堂翁開恩。區(qū)奉仁拿他訓(xùn)斥的半 天,還不曉得外面究竟鬧的是什么事情,便道:“你就在這里朝我跪到天黑也不中用。你自 己鬧的亂子,快自己出去了結(jié)過再來見我!卞X瓊光跪在地下還是不動。區(qū)奉仁問他為什么 不出去。錢瓊光道:“不瞞堂翁說,卑職這一出去,可沒有命了!”區(qū)奉仁道:“到底為著 什么事情,你自己總該有點數(shù)的!卞X瓊光又磕頭道:“卑職該死!卑職同他們來往,共有 好兩件事情,實在不曉得是那一件。”區(qū)奉仁道:“好個不安本分的人!”錢瓊光道:“都 是他們來找卑職的,卑職也只盼能夠替他們把事情了掉,也免得堂翁操心! 區(qū)奉仁道:“承情”。至此方回頭問稿案門:“到底外面為了什么事情?”稿案門回 稱:“為的是一個人家有個女兒,有個光棍想要娶他。那家不肯,這光棍就托人化了錢給錢 太爺,托錢太爺出票子抓那個該女兒的人,說是抓了來要打板子。那人急了,就吃了生大 煙。鄉(xiāng)鄰不服,所以鬧到這里來的!卞X瓊光至此,方才明白就是早上的那樁事,深恨周小 驢子事情辦得不妥當(dāng)。

   里面說了半天話,外面的人聲已往。稿案門再出去問了問,才知已被雜務(wù)門吆喝住,只 等老爺坐堂審問,不敢羅唣了。區(qū)奉仁一聽外頭人聲已息,才說:“那個吞煙的,趕緊拿點 藥水給他吃,或者有救!比嘶兀骸耙呀(jīng)灌過了,聽說吃的不多,大約可以救得的!眳^(qū)奉 仁于是把心放下,又朝著錢瓊光發(fā)作了幾句,方才自往簽押房里而去。錢瓊光不免跟了帳房 師爺同到帳房里,就左一個安,右一個安,一面請安,一面軟求道:“晚生一時荒謬,總得 求你老夫子成全!”師爺?shù)溃骸澳憷细缇鸵恍兜娜肆耍伪卦偃ザ嗍。這事你自己鬧的亂 子,還不快去想了法子壓伏壓伏他們,等到堂翁坐了堂,那事就不好辦了。” 一句話提醒了錢瓊光,立刻退出帳房,走到雜務(wù)門的門房里。雜務(wù)門正在外面幫著灌那 吞煙的人,一霎回來,見了面,少不得又是一番埋怨,說:“我的太爺!幾乎玩成功一條人 命!虧你,我亦不曉得你是怎樣鬧的!”停了一回,又說道:“現(xiàn)在你放心罷,人命是沒有 的了。你今天算好運氣,偏偏碰著我們這位老爺有喜事不坐堂。你有這半天一夜的工夫,能 夠完結(jié),趕快去完結(jié)了再來;完結(jié)不了,明天再審! 錢瓊光于是再三感謝,方才辭別出來;氐讲堆,蟒袍補褂,統(tǒng)通汗透的了。馬上叫人 去找周小驢子,周小驢子逃走了,不在家。錢瓊光無奈,只得去找王二瞎子,因他地面上人 頭還熟,托他找個人出來勸和勸和。王二瞎子昨夜擾過他的酒,少不得出來幫忙。當(dāng)時就找 到了兩個人:一個是善堂董事,一個是從前做過圖正①的,后來因為上了歲數(shù),就把圖正一 應(yīng)事務(wù),統(tǒng)通交代兒子承受,自己不管。他倆都是年高望重的人,又是捕廳老父臺見委之 事,一想彼此都有仰仗的地方,樂得借此交結(jié)交結(jié)。王二瞎子見他倆已允,便先尋了本圖地 保,同著原差又找到原告,在小茶館里會齊,開議此事。幸虧原告那邊吞煙吞的不多,一經(jīng) 施治,便無妨礙。又經(jīng)王二瞎子、善堂董事一干人,連騙帶嚇,原告一面,只求太爺不逼他 把女兒嫁給那個光棍,他亦情愿息訟。錢瓊光就答應(yīng)他:“前頭那張票不算數(shù),立刻吊銷。 所有你們婚嫁之事,我太爺一概不管!庇谑且惶齑笫,瓦解冰銷。

   ①圖正:清代南方各省鄉(xiāng)以下設(shè)圖,圖書館一圖事務(wù),圖正管本圖魚鱗圖冊,從買賣田 地、產(chǎn)權(quán)轉(zhuǎn)移過戶中,索取傭金。

   錢瓊光又進去求了帳房師爺、錢谷師爺,替他到堂翁面前講情。湊巧堂翁這兩天正因升 官一事,滿心快活,只圖省事,便也不來問信。過了兩日,正任吏目隨鳳占回任,錢瓊光照 例交卸,自行回府銷差,這事也就完了。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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