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初识温钟馗
住进刺史府已经月余。
堂叔住在客房,侄儿李商隐住在翠竹园,平日没有相见机会,堂叔心中甚为不快。令狐府上连温钟馗这等专事花词淫语的浪荡子都收留,侄儿商隐年纪尚小,难免不沾染上恶习!所以他整日忧心忡忡。
那日已是深夜,他正酣睡屋中,突然,觉得房梁摇动,外面传来喧闹声,以为在梦中,抬起身子,侧耳倾听一会儿,竟然在喧闹声中,听出有侄儿豪爽的笑声,不由得怒火中烧。披衣下地,推门来到月亮地里。
原来客房院中摆起酒宴,众客与令狐家公子正在欢饮。
堂叔一眼认出商隐也混迹其中。
李商隐一边举杯在手,一边不停地蹦跳投足,似在舞蹈,嘴里唱道:
含娇含笑,宿罩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 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唱毕,一片掌声和调笑声。
还有女人的娇笑声!
堂叔惊呆了。他原以为令狐楚德高望重,门庭严谨,不会有这些艳事,不会诱使侄儿变坏!眼前事,令他惊异不解,让他愤怒懊悔。都是自己一时冲动,把侄儿从家乡带出来,跟这些绔氿袴子弟混杂一起!
“纯洁如玉的侄儿呀!是叔叔害了你!”
堂叔痛苦地谴责着自己。
温庭筠放下笛子,站起身,对众人施礼,笑道:“刚才义山老弟咏唱在下的敝陋小词,本人听了,心里实在惭愧。义山老弟天生金嗓,应当歌咏更好的词曲。我提议让义山当场依声填词,当场为大家咏唱助酒!”
一片呼声,一致叫好。
李商隐酒喝多了,头脑异常兴奋,见有这么多人叫好,腾地站起,抱拳向众人施礼,断断续续地道:
“诸位兄长,诸位姊妹!我——李商——隐,没——填过——词。温——钟馗是——词坛霸主,我——知道,他是想——拿小弟我——开心!我——不怕!大家听着——《杨柳枝》,填一首《杨柳枝》。”
温庭筠狡黠地笑着,上前拉住商隐的手,在他耳边不知嘀咕些什么,只见李商隐哈哈大笑一阵,唱道:
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唱毕,一片掌声和调“这个孽障啊!”堂叔气得一屁股坐在房前的石头台阶上,在心里骂道:“嘱咐你多少次,不叫你沾那艳词淫语,不叫你学那艳歌淫调,不叫你拈花惹草!孽障啊,你全当耳边风!气煞我也!”堂叔流下痛苦的眼泪。
“我们李氏家族这一支,已经数代没有高官显宦,宗族衰微,簪缨殆歇,何以重振家族,舍你谁与?”
堂叔想到这里,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大叫三声,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众人正酣饮作乐,突然听见“孽障!孽障!孽障啊!”三声大叫,霎时鸦雀无声,全都扭头向这边看来。
李商隐熟悉这语声,知道是堂叔,猛然向这边跑来,抱起堂叔的头,摇晃着,哽咽道:
“堂叔!堂叔!堂叔醒醒啊!”
堂叔被摇醒,睁眼见自己躺在侄儿怀里,挣扎着坐起,看见令狐家三位公子也站在面前,又挣扎着站起对令狐绪道:
“七郎,请你转告令尊大人,明日我要带这孽障回洛阳,多谢他老人家款待。”
“堂叔,不能走。恩师正教我今体文写法。”
“孽障!还敢多嘴!”
说完,转身进了屋,并把门关死。
令狐绪想解释,想挽留,想替商隐说说情,但都被紧关的门挡了回来。
李商隐搓着手,急得在地上来回走着。
令狐纶挽住李商隐的胳膊,诚恳地挽留着。
八郎站在一旁冷冷地自语道:“老朽无识!家父这样器重你,每天晚上教你撰写章奏文字,你半途而废,一走了之,家父能饶了你吗?”
令狐綯出语中的,点出李商隐的痛处:既入师门,不得师父同意,焉能任意出走?半个多月,在恩师的亲自指导下,天天晚上练习骈偶对句,写四六骈体文。只今晚刺史大人有事,让他休息,出来玩玩,没料到却被堂叔碰见,够倒霉的了!
四六骈体文写不好,将来如何写章奏文字,如何做官?这是关系到自己前途的大事,不能半途而废。可是堂叔之命,亦难违背。父亲去世后,只有堂叔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真心实意培养自己,把自己看作重振家族门庭之人。
今晚自己的行为太不成体统!侄儿不孝,侄儿忘却了堂叔的教诲!堂叔,你骂我打我都行,只是不能让我离开令狐恩师啊!
李商隐自责着,痛悔着,跪在紧闭的门前,泪流满面。
温庭筠不以为然,讥讽地笑道:“我们大家只是在一起喝喝酒,唱唱小词,有哪点不对?犯了什么罪过?诗仙李白天天饮酒天天醉,明皇天子都佩服他,还赏他美酒。能唱小词的人多着哩,当朝天子大臣,谁不喜欢听曲,谁没填过小词?怎么的,你李商隐喝点酒填填小词唱唱小曲,就大逆不道了?
扯蛋!你小子愿意跪在这里请罪,你就跪吧,我们走!”
“今天的好兴致,都被他给破坏了,真扫兴!”
令狐綯嘴里嘟囔着,跟着众人走了。
只有七郎和九郎两人坐在李商隐身边的石阶上陪着他,希望他的堂叔能够出来改变主意,劝商隐回房睡觉。
夜阑人静,刺史府里只有更夫像鬼魂,在沉沉的黑黝黝的夜里,四处游动。
大概是酒的力量,七郎和九郎不知什么时候,躺倒地上,已经进入梦乡。
李商隐依然跪得笔直,一动不动,心里仍在忏悔,为辜负堂叔的教诲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五更的梆子声响过。白茫茫的雾气从汴河上冉冉升起,渐渐散开,使整个汴州城陷进茫茫的谜中,不可知,不可解。
刺史府里的雾气,似乎是从翠竹园飘来的,带着冰凉的水珠,很快把屋顶打湿,房檐滴下几滴水点,像下了毛毛雨。
令狐绪兄弟俩睡得正酣。
李商隐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
突然,房门被推开,堂叔从里面走出,肩上背了一个布包。
“堂叔!侄儿给你叩头——”
堂叔根本不理睬李商隐,正待迈步,想从令狐绪身上跨过去。不巧,七郎已经醒来,见堂叔就在眼前,他猛然站起,拉住堂叔的胳膊,求道:
“堂叔,您老就原谅贤弟这一回吧!是我让他玩的,要怪您就怪我好啦,别让贤弟走!”
堂叔用手推开令狐绪,和颜悦色地道:“公子,和你没有关系。商隐再也不是我的侄儿。他今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已经老了,从汴州直接回荥阳老家。”
“堂叔,商隐跟您一起走,在您身边侍奉您一辈子。”
“混帐话!没出息!上有老母下有弟弟妹妹,你跟随我,谁养活他们?难道你真的不再想光宗耀祖,重振家门了吗?你……你好自为之吧!”
堂叔痛苦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走下门前台阶,又走五步远,“哇!”的一声,吐了一摊血。他用袖头擦了擦嘴角,头也没回地走出西跨院。
李商隐跪在地上,对着堂叔的背影,哭着道:“堂叔,侄儿商隐一定记着您老的教诲!堂叔啊,……”
他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雾,白茫茫裹着一股腥味,在刺史府飘动弥漫,直到辰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七郎和九郎兄弟俩把李商隐扶起,边劝边向翠竹园走。经过惜贤堂时,堂门突然被推开,令狐楚从里面跨步走出,面容慈祥而又威严,白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然凝视着李商隐。
令狐綯站在父亲身后,挑衅地看着李商隐。
李商隐仍在痛苦中浮游。是留下跟恩师继续学习章奏文字,还是追随堂叔回家乡,他还在犹豫。突然看见恩师出现在眼前,他真想一下子就扑过去,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矛盾。但是,恩师身后八郎那双圆瞪瞪的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整了整衣服,用手背擦擦眼睛,恭恭敬敬地向令狐楚施了个礼。
“孩子,你这是来跟我告辞吗?”
“不!学生既入师门,就终生不离恩师左右。”
“这倒不必。人各有志,去留都由自己决定。况且每个人一旦学有所成,都要离开老师,为君王献忠,为国家效命,岂可碌碌庸庸老死在师父左右乎?你初入师门,理当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然后,则可成就大业,万不可浅尝辄止。”
“学生誓遵恩师教诲,一定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
“回去吧。”
令狐楚向李商隐和七郎九郎挥挥手,让他们回翠竹园。
李商隐边走边思索恩师的教诲。“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这两句话,他记得是孟子说过的,原话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堂叔经常用这句话激励他,他铭刻于心,施诸于行。这是他的座右铭,绝对不会忘记的。
但,这后面一句“乖逆情欲”,他不知出于何人之口。
“情欲”二字,更使他茫然。
“七哥,刚才恩师的教诲,前面两句,我记得出自《孟子》‘舜发于畎亩之中’篇,第三句‘乖逆情欲’,不知是哪位圣人名家的话,你知道吗?”
“这个……这……”
令狐绪支吾半天,回答不出。
“‘情欲’者,性欲之谓也。是指男女之……”九郎嘴快,解释道。
“不要乱讲,父亲的意思不会指这些污秽之事。”七郎认真地思考起来,猜测道,“乖,是违背,抵触的意思。逆,是与事相反,也是背离的意思。这就是说要背离‘情欲’。”
“嗨!我说对了!父亲是要义山兄离男女之性欲远一点。就是不要想这种事,要专心致志地学习。怎么样?对不对?”
九郎很是自得洋洋。
“不对!情,是感情之情;欲,是欲望之欲,是希望。不是指男女之间的事情。义山,家父是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就是孟老夫子说的‘动心忍性’,你的心被惊动被感动,但是你要坚忍其性,忍住这种感情。刚才堂叔走了,你的心被惊动被动摇,但是你忍住了,没有跟堂叔一起走而留下来。我想这就是家父要说的,希望你‘乖逆情欲’,要‘动心忍性,增其所不能’。”
李商隐点点头,明白恩师是这么个心愿,但是总觉得“乖逆情欲”有些别扭,其中还应当有九郎说的男女间情感欲望。
昨晚在酒宴上,有个姑娘坐在八郎身边,大家都叫她“锦瑟”小妹。她有倾城倾国之貌,说话声音直如黄鹦鸣唱,真让李商隐好动心。恩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八郎说的?八郎非常贪恋她的娇容丽色,是吃醋,才把事情告诉给他父亲。恩师听一面之词就想出这么一句话来教训自己?
李商隐不愿意这么想,甩甩头,随手摘了一片竹叶,放到嘴里,嚼了嚼,微微有苦味。
转眼间,李商隐在令狐府已住半年,因为整日与七郎八郎在一起读书,吟诗作赋,余暇也跟九郎学些拳脚,所以对府里的礼仪、规矩、喜怒好恶,渐渐习惯了。
这日寅时,鸡鸣最后一声,李商隐急忙爬起,穿好衣服,抱着经书,往惠文亭跑去。
清晨露水大,曲径杂草丛生,商隐的两只鞋早被打湿。来到惠文亭上,见七郎八郎尚未到来,便独自翻开《论语》,先诵读一遍,接着合上书,小声背诵,觉得没有差锗,便诵《孟子》。四书诵毕,开始诵读五经。因为五经篇幅较长,一天只能诵读一经。按照“五行”运行规律,把“五经”和“五行”对应排列,于是就形成“木”对“诗经”;“火”对“书”经;“土”对“礼”经;“金”对“易”经;“水”对“春秋”。今天是“金”日,应当诵读“易”经。
李商隐翻开“易”经,刚读两句,觉得两脚奇痒,低头看时,只见一双布鞋已经湿透,一动脚,污水便从鞋口向外流。他把鞋甩到一边,双脚踏在木质地板上,一股凉丝丝的爽快从脚心升起。他想如果人不发明穿鞋,光着脚走路,肯定很舒服,就像摆脱了束缚,回归到自然中。……
突然,从背后竹林传来一声呐喊,把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九郎身背宝剑,手握一本经书,远远走来。
“李哥,你好早啊!春意绵绵睡正酣……”
“九郎,现在已是盛夏,不是春天。清晨凉快,赶快用功。”
“竹林里的凉快劲儿,不是和春天一样吗?春天,不冷不热,正是睡觉天气。”九郎把手中的经书丢到一边,又把宝剑放在亭子的几案上,神秘兮兮地道:“李哥,你别乱插嘴,昨晚我做个梦,好吓人呐!只见敬宗皇帝脖子被砍掉一半,脑袋在两肩上一摇一晃,几乎就要滚落地上。好可怕哟!”
“九郎,快读经书吧,乱讲先皇,八哥说过,有杀头灭族之罪呀!”
九郎往四周瞧了瞧,压低声音道:“真的呀!你不知道敬宗皇上死得有多么惨啊!宝历二年十一月八日晚上,敬宗带着贴身亲信宦官,出宫捕捉狐狸。这叫做‘打夜狐’,知道不?
是皇上的一大嗜好。
“这天夜里,皇上一下子捉到两只狐狸,一公一母,非常高兴。回到宫里已是鸡鸣丑时,为了庆贺好运气,在大殿上排宴狂饮。
“皇上太兴奋了,又跟中官刘克明、田务成、许文端踢毬。这些宦官都知道皇上的脾气,只能让皇上赢,不能让皇上输。真是好运气,皇上这天夜里踢毬,连着赢了两个毬。皇上更加高兴,接着和苏佐明等二十八个宦官狂饮取乐。皇上喝得酩酊大醉,全身燥热难忍,便在刘克明等人搀扶下,到内室更换衣服。
“就在这时,大殿上的灯烛,忽然全灭了。宦官刘克明等人乘机把敬宗皇上砍死。那惨状不堪入目。从宫里出来的人讲,皇上的脑袋确实没有被砍下来,还连着一大块,和我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你说可怕不可怕?”
李商隐甚为惊诧恐惧,脸色苍白,双脚冰凉,两腿微微颤抖。关于皇上之死,他是前所未闻,喃喃地问道:
“九郎,真——真有其事?”
令狐纶见李哥吓得如此模样,很是得意,心想,李哥特土气,什么也不知道,应当把皇上的事都说出来,看看他听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又道:
“皇家的事,谁敢胡编乱造?敬宗皇上死得虽然凄惨,他生前干的那些事,也真够气死人的了!”
李商隐睁大眼睛,问道:“还有什么事?”
“唉!你听了也会生气的。敬宗皇上十六岁即位,十八岁就被宦官杀死,在位仅二年。他游宴无度,国家大事一概不管,内忧外患全不在乎。为了玩乐,他招募一些力士,让他们厮斗取乐。在中和殿飞龙院还同宦官踢毬,大摆酒宴,让嫔妃宫女和歌妓陪伴左右,通宵达旦,直到玩得精疲力尽为止。
“按说皇上每天都要躬亲朝政,上朝同百官议事。可是敬宗每月只上朝三次,每次都迟到。文武百官上朝进见皇上时,常常从早上日出卯时,一直等到隅中巳时,他还不上殿。有的年老体弱大臣,因为站得时间久了,支持不住,摔倒地上。更滑稽可笑的是,他还常常从大殿宝座上溜下来,偷偷地跑到中和殿,找几个宦官踢毬玩,或者随便遇见有些姿色的宫女,就当着太监们的面,调笑奸辱,胡作非为。在干这些勾当时,他的先父穆宗皇上灵柩,还没有安葬,供奉在太极殿。
真是骇人听闻。”
李商隐被激恼了,一国之君,万民之主,难道能这样荒唐吗?愤愤地问道:
“那些吃皇粮的文武百官,不知道皇上的所作所为吗?为什么不拦阻、不劝谏?”
“唉!别提啦。有一次在朝会结束时,谏官左拾遗刘栖楚,以头叩地,血流不止,痛哭着上谏。他规劝说:
陛下富于春秋,嗣位之初,当宵衣求理,而嗜寝乐色,日晏方起。梓宫在殡,鼓吹日喧,令闻未彰,恶声遐布。臣恐福祚之不长。请碎首玉阶,以谢谏职之旷。多么有血性的忠臣!敬宗皇上看他要以死上谏,很不耐烦。他心里装的是毬,怕刘栖楚继续纠缠,耽误他赢毬,连忙示意中书侍郎牛僧孺上前劝阻。
“牛侍郎也怕惹恼皇上发脾气,就上前扶起刘栖楚,说:‘你不必再叩头,你所奏的事情,皇上都知道,不必再讲了,可以到门外等候。’多亏牛侍郎从中解劝,皇上才没有加罪,左拾遗刘栖楚拣了一条命。”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九郎以为自己讲完牛僧孺搭救刘栖楚,李哥会称赞牛侍郎侠肝义胆,不料却狠狠地说出这么两句话来。什么意思?是皇上岂有此理?是牛僧孺岂有此理?还是刘栖楚岂有此理?他搞不清,正待张口询问,这时七郎八郎边说话边走进惠文亭。
“你们来得好早啊!”七郎随便地问道。
八郎心细,圆眼睛向外鼓了鼓,转了两圈,大头鼻子吸了吸,似乎闻出点味儿,盯着李商隐问道:
“义山!你脸色不对呀!跟九弟吵嘴啦?肯定是吵嘴啦!
为什么?说!老实说出来。”
“没……八哥,……”
商隐不会说谎,支吾着。
“看看,我猜对了吧!告诉你,我精通《易经》,会运用八卦图,什么事情,这么一算,全都知道,撒谎是没用的。”
“八哥!没你的事,我跟李哥吵不吵架,不用你操心!”
九郎最不得意八哥所作所为,常跟他顶嘴,今日见他又无事生非,没好气地回道。
“好啦!好啦!都少说一句。开始晨读晨练了!”
七郎是和事老、是灭火器。他出面一讲话,大家都乖乖地走开了。
九郎抓起宝剑,走到李商隐面前,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笑了笑,然后转身出了惠文亭,钻进竹林。
李商隐明白九郎的意思,担心八郎再问起与九郎的“争吵”,也悄悄地溜出亭子,走入翠绿的竹林。他怕影响九郎练武功,则向赏心桥边的溪水走去。
从小亭西行百步,隔篁竹则能听到淙淙水声。林中杂草丛生,翠绿欲滴,如同露珠,似一碰就会撒你一身。溪水清澈见底,群鱼往来翕忽,时而亦有失群小鱼,在水中怡然不动,俶尔远逝,令人怅然。
李商隐坐在岸边石上,凝视着水中失群小鱼,心里翻腾着皇朝与后宫乱事。
突然,想起汉代张安世被封富平侯,其孙张放幼年即继承了爵位。汉成帝微服出宫游玩时,常常喜欢自称是富平侯的家人。而敬宗十六岁登极当皇上。少年皇上童稚无知,位尊骄奢淫乱无度,不忧虑边庭烽烟,不思虑国富民强大事……。想到这,他抓起笔,匆匆写下一首七言讽喻律诗,诗云: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写毕,他又重吟一遍,想了想,加了个题目:《富平侯》。又吟一遍诗,看看题目,摇摇头,这首诗是讽喻敬宗皇上,而不是讽喻富平侯。敬宗是位少年皇上,而张放是幼年继承爵位,应当在题目上加个“少”字,讽喻的目标才更突出,别人一读诗,就知道它是借张放这件古事,来讽喻敬宗皇上,是借古喻今。想到这儿,李商隐在题目“平”与“侯”两字之间,加了个“少”字,《富平少侯》。又吟一遍,才觉得满意。
李商隐不明白已经是人定亥时,令狐恩师能有什么事儿,叫自己到惜贤堂?他紧走几步,追上管家湘叔,想问问怎么回事。只见管家把脸拉得老长,嘴闭得紧紧的,目不斜视,李商隐没敢张口。
住在人家屋檐下,只能忍气吞声把头低。李商隐一看见湘叔和八郎,就不自觉地有这种屈辱之感。
“唉!——”
他长叹一声,想起老母亲和弟弟妹妹,他们都在期望自己快点应考,中进士,快点得官才有俸禄,才能养家餬口,才能重振门庭。这也是堂叔的愿望。
堂叔回家乡后,一直没有音信,不知他身体怎样了?春天,吐了血,这是什么症侯呢?商隐曾查过医书,引起吐血,有好多好多原因……是什么病呢?
“我说商隐,你快些走行不行?老爷在等你哩!”
李商隐被管家催促着,从后面追上来,问道:“七郎他们也都来了吗?”
“他们早到了。”
为什么把他们也叫到惜贤堂呢?出了什么大事啦?
李商隐满腹狐疑,来到惜贤堂,见七郎兄弟们已在惜贤堂。恩师坐在楠木椅子里,向他点点头,指着身边的一张方凳,道:
“到这里坐。”
李商隐见七郎兄弟三人都没坐,恩师只让自己坐,又使他疑虑倍增,迟疑地回道:
“谢恩师。学生站着听教诲,记得更牢靠。”
“噗哧!”九郎在旁忍不住笑了。
八郎瞪了李商隐一眼,低声嘀咕道:“虚头巴脑,什么玩艺儿!都是因为你,我们跟着受训斥!”
“谁在说话?”令狐楚问了一句,也不勉强李商隐,略略沉吟,问道,“商隐今日作几首诗?都写了些什么?”
原来是检查自己的诗稿,李商隐安下心来,缓缓地回道:
“近日听得敬宗皇上生前轶事,心中久久难平。李唐江山社稷,假若长此下去,令人担忧令人痛心!”
他边说边瞥了令狐楚一眼。老恩师紧蹙眉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心里一惊,难道恩师不喜欢自己忧虑朝政、忧虑国家?不会吧?他曾多次引杜甫的诗句,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来教导自己,希望自己树立大诗人杜甫那样的理想:使君王都成为尧舜那样的贤君圣主,使民风民俗淳厚朴实,人人安居乐业。
今晚是怎么了?李商隐的心蒙上了阴影。
“说,说下去。”令狐楚仍然蹙着眉头,眼皮低垂着。停了停,没听见商隐的声音,微微抬起眼帘,望了弟子一眼,道:
“想听听你是怎样写诗的,让几个犬子也学学。”
“恩师,学生不敢。七哥八哥写得比学生好。”
八郎不耐烦地小声斥责道:“让你说你就说嘛!这几篇写得不错,也不是说你篇篇都不错!真罗嗦!”
经过半年多的朝夕相处,李商隐渐渐了解八郎的性格脾气:肚量小,爱嫉妒,清高傲慢。他说的话,李商隐常常装作没听见。今天他说的话,李商隐听得太清楚了,在恩师面前,不能再忍受!但是,也不能跟他吵架,而应当把这几首诗创作过程好好讲讲,如果恩师能说句公道话,就是对八郎的回击。想到这儿,李商隐情绪突然昂奋起来。
“恩师,学生写的第一首诗,题目是《富平少侯》。当时对敬宗皇上的游戏无度,不务朝政非常痛心,但是心想如果写成诗,要流传世上,对皇上是大不敬,故而采用托古讽时的惯常手法。
“‘富平侯’是汉代张安世的封爵,可加一个‘少’字,诗中之事就不必实指,不必是张安世的实事,点出‘少’侯,亦即‘少’帝,也就是童昏无知的敬宗皇帝了。
“诗的首联,写十几岁就承袭了富平侯爵,对国家的内忧外患却毫不知忧愁。一个侯爵,有他自己的封地和职权,国家的忧患,他可以不忧不愁,可诗中却写他该忧愁,在这种违背常理中,让人们去思索这个侯爵,实际上应当是谁,这是一目了然的。
“诗的颔联用典故写少侯的豪奢游乐。颈联写少侯室内陈设的豪侈。这两联的内容,全是敬宗的奢侈轶事,想让人们通过这些事实,去联想富平少侯就是敬宗皇上。
“诗的尾联是点睛。出句清楚地点出少年天子不上早朝,还在高卧贪睡;对句写出一件实事:敬宗宝历二年,浙东贡舞女二人,皇上命人雕琢一座玉芙蓉样子的舞台,让她俩表演。演完就把她俩藏在金屋宝帐中。后宫传出民谣说:‘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这是朝野共知的事实,读完诗也就知道少侯是指谁了,又扣了题目。”
令狐楚突然摆摆手,让他停住,看了看三个儿子,问道:
“谁说说这首诗的好坏之处?”
三个儿子正听得入神,老父亲突然让自己评评它的好坏,有些措手不及。
七郎想了想,道:“这首咏古诗,实际是一首叙事写实的政治讽喻诗。写得若即若离,不露痕迹,不细细揣摩,难以理会诗的主旨。”
“对!说得好,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令狐楚看了看李商隐,颇为赏识地又道:“但是,功大于过。这样写诗好,这样的诗耐人寻味。老夫喜欢!”
“我看这首诗不好,很坏!”八郎胸有成竹地拉开架势,要批判诗和它的作者,气汹汹地道,“皇上再不好,我们做臣子的,也应当为君讳嘛!这是先辈的教导。像李商隐这样讽刺挖苦,甚至揶揄皇上,太过分!太不成体统!有失臣子之德,人臣之孝!”
九郎直率,跟商隐感情深。他打断八郎的话,抢白道:“讽喻就是讽谏,是希望皇上学好,勤于朝政,励精图治,大治天下!怎么说是挖苦呢?古圣人提倡‘文死谏,武死战’,谏阻皇上,不让皇上做坏事错事,那才不是失德失孝哩!而是忠臣廉吏。李哥的诗写得就是好。”
“住嘴!”八郎恶狠狠地瞪着弟弟,低声道,“你懂什么?
一介武夫!”
令狐楚年纪已经六十有二,耳朵不太灵敏,见兄弟之间有争议,也不阻止。争来吵去,他似乎没有听明白,抑或不愿意出面表态,过了片刻,道:
“商隐,再讲讲其他几首。七郎他们都没读过,你就念一首,说一首,然后大家再批评。”
商隐见恩师兴致很高,心里很兴奋。他没把八郎的话放在心上,况且恩师也没支持他的意见,于是先诵读《陈后宫》二首,接着简单地说明自己是借古喻今,陈后主叔宝当年的嬉游和荒淫,正是敬宗皇上的写照。两首诗是侧重于暴露亡国之君的生活。
第四首诗是《览古》。李商隐很有感慨地朗诵道:
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
空糊赪壤真何益?欲举黄旗竟未成。
长乐瓦飞随水逝,景阳钟堕失天明。
回头一吊箕山客,始信逃尧不为名。
吟罢,李商隐阴沉着脸,沉默良久,道:“我只希望当今皇上能‘览古’鉴今。诗人杜兄牧为讽喻敬宗而作《阿房宫赋》,在赋的最后点明主旨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兄牧希望敬宗哀而鉴之。我是希望文宗皇上‘览古’,哀而鉴之,不要再蹈覆辙。”
李商隐的这组诗稿是前几天呈递给恩师的。令狐楚阅后,觉得商隐之诗颇有老杜风骨,甚为喜爱。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们也能写出这样的诗,所以才有今夜请商隐讲诗。他绝没有抬高商隐而贬低自己儿子的想法,可是,八郎的情绪越来越大,眼睛圆睁,国字脸红涨,不停地用脚踏地,弄出响声。
了解儿子,莫过于父亲。令狐楚没有理他,把商隐的诗稿翻了翻,见还有一首《日高》,略略吟咏,知道是为左拾遗刘栖楚和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上谏进言而作。诗中有赞扬李德裕之意,令狐楚颇为不快,皱起眉,捋着花白胡须,缓缓地道:
“今夜谈诗就到此。商隐之诗学老杜诗,深婉有之,用事巧,讽喻妙,但笔力尚欠精熟。七郎八郎,你们要努力读书,明年春试,一定要科中。商隐也要准备去应试。进京费用,你不必放在心上,只管读书好啦。”
父亲突然宣布七郎八郎明年参加进士试,两人没思想准备,有些畏惧,又很兴奋。八郎年纪尚小,不像七郎曾考过一次,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是父亲也让李商隐去应试,很生气,大声道:
“商隐是个生徒,连州县考试都没参加过,怎么能一步登天——”
“住嘴!‘登天’?考中进士也不能说是‘登天’!商隐之事,我自有主张。”
八郎受到斥责,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对着商隐低声道:
“不自量!别去丢人啦!你才几岁?”
李商隐听了恩师的话,也有些为难,明年自己才十七岁,没有州县乡里推荐,不先成为“乡贡”,怎么能跟七郎八郎在一个考场应试呢?恩师会有什么办法?他想推辞不去,等成为“乡贡”,到二十岁参考亦不为晚,可是,当听到八郎的话,心里顿时激昂起来,反而加强了应试的决心。
他转过头,对八郎做了个鬼脸。
回到翠竹园自己的房间,李商隐躺在床上,慢慢回想着恩师对自己诗的评价,最后记住三句话:“深婉有之,用事巧,讽喻妙。”心想,要想写好讽喻诗,就只有在“深婉”和“用事”上下功夫。只要能写出好诗,登科高中进士,才不辜负恩师让自己住进这深宅大院,才能在清明的时代,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
他想着想着慢慢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