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變化中,兩種性格在她體內斗爭著。她顫抖著,朝四周環(huán)視,就像從一場恐怖的夢中醒來一樣。她沖向那纖細的山毛櫸,緊緊地抱住它,總算得到一個支持;忽而她又往上爬,像一只貓似的,爬到了樹頂,抓得緊緊的;她蹲在那里,像一只受驚的松鼠,在寂靜的深林中整整蹲了一天,就像人們說的那樣,真是靜死了!——死了,是的,飛來一對蝴蝶,時上時下,時前時后,在嬉戲,在打鬧;附近有幾個蟻冢,每個里面都有幾千只忙碌的小生靈,有的跑前有的在后;天空中有無數(shù)的蚊子在飛舞,一群又一群;嗡嗡的蒼蠅、瓢蟲、金甲殼蟲和其他有翼的小昆蟲也從這里飛過;蚯蚓從潮濕的地里爬了出來,鼴鼠也鉆了出來!酥猓闹莒o悄悄的,是死一般地沉寂,就像人常說的,通常所理解的那樣。誰都沒有注意到小赫爾伽。幾只樫鳥在她呆著的樹頂上飛著,唧唧喳喳地叫著,它們大膽好奇地順著樹枝朝她跳去。她的眼睛眨一眨,這一眨便把它們趕開了?墒沁@些鳥兒并不因此而更懂得她,她也并不明白自己。
傍晚臨近,太陽開始西沉,變化又驅使她重新行動起來。她從樹上溜了下來,在最后一絲陽光消逝后,她變成了青蛙的形象,縮著,手指間的蹼破裂了,可是眼卻射出了美麗的光芒,是她變形之前那好看的形象所不曾有過的美的光芒;是最溫柔最虔誠的少女的眼,這雙眼在一只幼蛙的身上放射光芒,這雙眼是深沉的思想和人的善心的見證。美麗的眼睛在哭,哭出心中沉重的解除負擔的淚。
在堆成的墳的一旁,那個用樹皮條子扎成的樹枝十字架還在,那是他的最后的勞作,這個人現(xiàn)在死了,遠去了。小赫爾伽拿上這個十字架,一種思想自發(fā)地流露出來,她把它插在他和那被殺死的馬之間的石塊上面。悲傷的回憶使她又流起淚來,在這樣的心情中,她在墳周圍的地上劃了許多同樣的符號。符號圍繞著墳,把墳裝點起來,——這時,在她用雙手劃著十字架的符號的時候,蹼脫落了,像一副破碎了的手套。在她到泉邊去洗,詫異地看著自己潔白、秀麗的手的時候,她又朝空中在她與死者和死去的馬之間劃了十字架的符形。這時她的嘴唇顫抖起來,舌頭也在動,那個她在騎馬穿過樹林時曾多次聽到被歌頌、被提到的名字,清楚地從她的嘴里說出來了,她說道:“耶穌基督!”
這時,青蛙皮脫落了,她變回了那青春美貌的少女,——只是她累極了,頭低垂了下來。身軀需要休息,——她睡著了。
她睡的時間并不長,半夜的時候她被吵醒了;在她面前立著那被砍死的馬,精神抖擻,渾身活力,這活力從眼里、從受傷的脖子上散出;緊靠在它身旁的是那被殺害的基督神父,樣子“比巴都爾還美!”海盜頭妻子這樣說過,但是他好像是站在火焰的中心。
寬厚的大眼里含著一種莊嚴,是一種正義的判決,是極有穿透力的眼光,它射進了這個被考驗者的心的每一個角落。小赫爾伽顫慄起來,世界末日那一天的那巨大力量喚醒了她的記憶。對她講過的一切有益之言,對她講過的每一個充滿愛的字眼都好像活了起來;她懂得,在靈與污淖的產(chǎn)物在考驗的日子里斗爭、較量的時候,一直在支撐著她的是愛;她認識到了,她一直只是追隨著情感,而沒有為自己做過善事;她得到了一切,她似乎一直在受著指引;于是她在這個洞悉她內心每一個角落的人的面前卑微、謙恭和羞愧地低下了自己的頭;就在這一刻,她感覺到純潔的光焰,圣靈的光焰,閃了一下。
“你這沼澤的女兒!”基督神父說道:“你從沼澤從泥淖中生出,——你將從泥淖中獲得再生!你體內的陽光要自覺地返回它的發(fā)源地,那光不是發(fā)自太陽,而是上帝的光輝!沒有什么魂靈應該被遺棄(21)。生命走向永恒卻要經(jīng)歷一個很長的過程。我是從死者的國度來到這里的;你終有一天也會走過深谷進入仁慈和圓滿居住的光明的山國里。在授你圣命之前,你首先得沖破那覆蓋著深沼澤的水,把那賦予你生命是你的搖籃的活根拉起,實踐你的行動,然后我才會領你去赫則畢去接受基督的洗禮!
他把她抱到馬身上,送給她一個和她從前在海盜頭家中見過的那種金香爐,香爐里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清香氣味。那被殺害的人的額頭上的傷口閃亮得就像一頂金冠。他從墳上拿起那十字架,把它高高舉向天空,接著便穿過天空飛馳而去,飛過了颯颯作響的樹林,越過了埋葬騎在自己戰(zhàn)馬上的斗士的墓地;這些魁梧的斗士也爬了起來,騎馬從墳中出來站到了墳的頂上;在月光中,他們的額頭上帶金鈕扣的金環(huán)閃閃發(fā)光,大氅在風中飄曳。守護著寶藏的食人巨蛇(22)抬頭望著他們,小精靈從高地上,從犁轍里探望他們。他們擠來擠去,發(fā)出紅色、藍色和綠色的光,一群一群的就好像燃過的紙的灰燼中的火星。
他們飛越過樹林和荒原,飛過河面,飛過水潭,一直飛向荒原沼澤;他們在沼澤上繞著大圈飛。基督神父高高舉著十字架,這十字架像金字一樣閃著光,從他的嘴里響起了彌撒贊美詩。小赫爾伽也和著唱,就像嬰孩在學自己的母親唱一樣;她搖晃著金香爐,金香爐散發(fā)出一股祭壇的香氣,十分強烈,十分奇異,竟使得沼澤的草和葦子都因此而綻開出花來;許多嫩芽從沼澤底冒出水面,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豎起來了。睡蓮鋪開滿地錦簇,恰似一塊綴滿鮮花的地毯。在這片地毯上躺著一位女人,年輕漂亮,小赫爾伽覺得她看見了自己,就像是那平靜的水里她的倒影。她看到的是她的母親,沼澤王的妻子,尼羅河水的公主。
那死去的基督神父把那睡熟的女人抱到馬上來。馬經(jīng)不起這么重的份量,被壓垮了,好像這馬的身體只是一塊裹尸的布單子,在空中飄著。十字架使這飄蕩的幽靈又變堅實了,他們三人一同騎在馬上,馳向了堅實的土地。
海盜頭居住的寨子里雄雞報曉了;幽靈化為霧靄,隨風而去。可是母親和女兒面對面地站著。
“我在深深的水里面看到的是我自己嗎?”母親說道!拔以诿鲀舻乃嫔峡吹降氖俏易约簡?”女兒喊了起來。她們互相靠攏走近,胸貼著胸,擁抱在一起。母親的心跳得最厲害,她明白是什么緣故。
“我的孩子,我心中的花!我那深水里的蓮花!”
她擁抱著她的孩子,哭了。在小赫爾伽,這淚珠是新的生命,是愛的洗禮。
“我穿著天鵝羽皮來到這里,脫掉了它,”母親說道,“我穿過晃蕩的泥淖,深深地沉到沼澤的泥里,那污泥像一堵墻一樣緊緊地箍著我。但是,不久我就感覺到了一陣清新的漩渦,一股力量把我拽向深處,越來越深。我感到一股睡意向我的眼皮襲來,我睡熟了。我做夢——我覺得我又躺在埃及的金字塔里了?墒,在我前面仍有那截在沼澤面上讓我十分害怕的榿樹干在搖曳。我看著樹皮上那些開裂的地方,從裂縫里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變成了象形文字,我看到的是一只木乃伊的盒子。盒子一下子破了,從里面走出一位千年法老,是一具木乃伊,黑得像煤炭,發(fā)出一種像樹林中的蝸;蚴欠饰值暮谀喟l(fā)出的那種黑亮光,我不知道是沼澤王的還是金字塔的木乃伊。他用胳膊摟住我,我好像快要死去似的。待我胸口有了熱氣,胸口上有一只小鳥在拍著翅膀嘰嘰喳喳地叫著唱著,我才又知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