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殘損的手掌》導讀
吳思敬
抗日戰(zhàn)爭的炮火震動了詩人的心靈,在民族危亡的關頭,戴望舒走出了惆悵的叢林和寂寥的雨巷。1938年他來到香港,主編一家報紙的副刊,編發(fā)了不少動員抗戰(zhàn)的詩歌。1941年,日本侵略軍占領香港。次年,他被日軍逮捕,投入獄中,備受摧殘,得了嚴重的哮喘病。但監(jiān)獄的鐵窗可以禁錮他的軀體,卻禁錮不了他的拳拳愛國之心。他所處的“物理場”受到限制,但在民族解放運動中,他的“心理場”卻變得廣闊了。他的心飛出了鐵窗,飛到了祖國蒙難的土地,飛到了志士流血的戰(zhàn)場。正是這鐵窗關不住的愛國之情,使他眼前浮現(xiàn)了一幅中國地圖的意象,這幅地圖又成為他投射主觀情思的對應物:地圖是祖國母親的象征,“殘損的手掌”則是身陷囹圄的詩人的不屈不撓的意志和對祖國的熾熱的愛的寫照。
“我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廣大的土地”,詩的開頭兩行起著統(tǒng)攝全詩的作用?梢韵胍,在陰暗潮濕的土牢中是不可能有什么地圖的,因此“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廣大的土地”就只能是在心理場中展開的超現(xiàn)實的想像。戴望舒留法期間,曾去西班牙旅行。受西班牙詩人洛爾迦、阿萊桑德雷以及法國詩人艾呂雅影響很深。這幾位詩人用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手法,寫出了抨擊法西斯的不朽詩篇,給戴望舒以深刻啟示!坝脷垞p的手掌撫摸大地”這一中心意象的確立,便是戴望舒用超現(xiàn)實主義手法表達民族的愿望與情緒的一次成功的嘗試。
接著詩人又安排了兩個部分來展示這“摸索”的具體內容。一部分是已經遭受敵人蹂躪、變成灰燼、充滿血和泥的土地;一部分是溫暖明朗、蓬勃生春、依然完整的遼遠的一角。這兩部分并列在一起,恰構成橫向對照。詩人使用兩套筆墨,渲染出兩種不同的色調,給讀者以強烈刺激,詩人對敵人恨之切,對祖國愛之深,也就自然地顯示出來了。
對這兩部分土地的“摸索”,完全是在幻覺中展開的。幻覺是在沒有外界刺激的情況下產生的一種虛幻的知覺;糜X盡管不是對外界刺激的直接反應,但并非與外界信息無關,而是以往的知覺經驗、以前輸入的信息在特定條件下的復現(xiàn)和組合。像戴望舒所產生的對自己的家鄉(xiāng)湖水的幻覺:“春天,堤上繁花如錦幛,/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實際上正是他早年在家鄉(xiāng)的生活經驗的一種復現(xiàn)。超現(xiàn)實的手法與現(xiàn)實的內容就這樣水乳交融地結合在一起了。
由于是“用殘損的手掌”去“摸索”,所以戴望舒筆下的幻覺表象中,觸覺表象占據了一個十分突出的位置。觸覺與味覺、嗅覺一道是被有些學者視為“低等感覺”的。黑格爾甚至斷言:“藝術的感性事物只涉及視聽兩個認識感覺,至于嗅覺、味覺和觸覺則完全與藝術欣賞無關!保ā睹缹W》第1卷)不過黑格爾的論斷是站不住腳的。觸覺盡管在提供的信息量上不及視覺與聽覺,但它同樣是人認識外部世界的門戶,在特定條件下甚至有視覺與聽覺所不能取代的價值。由于觸覺只有人的皮膚與外部物體直接接觸才能獲得,因此它有時確乎要比隔著一段距離的“視”和“聽”其感受要真切得多。就戴望舒涉及的觸覺表象而言,“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像戀人的柔發(fā),嬰孩手中乳”,看了這些描寫,讀者完全可以喚起自己相關的生活經驗,其感受的貼近與親切程度,確乎要比遙遙地望一望、聽一聽,要高出不少。
我們指出觸覺表象在戴望舒的幻覺世界中的突出位置,當然不是說這個幻覺世界是清一色的觸覺世界。實際上詩人在“摸索”這一動作中容納了復雜的感覺經驗,既有觸覺的,又有視覺的(“春天,堤上繁花如錦幛”),嗅覺的(“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味覺的(“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等等,這各種感覺經驗的綜合與聯(lián)通,使詩人的幻覺世界立體地、鮮明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從而使讀者也強烈地感受到一種深沉的愛國之思與切膚的淪亡之痛。
(選自《沖撞的精靈──中國現(xiàn)代新詩卷》,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