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紐約，看這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最大都市，我揚起大西洋的浪花，以東方的古老語言發(fā)出一聲滾燙的驚嘆：威赫赫，何其偉哉壯哉!是啊，好像全球五大洲的將近二百個國家的一切山，一切岳，一切嶺，一切峰巒，都一齊匯攏到這兒來了!而眼前是身在廬山中嗎?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只是，無法超塵脫凡地領(lǐng)略它的全部壯麗和風采。人走在陰森森的峽谷之中，天顯得那么窄，那么狹，常常成了縱橫的藍線。人走在陰森森的峽谷之中，顯得那么渺小和孤獨。到了大名沖天卻短而又短短得只有從刀米且還彎彎曲曲的華爾街，山好像在那兒舉行著一場盛大博覽;山一繁，溝壑也便隨之增多了，因而左看是溝壑，右看是溝壑，目光前移后移，仍然是溝壑，溝壑，溝壑。走進每個溝壑都給人以山重水復(fù)的阻塞，以致令人閉氣而終又柳暗花明之感。不過不管是山也好，溝壑也好，它們之中都沒有真的曦巖怪石，都沒有真的山泉飛瀑，都沒有真的蒼松翠柏�？墒怯写�，窗有千千萬萬，鑲追每一寸山崖�？墒怯腥�，人如蟻，隱于窗中靜無聲。可是也有云，云就戮在那些重巒疊嶂似的高樓大廈的扇扇窗前。一座玻璃的峻嶺映照出金屬和水泥的懸崖絕壁，也映照出朵朵白云。那是我的小兒媳小薇剛剛?cè)スぷ髁说牡胤�。旋轉(zhuǎn)門在旋轉(zhuǎn)。人，被旋著吞吞吐吐。分明看見她那么一閃上電梯了，也可以想見那電梯在升，在升，卻難以猜見她已經(jīng)到了哪一片云里……
但與橫空出世的帝國大廈和世貿(mào)中心的兩座并肩大廈相比，這些建筑又統(tǒng)統(tǒng)顯得微不足道了。它們是一片篙草，而帝國大廈和世貿(mào)中心是三棵擎天的椰子樹：它們是一堆玩具，而帝國大廈和世貿(mào)中心是三只啃食月中桂葉的長頸鹿。登上帝國大廈和世貿(mào)中心，有如越過雪線，登上了珠穆朗瑪峰、喬戈里峰、干城章嘉峰。雖不見白雪皚皚，氣溫卻驟然降至寒氣貶骨。萬里長風如透明的長天巨龍正以七八千里的時速掠過，龍爪和龍鱗，碰撞著、撕扯著每個人的衣裳和頭發(fā)，使每個人都狼狽如龍的掌中玩物，無法站穩(wěn)。你以為你來到九天之外了，其實，你還沒離開紐約，只是，容光煥發(fā)力大無窮的紐約站起來了，紐約這個超級巨人站得好高，而你，是站在紐約的肩上。你的腳掌分明還能感到紐約的體溫。俯首望去，周圍那些一下變得謙卑起來的摩天大樓都是上肥下瘦，上寬下窄，上粗下細，向兩邊歪斜。俯首望去，只見那無數(shù)的大樓小樓，無數(shù)的長街短街，無數(shù)的繁華鬧市，與沼澤、海灣以及哈德遜河互相穿插浸淫著，并且雜著無數(shù)的車和些許的船，它們都像被一只神奇的大手淮得很深很遠，如化作小人國的物事。而環(huán)顧四周，目力所及，茫茫蒼蒼以至于無，而一切無處皆與我等距，紐約的疆界如被圓規(guī)畫成，活脫脫是一個大圓。于是，紐約這個最國際化的大都市，就很有些象征意昧。很像一顆畫在紙上的地球了。
我知道我不屬于紐約。我的家鄉(xiāng)在地球的那一邊。我出生在JL中國的一個飄蕩著最美的民歌的地方。那是一片被老撅頭和暴風雨剝奪得缺少生命之色缺少植被的黃土高原。我出生的那個年代，一個叫做埃得加·斯諾的著名美國記者正在那兒感嘆，正像我此刻正為紐約發(fā)出感嘆一樣。斯諾當然不久就回到了他的美利堅，我卻在那兒長大，因而深深地打上了那兒的焰印。此刻，萬里迢迢跨洋過海走來，被浪濤洗過，被長風去過。被紐約的手輕柔地拍打過，我的身上卻還帶滿了那兒的紅旗、炭火、黃土、米酒和野艾的氣息。那兒曾是中國革命的堡壘。但革命的烈焰發(fā)展到六十年代又曾燒得革命的人們死去活來，死里逃生的也都驚恐萬狀，不可終日。奇怪的是，正是在那樣的日子，我卻夢到過高樓摩天的紐約。醒來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向任何人透露。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夢的。我譴責自己的罪過：怎能夢見紐約是那么的繁榮?!是的，是的，我絕對是有罪的。然而我的祖國終于走出迷霧也把我?guī)С隽嗣造F。然而眼前才是真實的美國真實的紐約：既不是棺材瓤子，也不是無病的神仙，而是一個活得挺旺的海明威一樣的時有靈感的漢子。怎能不慶幸在春天的故事里，中國嘩啦啦敞開了門窗，讓我們看到了真實的整個世界。搖滾樂贊美著：“大蘋果!大蘋果!”紐約這顆紐約人心里的大蘋果掛在枝頭，生機勃勃。紐約的第1街……第10街……第142街……以及第2大道·、·…第5大道……它們像電子計算機的數(shù)控系統(tǒng)一樣，每給它一個指令，它就做出比生命還要鮮活還要靈敏的反應(yīng)。啊，紐約，這就是紐約!面對它的奇崛、偉岸和生命力勃發(fā)的現(xiàn)代文明，我必須調(diào)整我的鄉(xiāng)野放羊人一般的呼吸和腳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