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他們在回家的路上走著,心情十分舒暢,叔父哼著一支他童年時的歌。驀然間,從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奇特的聲音。他們向四周望了望,朝上看,瞅見在陡峭的山坡高處堆積的雪在波動著,就像風(fēng)吹進了一塊平鋪著的床單下面似的。這波動著的積雪,現(xiàn)在像大理石塊破裂一樣地碎開了,形成一股洶涌的水花四濺的激流,發(fā)出沉悶的轟隆雷鳴聲,傾落下來。這是雪崩,并沒有崩落到魯?shù)虾褪迨宓念^上。但是離他們不遠,很近很近。
“站牢了,魯?shù)!”他喊道,“使全力站牢了!?
魯?shù)献プ【o靠身邊的一根樹干,叔父爬到它的上面,爬到樹枝上,抓得牢牢的。崩裂開來的積雪在他們身邊幾尺遠的地方滾滾落下。雪崩掀起的巨大氣流,極強的風(fēng)暴在掃蕩著四周。把樹木矮叢吹斷,就好像它們都只是些干蘆葦桿似的,把吹斷的樹木拋向四方。魯?shù)峡s成一團躺伏在地上,他抓牢的那根樹干就像鋸子鋸過一般,樹的頂枝被拋到老遠的地方。在那邊,在被風(fēng)吹折的樹枝中間,叔父躺著,頭被擊碎了。他的手還暖和,可是面目已辨認不出來了。魯?shù)险驹谀抢,面色蒼白,渾身顫抖。這是他一生中經(jīng)歷的最大的恐怖,是他知道的第一個恐懼的時刻。
很晚的時候,他才帶著噩耗回到家中,全家充滿了悲痛。妻子站在那里沒有一句話,沒有一滴淚,直到尸體運回來的時候,痛苦才爆發(fā)出來。那患呆小病的可憐蟲爬進了他的床,第二天整天沒有人再見到他,到了傍晚他走到魯?shù)仙磉叀!盀槲覍懸环庑牛_帕利不會寫信!薩帕利可以把信帶到郵局去!”
“為你寫信!”魯?shù)蠁柕溃翱墒羌慕o誰呢?”
“寄給主基督!”
“你這是指誰?”
那個半癡——人們說的患呆小病的人,用傷感的眼光望著魯?shù),把他的手疊起,莊嚴(yán)而虔誠地說道:
“耶穌基督!薩帕利要給他去信,請求他讓薩帕利死吧,別讓這個家里的那個男人死!
魯?shù)夏罅四笏氖帧!斑@封信到不了那邊!這封信沒法叫他回轉(zhuǎn)來!
魯?shù)虾茈y向他解釋清楚這種事是辦不到的。
“現(xiàn)在你是這個家的支柱了!”嬸母說道。魯?shù)铣闪诉@個家的支柱。四.芭貝特
誰是瓦利斯州最好的射手?是啊,羚羊都知道,“小心提防著魯?shù)希 彼鼈兛梢赃@樣說。“誰是最漂亮的射手?”“是啊,是魯?shù)!”姑娘們說道。但是她們并不說“小心提防著魯?shù)!”連那些很為女兒操心的母親也不這樣說。因為,他對這些母親也十分客氣,點點頭,就像他對年輕姑娘一樣。他看去很勇敢,很愉快。他的面龐是古銅色的,他的牙齒潔白,眼睛像炭一樣黑。他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只有二十歲。他泅水的時候,冰水不會凍傷他;他可以像一條魚一樣在水里翻來覆去。爬起高來和別人完全不一樣,他可以像蝸牛附在石壁上一樣貼得那么牢,他身上有結(jié)實的肌肉筋腱。他很懂得蹦跳,先是貓教他的,后來羚羊又教了他。他是最牢靠可信的向?qū),靠給人做向?qū)梢話甏蠊P大筆的錢。他叔父也教給他怎么做桶,可是他不想干這種活兒。他的興趣和愿望是獵取羚羊,這也可以掙到錢。魯?shù)鲜且婚T親事的好對象——人們這樣說,只是他的眼光太高。跳舞時姑娘們都夢想要和他一起跳,一個個都醒著,走著,這么想著。
“跳舞的時候他親吻了我!”小學(xué)校長的女兒安奈特對她最親密的女朋友這么說。可是她不應(yīng)該這么說,那怕是對她最親密的朋友。這種事不容易保守秘密,就像沙子裝在通了洞的口袋里一樣,它會漏掉的。沒有多久,不管魯?shù)鲜嵌嗝捶(wěn)重,多么規(guī)矩,大家依然都知道他在跳舞的時候親吻過姑娘。可是他根本就沒有親吻過他最希望親吻到的那個姑娘。“提防著他!”一個老獵人說道,“他吻了安奈特。他從第一個字母A開始,他當(dāng)然會把所有字母都吻遍的。”
到現(xiàn)在為止,能夠講到的關(guān)于魯?shù)系拈e話還只是在一次跳舞會中,他親吻了一位姑娘,只有一次。不過,即使他親吻過安奈特,她也根本不是他心上的花朵。
在貝克斯那邊,在巨大的核桃樹林中,在一條湍急的山溪旁邊,居住著富有的磨坊主。他住的房子是一幢很大的三層建筑,還有幾個小鐘樓。鐘樓屋頂上鋪的是木板,上面又加了一層鉛鐵板,在陽光和月光中閃閃發(fā)光。最大的那個鐘樓頂上,有一個箭形的風(fēng)標(biāo),箭穿透了一個蘋果。這表示著是退爾⑩的那支箭。磨坊看去富麗堂皇,可以供人作畫作文。但是磨坊主的女兒卻不讓人那么干,至少魯?shù)蠒@樣說,她已被他畫在自己的心里。她的兩只眼睛在他心里閃耀,他的心中燃起了一團火。那團火是突然在心里燃起的,就像別的火焰燃起來那樣。而最奇特的是,磨坊主的女兒,那可愛的芭貝特卻一點沒有想到。她和魯?shù)显谝黄,總共講了不超過兩個字。
磨坊主很富有,這大筆財產(chǎn)使芭貝特高不可攀。但是,不論多高的東西,魯?shù)蠈ψ约赫f,總是可攀的。你需要爬,只要你不相信自己會摔下去,你就不會摔下去。他在家里學(xué)懂了這個道理。
后來有這樣的事。魯?shù)弦截惪怂谷マk事,行程很遠。那里的鐵路還沒有修好,寬闊的瓦利斯山谷從羅納冰川朝辛普朗山腳之下,在東一個西一個的山峰之間,沿著巨大的羅納河延伸著。羅納河時常泛濫,沖向田野和道路,把什么東西都毀掉。在錫雍和圣毛里斯這兩個城市之間,山谷拐了一個彎,就像手肘一樣。在到達圣毛里斯下面的時候,山谷就變得極窄了,只剩下了河床和一條車道。這是瓦利斯州的盡頭。在山坡上有一座塔樓,是瓦利斯州的崗塔。崗塔俯視著河上的一座磚橋及河對面的稅站。沃州從那里開始了。離那里不遠的一個城市,便是貝克斯。從這里開始,越是往前走去,周圍的一切便越發(fā)地豐饒富裕起來。你就像置身于栗子樹和核桃樹園子里一樣;柏樹和石榴樹比比皆是。這里像南方一樣暖,就像進到了意大利一般。——
魯?shù)系搅素惪怂,辦完了他的事情,隨處看了看。但是沒有看到一個從磨坊來的人,更不用說芭貝特了。這不像他所預(yù)料的那樣。
到了黃昏,空氣中彌漫著百里香和椴樹花的氣味。布滿樹木的青山,像是被一片閃閃發(fā)光的蔚藍色的薄紗蒙著,四周籠罩著一種安詳靜謐。那不是夢境里的,也不像是死亡臨頭時的那個樣子,不是的。那好像是整個大自然都屏住了呼吸,好似它的相貌要在那藍天的背景前被拍成照片一樣。在樹木之間,在那蔥綠的田野上不時立著根桿子,支撐著電報線,把電報線送過了寂靜的山谷。在一棵這樣的桿子上有一個什么東西斜靠著,一動也不動,靜得讓人以為那是一根枯死的樹干。但是,那是魯?shù)稀K驹谀抢,就和此刻自己四周的景物一樣地肅靜。他不是在睡,更不是死去了。而是像世界大事、個人一生中重大事件常常要在電報線紋絲不動和一聲不響的情況下,通過電報線飛開來一樣,魯?shù)仙械男腋#麖默F(xiàn)在起的“牢固地樹立了的思想”正強烈地、兇猛地流經(jīng)他的腦際。他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樹葉之間的一個點,芭貝特居住的磨坊主的住房里的一線燈光。他站在那里是那么悄然無聲,讓人覺得他在瞄準(zhǔn)要射擊一頭羚羊似的。但是此刻他自己恰似一頭羚羊。羚羊在某個短暫的時刻,也會像石頭雕成的一樣靜靜地站著。而突然,當(dāng)一個石頭滾落起來的時候,它便會一縱而起急速地逃開。魯?shù)险沁@樣,有一種想法在他腦中滾動起來。
“絕不能怯弱!”他說道,“到磨坊訪問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