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錯誤——中國故事常見的開端》高三散文閱讀題及答案
在中國，錯誤不見得是一件壞事，詩人愁予有首詩，題目就叫《錯誤》，末段那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四十年來像一枝名笛，不知被多少嘴唇嗚然吹響。
《三國志》里記載周瑜雅擅音律，即使酒后也仍然輕易可以辨出樂工的錯誤。當(dāng)時民間有首歌謠唱道：“曲有誤，周郎顧”，詩人多事，故意翻寫了兩句：“欲使周郎顧，時時誤拂弦”，是無限機趣，描述彈琴的女孩貪看周郎的眉目，故意多彈錯幾個音，害他頻頻回首，風(fēng)流俊賞的周郎哪料到自己竟中了彈琴素手甜蜜的機關(guān)。
在中國，故事里的錯誤也仿佛是那彈琴女子在略施巧計，是善意而美麗的——想想如果不錯它幾個音，又焉能賺得你的回眸呢？錯誤，對中國故事而言有時幾乎成為必須了。如果你看到《花田錯》《風(fēng)箏誤》《誤入桃源》這樣的戲目不要覺得古怪，如果不錯它一錯，哪來的故事呢！
我們先來講《紅樓夢》吧，女媧煉石補天，偏偏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本來三萬六千五百是個完整的數(shù)目，非常精準(zhǔn)正確，可以剛剛補好殘?zhí)�。女媧既是神明，她心里其實是雪亮的，但她存心要讓一向正確的自己錯它一次，要把一向精明的手段錯它一點。“正確”，只應(yīng)是對工作的要求，“錯誤”，才是她樂于留給自己的一道難題，她要看看那塊多余的石頭，究竟會怎么樣往返人世，出入虛實，并且歷經(jīng)情劫。
就是這一點點的謬錯，于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便有了一塊頑石，而由于有了這塊頑石，又牽出了日后的通靈寶玉。
整一部《紅樓夢》原來恰恰只是數(shù)學(xué)上三萬六千五百分之一的差誤而滑移出來的軌跡，并且逐步演化出一串荒唐幽渺的情節(jié)。世上的錯誤往往不美麗，而美麗又每每不錯誤，惟獨運氣好碰上“美麗的錯誤”才可以生發(fā)出歌哭交感的故事。
《水滸傳》楔子里的鑄錯則和希臘神話“潘朵拉的盒子”有此類似，都是禁不住好奇，去窺探人類不該追究的奧秘。但相較之下，洪太尉“揭封”又比潘朵拉“開盒子”復(fù)雜得多。他走完了三清堂的右廊盡頭，發(fā)現(xiàn)了一座神秘的建筑：門縫上交叉貼著十幾道封紙，上面高懸著“伏魔之殿”四個字，據(jù)說從唐朝以來八九代天師每一代都親自再貼一層封皮，鎖孔里還灌了銅汁。洪太尉禁不住引誘，竟打爛了鎖，撕下封條，踢倒大門，撞進去掘石碣，搬走石龜，最后又扛起一丈見方的大青石板，這才看到下面原來是萬丈深淵。剎那間，黑煙上騰，散成金光，激射而出。僅此一念之差，他放走了三十六座天罡星和七十二座地煞星，合共一百零八個魔王……
《小滸傳》里一百零八個好漢便是這樣來的。
中國的歷史當(dāng)然不該少了堯舜孔孟，但如果不是洪太尉伏魔殿那一攪和，我們就是失掉夜奔的林沖或醉打出山門的魯智深，想來那也是怪可惜的呢!
一部《鏡花緣》又是怎么樣的來由？說來也是因為百花仙子犯了一點小小的行政上的錯誤，因此便有了眾位花仙貶入凡塵的情節(jié)。犯了錯，并且以長長的一生去截補，這其實也正是部分的人間故事吧！
這一段段美麗的錯誤都好得令人艷羨稱奇！
從比較文學(xué)的觀點看來，有人以為中國故事里往往缺少叛逆英雄。像宙斯，那樣弒父自立的神明，像雅典娜，必須拿斧頭開父親腦袋自己才跳得出來的女神，在中國是不作興有的。還算搗蛋精的哪吒太子，一旦與父親沖突，也萬不敢“叛逆”，他只能“剔骨剜肉”以還父母罷了。
中國的故事總是從一件小小的錯誤開端，諸如多煉了一塊石頭，失手打了一件琉璃盞，太早揭開壇子上有法力的封口。不是叛逆，是可以理解的小過小犯，是失手，是大意，是一時興起或一時失察。“叛逆”太強烈，那不是中國方式。中國故事只有“錯”，而“錯”這個既是“錯誤”之錯，也是“交錯”之錯，交錯不是什么嚴(yán)重的事，只是兩人或兩事交互的作用——在人與人的盤根錯節(jié)間就算是錯也不怎么樣。像百花之仙，待歷經(jīng)塵劫回來，依舊是仙，仍舊冰清玉潔馥馥郁郁，仍然像掌理軍機令一樣準(zhǔn)確的依時開花。就算在受刑期間，那也是一場美麗的受罰，她們是人間女兒，蘭心惠質(zhì)，生當(dāng)大唐盛世，個個“縱其才而橫其艷”，直令千古以下，回首乍望的我忍不住意飛神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