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鄭伯將以高渠彌為卿,昭公惡之,固諫不聽。及昭公即位,懼其殺己也,辛卯,弒昭公而立子亶也。君子曰:“昭公知所惡矣。”公子圉曰:“高伯其為戮乎,報惡已甚矣。”
或曰:公子圉之言也,不亦反乎?昭公之及于難者,報惡晚也。然則高伯之晚于死者,報惡甚也。明君不懸怒,懸怒,則臣罪輕舉以行計,則人主危。故靈臺之飲,衛(wèi)侯怒而不誅,故褚?guī)熥麟y;食黿之羹,鄭君怒而不誅,故子公殺君。君子之舉“知所惡”,非甚之也,曰:知之若是其明也,而不行誅焉,以及于死。故“故所惡”,以見其無權(quán)也。人君非獨不足于見難而已,或不足于斷制,今昭公見惡,稽罪而不誅,使渠彌含憎懼死以僥幸,故不免于殺,是昭公之報惡不甚也。
或曰:報惡甚者,大誅報小罪。大誅報小罪也者,獄之至也。獄之患,故非在所以誅也,以仇之眾也。是以晉厲公滅三郄而欒、中行作難,鄭子都殺伯咺而食鼎起禍,吳王誅子胥而越句踐成霸。則衛(wèi)侯之逐,鄭靈之弒,不以褚?guī)熤凰蓝钢徽D也,以未可以怒而有怒之色,未可誅而有誅之心。怒其當罪,而誅不逆人心,雖懸奚害?夫未立有罪,即位之后,宿罪而誅,齊胡之所以滅也。君行之臣,猶有后患,況為臣而行之君乎?誅既不當,而以盡為心,是與天下有仇也。則雖為戮,不亦可乎!
三
鄭莊公要用高渠彌為卿,而太子昭公很討厭高渠彌,再三勸阻,莊公不聽。到昭公即位,高渠彌怕他殺害自己,就在辛卯這天,殺了昭公而立公子亶為國君。君子說:“昭公知道自己討厭的人。”公子圉說:“高渠彌該被殺戮吧!報復(fù)人家對他的厭惡也太過分了點!
有人說:公子圉的話,不是說反了嗎?昭公遭到死難,是因為他懲處討厭的人太晚了;既然這樣,高渠彌比昭公死得晚,恰恰因為他對昭公進行了過分的報復(fù)。明君不會把憤怒之情束之高閣,假使把憤怒之情束之高閣,不對罪臣及時予以處罰,罪臣就會輕率行動而行使計謀,這樣君主就危險了。因此,在靈臺飲酒時,衛(wèi)出公對褚?guī)熡信,但沒有及時給予處罰,結(jié)果就發(fā)生了褚?guī)熥鱽y的事;吃大鱉的濃汁時,鄭靈公對子公有怒,但沒有及時給予處罰,結(jié)果子公就殺死了鄭君。君子指出昭公知道自己厭惡的人,并非說得太過分了,他的意思是:昭公既已了解得這樣清楚,卻不立即把高渠彌殺掉,以致自己被殺。所以說昭公知道自己厭惡的人,意在表明他不懂得權(quán)衡得失。君主不只是不能充分地看到禍難,有時還會不能及時作出決斷和加以制裁。現(xiàn)在昭公表露了對高渠彌的厭惡,又擱置他的罪過,遲遲不予懲處,結(jié)果使高渠彌懷恨在心,因為害怕被殺而想僥幸得免,所以昭公不能免于被殺,這是因為昭公懲處自己厭惡的人太軟弱了。有人說:報仇過分,就是用大的誅戮來報復(fù)小的罪過,是最嚴酷的刑獄。刑獄的危害,本來并不在于已經(jīng)處罰了的人,而在于誅戮不當引起更多人的仇恨。因此晉厲公殺掉郤氏三卿,欒書、中行偃二卿就起而發(fā)難;鄭子都殺掉伯限,食鼎就起而作禍;吳王夫差殺掉伍子胥,越王勾踐就乘機滅吳稱霸。那么衛(wèi)出公被逐,鄭靈公被殺,并不因為衛(wèi)出公沒有殺掉褚?guī)熀袜嶌`公沒有懲罰子公,而是因為不該發(fā)怒卻表現(xiàn)出發(fā)怒的臉色,不該殺戮卻產(chǎn)生出殺戮的想法。如果君主發(fā)怒符合臣下的罪過,如果臣子殺君不違背人心,即使蘊而未發(fā),又有什么害處呢?君主未即位之前臣子有了罪,即位之后卻把臣子的舊罪重提加以論處,這就是齊君胡公靖滅亡的原因。君主對臣子這樣做,還會留下后患,何況作為臣子而對君主這樣做呢?處罰已屬不當,還要起心斬盡殺絕,這便是與天下人為仇了。那么公子圉說高渠彌該殺,不也是可以的嗎?
四
衛(wèi)靈之時,彌子瑕有寵于衛(wèi)國。侏儒有見公者曰:“臣之夢淺矣。”公曰:“奚夢?”“夢見灶者,為見公也!惫唬骸拔崧勅酥髡邏粢娙,奚為見寡人而夢見灶乎?”侏儒曰:“夫日兼照天下,一物不能當也。人君兼照一國,一人不能壅也。故將見人主而夢日也。夫灶,一人煬焉,則后人無從見矣。或者一人煬君邪?則臣雖夢灶,不亦可乎?”公曰:“善。”遂去雍鉏,退彌子瑕,而用司空狗。
或曰:侏儒善假于夢以見主道矣,然靈公不知侏儒之言也。去雍鉏,退彌子瑕,而用司空狗者,是去所愛而用所賢也。鄭子都賢慶建而壅焉,燕子噲賢子之而壅焉。夫去所愛而用所賢,未免使一人煬己也。不肖者煬主,不足以害明;今不加知而使賢者煬主己,則賢矣。
或曰:屈到嗜芰,文王嗜菖蒲菹,非正味也,而二賢尚之,所味不必美。晉靈侯說參無恤,燕噲賢子之,非正士也,而二君尊之,所賢不必賢也。非賢而賢用之,與愛而用之同。賢誠賢而舉之,與用所愛異狀。故楚莊舉叔孫而霸,商辛用費仲而滅,此皆用所賢而事相反也。燕噲雖舉所賢,而同于用所愛,衛(wèi)奚距然哉?則侏儒之未可見也。君壅而不知其壅也,已見之后而知其壅也,故退壅臣,是加知之也。曰“不加知而使賢者煬己則必!,而今以加知矣,則雖煬己,必不危矣。
四
衛(wèi)靈公時,彌子暇受到寵信,在衛(wèi)國專權(quán)。有個謁見靈公的侏儒說:“我的夢應(yīng)驗了!膘`公問:“夢見了什么?”“夢了灶了,預(yù)示要見到您!毙l(wèi)靈公發(fā)怒說:“我聽說將見君主的人會夢見太陽。為什么你要見我,會夢見灶呢?”侏儒說;“太陽普照天下,一件東西遮擋不了它;君主普照一國人,一個人蒙蔽不了他。所以將見君主的人會夢見太陽,是灶的話,一人對著灶門烤火,后面的人就無法看見火光了。或許就有一個人擋住君主了吧?那么即使我夢見灶,不也是可以的嗎?”衛(wèi)靈公說:“好!庇谑橇T掉雍{钅且},辭退彌子瑕,任用司空史狗。
有人說:“侏儒善于假借夢來闡明君主的治國原則,但是衛(wèi)靈公不理解侏儒的話。罷掉雍{钅且},辭退彌子瑕,任用司空史狗,這是去掉自己寵愛的人而用自認為賢的人。鄭子都認為慶建賢明,結(jié)果受到蒙蔽;燕王噲認為子之賢明,結(jié)果受到蒙蔽。去掉自己寵愛的人而用自認為賢的人,并不能免除使一個人遮蔽自己的禍患。不賢的人蒙蔽君主,不足以危害君主的明察;現(xiàn)在君主不加以了解而讓賢人蒙蔽自己,那就一定危險了。
有人說:屈到喜歡吃菱角,周文王喜歡吃菖蒲做腌萊,這兩樣?xùn)|西都沒有什么好的味道,但這兩位賢人卻很喜愛,可知人們喜歡的味道并不一定美。晉靈公喜歡參無恤,燕王噲認為子之賢明,參無恤、子之都不是正直的人,但兩個君主卻尊寵他們,可見君主認為賢的人并不一定是真正的賢人。不是賢人而作為賢人來用,和因為寵愛而使用他是一樣的。君主認為賢的人確是真正的賢人而提拔他,和君主用自寵愛的人是不一樣的。所以楚莊玉提拔了孫叔敖而稱霸,商紂任用了費仲而滅亡,這些都是任用自己認為賢的人而事情結(jié)果卻相反的實例。燕王噲雖然用了他認為賢的人,其實與用他寵愛的人是一樣的,衛(wèi)靈公哪里是同樣情形呢?這是侏儒認識不到的。君主被蒙蔽而不知道受到蒙蔽,聽侏儒話后知道自己受了蒙蔽,因此辭退蒙蔽自己的臣子,證明他對此有了進一步的認識。說什么“不加以了解而讓賢人蒙蔽自己,那就一定危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那么即使蒙蔽自己,也一定沒危險了。